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一会儿累了,就干脆收了翅膀盘踞在方兰生脑袋顶上歇着,这可把方兰生吓坏了。
“肥、肥鸡你坐哪儿啊!”
他大吼道。
阿翔闻言,从上面伸出爪子猛地一挠方兰生的脑袋,下面听见方兰生说出“肥鸡”两个字的百里少侠更是眉间一横。
“闭嘴。”百里少侠凶狠地说。
方兰生脑袋上有五道血流下来,他听了木头脸的话,只得把脑袋埋进那人后背忍耐。他此时寄人篱下,自然要听话,忍着那恶霸肥鸡坐在他的头顶上,还得忍受木头脸飞个不停的辫子打在他脸上。
百里屠苏并不知道方兰生的脑袋流血了,他此刻心情并不好,一直很烦躁,究其原因,可能是两个人明明互相表明了心迹,方兰生的反应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百里屠苏也不是特别会主动的人,他不明白方兰生在想什么。
他俩到了衡山会仙桥,方兰生从百里屠苏背上跳下来,皱着眉头捂着脑袋,早已等在那里的红玉和风晴雪等人见状过来,襄铃不知从哪儿捉了只兔子,抱在怀里,她惊讶地看着方兰生的脑袋。
“呆瓜你的头怎么流血了?”
方兰生气得要命,又羞又愤,血都从指缝里冒了出来,伸手一指,“还不是那只肥鸡!”
百里屠苏有点意外,他转头看向站在他肩头的阿翔,发现对方抬着下巴,似乎并不想解释。
红玉让方兰生快包扎一下,方兰生却说都到了青玉坛,还是进去看二姐要紧,反正青玉坛有的是药,找少恭帮他包一包就好了。
方兰生此行来探望二姐,他们其余几人只是陪同,陪他来看看就罢了,倒没别的事。方兰生先去找他二姐了,剩百里屠苏和其余几人在后面慢慢走着。
一进青玉坛,发现里面人似乎少了许多,下层早看不见了方兰生人影,百里屠苏目光转向青玉坛石阶小路,树丛拐角,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虫子在半空中聚拢着飞舞。
……焦冥?
百里屠苏心中忽然冒出出现这个词,还未待他上前一步看个仔细,面前忽然闪现出两个青玉坛弟子,起手便拦住了他。
“百里公子请留步。”
百里屠苏脚步一顿,自他身后蓦地又闪现出两个青玉坛弟子的身影,当即将百里屠苏与其他人隔开。
“诸位自琴川远道而来,丹芷长老命我等奉茶在此,待诸位喝了茶,自可入内歇息。”
那弟子说着,从手中变出一方茶盘,茶盘上两盏茶,杯口莲型,绘青花于其上,漂亮极了。
襄铃是离那弟子最近的一个人,她露出微笑,“少恭哥哥真好,襄铃一路上都没有水喝,正好渴了。”她说着,放下手里的兔子,伸手就去拿那茶杯。
红玉从身后猛地拉回她的手,“小铃儿勿动那茶!”
“啊?”襄铃吓了一跳,茶杯自她手中中猛地摔落在地面上,碧色的茶水登时从里面泼洒了出来。
茶水来不及渗入地面,茶叶的香甜气更是溢到空气中,那襄铃从外面带进来的小兔子蹦到茶叶跟前,三瓣唇动了动,它像是喝了水进去。
红玉的眼睛直视着那兔子,她眼睁睁瞧着那白兔子在阳光下四散成银光闪闪的飞虫——
“仙芝漱魂丹!”红玉大声道。
*
方兰生独自一人跑到了青玉坛上层,他兜兜转转,终于在一条青石路旁看到了方如沁的身影。
“二姐!!”他喊了一声,朝方如沁跑过去。
方如沁并没有理他。
方兰生还以为他二姐还生他的气呢。
“二姐,我、我来晚啦,琴川发生了些事情,就耽搁了,你别生我的气——”
他说着,走到方如沁跟前,却发现方如沁还是没有回头。
“二姐?”
