她小声地抽了口气,过了半晌才发觉那是一声未尽的哽咽。她还是没有想好,要不要放手。她觉得就像这样一直欺骗自己下去,也挺好的。就像当年如果不是方严严一直闹,陈卓根本不会选择离婚。
电影开始了。跟之夏之前预料的一模一样,一个电影院里不知多少女人流泪。简行一转过头,看见妻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无声蜿蜒而下,忍不住伸手替她擦去眼泪。出来以后之夏还怪不好意思,自嘲地说:“年纪大了倒反而越来越脆弱,一丁点事情就感动哭了。”简行一揽住她的腰:“再过十年再说年纪大了也不迟。”
昔日的陈卓,在方严严面前也一定表现得这样温柔体贴。人生无新事,多少人都是轮回着别人的故事。
躺到床上的时候,之夏摸索到简行一的手紧紧攥着。他翻个身用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早点睡,明天就周一了。”她却不依不饶地黏在他身上,手慢慢地往下滑,嘴唇也去吻他的喉结。
他当然有反应,但是并不多么激动。倒是她主动多一点。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她看清他的脸,突然意兴阑珊,哧地笑了一声,躺了回去。轮到他讶异了,不免凑过来极力想要继续这份温存。她推开他的手臂。
黑暗里她清晰的声音好像一道刀光:“简行一,你觉得我们俩还能过下去吗?”
他呆了一呆,略有不悦,声音依然平和:“你瞎想什么?别胡闹了,睡吧。”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冷笑起来:“我就爱胡搅蛮缠,怎么着?”居然把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一拉,拽在手里,又拿了自己的枕头,跳下床去了客房。客房里本来就有足够的睡具,她不过是一时气糊涂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表达自己的愤怒。相敬如宾太久,要学着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真需要本事。
她把脸贴着枕头,轻轻喟叹,自己是多么矛盾,一会想竭尽全力地挽回,一会又恨他想折磨他想狠狠地扬长而去。
半夜里她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在想他会不会过来让自己回去,可是他始终没有。倒是第二天下班回来,他居然比她早到家。之夏扫了一眼客房,发现自己拿过去的枕头和毛巾被被整整齐齐地放回了主卧大床上。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继续,简行一就告诉她简言和郑娴过来看他们。公公婆婆来的真是很凑巧,之夏也没法再跟他发脾气,这场冷战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事后简行一还跟她开了次玩笑:“听说女人看了金刚那部电影,都会对身边的男人产生不满,看来是真的。”她撇了撇嘴,并没有分辩,顺着台阶滋溜就下去了。
转眼就到了盛夏。那天之夏起得比简行一还早。简行一困得翻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等她都洗漱好了要走,他才清醒了一点,坐起来看着她:“要不,我送你去吧?”
她摇了摇头。在早晨薄薄的微光里,他只看见她身影纤细,仿佛要融进背景里那样单薄。
才一两个月,就瘦了这么多。他被吓了一跳,光着脚跳下床,喊了一声之夏。她回头冲他笑笑,他想起这是一个特别的,完全不属于他的日子,那份痛惜懊恼的心情也就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之夏穿了轻便的鞋,连出租车都没打,坐着早班公共汽车到了郊外。本来有小巴带人上去的,她也没有坐,而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半山腰有人卖鲜花,她买了一束百合,上面还滚着露水,捧在手里流下来,把手臂都打湿了。
小小的寺院香火一直很盛。这么早也有好几个香客到了。在院子里扫地的尼姑一见之夏就笑了:“还是一百二十块的长明灯?”之夏含笑点了点头,把包存了,把花小心地放在门口案桌上,洗净了手,捧着进到前殿供上。磕过头烧了香才施施然起身,转到后面的大雄宝殿去。
她又磕了头,手里数着念珠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一圈一圈地走着。中间有人加入跟在她身后。她数着够了圈数,就盘腿坐到最角落里,闭目虔诚念佛。
虔诚的香客都是这么做的。不过之夏要更多一点,她连中午斋饭都不吃,一坐就是一整天。
到了傍晚她起来,脚当然都麻了。坐在外面院子里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歇了好一阵,跟相熟的尼姑聊够了天才能走路。
“今天的斋饭不错的。豆腐尤其好,你去年来不是没吃到吗?”尼姑笑眯眯地说。
之夏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不由笑出声。正要起身,包里的手机一再振动。她念了声佛号,走到外面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倒松了口气。她原本生怕是孟昭打来的,那就真有亵渎佛祖的意思了。
她没打算拨回去,把盖子一合就要折回去吃饭,哪知电话又不屈不挠地振动,还是同一个号码。她叹了口气接听:“喂,您好,我是陈之夏。”
电话那头的女声柔和里带着甜糯:“之夏,你好。我是林婕。我管小简要了你的号码,你不介意吧?”
之夏愣在原地,听见她又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今晚我想请你吃饭,方便吗?”
