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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拯救乳房|作者:笨蛋CHL|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2 03:39:27|下载:拯救乳房TXT下载
  鹿路喝了二锅头,颊上泛起轻微浮红。“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该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丑人脏事。可你跟着我,只好让你知底。”鹿路说。

  有了酒精助力,褚强讲话:“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我不知道这么惨。”大悲大痛弥漫肺腑。

  “是我自找的。”鹿路淡然说。

  褚强斗胆道:“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鹿路冷笑道:“我也知道不行,可怎样才能行?不操这一行,今天晚上我就可能饿肚子,明天就没有住,后天就被扫地出门。你如果是我,你怎么办!”

  褚强张口结舌。

  鹿路说:“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程博士也是好人。在我乱七八糟的生活中,能有你们这样的人关心我,爱护我,对我产生好奇,我就非常知足了。在小组的这段时间,是我一辈子最有意思的时光。在小组,我是良家妇女,被当成一个正常女人对待,我太快活了。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这样尊重过,呵护过,有那么多人认真地听我讲话,为我的事着急操心。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在小组里,我找到了自己丢了好久的脸。……”

  鹿路说到这里,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本来不能喝酒,今天实在喝的太多了。她把心里的东西掏空之后,虚脱袭上全身。

  “我送你回家。”褚强说。

  “不。我自己……走……你不要到度鸟……只有一个请求,答应我……”鹿路的眼珠凝固不动,有一颗大大的椭圆形泪珠挂在睫毛之上,久久不肯坠落。

  “你说,我一定办到。”褚强咬牙跺脚保证。

  “今天的话……不要告诉……人。”鹿路的泪水终于坠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可以不告诉别人,可是我得告诉程博士。”褚强不敢贪污这样重要的信息。

  “好。你……看着办……”鹿路支抛耪酒鹄矗抹去泪痕,精神好像恢复了一些,呼唤服务员买单?

  褚强扶着鹿路,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辆车,安顿鹿路坐在前排,自己刚要上车,鹿路说:“你不去。”

  褚强说:“我……不放心。”

  鹿路挣扎着说:“放心好了。今天……我比哪一天都自在。”

  鹿路绝尘而去。留下褚强在寒风中伫立,冰冷的夜风从头顶灌下,让他渐渐地清醒起来。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不是糊涂,只是丧失了反应能力。他恨不能今晚就给程远青打电话,禀告此事,又一想,还是让组长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褚强打电话告知程远青,说有重要的事情通报。程远青说,全天都有安排,只有傍晚前后了。褚强忙说,那也行。褚强在焦灼中煎熬,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浑身荆棘。褚强忍不住拨了鹿路特别留给他的手机号,想确定她是否平安。鹿路接电话的声音很不耐烦,嘶哑着喉咙说:“啥事?”

  “只想问问你……”褚强也没想好到底说什么。

  “没事我挂了。”鹿路没说自己好,也没说自己不好,甚至不待褚强的反应,就将电话挂断,留下无尽的忙音敲打褚强疼痛的耳鼓。

  褚强揣测,她肯定不是单独一个人,所以这样不耐烦。她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卖肉”?

  一想到鹿路对自己工作性质的描述,褚强对她的悲悯就化作了厌恶。感谢这份厌恶,才让褚强心绪稍微安宁。

  下午,一家小小的茶座,两杯绿茶。采摘的时间久了,绿叶已被北方干燥的空气攫走了色彩,泛着疲倦的淡黄色,昏头昏脑地在玻璃杯中浮动着。褚强说:“程老师,我已经查到了谁在小组内不说实话。”

  “谁?”程远青道。

  “鹿路。”褚强把跟踪和对话的全过程,一一报来。

  “没想到她真是妓女。一个悲惨的理直气壮的妓女。”褚强扶着头。

  程远青半天作不得声,嗓子发咸,胸口堵的直想吐血。眼皮底下的弥天大谎,居然毫无察觉。她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程远青啊,你还博士呢,连一年级都没有学好!妓女和良家妇女都分不出,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屏息半天,作了若干次深呼吸,一寸寸地将手指握紧又松开,调整了半天,才渐渐平静。明白其实这不是失败,而是心灵的深入,无论真实怎样残酷,也比粉饰的虚假好。心理学家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洞察所有的秘密,对自己不要太苛求。

  “怎么办呢?”褚强看到程老师也和自己一样惊骇,赶紧问。

  “什么怎么办?”程远青有些虚弱地说。

  “妓女。”

  程远青沉思,她已将心态复原。“对于一个面向社会所有公众招募的小组来说,这种情况不稀奇。褚强,你不要沮丧。这正说明了小组的生命力。”

  第四十九章

  褚强说:“以前的事就算了,今后怎么办?”