方兰生又问了一声,他转过头去看着自己二姐,却发现方如沁虽然睁着眼睛,目光却直直望着前方,根本没在看他。
方兰生心里咯噔一声。
“二姐……”
他伸手握住方如沁的手,着急道,“二姐?”
欧阳少恭带着几个青玉坛弟子从密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正碰见方兰生拉着他二姐的手不住喊她的名字,而方如沁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小兰?”他声音里还带着些意外。
方兰生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一见是他:“少、少恭!”
他犹疑着松开握住方如沁的手,走到欧阳少恭跟前,“少恭你没事!?”
“自是平安,让小兰挂心了。”欧阳少恭笑了笑,眉眼都是弯的,“小兰姐弟重逢,是否十分欣喜愉悦?”
方兰生摇摇头,“二姐她怎么变成这样,她怎么不理我,也不和我说话……”
他声音顿了顿,像在犹豫,“就像……就像……”
欧阳少恭眉间一挑,“哦?像什么?”
方兰生怔在原地,“就像……木头脸他的……”
他说了上句,大半天也没说下句,欧阳少恭一抬手,他身后的弟子便端了碗茶过来。
“琴川瘟疫过重,病是难治了些,倒也不用太过担忧。”欧阳少恭语气平静道,“小兰远道而来,不如先喝杯茶歇息片刻,再与你二姐叙叙旧。”
方兰生挠着头,看那神色还是很焦急,他愣愣着接过那青玉坛弟子手里的茶,嘴里还嘀咕着,“怎么叙旧,二姐都不理我……”
欧阳少恭摇摇头,他抬手对方兰生说,那表情像在说一个玩笑,“等喝了这杯茶,小兰自然就可以同她叙旧了。”
方兰生没有听懂他的话外之音,还当少恭只是在说笑,他愣愣打开茶杯盖,目光看向杯底飘着的那茶叶——
“拦住他!”从远处忽然传来人声,方兰生并未听见,他低下头,嘴唇碰触到杯沿,正要碰到茶水,忽然一只手臂从身后猛地抱住他的腰,手里的茶杯更是被那人一把挥开。
瓷杯正摔在欧阳少恭的脚底,里面温热的茶水撒了一地,方兰生惊诧着回头,他看着那人像是要杀人一样的神情,一下懵了。
“木头脸?”
“木、木头脸你干什么!”方兰生惊讶地问,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腰被木头脸抱着,赶忙想掰开他。
“百里少侠。”欧阳少恭见到百里屠苏,目光落在对方抱着方兰生的手上,他微微一笑。
百里屠苏松开方兰生,他直瞪着欧阳少恭,那眼睛像能冒火。而身后红玉等人已经疾步赶了过来。
“猴儿没事吧!”红玉问道。
方兰生皱着眉头,“你们……怎么回事?”
“那茶里有仙芝漱魂丹。”风晴雪走上前,她扛着镰刀,目光直视着欧阳少恭。
“少恭,这到底怎么回事?”
欧阳少恭并未指望过他们真的能喝下那茶,他所想的,也只是激怒百里屠苏,好看看他的表现。而百里屠苏也没有让他失望,那双眼睛下似乎有火焰暗涌,这让欧阳少恭脸上笑意更甚。
“怎么回事?”欧阳少恭掸了掸袖子,一脚踩上那茶杯的碎片,“小兰思念二姐,在下只是帮他个小忙。”
风晴雪直视着他的眼睛,“少恭你……为何要将仙芝漱魂丹放入茶中?”
“仙芝漱魂丹……”方兰生一听这话,脸色当即一变,“那茶……”
——“等喝了这杯茶,小兰自然就可以同她叙旧了。”
方兰生嘴唇都颤抖起来,他看着欧阳少恭。
“二姐她……”
欧阳少恭叹了口气,“小兰,当真聪慧。”
“方才你们过来,或许也看到了。当今琴川疫病流行,所谓医者仁心,我青玉坛不忍放任不管,便将患病之人接来此处治护。”
“……治护……?”方兰生飞快地眨眨眼,“那二姐他们……没有……没有被焦冥吃掉?是因为生病才变成这样?!”
