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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没事先打个电话。”耿林看着刘云说。
“没关系,这儿还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刘云说话的语调有几分不自然,第一她发现自己对耿林此时此刻怀着一份奇异的感情,如果耿林的离家出走在她和耿林之间制造了距离,让她再面对耿林时仿佛像在陌生男人面前一样慌乱,而她希望自己在耿林面前能表现出女性的优点和完美,而不是现在的样子。第二,她心里还在想着沙发上的那本书,很显然耿林已经看见了书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该死的出版社给书起了这么俗气的名字。其实,这是一本关于失恋心理学方面的书,她甚至希望耿林能读一读这本很有几分科学性的书。
“你最近常喝酒吗?”耿林看着酒瓶,头也不抬地问刘云。
刘云被问得心里一阵发暖,她顿时放松下来,从头上扯下毛巾,刚洗过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用手把头发扬到后面,然后又试着用手指把头发拢整齐些。
耿林起身为刘云取来了木梳和镜子。
刘云开始梳头,没有回答耿林的话。
“听说睡前用热水泡脚对失眠有帮助。”耿林又说。
“好像是。”刘云说。
“对你有作用吗?”耿林说着又去看那酒瓶。
刘云心里这时又升起一股怨气,她想对耿林大喊几句,“泡脚对我没作用,一点作用都没有!即使我用开水把脚泡烂,我还是得在夜里睁着双眼瞅着那无边无岸的黑暗,我睡不着觉,而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坏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还完好的机器,发挥着巨大的抑制作用,因此她只说了一句心里一点也不想说的话:“你不用担心,我还不是酒鬼。”
“刘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耿林安静平和老大哥似的态度又让刘云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云说完这句话又一次后悔了,她后悔自己的话里有刺。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天,耿林回来,能跟她谈一谈,即使他要再一次离开,刘云也相信他还会再一次回来。
“我……”耿林一时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清,他立刻点上了一支烟。这一切被刘云看在眼里,心想,耿林还是耿林,一着急就抽烟,他不会真正改变的,而一个不能改变自己的人能改变他的生活么?
“其实你以前睡眠挺好的。”耿林抽上烟后平静了,“是我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你,刘云。”
耿林想以这样的开场白来劝说刘云放弃他,放弃她已经在做的被娄红谴责的事情。但刘云被感动的同时误解了耿林。虽然她四十岁了,但还不了解这一点:的确有人因为自己错了而道歉,但他们并不想真正以这样的道歉结束前一个错误,而是利用道歉为下一个错误做开始的铺垫。所以刘云这样问耿林:“你回来了?”
耿林发现刘云理解错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烦躁起来。
“我不是说过,你要给我一段时间吗?”耿林有些气恼,“干吗又来逼我。”
“我逼你?”刘云轻轻重复了一下,“你可能产生幻觉了,也许我真该逼逼你,让你对我说清楚。”刘云说着激动起来,“你是看我太老实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女人都能容忍这个。她们的丈夫在过生日那天半夜回来,就是为了对跟他结婚十几年的妻子说他现在想一个人过几天,过几年,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刘云越说越激动,丧失了逻辑思考的能力,“而这个妻子不能问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因为这个丈夫说,是谁又怎么样,对你来说不是一回事么!我被伤害了,被谁伤害的不重要,这就是你的理论。可我想知道我是被谁伤害的,谁是我的敌人。”刘云说到这儿,耿林想插话,但被刘云制止了,她接着说下去,“你用不着把你那套理论再对我说,你不说那个女人是谁,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你怕我伤害她。”
“胡说,我是为了保护你!”耿林大喊一句。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除了虚假还有什么?”刘云蔑视地看着耿林。
“好了,我们别这样吵了,没有用,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谁,会更难过。”耿林放软语气,“我们还是谈一谈。”
“谈什么?”刘云说到这儿,泪水直往上涌,“我已经为你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就这么走了,我得对朋友熟人邻居撒谎,说你进修去了。我天天睡不着觉,可我还是想给你留一条后路,至少我想你会给我一个完整一点儿的解释,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让你动了这个念头。我帮你掩着藏着,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你呐?”刘云提高了声音,“你是怎么做的?领着你的新欢到处招摇,以至于让熟人都看不过眼了,给我打匿名电话,让我去酒吧堵你们。”
