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以后,看守人员突然把我带到了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以后,用不耐烦的口气,宣布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他们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地方吧。我感到非常意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又把我释放了。我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又重新恢复了自由。他们竟然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口吻,告诉我释放的理由。他们说不是因为我无罪,而是看守所的犯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让我明白,我老四所以被释放,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是捡了个大便宜,是躲过了应受的惩罚。他们说我这种人放出去也是祸害,放出去了,迟早还会回来。他们让我在一些文件上签字,然后让我换衣服,然后就把我带到看守所的大门外面。
阿妍正在那里等我,她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不说话,一脸悲伤和忧郁。看守人员将我交给阿妍,扭头走了,沉重的大铁门哐的一声被带上,撞击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第七章(六)
我当时胡子拉碴,剃着一个犯人头,缓缓地走到阿妍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相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刚看到她的时候,我真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突然被释放,肯定是有原因的,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有原因,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在看守所里枯坐之际,我曾为阿妍对我的不闻不问感到悲哀,那时候,你的感觉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你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你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可是你多多少少还会有那么一点不死心。我们毕竟夫妻一场,我们曾经是那么恩爱。好在眼前的一切,已充分说明了我对阿妍还是有误会,因为从她的目光中,我并没有看到太多的怨恨,或者说就算是有些怨恨,她也仍然是过去那个宽宏大量的阿妍。我的良心正在遭受深深的谴责,我看到的是她眼里的悲伤。真是太对不住阿妍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当时我还在想,即使你又犯了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你,这就是阿妍,这就是那个与你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一时间,我对阿妍充满的悔意,发现自己比过去更爱她,更渴望得到她的宽恕。我真希望她能狠狠地惩罚我,就像收拾一个犯错误的孩子那样,冲过来打也好,骂也好,无论她怎么对待我,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她只是一声不吭。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不仅难受,而且很快就开始感到别扭。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表示道歉,直截了当地说一声对不起,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都不是我老四所擅长。她显然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话已经在嘴边了,好像就是说不出口。她的脸憋得红红的:
“老四,我们恐怕要很好地谈一下――”
说完了这句话以后,却一直没有下文。这时候,我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小面包车。我认识那车,那是派出所的车。让我老四感到惊奇的,不是认出了那辆车,而是看到老鞠也神气活现地坐在车里面。
我们直接去了派出所,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我这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道老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说过,自己并不在乎老鞠,但是嘴上说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我真是一点都不怕他。事实上,我知道老鞠这人很不好对付,如果要说我老四内心其实有点怕他,也真不能算错。说老实话,我一路都在担心,不知道老鞠对阿妍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阿妍内心此时究竟在想什么。终于到了目的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我才知道是要和琴签订协议。原来琴已经撤销了对我的强奸起诉,也就是说,她不准备告我了,条件是我不仅要赔礼道歉,还必须做出相应的经济赔偿。现在,办公室里就只有我和阿妍,我粗粗地看了一眼那份草拟好的协议,立刻指出是我导致琴患上性病这一条,明显不符合事实,实际情况应该是恰恰相反。
阿妍不耐烦地说:“不要说那么多话了,你就签字吧!”
“我不可能在这玩意上签字。”
阿妍的脸涨红了。
我继续重申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上面签字的理由。
阿妍说:“先签了字再说,好不好!”
我强调自己是受害者,我显然是被诬陷的。也许大家都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也许这就是背后协商的最终结果,但是却忽视了当事者本人的意愿,没有认真地想一想我老四是否可以接受。我告诉阿妍,她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她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可能在这么一张胡说八道的协议上签字,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不平等的协议。阿妍有些绝望,她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看着我。这时候,一名派出所的人推门进来,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告诉我们琴已经到了,如果已准备好,大家马上就见面,把这件事尽快解决掉。阿妍连忙要求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派出所的人不乐意地说,快一点,这种事你们早就应该商量好的,反正就这么回事了,早签好早回家。
等到那人退出去,阿妍用商量的口吻问我,可以不可由她代签。
阿妍说:“我回去跟你慢慢地解释好不好?”
“阿妍,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老鞠这个狗日的威胁你,”我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急着要签字,外面已经能听见人声,好像琴已经到门口了,阿妍显得非常慌张,脸色由红转白,变得十分苍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仍然愤愤不平地说着,“我告诉你,就是去坐牢,我也不会低这个头的,你怕什么?”