欧阳少恭摇摇头:“小兰怎么不明白呢?”
“如今这般,他们就再也不必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驻、容颜不灭,这岂非天底下最快也最好的治病之法?”
方兰生登时愣了,他脸色苍白着后退一步,风情雪在一旁眉头深锁,“少恭……你是、给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
欧阳少恭微蹙起眉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为了治病救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治他们的病,也救琴川的人。若将这些病患继续留在琴川,不出两个月,那儿就要变成一座死城,病疫还会渐渐蔓延到其他城镇,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他说着,露出一个笑容,“你说呢,晴雪?”
风晴雪摇摇头,她像是被欧阳少恭的话绕住了:“我……”
红玉在身后喝道:“休听他胡言乱语!”
她说着话,转头看向一旁的方兰生,只见后者嘴唇哆嗦得厉害极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二姐和其他人吃那个药,”方兰生快速地眨着眼睛,那眼睛大睁着看着欧阳少恭,“就算、就算治不好,人死入土为安,要么一把火烧了都行!你怎么能让他们的身体给虫子吃掉?!!”
欧阳少恭摇摇头,像在忍耐:“若真是那样,小兰岂非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二姐?日后对着画像追忆,不嫌太过无趣?”
方兰生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欧阳少恭,他脸白得像纸,忍不住后退一步,襄铃在身后拉住他。
欧阳少恭的话还没停。
“不过,小兰尽可放心,方家二姐过世之时十分安详,并没有什么苦痛。”
“待我想想,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对了,是在替她弟弟缝一件吉服。”
“大婚时穿的红袍子,当真是爱弟心切,分明已经病重,还把缝到一半的衣服带来青玉坛,看样子小兰的亲事她也时时刻刻惦在心里……”
方兰生摇摇头,他伸手想捂住耳朵,可却挡不住欧阳少恭的声音。
“……我瞧见了,很是感动,所以在一旁耐心等着,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待她把那件衣服缝完,才让她平静离去。”
“欧阳少恭你——”红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震惊。
“只可惜,那件衣服是病人碰过的,也不能留给小兰,只好举火烧了。”
“呆瓜!”襄铃惊呼一声,她一下没扶住,方兰生踉跄着坐在地上,“你、你是说……”
“二姐根本不是病死……是你……是你……”
欧阳少恭像是陷入了思考:“是我什么?杀了她?”
“小兰,我怎么会杀方家二姐?”
“小时候,她还带我去逛过灯会、放过花灯,我只不过想救她,她的病医不好了,那般日日受苦,看着可怜得很。”
红玉皱起双眉:“即便真是不治之症,也由不得你如此夺人性命!”
欧阳少恭失笑:“却也并非不治——”
却也……并非……不治?
方兰生的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他伸出双手想捂住脑袋让自己不要想,可怎么也捂不住。
“少恭……杀了二姐……少恭杀了二姐……”
“杀了……二姐……”
方兰生像是疯了,他坐在地上痴痴呆呆地呢喃,那声音落在一直没有出声的百里屠苏耳朵里,犹如钻心一般。
欧阳少恭瞧着百里屠苏的眼睛,那样子是满含期待。
“听闻小兰二姐之事,少侠似乎心有所感。”
“可是想起了你母亲的事?”
“你……”百里屠苏紧紧咬着牙齿,一双眼睛怒瞪着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似乎被他的愤怒燃起了兴致:“呵呵,这都怪我不好,忍不住同你开了一个小小玩笑。”
“少侠心中定然疑惑,其实,她也算我的一位故人了,当初阻我一桩大事,如今这样……”
“仅是回报一二。”
百里屠苏心下一沉。
“你说清楚……什么故人?!”