  程远青说:“首先要解决你我怎样看待鹿路?”

  褚强说:“点我死穴了。说真的,下次活动,我都不知如何见她。”

  程远青小口喝茶,说:“你觉得向你亮出了真实身份的鹿路,和以前的那个鹿路,哪个更能让你接纳?”

  褚强说:“还是后面的鹿路。虽然我一想起她有性病,就打心底腻歪。”

  程远青紧追不放:“挺复杂的?”

  “是。”褚强老实承认。“我就没她这份勇气。要是我,我就不说,打死我也不说。”褚强复述鹿路的身世。

  程远青叹息道:这就是人的多样性啊。你把这话告诉她了没有?“

  褚强一时摸不着头脑,说:“哪句话?”

  “就是佩服她勇气的话。”程远青说。

  褚强说:“这话也就是我和您私底下说,哪能真告诉她?我一堂堂正正男子汉,佩服一妓女?这能说出口吗?”

  程远青说:“妓女怎么啦?杜十娘、李香君不都是妓女?要挽救一个人,只有让她重新燃起尊严。”

  褚强想想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在小组内,说钦佩她的勇气。”

  程远青沉吟道:“鹿路的身世,你看在小组能否公开?”

  褚强说:“别公开。大家的反应会多种多样,对鹿路对大家,都是大挑战。再说,她本人再三再四要保密。”

  程远青说:“我也为难。不解决吧,题目已然出了。用什么方式,就要斟酌…

  …“程远青一边沉思,一边不停地喝茶,直到把杯中的茶喝的精光。茶小姐走过来续水,轻声道:”茶要留一点,才有味道。喝苦了,就是续进新水,也泡不出来了。“程远青若有所思道:”通常在小组以外,组长和组员没有个人交往,但鹿路情况特殊,约她出来坐坐,个别谈谈。“

  褚强说:“我可以作陪吗?”

  程远青说:“事是从你那里引起的,你要在。茶室的单间不错,隔音,陈设雅致,气氛很温暖。就定在这里吧。你约鹿路,看她愿不愿意来。”

  褚强紧张地问:“要是她不愿呢?”

  程远青说:“只能尊重她的意见。”

  褚强领了指示,到屋外去给鹿路打电话。鹿路半天才接电话,劈头就说:“嗨!

  烦不烦啊你!别误了我干活。快说。“褚强很坚决说:”我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谈。“

  鹿路为难,但还是说:“我再打给你。”

  褚强拿着手机,在茶室外的绿地畔,焦急等待。几乎绝望时,鹿路回话:“什么事?”口气简短冰冷。

  “程老师想和你谈。”褚强也短。

  “告诉她了。”鹿路的声音里听不出嗔怪,也没有激动。

  “是。你不生气吧?”

  “知道你会。”鹿路说,还是平淡如水的语调。

  “咱们一起谈谈。你赶快来吧,我们在……”褚强报出地点。

  “你忘了问我有没有时间,我的代价……”鹿路幽幽地说。

  褚强飞快地想到了鹿路的代价是什么,一些画面电光石火地从脑海中闪过,都是影碟中的色情镜头,所有的女主角都变成了鹿路。

  褚强对着话机吼道:“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你来了以后我们会干什么!鹿路,这是你的机会,赶快来吧,无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要来!”

  鹿路冷冷地说:“别跟我说什么应该!对我来讲,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也许,我最应该的是死!”

  “别……”褚强紧抓住电话,好像那是鹿路冰冷的手指。

  鹿路丝毫不为所动,说:“收起你的话。我会让你们所有的期望化成灰……”

  褚强疯了似的对着电话喊道:“鹿路,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佩服你的勇敢!”