“那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了。老四,没有人威胁我,情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真实的情况是,真实的情况就是,就是那女人的病确确实实和你有关。”
“这不可能,你不要听她的鬼话。”
“她没说错,她说的是真话。”
“怎么可能是真话?”
“是真话。老四,怎么跟你说呢,我只能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我不好,都怪我。老四,这件事是我不好。”
阿妍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来。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把事情的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怔了一下,突然说出一个让人做梦也不可能想到的事实真相。虽然说出真相很困难,这种事情实在难于启口,虽然这时候谈这些很尴尬,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但是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她已经无路可退。阿妍终于把真相告诉了我,她说琴的性病,确实是我老四传染给她的,而我的病源却又是从阿妍那里传染来的。就仿佛市场上的商品传销一样,我是琴的上家,阿妍是我的上家,在阿妍的前面,还有一个上家,一环紧扣着一环,一个接着一个。这完全是一个让人难堪并且难以接受的事实真相。也就是说,确实是我怨枉了琴。也就是说,是阿妍红杏出墙,背着我和别的男人有染,是别的男人让阿妍得了病,然后这病又传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老鞠下了一个套。我不相信真相会是这样,不相信阿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这更像是电视剧中常见的一个情节,在黑社会的压迫下,阿妍为了将拯救我,为了拯救她心爱的丈夫,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火柴划着时燃起的火苗,嚓的一下亮起来,很快又熄灭了。紧接着便出现了第二个反应,彻底地否定了前面的那个反应,因为第一个反应太天真太浪漫,十分容易地就被推翻。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傻,傻到了硬要往自己的身上栽赃,傻到了硬要用屎往自己的脸上抹。我知道阿妍的性格,在这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她我老四一样,绝对是宁折不弯,她绝对不会低下自己的头。阿妍并不是谁逼迫她便可能就范的女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出了这件事以后,阿妍一直避免和我正面接触。当我试图躲避她的时候,她其实也在躲避我。我突然想到了阿妍的种种可疑之处。有很多事情,你平时只是没有去想,你没有认真去想,一想就突然全明白了,一想就真相大白。很显然,阿妍没有说谎,并不是在演戏,她和我一样,不是个好演员,那种高难度的角色绝对演不了。
我没有时间继续深思下去。脑子里本来就乱,现在又仿佛有人用剪刀伸进去绞了一下,所有的头绪都变得杂乱无章。派出所的人领着琴推门进来了,一下子跟着进来了好几个人,原来空荡荡的办公室开始变得人声嘈杂。这时候,我正陷在极度的慌乱之中,突然看到琴板着脸,正对我怒目而视,两个大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派出所的人让我们坐下,因为根本就没有几张椅子,事实上我们只好还是站在那里。我听见老鞠和一个人正说着什么,热烈地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眼前乱哄哄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派出所的人过来看笑话,大家好像都是闲着没事,都跑来看热闹了,他们进进出出,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接下来,有人把那份协议念了一遍,然后就是问当事人还有没有什么补充意见,然后就是双方签字,先是琴签,她签好了,轮到我签,我签完了,就听见琴咬牙切齿地说:
“姓蔡的,你这个臭流氓,我真想给你一个耳光。”
我茫然地看着她,真心地希望她能在这时候给我一个耳光。
琴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她并没有真的打,我仿佛听见空气中有扇过耳光的回响声。
第八章(一)
我真害怕再次撕开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说老实话,这些该死的伤口,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愈合过。时隔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疼痛。不仅能记得,很长时间里,心灵深处的这道伤口一直在悄悄流血,像山坡上草丛深处的小溪一样。那并不是用语言就可以描述出来的痛楚,仿佛刀割了以后,又撒了一把盐,痛楚像空气一样四处弥漫。