欧阳少恭叹息着摇摇头。
“当真可惜,没能看到你察觉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不过见了今日小兰的一番表现,也倒弥补了那些许遗憾。”
他刻意提到方兰生,百里屠苏果然当即变了脸色,落在欧阳少恭眼里,让他的笑容不禁又浓了几分。
“这世上,许多东西如同酿酒,过上一段时日,或许变得更加美味。”
“今日看不到百里少侠的绝望,待到明日,这份绝望经过沉淀发酵,定然会更令人期待。”
“你在胡说什么……”百里屠苏咬牙切齿道。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他的目光落在百里屠苏身后,那正落魄地坐在地上的方兰生身上。
“小兰,可是还在百里公子面前保守着你那秘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丝嘲讽,方兰生痴痴抬起头,像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欧阳少恭看着他,面色中居然有几分不忍。
“小兰可知,这世上何谓苦痛之事?”
方兰生像傻了一样看着他,欧阳少恭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他这种在崩溃边缘一样的眼神。
这样的他,可比往日里那只会叫着“少恭少恭”的方兰生讨人喜欢得多。
“苦痛之事……是在体味到人生至幸的瞬间失去,是失去后永无法抗争的命运,是秘密被心中所爱之人察觉……”
“……而他们,却选择离你而去。”
方兰生摇摇头:“我、我听不懂你的话……”
欧阳少恭笑了。
“小兰一生不缺衣少食,内有家人呵护,外能结交良友,自然不懂何为苦痛。”
“不过相信很快,很快你就会懂了。”
“不……”方兰生摇着头,他被红玉从地上扶起来,目光直视着欧阳少恭,“我不懂……”
他在说什么……
方兰生心里想,什么秘密……他……和木头脸……
他心中想着,手就哆嗦得厉害,红玉惊讶地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冰得吓人,“猴儿……”
“欧阳少恭!”
百里屠苏忽然开口。
欧阳少恭放过了方兰生,转头看向他,却意外地看到百里屠苏一双似要化作血色的眼睛。
凡心入魔,煞气蒸腾。
欧阳少恭眼睛一亮。
“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百里屠苏咬牙切齿道。
欧阳少恭点点头。
“得少侠此言,少恭荣幸之至——”
百里屠苏闻言,怒得上前一步,
“我……杀了你!!”
“苏苏!”风晴雪一步上前拦住他,伸手握住他的。
欧阳少恭轻蔑地望着百里屠苏的动作,语带笑意:“少侠可要想清楚。”
“是能够先杀死我,还是因为催动煞气先变为疯狂。”
“若是现在疯了,可是白费了小兰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
百里屠苏一双剑眉蹙起,他像是不明白欧阳少恭在说什么。
“诸位不用焦急,也不必气恼。”
欧阳少恭笑道。
“很快,你们也会变为焦冥,获得永生,随我去蓬莱建立一个永恒之国。”
“琴川是我回忆之地,那里的人自然也要带上,不然这场疫病岂不白费?”
“……倒还差一个瑾娘,呵呵,已经派人前去接她。”
方兰生脸色煞白,“疫病……也是你搞的鬼?”