  这一句话后,嘭的一声巨响,然后长久静寂。不,不是完全的静寂,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褚强知道那是手机掉在地上了,质量极好的机子,毫发无损,收拢着周围的风声……久默之后,传来鹿路非常微弱的声音:“等着我……”

  褚强回到茶室,程远青问:“她来吗?”

  褚强揉着被冻僵的耳朵说:“来。”

  两个人无声喝茶,好像再做任何交谈,鹿路都会听到似的。闲着无聊,褚强又要了一些香蕉干、兰花豆、点心之类的小食品,不停地吃着。程远青说:“等一回鹿路来了,就不能吃了啊。”

  褚强苦笑道:“也不是肚子饿,是心里发虚,总想用什么东西垫补垫补。”

  茶室的单间,一个清雅幽静的所在。一张小桌,古朴的檀香色,厚重而沉稳。

  几把椅子,散在小桌四周。程远青说:“褚强,我考考你。一会儿鹿路来了,三人如何落座?”

  褚强看桌子是方形的,招呼来小姐说:“能换张圆桌吗?”

  茶道小姐说:“几个人呢?”

  褚强说:“三个。”

  茶小姐说:“圆桌有,只是和这屋里的颜色不很配。”

  褚强说:“麻烦你把圆桌拿来。”

  小姐换上圆桌,果然颜色污浊,好在茶室内的灯光也很柔和,看着还算相宜。

  第五十章

  褚强让小姐把多余的椅子搬走,只留下三把,围住圆桌。问程远青:“可行?”

  程远青点头:“很好。我还要考考你,这三把椅子,怎么坐?”

  褚强说:“看鹿路了。她愿坐哪儿就坐在哪儿,她会舒服些。”

  程远青说:“考虑的不错。不知你想过没有,鹿路来这儿,我们将和她谈什么,心里没底儿。加上对你我的尊重,她不会直接选座位的。我们就把一个最符合她心意的位置留给她。”

  褚强说:“难了。我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谁知那个座位最合她的心思?”

  程远青说:“这个距离门口近的位置,可能她中意。谈话对她压力很大,潜意识会想着如果实在受不了了,就能逃出去。这个位置又能看到窗户,给人一个视野豁亮的感觉。你看那个位置,缩在犄角旮旯里,很憋气……”

  褚强说:“我坐那儿。一会儿全看您的了。”

  程远青说:“甭紧张。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

  正说着,茶小姐进来续水,程远青对小姐笑笑说:“还要来位朋友,就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操持。”又对褚强说:“把茶碗茶壶都收拾到一旁去。呆会儿,没有我示意,咱们都不喝水。记住啊,尤其是不给鹿路喝水。”

  程远青很安详地坐着,好像在打坐。门开了,一个裹着巨幅黑色披肩的女人,走了进来。披肩遮住了她面颊的三分之二,只留出两个眼睛,好像阿拉伯妇人。她看到程远青和褚强,身体一歪,倒在那个预留给鹿路的椅子上。待把黑色的披肩揭开,程远青和褚强都不禁“啊呀”一声惊叫起来。

  来人是鹿路。又不是他们熟悉的鹿路了。脸颊肿的老高,眉头偏左一道粗重的血痕,脖子一团团淤血的青紫……

  “鹿路……怎么的?出了车祸?”褚强说。

  鹿路说:“工伤。我平常挺敬业,干活时连手机都关上,以防客人不满意。今天,我总觉着会有事,就没关手机。两次接了你的电话,把客人从身上甩下去,后来,干脆把钱扔了回去,自己走了。客人给我身上留点红,也是应该的。”

  褚强毛骨悚然,不单为鹿路遭受的蹂躏,更为她的平静和漠然。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看着鹿路,说道:“鹿路,看你受伤,心里真难过。与其受这么大的折磨,不如你干完了活再来。我们会一直等着你。”

  鹿路双手拄着头,说:“生怕晚了,你们再也就不理我了。”

  褚强说:“怎么会!”

  程远青说:“褚强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怪他吗?”

  鹿路说:“我谢谢他。一直想跟您说,可我不敢。我是个下贱女人我怕说了会失去你们。?