我记得当年在农村插队当知青,村东头的福田,动不动就喜欢在麦场上骂老婆。村上的人都知道福田最疼爱自己的老婆,可是他每次骂老婆,都会把老婆年轻时犯过的生活错误,当作最近的新闻喋喋不休地说给每一个过路的人听。那时候的福田,已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只要一生气,他就忍不住要这么做。诉说成了他最好的镇痛剂,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成了他最大的乐趣,福田将自己老婆的风流韵事描述得活灵活现,每次的故事版本都不尽相同,每次都要重新添油加醋。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这些故事好玩,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就感到了厌烦,因为把一个故事颠来倒去反复唠叨,福田便像个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终于在多少年以后,我突然明白福田当年为什么会这么做。要是我告诉你,说我老四气愤异常,因为阿妍给我带来的羞辱而疯狂,因为嫉妒已经丧失理智,这绝对是真实的,这绝对没有任何夸张。是男人都这样,是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是男人都受不了这个。然而,要是我告诉你这事情其实很快也就过去了,这仍然是个绝对的真实,仍然没有一丝一毫夸张。世上并没有多少过不去的事,多高的门坎最后都得跨过去,天大的困难临了都会解决。有一段时候,我恨不得像可怜的福田一样,冲到大街上去大声呐喊,向天下人宣布老四戴上了绿帽子。我恨不得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说老四的老婆给别人玩过了,老四现在已成了活王八。
我真的是有那样的冲动,真的是差一点就这么做了。世界上最让人难堪的,最让人想到就会生气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被别人知道,而是别人都知道了这些丑事,别人都在得意洋洋地看你的笑话,偏偏你自己还不知道,偏偏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很多事情是你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妍会和余宇强搞到一起去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阿妍这个干妈,会让自己的干儿子弄得神魂颠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想到这小子会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没想到他竟然会玩这一手。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怎么会想到呢。
想当初,我在店里板起脸来教训余宇强的时候,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一个个都很暧昧,一个个都忍不住暗笑。现在,我突然明白这些暧昧和暗笑是什么意思。原来我老四早就成了大家的笑柄。原来店里的伙计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像个十足的小丑一样,神气十足地丢人现眼,活生生地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话材料。我做梦没想阿妍会这样对待我,会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迎接我从拘留所出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折磨我。
事情一旦暴露,事情一旦真相大白,我还没提出离婚这两个字,阿妍反倒先提了出来。她主动而且坦然地向我提出离婚请求。我发现阿妍早已经做好了分手的准备,她早就准备好了,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对财产怎么分割,离婚后各自住在什么地方,都有了明确的安排。当我在拘留所里苦苦思念阿妍之际,在我反复考虑如何向她忏悔的时候,在我盼望着她能饶恕我的时候,她已经把分手的种种细节都想好了。
阿妍说:“老四,我们分手吧,我们的缘份已经到头了。”
说老实话,这些年来,经济上从来都是阿妍当家,我觉得一个男人很大的乐趣,就是把自己赚的钱交给自己喜欢的女人。我只知道我们积了些钱,究竟有多少存款,一直弄不清楚,因为钱这个数字总是在不断变化的。现在,从派出所刚回到家,我还沉浸在老婆红杏出墙的痛苦之中,为老婆的清白而苦恼,阿妍却突然向我发难,很严肃地与我讨论起分手的事情来。她根本不在乎我当时的心情,根本就无视我当时的痛苦和苦恼。她十分平静地提出要分得一半的家产,并且报出了具体数目,由于经济大权一向由她掌握,谈到钱,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阿妍胸有成竹地说:“老四,你放心,我不会多贪污你一分钱的。”
阿妍说:“这些年,你也快活够了,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你,最多只是与你扯平。你说说你玩了多少女人,你说说你犯了多少回生活错误,你说说你这么做的时候,想到过我的心情吗。好吧,不说这些,我们夫妻一场,拿你的这些钱,并不过分。”
尽管阿妍有些内疚,尽管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对不住我,可是更多的竟然是理直气壮。她竟然还有些有恃无恐,对于她来说,红杏出墙,送老四一顶绿帽子,似乎还不是一个认不认错的问题,错误就是错误,认不认错都一样。阿妍斩钉截铁地说,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错误。不仅她没有什么大错,甚至余宇强也没有大错,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不管我知道了结果会多难受,不管我会觉得多没面子,她还是得把真相告诉我,这真相就是她一直占据着主动的位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恨不得一个大耳光扇过去,悻悻地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是你勾引了余宇强。”
“我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不错,是这个意思。”