欧阳少恭不答,脸上的神情却在说“是”。青玉坛上层永恒的月光落在他眉目间,是难辨的平静和淡然。方兰生后退一步,他越发觉得看不懂这一切。
他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为什么会这么真实……
他想回头去看二姐一眼,再问问二姐一句话,他奢望二姐其实没有吃下那药,她其实还活着。可还没等他走一步,忽然一个阵法自天而降——
他忽然动不了了。
身后的人不知怎的起了争执,欧阳少恭平静的神色居然被打破了。方兰生茫茫然瞧着他们,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说“巽芳”,可他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二姐……让我看看二姐……
方兰生心里呼喊道,这呼喊没人能听见。
那边厢唯一没有被阵法所困的尹千觞忽然与欧阳少恭刀剑相向,阵法消失的瞬间,方兰生被人拉扯着就往传送台上跑。
方兰生几乎没有抗拒的能力,他被人拉着一路跑出去。不知道阿翔为了救百里屠苏受了伤,不知道尹千觞其实早与欧阳少恭相识的事,他只是茫然地跟着其他人,亡命般地逃着。
离开青玉坛,下了衡山,
他到底没能见着二姐最后一面。
江都 夜
百里屠苏煞气未解,风晴雪扶着他一路向花满楼跑过去,方兰生愣愣跟在后面,他仿若是还没晃过神来,襄铃怀里抱着受伤的阿翔,看那表情担心极了,红玉则走在两人前头,时不时回头催方兰生一句,让他跟上。
夜里的江都寂静无声,而花满楼中更是连个人影也没有。红玉找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的瑾娘,她边与瑾娘说着青玉坛之事,边回头看向方兰生。
猴儿像是失了魂。
他目光呆滞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眼睛怔怔望着地面,往日里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全然失去了。
“呆瓜……?”襄铃站在他身边,低声喊他的名字。方兰生还傻乎乎盯着地面,没有回答。
而在襄铃怀里的阿翔也是垂着脑袋,看上去无精打采极了。
“对了,阿宝呢!怎么没看见他!”瑾娘忽然开口叫道。
众人纷纷回头,目光便落在那躺在襄铃怀里的阿翔身上。
瑾娘一怔,尖叫道:“阿宝……怎么变成这个虚弱的样子!”
阿翔似乎想证明自己并不虚弱,他在襄铃怀里努力扑闪了一下翅膀,脚一蹬,就近飞在了方兰生的脑袋上。他收起翅膀盘在上面,高傲的脑袋低低耷拉着,看来是伤得不轻。
方兰生隐隐约约觉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顶,只是他脑子糊涂,头一次他没有和阿翔吵起来。
“大鸟是被少恭打伤了。”风晴雪皱着眉头对瑾娘说。
瑾娘执意要求他们把阿宝托付给她,“老娘就算自己有事,都不会让阿宝掉一根毛!!你们这样带着它奔波,伤怎么能好!”
百里屠苏听了她的话,犹豫半晌。目光落在身后的阿翔身上,他松开风晴雪的手走过去。
方兰生能感觉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
“……阿翔,你的伤须得静养一段日子,过些时候,我再去接你。”
方兰生能听见木头脸的声音就在耳边。
阿翔在他脑袋顶上扭开头,叫了一声,这让百里屠苏一皱眉,“听话。”
他伸出手,手掌摩擦着阿翔的羽毛,阿翔抬头看着他一眼,用尖嘴蹭了蹭屠苏的手掌心。
瑾娘看见了,在身后笑道,“这才是个理儿嘛,哪有受伤了的,还跟着四处跑,那伤得什么时候能好。”
百里屠苏却没回应她的话,他的右手离开阿翔,往下一落握住方兰生的肩头,从他走过来到现在,方兰生一动不动,连头也没抬。
“你还好吗。”百里屠苏低声问,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关切,左手从下面轻轻握住他的手。
方兰生似乎感受到那只手心的温度,他半晌抬起头,愣愣望着百里屠苏。
“你要把……肥鸡……送人?”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江都夜里风大,若是风声再大一点,就快把他的声音掩去了。百里屠苏对他点点头,第一次没有在意他说“肥鸡”这件事,而坐在方兰生头顶的阿翔则扇了扇翅膀,拍打着自己身下那颗脑袋。
那力气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在闹着玩,仿佛阿翔也感受到方兰生这头笨蛋低落的心情。
他在与他道别。
百里屠苏叮嘱了瑾娘几句关于阿翔的事,就将阿翔抱起来交给了她。瑾娘带着阿翔,与他们几位道了别,便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她也是亡命之人,天生有判命之能,却无端结识了欧阳少恭,无端受到牵连。百里屠苏望着她抱着阿翔离去的背影,目光里全是不舍。