  程远青抚摸着鹿路的头发说:“你为了给哥哥治病,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出去了,这是你的美德啊!”

  鹿路惊得茶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说:“程老师,我没听错吧,你说我有美德?我——这个被千人骑万人跨的女人,还有美德吗?”

  程远青很郑重说:“我个人坚定地认为这就是美德,这就是舍己救人。我猜想你在干活的时候,原谅我用这个词……”

  鹿路说:“程老师,你就说干活吧,我就是干这个的。我知道羞耻。”

  程远青说:“好,鹿路。我猜你在那种时候,会想到你哥哥。会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一个好的目标,虽然你干得是最卑贱最肮脏的行当。”

  鹿路泪流满面,那些红肿和紫色的伤痕,由于眼泪的滋润,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都听到了啊?我是不是在梦中告诉过你?”

  程远青抚摸着鹿路的手说:“鹿路,我知道你想着有一天,当自己攒够了钱,帮助哥哥换了肾,让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再也不干这活了,你会和哥哥走的远远的,走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过去的地方,你嫁给哥哥,永生永世地服侍他……”

  程远青说到这里,鹿路突然站了起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程老师,你是神还是鬼?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天兵天将来救我的吗?”她战战兢兢地退后一步自问自答道:“你……你是不是我的亲生娘?不能啊,我亲娘是个穷苦女人,她哪能有您这份学问?再说,岁数也不对啊。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在外国得了什么能刺探人内心秘密的仪器,要不然,你就是神灵附体?”

  程远青把鹿路重新按在椅子上坐好,说:“鹿路,我还知道你得了病以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你跟死神赛跑,你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能尽可能多的为哥哥挣下一份钱,那样,就是有一天,你死了,你臭了,烂了,全世界的人都骂你,可你还觉得自己活的值。你自己为自己流泪。你觉得你虽然干的是最下贱的事,可你心里有一眼干干净净的泉……”

  椅子上的鹿路,刚开始还像倾听神谕一样,听程远青说话,后来,身子就软软地顺着椅背流淌下来。褚强在一旁看着,快去搀扶,鹿路已经昏厥了过去。

  “这可咋办?!”褚强手足无措。他讶然于程远青怎么能说的那么肯定,那么决绝。鹿路的反应,更让他始料不及。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给她喝一点热水。”程远青很镇定,一边用指甲掐着鹿路的人中,一边吩咐褚强。褚强赶紧兑出不凉不热的清茶,凑到鹿路唇边,喂她咽下。过了一会儿,鹿路渐渐清醒过来。

  第五十一章

  “我这是在哪儿?”鹿路的眼光像婴儿一样无辜而好奇。程远青心里一动,若干年前,当鹿路的父亲第一眼看到鹿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吧?

  “你在家里。我和褚强在陪着你。”程远青说。

  “我没有家。”鹿路绝望地说。

  “你以前没有家。以后会有一个家。”程远青非常肯定。

  “我以后的家在哪里?”鹿路困难地思索着,眼神空洞。

  “我们的家,就在我们的心里啊。”程远青柔声道。

  “你是说,我的心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家?”鹿路渐渐地恢复了思维。

  “是。”程远青很肯定地说。

  “我没有心。我没有家。”鹿路面如死灰。

  程远青抱着鹿路,如同她是一个小女孩。程远青说:“鹿路,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我生下来就没有心。”鹿路迷茫但是很清晰地说。褚强在一旁看得发傻,觉得好似谶语。见两人的态度都极认真,只有满怀疑虑地观望下去。

  程远青说:“鹿路,你的意思是你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鹿路说:“是。我不知谁是父亲,谁是母亲。我是多余的人。没人爱我,我又何必爱惜自己!”