阿妍理直气壮,阿妍有恃无恐。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她不仅没有就这件事认错,而是得寸进尺,继续借这件事继续折磨我,进一步让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她显然是要充分利用这次火山爆发的大好机会,把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来一个彻底地清算和了断。很显然,阿妍对我过去那些年的所作所为,虽然还谈不上了如指掌,但是已经有所耳闻。现在,双方的醋坛子都打翻了,都已经看到了对方的底牌。我们都有些心虚,都有些忿恨,又都不愿意原谅对方。我们都站在想发作就发作的悬崖边上,随时都准备要纵身一跃跳下去。双方都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都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得对方鲜血淋漓。
阿妍说:“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你能睡别人的老婆,别人就也能睡你的老婆。天底下的事情,只有这样,才公平,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公平的。”
阿妍并没有掌握我和小鱼之间的确凿证据,她说的只是一些泛泛的大道理。阿妍口口声声说,她正好是送给我一个借口,送给我一个堂而皇之离开她的借口。她好像只是为了和我分手,才故意做出那种对不起我的事情,好像是为了成全我,才有意做出那种牺牲。我突然感到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变得这样不可收拾。天说塌就塌下来,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我想分手就分手吧,都互相伤害到了这一步,往后的日子显然也过不下去了。都到了这一步,我们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
可就是我下定决心要分手的时候,这件事看上去已经绝对无可挽回,我突然又有些舍不得她了。
我说:“阿妍,你不就是要伤我的心吗,你不就是让我这心里面难受,像刀子在绞一样。”
我想不明白地说:“你为什么会这么狠心。”
一想到要与阿妍分手,我几乎立刻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虽然嫉妒心让人都快要发疯了,但是说老实话,比嫉妒心更难忍受的却是,我突然发现阿妍已不再爱我。我能忍受红杏出墙,忍受她让我戴绿帽子,忍受她的不忠诚,可是不能忍受她不再爱我。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这个。这是一个过去从来没有意识过的严重问题。现在,我突然发现还有比嫉妒更厉害的事情,我发现自己更忍受不了她已经不再爱我的这个现实。这个现实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乎阿妍,会那么害怕与阿妍分开。我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一想到阿妍竟然不再爱我,一想到自己在阿妍的心目中已经不再重要,我的精神几乎接近了崩溃。
第八章(二)
于是,我非常悲哀地宣布,说自己准备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她,留给她和那个该死的干儿子一起享受,既然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小白脸,我索性成全他们。我说的这绝对是真话,既然我在内心深处是那么爱阿妍,我愿意让她心满意足,愿意让她和余宇强一起,去享受那种她喜欢的快乐日子。我告诉阿妍,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红尘,说自己准备去做和尚,准备到峨眉山去出家。
“你要是能出家,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阿妍冷冷地看着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还是我去出家差不多,说不定明天我就真出家了。”
“那好,我们一起去出家,我做和尚,你做尼姑。”
“凭什么让我去做尼姑,你倒好,玩了那么多女人,快活够了,突然看破红尘,凭什么我也要跟你一样。”
我说自己突然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阿妍说:“活着没意思那是你,我可是活得好好的。”
我说你知道现在我最伤心的是什么。
阿妍说:“你是觉得没面子。”
“面子可能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男人的面子怎么会不重要呢?”
我十分痛苦地说:“面子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是你真得要离开我,是突然发现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你才发现。”
“我为这事感到心口疼,阿妍,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你那心口早就麻木了,不会疼的。”
我说阿妍,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我告诉她,自己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与她离婚。如果她真要离婚,我是不会跪下来求她的,老四不会跪下来求任何人。我说,老四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男人,不会死皮赖脸地硬求你,但是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根本不是那种女人。
阿妍说:“我不是哪种女人?”
我说反正不是我心目中那种女人,至于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应该知道,而我所说的那种女人,她当然也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种女人,我就是我。”阿妍看着我,平静地说着,“老四,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年你是怎么伤害我的,你现在心头觉得有刀子在割,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心头的滋味。这些年,你想到过我的感受吗?”