他在昆仑山八年,阿翔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最重要的朋友,没人能够替代,也没人想过去替代。
就算下了山,结识了方兰生他们,百里屠苏也从未减少过对阿翔的重视。风晴雪在身后劝了他几句,他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摇摇头,他说不用担心他。
红玉说天色太晚,一日奔波,大家还是去客栈歇息,明日再做打算。几人纷纷同意,这就要往客栈的方向走,红玉看了看身边人,没看到猴儿的影子,回过头想去找他,却看到他正耷拉着脑袋站在花满楼门口的灯笼下面。
而百里公子就站在他身边,两个人低着头,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红玉叹了口气,独自转身跟上前面风晴雪和襄铃的脚步。
罢了罢了,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说吧,再怎么样,也总比我这旁人有用得多。
“……”
“……”
方兰生不说话,百里屠苏就也不说话,花满楼外飘摇的灯笼照亮了方兰生的脸,隐隐透着那灯笼纸一样的微红,可百里屠苏知道这只是表象。
“你……没事吗。”他过了大半晌才讷讷开口,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了方兰生的。
方兰生的手掌并不大,因为从小娇生惯养的关系,摸上去比寻常男子软乎许多,很多时候,那双手都让百里屠苏觉得温暖和舒服——因为方兰生很爱紧张,他一紧张,手心里就都是汗,每每握住他的手,方兰生那种微妙的心情很容易便能被百里屠苏知晓,他甚至不用去多猜。
而现在呢,那手指僵硬得像木棍,凉得像死人,百里屠苏的手在无声中用力握紧了他,他希望方兰生能给他一点反应。
可是那家伙只是低着头。
百里屠苏并不擅长安慰人,而在今天这种气氛里,他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曾亲身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就连一向以克制力为傲的他都难以面对,更不用提这从没经历过什么人生苦痛的方兰生。
方兰生仍然不出声,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江都的夜风从脑后吹过来,带着干冷的温度。百里屠苏低头瞧着他的头顶,失神之间,身旁那盏灯笼忽然灭了。
花满楼门外的那盏灯笼亮了这些年,今天是第一次在夜里灭去,主人走了,它也没有继续亮着的理由。
“木头脸。”方兰生的脸藏在黑暗里,他忽然出了声,可神情却让百里屠苏看不分明。
“……你把肥鸡送走了,也……也挺难过吧。”
百里屠苏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没事,你也、也别难过,”方兰生似乎是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着百里屠苏,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似乎有点发红,“反正肥鸡还活着,那瑾娘说得对,等有空了,你你还能去找它——”
他啰啰嗦嗦,似乎是想接着他问木头脸是不是要送走肥鸡的那句话往下说,仿佛自瑾娘走后,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都没有感觉到。说出的话听上去还挺有条理,可那嘴巴却哆嗦得连吐字也不清楚。他自己不知道,便以为别人也听不出来。
百里屠苏看来是有点听不下去,他伸手按住方兰生的后脑勺,在黑暗里低头抱住他。
江都夜里的街角,一切都被掩盖在夜幕之下。
百里屠苏似乎闻见了他脖颈间的檀香味,他松开方兰生的手,另一只手小心地搂住他的腰,手指紧握住那柔软的衣料,百里屠苏不自觉闭上眼睛。
“你干什么……”方兰生的脸被按在他胸膛上,说话都闷声闷气。
他两只手不断抓着百里屠苏的胳膊,似乎想让对方松开他,可百里屠苏却拉过他两只手,一并并到他身后去。
“今日之事,你不要……太过难过……”百里屠苏说,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句动听一点的,可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半句。
方兰生用力挣开了他。他摇摇头,像是在躲避,不敢抬头。
“谁难过了,我不难过,我很……很冷静,我……”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方兰生便后退两步,他看着百里屠苏,眼眶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落下来,自个儿忍着。
“我……”他喉咙咽了咽,又咳了一声,面朝着百里屠苏,他不住往后退,“我、我们回去吧!万一明天欧阳少恭追来了,我们、我们这样可打不过他!”