  程远青庄重地说:“身世不幸,这不是你的罪过。你一定无数次叩问苍天,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这样悲苦?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天生有罪。所以,当你知道是养母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一生报答她,报答她的孩子……”

  鹿路忧郁的眼睛睁得很大,注满了惊愕和狐疑,但这些光芒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闪动和变幻,很快成为一片灰烬。

  鹿路反驳说:“程老师,我承认你说的某些地方对,我是私孩子,一个野种,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抚育了我的养母,我有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的恩情。养母不在了,我就尽力报答她的儿女。程老师,在这之前,您说的都对。可是,我对三哥,不是简单的报恩,我爱他。他不幸,我更爱他。为了这份爱,我会献出一切。您不是说要给自己的生活找一个意义吗,我找到了。不论我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可我的心从来没有放在那张床上。它干干净净地放在家乡的草地上,我只爱三哥。”

  褚强听得非常感动。说实话,他对妓女深恶痛绝,都是些人渣,为了一点钱,居然把身体零敲碎打地卖了。他一直想不通那些世界级的大文豪,怎么描写了那么多优美的妓女。比如羊脂球比如玛斯洛娃比如茶花女……现在听到一个活生生的妓女描述自己卖身的理由和对爱情的向往,让他动容。

  程远青知道更严重的挑战在即。刚才的谈话,虽说犀利,还在鹿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那么,她下面要触及的话题,就更直接更残酷了。也许,她应该就此打住?深入地揭开一个人内心的疮疤,脓血四溅白骨嶙峋的场面,所有的善良人都难以忍受的。可是,如果浅尝辄止,鹿路的内心就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那纠缠了她一生的梦魇,也会永远作祟。如果鹿路翻脸不认人,拒不承认,或在惨痛的打击之下,精神趋于混乱呢?不得不防。斟酌再三,程远青决定谨慎挺进?

  程远青说:“鹿路,你很爱你三哥。是吗?”

  鹿路毫不迟疑地说:“是。非常。”

  程远青说:“如果三哥的病能好,你会和他结婚。”

  鹿路说:“那当然。”紧接着又补充道:“即使三哥病不好,只要我能挣到足够的钱,我也要和三哥结婚。结婚之后,我再也不会干这活了。结婚前,我要先挣足。”

  程远青缓缓地说:“鹿路,咱们先不谈钱。假设你已经有了足够的钱……你知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

  鹿路很快地答道:“这我知道。”

  程远青说:“鹿路,我知道你很爱你三哥。可你知道,你三哥爱你吗?”

  “这……”鹿路张口结舌。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程远青单兵深入:“两个相爱的人当中,爱还是不爱,是很明确的,你怎么好像很意外?”

  鹿路舔舔口唇说:“我想,他是爱我的。”

  程远青说:“听你口气好像没多少把握?”

  鹿路不悦道:“我有把握。”

  程远青知道触到了鹿路的痛处,遭到责难。这不是鹿路对程远青的不敬,而是她必得躲开。程远青怎能让她躲开?现在接近问题苦涩的内核了,切不可手软。程远青说:“对不起,鹿路。可能我不够了解情况,如果有冒犯,请你原谅我。你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三哥是爱你的?”

  鹿路口舌焦躁,很不耐烦地说:“我敢说他是爱我的。否则,我寄回去的钱,他怎么都收下了?他还老说谢谢我……”

  “就这些?”程远青穷追不舍。

  “就这些,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你有完没完了?你?!”鹿路突然变得穷凶极恶呲牙咧嘴,面部和脖子上红红紫紫的伤痕一起沁血,简直如夜叉出更。

  褚强吓了一跳。鹿路不是非常尊重程老师吗,怎一下变得青面獠牙?看看程老师,还是人淡如菊。

  程远青情知已和鹿路,一齐走到悬崖边缘。要么人仰马翻,要么柳暗花明。不能退,必得挺进。程远青说:“鹿路,爱不是一厢情愿。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爱情的证据,恕我直言,实在是太苍白了。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如果妹妹在外打工,号称有一份很体面很高收入的工作,给自己寄些钱来治病,我以为他接受下来表示感谢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估计,他从来没有用任何一种方式表示过他是爱你的,不管是文字还是口头。所以,你所说的爱,是没有证据的!,不但犯罪需要证据,爱也是需要证据的。没有证据的爱,只能是镜花水月!”

  鹿路脸色铁灰,褚强真怕她又一次昏倒。

  第五十二章

  褚强真想堵住程远青的嘴,替鹿路哀求程老师:别说啦!求您别说下去!就算事情真这样,也不要说破!