我坦白地说:“没有。”
“你当然不会有,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了,我有这个体会,现在你总算也有体会了吧。”
刚发现阿妍存心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完全被她的这种想法震惊了。这些年来,我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离开她。阿妍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曾经无数遍地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应该抛弃阿妍。我们是结发夫妻,经历过种种磨难才有了今天,有这样的美满结局很不容易,老四不能做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在过去,阿妍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她说老四,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吧,你可以再找个女人,赶快生个孩子,还来得及。每当她说这种话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她心灵深处极大的痛楚,我自己的心里也随着咯登了一下。我反复地告诉她说,一遍遍安慰她,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告诉你,就算是天真塌下来,也只要三个字,不离婚。
我说:“我们将白头到老,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到死才算完。”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最后竟然会这样对待我。
我是真的没想到。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恨我,是为了报复我,夫妻之间有这样那样的相互背叛并不罕见。在很多事情上,女人和男人的反应是一样的。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因为我突然明白阿妍已经不再爱自己的丈夫,她现在对老四已经无所谓了。这要比让男人戴绿帽子更让人震惊,这要比肉体的背叛更让人难受。我更愿意被阿妍爱,更愿意被阿妍恨,就是不想让她觉得丈夫对她来说已无所谓。
我真的是很在乎她是否在乎我。
现在,为了能和过去一样,要我做出什么样的让步都可以。
我对阿妍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犯了错误,都伤害了对方。我说我愿意主动向她认错,请求她的原谅。现在,如果她也能向我认错,请求我的原谅,只要大家都肯认错,都认个错,我们的事情就会好办一些。但是,但是阿妍还是一根筋,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她就是死活不认错。我一直觉得阿妍会觉得对不起我,会内疚,事实却是她根本就不内疚。
天底下就会有这样的咄咄怪事,一个女人让自己的丈夫蒙羞了,一个已经接近五十岁的老女人,和一个岁数可以做儿子的男人搞到了一起,让她的丈夫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却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
“这真是出了鬼,你这么凶是什么意思呢?”
我实在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热血都快从血管里喷出来。我老四都服软了,我老四都他妈认栽了,自己的老婆让人日了,我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她竟然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阿妍说,关键并不在于认不认错,嘴上认错一点用也没有。阿妍说,我不会认什么错,你也用不到来什么假惺惺的认错,我们何苦要玩这种唬弄人的游戏。阿妍根本就不愿意跟我讨论错不错的问题,我们根本就谈不到一起去。很显然,我们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潭里不能自拔。阿妍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过去她也曾想到过要和我分手,那时候是因为爱,是因为爱受到了伤害,现在要跟我离婚,是因为不爱,是因为感到了麻木,原因完全不一样,结果也就不一样。
阿妍很认真地说,老四,问题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过去我是太在乎你,过去我心里只有你,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都改变了,现在我根本就不在乎你。阿妍说,老四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你了。她突然变得非常伤感,眼神里是一种茫然。她说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那么心心相印。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谁原谅谁,要是我们已经不爱对方,要是心已经死了,一切就都完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气鼓鼓地说:“问题是我他妈还爱你。”
也不知怎么搞的,说完这话,我突然对她充满了柔情蜜意。我说的是完完全全的绝对真话,除了阿妍,没有一个女人会给你带来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我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变化,只有一点是不会改变,这就是我自始至终,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只有这个阿妍,我是真的刻骨铭心地爱她。对她的爱,和对别的女人的喜欢截然不同。爱和喜欢是两回事。说老实话,我不可能真正地原谅她的行为,这种事没有办法原谅,但是即使是不原谅,即使是有嫉妒这根很大的鱼刺横在我的喉咙口,我也仍然像过那样一往情深地爱着阿妍。海枯石烂,我对阿妍的这种感情不会改变。爱就是无怨无悔,爱就是没道理可讲,爱就是好坏你都还是爱她。
阿妍丝毫不为我所动,对于红杏出墙,对于自己的错误行为,她始终坚持拒绝向我道歉。在男女关系这个问题上,阿妍与我的观点完全一致,有些话好像就是我说的一样,她说这些事一旦发生了,已经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有种事实际上是没办法请求原谅的,做了也就做了,就好像开弓射箭,一旦射出去就不可能再回头。所谓请求原谅肯定是骗人的鬼话,阿妍说我不能骗你,我也不会骗你。我不会请求你原谅,你也不会真的原谅。
阿妍说:“我们干吗要自己骗自己呢?”