百里屠苏隐隐觉得方兰生在躲他,自从从青玉坛出来,方兰生就似乎有意在逃避什么,只是这种逃避被他的失魂落魄掩盖了。
方兰生跑回了客栈,他甚至没再和百里屠苏多说一句话。百里屠苏虽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可也没有再问。他今天也是心力交瘁,沉默着躺在床上,百里屠苏不由得又想起白日里欧阳少恭说过的话。
“当真可惜,没能看到你察觉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
欧阳少恭当时的表情似乎在笑,他永远都是那一个表情,看似温润无害,却内藏凶险。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是用同一副表情,对百里屠苏说他们可比那子期伯牙。
百里屠苏不知道子期有没有杀过伯牙他妈,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忘了欧阳少恭,又想起白日里自己那煞气发作之事。
当日里那龙女曾说,若要不为煞气所蚀,心念勿要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她又说,以百里屠苏的情形,稍有差池,便会造成不能挽回之局。
什么是不能挽回之局?
这个百里屠苏再清楚不过了,
煞气入心,魂灵失所……
“……久而久之,邪力渐渐使人迷失,你将被煞气之性吞噬,成就一个嗜血狂魔,至你死去。而那些封存与肉身中的煞气,会令你尸变为真正的怪物。”
百里屠苏曾答应师尊,在煞气无法抑制的那天,他将前往渤海之东的归墟,而在这之前,他要随自己意愿而活。
百里屠苏躺在床上,他在月光中看着自己的手,
他觉得那一天似乎离他又近了一步。
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道,百里屠苏并没有向除了师尊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吐露过半个字。
包括方兰生,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百里屠苏是个没有将来的人,他同样不会想象自己和方兰生会有什么样的将来。他不想,不是不愿意想,而是压根没指望过去想,方兰生却与他正好相反。
一想到那夜里煞气的事有可能会被拆穿,方兰生就害怕极了。没有目的,只是单纯的害怕,原本只是自个儿担心,心想着这事总没人知道,只要自己不说,总不会漏的。
可他却忘了一个人。
欧阳少恭,这个最初告诉方兰生百里屠苏煞气犯了是生了病,还说要帮他保守秘密的人,今天险些就要在众人面前拆穿这件事。
这让方兰生的心跳都险些要停止了。
他缩在客栈的被窝里,反复地想当时欧阳少恭若真是拆穿了他,以他当时那个震惊呆滞的模样,会不会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
……毕竟,比起二姐的事,其他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
方兰生把屋子的窗也关了,他静静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冒着关于二姐的事。
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红着眼睛的百里屠苏走进来,他如往日一样将方兰生从被子里粗鲁地翻过来,正准备按住他,却在看到对方的脸的一瞬停了动作。
因为惊讶而瞪大的一双眼睛里湿湿润润,怔怔瞪着来人,方兰生努力绷着一张脸,他紧抿着嘴唇,即使在这静谧的夜晚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木头脸看不懂方兰生是怎么了。
伸出手,木头脸用大拇指摸了摸方兰生的眼角,一瞬间有水珠从那眼眶里滚落出来,这让木头脸的手一僵。
方兰生飞快地眨着眼,他低下头,伸处一只手捂住眼睛,似乎想挡住木头脸的视线。
他自然挡不住,那颤抖的手在半空中停都停不住,木头脸怔怔看着他,那黑气蒸腾的脸上表情如往日一般僵硬木讷,然而握着方兰生的手却不自觉间减弱了力气。
“兰生……”他沙哑着声音,忽然说。
方兰生听见他的声音,迟疑着抬起头。下一秒就被人捏着肩膀从床上拉了起来——