“好,没问题。”陈之夏简短地答复,挂了电话。
这一天是夏季少见的没有阳光。云层压得很低,又闷又热。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当年有人问,到底是活着幸福还是死了幸福,其实答案很明显。
活着的人还在痛苦,死去的人已经不再接受病痛和人事变迁的折磨。
林婕约之夏在本市最豪华的玻璃旋转餐厅见面。
之夏在服务生带领下走到座位,远远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全身黑衣,楼下满城璀璨的灯火给她做背景。看到她穿着跟自己一样的颜色,之夏略微觉得好受些。
林婕站起来微笑着问候:“之夏,真是好久不见了。”
“林老师。”
林婕笑了:“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别这么拘礼。”
之夏根本没有心情跟她寒暄,礼貌地冲她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林婕打量她,她一点脂粉都没有涂,脸色很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很淡,被黑色衣服一衬就格外憔悴。她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却没有一点在乎的意思。面对自己的神情姿势都很平静,不卑不亢,对自己请她过来的目的根本没有探究的欲望。
“之夏,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林婕笑着说。
这个评语跟其它老朋友给的可完全不一样。之夏笑笑,她本来也可以回敬同样一句话,却懒得说,低头看着菜单,要了一份蔬菜沙拉。林婕颔首:“今天是该吃素,给我也来同样一份。你要喝点什么吗?”
“白水就好了。”
跟这样别扭的人打交道其实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不过林婕却脾气很好。虽然对方保持沉默,她也能自己殷殷地说着话:“这个世界太小了。想不到你也搬到l城来。我搬过来两年了。我是前两个月才知道小简的太太居然是你。本来早想请你出来聚一聚,又怕太唐突。之夏,你福气好,小简他真是难得的好男人。”
之夏心微微一动,仔细端详她的表情。真是自然,好像并非挑衅。
林婕身后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餐厅里桌子和桌子之间距离很大,而他们的座位又是最好的,左邻右舍都没有餐桌,看来来人是冲他们来的。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浓眉蒜头鼻阔嘴,长相朴实。
林婕顺着之夏的目光扭头去看,见到来人立刻笑盈盈地站起来,主动去拉他的手,轻轻埋怨:“你怎么来了?”
“我在杏花厅招待几个老朋友,出来打电话,一眼就看见你。”男人说话慢而且有力,一听就属于心智坚决的一类人。他很自然地搂着林婕,他个子比穿了高跟鞋的林婕矮上一两公分,样子又平庸,站在一起居然也不算太突兀。
之夏冷眼旁观,心想:的确,林婕怎么会跟普通人来往?
那边厢林婕已经介绍了:“这位陈之夏小姐,是我以前的学生。这位是胡九洲先生。”
之夏同他握手的当儿,餐厅经理亲自来上菜,见到胡九洲肃然:“胡先生。”等经理走了,林婕才推推胡九洲,笑着说:“你这么严肃做什么?你员工见到你都跟猫见了老鼠一样。”胡九洲笑笑:“你好好招待朋友。”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又对之夏道:“陈小姐,喜欢吃什么尽管点,别客气。”
就算之夏少问世事,听说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也是一凛。这餐厅本来就是一个著名集团名下很小的部分,而这家集团的ceo似乎也正好姓胡。
眼见两人亲昵的神态,之夏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心里在暗自盘算:“竟然不是她啊。她这么聪明,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男人眼皮底下勾搭别人?”判断清楚了,她登时对林婕失去了兴趣,想着怎么可以脱身尽早离去。
胡九洲走后,林婕说:“不好意思,本来是图清净,没想到又遇到他。”带着言不由衷的喜悦和柔媚。之夏一哂。
用罢晚餐,林婕一点要放之夏走的意思都没有,而是自作主张地扬手叫了侍者来,又问之夏:“不要甜点的话,要咖啡,还是茶?或者别的?”
之夏看看表,林婕笑道:“我跟小简说过了,今晚要请你吃饭,等会我送你回家,放心好了。”
“谢谢。”
林婕叹口气,转头看了一会灯火,突然幽幽地问:“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之夏的心脏无可克制地痉挛起来,声音也压得很低:“我没见到。”
林婕点点头:“我回去了,可是连葬礼也不敢参加。听说这个病发作很凶猛,他之前痛得厉害,这样……也算是解脱吧。”
之夏垂下目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洁白杯子里黑色咖啡。
“整整八年了。不怕你笑话,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自己偷偷地哭一场。他真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林婕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
“过去的, 就让它过去吧。”之夏干巴巴地说,看见林婕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倒显出一种格外的稳重老成。
两人对坐了一会,之夏告辞:“我真的要走了。倒不是怕行一催,还有点别的事情。”林婕用纸巾擦擦脸:“我送你回家。”
之夏摇头:“谢谢你,不过,我今天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婕了然地点点头,跟她一起走到楼下。之夏说要自己走走,也没打车。林婕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去得远了,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像是看好戏的兴奋,又不免有些怜悯。
之夏边走边想,不是林婕,那是谁呢?她转了半天,又回到原地去了。
包里的手机在响,她拿起一看,是孟昭发来一条短信:“我想你。”她删掉短信,过了一会又来一个:“今晚夜色不错,我带你去划船。”说实话,之夏应该感谢孟昭。他让一个被背叛的女人重新感到被追求的滋味,也算做了件好事。不过她今天实在没这个心情,干脆把电话一关,打了辆出租回家。
一进门她就闻到刺鼻的味道,立刻皱着眉捂住鼻子。简行一正站在窗前抽烟,听见动静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之夏注意到他放在窗台上的烟灰缸,竟然堆得满满的烟头。而地毯上竟然被烫了两个洞。她没说话,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才尽量温和地问:“行一,你怎么了?”
他皱着眉,直直地盯向前方,身子笔直得跟电线杆似的,分明绷着劲。过了好半天,他才看向之夏。
“今天有人寄了封信过来。”他哑着嗓子指指桌上一封已经拆过的信件。
之夏扫了一眼,没有寄件人地址,上面的收件人地址也是电脑打印出来的。这是她八百年前就玩过的把戏了。她面无表情地把信封里的内容倒出来,她和孟昭的照片撒了一茶几,还有几张落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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