  褚强没敢动。程老师不时给他明确的眼色,示意他毋躁。

  鹿路被逼到了穷途末路,负隅顽抗。她说:“就算我以前没跟三哥挑明我是爱他的,但我要是现在说了,他也会说爱我的。”程远青说:“好啊。为什么不说?”

  “不……敢说。”鹿路的气焰削弱了。

  “你对三哥是不是真爱你,没把握?”程远青步步为营。

  鹿路用极低的声音说:“也许吧。”

  程远青说:“要是我,我就要问清楚。爱与不爱,关系一生。不能一笔糊涂帐。”

  鹿路说:“我为什么要搞清楚?不要!我很好!”

  程远青说:“你很好吗?骗谁啊?我看你不是不清楚,而是很清楚。只不过你不敢面对这个清楚。”

  鹿路困惑地看着程远青,无助地说:“程老师,我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程远青逼她:“你知道。”

  鹿路胆战心惊地说:“你是说——其实我三哥从来没有爱过我?”

  程远青残忍地说:“鹿路,我不能回答你。你只有自己回答。”

  鹿路歇斯底里叫起来:“这不可能!三哥是爱我的!他只是因为自己有病,才不敢对我说爱。如果他的病好了,他能确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一定会说的!”

  程远青说:“鹿路,未知数太多了。”

  鹿路说:“我三哥爱我不爱我,我还不比你知道!”语气之中,已有恼怒。

  程远青内心长叹一口气,看到过太多自欺欺人的爱情,越是到了接近核心的时候,那揭穿真相的痛楚就越来的锥心刺骨。她换个角度说:“鹿路,你说的很对,你比我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但是,我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你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

  鹿路的眉毛耸的飞入鬓角:“谁?”

  “三哥!”程远青说。

  “我可以问问三哥?”鹿路一点就透。

  程远青说:“对啊。两人相爱,当然可以问。”

  鹿路说:“我今天晚上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可是,我怕……”

  程远青说:“怕什么?”

  鹿路说:“我不知道。”

  程远青说:“最可怕的是假象。”

  鹿路平静下来,她对褚强说:“我想喝水。喝很多很多水。”

  褚强看看程远青,程远青点点头,褚强就把早就晾好茶水递给鹿路。心里惊呼,我的天,一个女士,居然牛饮一般,水顺着鹿路的嘴角滚到脖子上,血红的伤痕镀了釉似的放光。鹿路的精神好了许多,对程远青说:“那我就走了。谢谢你。”她又把面孔转向褚强,说:“谢谢你的追踪和告密。”

  鹿路走了,如同她来时一般匆忙。

  褚强说:“程老师,吓死我了。我看您倒是胸有成竹。”

  程远青喝着茶说:“哪有成竹?连个笋丝都没有。我也很紧张。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同。人们的经历就是人们的宝藏,也许正是这些宝藏制造了他们的苦难,除了他们自己想挖掘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褚强说:“您估计鹿路下一步会怎样?”

  程远青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估计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

  程远青的估计有一个小小的误差,鹿路的电话不是晚上打来的,而是半夜。

  “程老师,这么晚了,会打扰您吗?”鹿路有点迫不及待。

  “不打扰。我正在等你的电话。”程远青如实说。

  鹿路接着说:“程老师,我给我三哥打了电话。其实打电话是很容易的,可这么多年,我不敢。今晚,我要彻底整明白三哥究竟爱不爱我。我跟三哥说了很多,我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爱他,我要救他。我想和结婚……”鹿路的口气渐渐急促起来,程远青也跟着紧张。虽说久经历练,且那答案也在预料之中,面临一个活生生的回答,还是充满悬疑。

  “三哥怎样回答?”程远青说。

  “我三哥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他一连说了好多遍,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也不听。他说,要不是亲的,你还会这样搭救我吗?只有血才是最浓的。我说,三哥,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一样救你。他说,他不信。他说自己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对什么爱不爱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还说他的医药费快用完了,问我何时再寄钱回来。他还说,让我找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怕老婆的,自己才能当家作主说了算。不然结了婚以后,再往老家寄钱就不顺当,三哥的命就难保了……我木木地听着,心一截一截地变成石头。我知道,三哥爱的是那个能寄钱给他治病的小妹,三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人。三哥自始至终,从来没问一句我的身体,三哥以为我是铁打的……”