那木头搂住他的胳膊,伸手抱住他的头,就像他那木头般的脑袋也能体会到方兰生悲伤的心情一样。
方兰生没吱声,他像是吓着了,可过了半晌,他的手摸索着握住木头脸的衣服,捏在手里紧紧握住。
他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可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书上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连方兰生的爹小时候也告诉他,好男儿流血流汗,不能流泪。
方兰生想做个好男儿,他也一直以这个为方向努力着,可总有一些时候,他发觉自己是那么无能,简直又无能又蠢笨。
二姐死了,无助、悲痛、自责、恐惧……当这些所有一齐涌上心头,十八岁的好男儿方兰生几乎要陷入崩溃。他紧扯着木头脸的衣服,死死咬着牙齿,却控制不住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不过幸好这是夜里,幸好面前的人是木头脸……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木头脸。
方兰生这么想着,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夜晚是少了什么。木头脸什么都没做,他躺在床上,紧搂着方兰生入睡。
第二日早上百里屠苏醒来,睁眼看到的就是方兰生脑袋靠在自己胸前的画面。他怔了半晌,像是震惊,又像是疑惑。
轻轻推开方兰生的头,百里屠苏看到自己胸前的衣服濡湿了一片,再看那人,眼睛更肿得像两个核桃一般。
百里屠苏百思不得其解,方兰生究竟怎么了。
虽然早已习惯了早上醒来时和方兰生躺在一起,可昨夜里方兰生明明对他避之不及,连句话也不愿多说。
现在却又在他跟前哭成这样。
方兰生还没醒,他许是昨天疲惫过度,百里屠苏从床上一站起来,就见他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打了个滚抱住被子,又把头扭床里边睡去了。
风晴雪和红玉一行人一大早找了过来,看来她们是起得更早,一伙人商议着要去风晴雪的故乡幽都。百里屠苏这边还不知道为什么,风晴雪皱着眉看着他,“当然是为了苏苏的煞气。”
“公子昨日煞气复发,当时情势危急无法相顾,如今想来,只觉心中胆寒,”红玉瞧着百里屠苏清冷的表情,扬袖对他说,“我问过了晴雪妹妹,她所学心法虽不能驱除煞气,但可以短暂抑制已是不易。昨日与欧阳少恭正面对决,我们所有人得以安然逃脱,完全出于侥幸。若下次再遇上他,公子煞气一旦再度复发,我们措手不及,那必将陷入内忧外患之境,形势将更难控制。”
百里屠苏陷入了沉默,他或许是觉得自己拖累了大家,尤其是在这个当口。风晴雪应和着红玉的话:“……而且我所学心法,只是我故乡法术的一种……是女娲娘娘传下来的,说不定,也会有其他的法术,可以对苏苏的煞气有效!”
百里屠苏试着拒绝,没有拒绝成,他不想连累别人,可听红玉的意思,他若是不去反而更加连累。
风晴雪说幽都在地界,他们要去幽都,就要借助北部的中皇山,那里有通往幽都的入口。彼时方兰生才刚睡醒,他蹲在客栈的水井边想要洗洗脸,襄铃在一旁指着他的眼睛,“呆瓜的眼睛怎么肿了?”
方兰生作出一副很疼的模样:“昨晚睡觉不小心……撞床头了。”
襄铃笑话他,呆瓜就是呆瓜,睡觉也能撞,方兰生不反驳,他下巴还滴答着水,伸胳膊一擦,一抬头就看见了百里屠苏——站在红玉身边,似乎在听红玉说话,可目光却望向了他。
方兰生愣了愣,他看着百里屠苏的眼睛,脑子里忽地想起了昨夜之事。
他僵硬地转开头。
红玉与风晴雪讨论着地界风貌,而风晴雪似乎这才想起了大事,她回过头,让大家多穿些衣服。
“中皇山是大雪山,那里的温度地界人早已经习惯了,但对于你们人来说应该还是很冷的。”
红玉本身是剑灵,并不惧这些,百里屠苏一身忍功卓绝,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有问题的也就剩下了两个人。
襄铃苦恼地摸着自己的小辫子:“红玉姐姐和屠苏哥哥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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