阿妍说得是对的,请求原谅这个词从来都有蒙人的嫌疑,事实上,它不仅骗不了别人,甚至都骗不了自己。我无数遍地对自己说,老四已经原谅阿妍了,其实我能做到的,最多只是尽量不去想它。我想欺骗自己,可是老四并不会那么轻易就上当。
余宇强在事情败露以后,立刻逃之夭夭。他弃家而去,消逝得无影无踪,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偶尔他还会打个电话给小鱼,问一问家中的情况,关心一下儿子小鹏,然后就再次销声匿迹,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阿妍和小鱼都把余宇强的这次失踪,归罪于是因为害怕我老四。毕竟我是有些恶名声在外面的,她们都相信他是因为害怕我找他算账,才躲在外面不敢回来。
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把余宇强怎么样,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虽然曾一再答应阿妍不会找他的麻烦,但是我还是愤愤不平地去找了余宇强无数次。无数次的无功而返,渐渐地我对是否还要跟他算账,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我们之间本来就是笔糊涂账,要算也算不清楚。我让小鱼带信给余宇强,说他老是躲着不见是没有用的。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既然有阿妍保护他,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事情已经出了,我还能怎么样,他用不到老是这么躲着我,老这么躲着并不是个事。
第八章(三)
我做梦也想不到,生着一张娃娃脸的余宇强,最后会成为一名风月场上寻花问柳的老手,成为一个善于在妓女身上打滚的好汉。余宇强虽然失踪了很长一阵,关于他的消息却源源不断,有人说他已经被一位富婆包了起来,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本市最豪华的娱乐场,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搂在一起跳舞。阿妍的这个干儿子天生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到后来,他干脆成了一个不归家的男人,所有的绯闻都是和有钱的女人有关。在后来的那些年里,我和他的恩仇基本上已经了断,余宇强仍然喜欢玩这种失踪的把戏。他成了一个动不动就会离家出走的大男孩,只要是和小鱼一憋气,就立刻躲出去很长时间不回家。余宇强从来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他是个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坏男孩。
大约一年以后,我又一次见到了余宇强。那是在一家医院,他被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也打得几乎失明。这是他离家出走之后的第一次有确切消息,在公安人员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家庭地址。重新获得他消息的小鱼不知如何是好,失踪了一年的丈夫突然又冒出来了,她又喜又悲,最后只能跑来问我和阿妍应该怎么办。阿妍看了看我的表情,说怎么办,问问你干爸,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根本就没有表态,隔了一会,阿妍又用商量的口口气对我说,那就先去看看再说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医院,余宇强的脑袋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竟然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叫起干妈和干爸来,叫得非常干脆,甚至比过去还要亲热。
我感到非常别扭,板着脸对他说:
“你真是活该,看你熊样子我就高兴,这等于是有人替我揍过你了,你他妈活该,你他妈该打。”
我恨不得把余宇强从病床上揪起来再暴揍一顿,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一看到他,我就立刻恨意未消。但是我事先已经答应了阿妍,我答应阿妍不再追究过去的事情,答应她放余宇强一马。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既然说过了不追究,就不会再追究。这次等待已久的见面并没有发生想象中那些激烈场面,一开始的那种别扭很快就过去了。我板着脸教训了余宇强几句,说了几句狠话,阿妍和小鱼分别说了他几句,他像一个闯了祸的小孩一样听着,不断地点点头认认错,事情也就混过去了。
余宇强似乎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现在可怜巴巴地躺在病床上,等着别人饶恕他,等着别人来为他付医药费。
我发现不仅是我拿他毫无办法,就连阿妍和小鱼对他也是哭笑不得。
余宇强出院以后,我们决定不计前嫌,仍然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当然,完全像过去那样已经绝对不可能,我们暂时还不可能重新住在一起,只是继续帮他们照顾照顾小鹏。我对阿妍说,一看到这畜生我就来气,因此,小鹏我们可以帮他们照顾,但是余宇强不要老在我眼皮底下打转,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他。那时候,小鹏眼见着就要上小学了,如果阿妍不帮他们照顾这个孩子,这孩子的读书问题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老实话,没有我们的帮助,余宇强和小鱼甚至都养不活自己的儿子。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家很不错的小学,上这样的小学是要缴钱的,这钱最后当然是阿妍去付。阿妍跟我商量,问是不是我们来出这个钱,我有些不乐意,说:“有什么好商量,反正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钱不是一向由你当家吗。”
阿妍说:“我当家,也要你乐意才行。”
我说:“有什么乐意不乐意,只要你能高兴,怎么都行。”
“那你是不乐意了?”
阿妍明知道我不乐意,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也没坚决反对,心里不愿意,嘴上又不愿意明说。到那天,小鱼将小鹏带来了,那孩子已有一年多没有到这来过,对这面的环境似乎都陌生了,偏偏看见我,亲热得不得了,爷爷长爷爷短得喊个不停。我知道阿妍不止一次偷偷地去幼儿园看过他,她对这孩子牵肠挂肚,常常一个人看照片,看着看着就流起了眼泪。也不知道她对事先孩子说了什么,小鹏来了以后,追着我问前问后。我板着脸爱理不理,这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细声细气地问:
“爷爷,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爷爷心里生气。”
“爷爷你为什么生气?”