  鹿路说到这里,话筒里出现了长久的缄默。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知道鹿路此刻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最悲恸的时刻是要一个人孤独地享用。任何分餐都会让痛苦卷土重来。

  时间过去了很久。鹿路说:“谢谢你,程老师。谢谢你一直在听我。夜已经很深了,我的心比这夜晚更黑。”

  程远青说:“黑夜过去就是黎明。”

  鹿路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黎明吗?程老师,我恨你。你把我心中最后的美好幻象打破了。”

  程远青说:“凡是能打破的,就不是美好。真正的美好,是打不破的。”

  鹿路说:“我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

  程远青说:“你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第五十三章

  “我身边?”鹿路失声叫道。“不!我身边全是虚空,什么也没有。”

  程远青说:“你身边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千疮百孔肮脏不堪残缺不全……这个身子有什么好?”鹿路大惑。

  程远青说:“你帮助养母一家,你自己身患重病还顾念他人,你对爱情的向往和付出,你的直率和坦诚,你的挣扎和渴望,这些,不都是最最宝贵的东西吗?鹿路,我想对你说,你要学会爱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灵魂。这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鹿路在电线的那一侧听着,听着,突然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吓得程远青全身的皮肤立时增厚,原来是起了一身厚厚的鸡皮疙瘩。鹿路的哭声一会儿一会儿小,断断续续迁延许久,程远青一直在耐心地听着。胳膊拿的酸痛了,就把听筒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腮帮子也贴在桌上,听着那哭声。她也尝试着把电话的免提功能打开,这样虽说是听起来不用费劲了,但震耳欲聋的哭声响彻屋宇,让人毛骨悚然。程远青只得赶紧把免提关了,还是用传统的耳机听哭声。虽然鹿路一次也没有和程老师有交流,但程远青坚信鹿路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程远青无论多么劳累,倾听鹿路的哭声没有丝毫倦怠。

  终于,暴风雨过去了。鹿路的哭泣淅沥起来。“程……老……师……”她抽噎着说。

  “鹿路,我在。”程远青说。

  “谢谢您,我好多了。我知道我要为自己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要爱我自己。程老师,我永远会记得今天。”鹿路大哭之后,声音黯哑,但却有一种神圣的坚定。

  “鹿路,如果我在你的身边,会紧紧抱住你!”程远青一直等着鹿路挂了电话,才把听筒放下。

  程远青说:“我们病了,亲人在怎样一种煎熬当中,也许我们不明白。这种改变,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和亲人。甚至,在癌症病人故去之后,他的亲人依旧被无尽的折磨包绕。岳校长刚才谈的比较多,我大致总结了三个问题。

  一是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愿意知道真相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希望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其实,这个问题,谁都会遇到。即使不得癌症,人生也有大限。

  最后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远去之后,你希望亲人怎样生活?“

  程远青说:“咱们做一个游戏。”

  这么惨痛严峻的题目,如何同游戏联系起来?

  程远青说:“游戏很简单,每人就第一个问题,想好自己的答案。

  “从我开始吧。”周云若说。又问:“我不想小声说,我想大声说。可以吗?”

  程远青说:“可以。”

  周云若说:“我不喜欢糊里糊涂地死,我要知道真相。我现在已经能对陌生人讲我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是我还对父母保密。我马上回家,告诉他们。不然,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会洒下像您一样多的泪水。”

  褚强说:“我没得过癌症,希望以后也千万别得。如果万一得了,请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谁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我跟他没完。”

  大家就笑了。说你到了那会儿,就是想跟人家没完,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第四个安疆。老人坐在椅子上,站不起身来,大家听到老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瞒一个人容易吗?不容易。快死的人聪明。骗不了,趁早说了好。”

  轮到鹿路了。今天的鹿路化着浓妆,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浮华,其实是为了遮挡满面伤痕。遮掩青紫的瘀斑。浓妆之下神情肃穆,有一种祭祀般的宁静。她沙哑的声音说:“告诉我真相。”

  到了花岚。花岚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告诉我了。太可怕了。”花岚又说:“我又改变主意了。还是说吧。说了,大哭一通,总能过去。”

  成慕梅坐着,斩钉截铁地说:“务必把真相告我。”

  程远青说:“这第二个问题,我想用……”

  大家接下茬说:“一个游戏!”