这孩子你真是没办法不喜欢他。首先人长得就讨喜,像个洋娃娃似的,两个黑眼珠的溜溜地转着,说什么话都老气横秋。千错万错,孩子没有任何过错,千不好万不好,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说老实话,小鹏喜欢我这个爷爷,我看到他,也是不由地从心窝里喜欢,毕竟我和阿妍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这孩子与阿妍有缘,与我老四也有缘。阿妍说,小鹏别缠着爷爷,别惹爷爷生气,你看爷爷已经生气了。小鹏一本正经地摸着我胡子拉碴的脸,说爷爷别生气了,来,我来哄哄你,爷爷听话,爷爷乖,要听话,不要生气了。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气鼓鼓地说:
“这孩子和他爹一个样,天生是个马屁精。”
让阿妍照顾小鹏有个最大的好处,这就是又可以让她有个事做,只要有了小鹏,她必须天天要去学校接送,自然而然就会再一次把她从麻将桌前拉回来了。我不喜欢阿妍成天在外面打麻将,她一打麻将,完全变成一个很不可爱的女人。在过去的一年中,小鹏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对阿妍来说,还真是一个很大的折磨。她对这孩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一种深深的依恋,只要小鹏不在她身边,她立刻恢复了以往那种成天痴迷麻将的状态,好像只有麻将才能代替小鹏,好像只有小鹏才能让她戒掉麻将。现在小鹏终于又回来了,那些让大家都尴尬的往事烟消云散,小鹏又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阿妍又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奶奶。死气沉沉的家里,又一次有了欢声笑语,阿妍好像一直都是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很平静,小鱼和余宇强夫妇隔一段日子会过来看看儿子,余宇强知道我不欢迎他,看了就走。再后来,事情越来越淡忘,有时候也留在这边吃顿便饭。再后来,遇到过年过节,还会住上一两天。事情总是要过去的,我们四个人闲着无事,又没话可说,便坐在一起玩玩小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差不多都是阿妍赢钱,她技术好,手气也好。那时候,我的餐馆已经完全倒闭了,我自己也处于一种半失业状态,不时地要到外面去打些零工,到别人的小馆子里去当几天厨师。这人要是一旦当过老板,你就觉得在谁那里打工都不是滋味。
我还幻想着有一天东山再起,虽然我已经五十岁出头了,虽然在生意上已经不止一次失败,但是还是不肯死心。阿妍坚决反对我再开餐馆,她觉得我们现在手头多少还有些积蓄,不能冒冒失失地把钱都赔了。这年头已不像过去,这年头不干事反而比干事强。到了九十年中期以后,做什么买卖都亏本,有多少钱赔多少钱,阿妍是已经赔怕了,她把那些积蓄紧紧地攥在手上,说什么也不肯再拿出来。阿妍说,老四,这些钱都是你这些年的血汗钱,我们得留着养老,不是我看轻你,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你这号人赚钱的时代了,这个时代属于冯瑞那样的人。
阿妍说得是对的,这个时代确实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这个时代属于冯瑞。个体户小老板的好日子,基本上已经到头了,我老四没有文化,没有社会背景,这个时代属于有文化和有社会背景的人。属于我们这些人的那个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做什么小生意都能发财的年头早已结束。我的餐馆只能倒闭,是不得不倒闭,实在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好在依靠冯瑞的帮助,在转让店面的时候,我竟然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冯瑞又一次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又一次用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他确实要比我老四强得多。他把我的店又重新装潢了一下,然后让我以急需资金周传的借口,在报纸上登广告,找到买主,然后迅速将店面出手。那时候冯瑞用的手机,还是香港电影上黑社会老大用的那种砖头一样大的手机,他关照我只要有人过来洽谈,立刻打电话给他,他呢,随时随地会派一个手下赶过来,假装也对我的店面有兴趣的样子,故意形成一种竞争,给对手增加心理压力。
最后成交的是一对年轻夫妇,雄心勃勃,沉浸在就要做老板的喜悦之中,明明被我们宰了一刀,却还觉得自己是战胜了竞争对手,抢到了商机。这种准备开餐馆的年轻夫妇,代表着新一代的店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没有工作,不过是想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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