  程远青很高兴,回想当初,小组刚成立时,情绪压抑紧张,对死亡讳莫如深,如今,已能谈笑风生。

  程远青说:“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渡过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受经济、地域、条件这类环境因素的限制,天马行空撒开欢儿想象。每人一张纸,把愿望写下来。时间5分钟,写好后直接交我。”

  褚强发纸。某些人考虑过千百遍了,刷刷动笔,有的人就很困难,抓耳挠腮。5分钟过后,程远青示意褚强收卷。有几个人还没写完呢,程远青也不宽容,说:“抢卷。”

  程远青把卷子拢在一起,对褚强说:“还要劳驾你,把卷子打乱了再发下去。”

  卷子发下,全场无声,大家都忙着参观他人的临终愿望。程远青道:“把你手上的条子念出来,与大家分享。”

  褚强念:“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躺在白云下,死亡之后被秃鹫啄食,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身体。”

  场内的气氛陡然间阴冷。略带浪漫的死法,不可言传的孤寂。

  程远青琢磨——这是谁?吃不准。她不动声色说:“继续。”

  应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里。别给我吃。让我安静。”

  这话叫人听起来,几分苦意,又有几分禅意。

  成慕梅念道:“请给我足量的镇痛药物。如果有可能,让我的孩子围绕在我的身边,当然。孙子辈的就算了。他们太小,别吓着他们。我会在还能动笔的时候,留下一封信。永别了,人们!”

  一篇很有特色的条子,虽被成慕梅念的毫无水分,感动依然蔓延。

  第五十四章

  轮到安疆了。她衰弱的几乎透明,但精神尚好。一阵撕扯般的咳嗽由于她准备念纸条而爆发,让大家很难过。“安奶奶,我替您念吧。”周云若说。

  “我行。我高兴。”安疆困难地说完,又休息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缓缓地念道:“妈妈,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了。我很高兴。爸爸,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你,我颓椴蛔越地期待着那一刻快些到来。?

  安疆由于底气不足,断断续续,更加重了一种乞求死亡的气息。连程远青都莫名其妙。谁写的呢?

  大家的情绪也随之低落,这简直就是对死亡的邀请书。

  程远青不得不插进说:“大家会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也许并不美妙,却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在这个意义上,我尊重所有的纸条和它们饱含的感情。我们依然可以用明亮来对待它们。毕竟,生命此刻在我们手中。”

  有一个条子让大家忍俊不禁。

  纸条上写着:“我要吃一大碗红烧肉。要把空调开的暖暖的,临死前嘴里要含一块糖。”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褚强,说:“也不怕得蛀牙!实在是太年轻,离死太远。”

  褚强说:“我这已经是挖空心思在想了。程博士说了,贵在真心。”

  后面几个条子大同小异,只有一个条子独到:“把我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不要抢救。怎样来就怎样去。”

  大家对别的条子,都不表态,对这个条子,鼓起掌,说:“对!这太重要了。”

  最后轮到花岚念道:“死不足惜。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报仇。我会拨打那个电话,日夜不宁。死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死在家里。”

  气氛为之一变,疑窦丛生:谁?咬牙切齿?有深仇大恨不得昭雪?

  程远青算是把魔鬼放出来了。生死一线之时,矛盾激化。如果你安然,那时就更加安然。如果你混乱,那一刻就翻江倒海。所谓“死不瞑目”,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份冤仇凝结的檄文,不能拖延。程远青微笑着说:“这条子,吓了我一跳。不知大家感受如何?”

  大家说:“汗毛炸起。”

  程远青说:“条子的主人就在我们之间。我想,你之所以写了这个条子,是心里的苦痛和愤怒实在压抑不住了。既然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能否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让我们把大家刚才的条子做一个总结?好了,你不必说同意,只要你不反对,我们就向下进行。然后,我们再回到你的纸条上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反对。

  程远青说:“我听了大家的条子,第一个感觉想死在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