耿林脑海里浮现了一下吴刚的脸。
“实话告诉你,我去了。算你们走运,不然我会堵住你们。”
“你想干什么?”耿林看着发怒的刘云,心里生出反感,故意说了一句刺激她的话。
“是啊,我想干什么?”刘云好像有些惶惑,突然又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提醒你耿林,先跟旧老婆了结,再寻新欢。”
耿林听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刚升起的反感弱了下去,刘云又恢复了他熟悉的善良保守的面貌。他又一次想,刘云永远做不出来娄红所预见的那种事,像家庭妇女那样把这件事大肆闹开。但他却想顺着刘云的话头说下去,试探一下刘云的反应。
“那我们就先了结吧。”他说。
刘云的反应是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耿林脸上移开。她把自己还泡在盆里的双脚拿出来,这时才感到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被水泡得变形的双脚插进拖鞋里,然后试试端盆,她要把洗脚水倒掉。但她刚弯下腰的时候,突然哭了。
耿林看着妻子抽搐的后背,忍不住坐到刘云身旁,他把刘云搂进怀里,刘云在耿林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时,耿林的bp机响了。刘云立刻止住了哭泣,惊异地看着耿林。耿林的心情复杂极了,但对刘云的同情是最强烈的,所以他没有理睬bp机的叫声。刘云再一次扑进耿林的怀里,这一次她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抓住自己丈夫,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愿望。
耿林的手机也响了。
耿林没有接手机,因为刘云还在他怀里。也许他知道是娄红打来的,他也没法儿当刘云的面儿接娄红的电话。
刘云也没有因为耿林的手机响了,而离开他的怀抱。她有这样的感觉,这个电话一定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刚才对耿林的那份依恋的柔情,这会儿又变成了一种愤怒、疯狂、疼痛混合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觉得那另一个女人离她这么近。手机不响了,刘云离开耿林的怀抱,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这时刘云想,他的bp机会马上再一次响起。
果然,耿林的bp机响了。耿林回到自己原来坐的位置,掏出bp机看了一眼。
“是谁?”刘云问,好像她和耿林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夫妻。
“一个同事。”耿林说的时候,在心里为他的小幽默窃笑了一下。娄红的确也是他的同事。
“撒谎的本领,你还应该好好学学。”刘云说。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本来就是一个同事。”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她在bp机里一定骂你了,一定发火了,因为她不知道她的耿林这会儿在哪儿?”刘云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你该起身告辞了。”
“你说得对,我是该告辞了,没必要再在这儿挨你骂。”耿林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
刘云一动不动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上。她听见开鞋柜的声音,她想耿林没有穿鞋,说明他在犹豫,她突然站起来,通过走廊来到门口。她无法忍受这种情境下耿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在他没露面的日子里,她充分认识了这个大房子里的空旷,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带回音的。她不敢放音乐,因为一旦放上音乐,习惯了声音,她就害怕再把音响关上。她试着跟耿林联系,希望他回来,哪怕就是吵架也好,至少她可以有个对手,有个发泄的对象。刘云有了巨大的力量,好像突然间她变成了一个新人,她抓住耿林的衣服:“不,你别走。”她在命令,但却透着几分哀怨。
“为什么?”耿林挣开,一只脚上穿着刚从柜里拿出来的鞋,另一只脚上还穿着拖鞋。“别这样,刘云。”
刘云扑进耿林的怀里,像小孩儿一样哭诉起来。
“别走,求你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她边说边摇晃着耿林,耿林心软了。他搂着刘云,心里清楚一贯庄重的刘云并不常有眼下的情形。
“我知道我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也可以就关于流产那件事谈谈,我看了一些书,也许流产是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一个原因,求你,别走,我们谈谈。”刘云被耿林抱住后,安静一些。
这时耿林腰间的bp机震动起来。刚才他看bp机的时候把铃声改为震动,他伸手按了一下,震动停止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娄红,上一次呼他的时候,娄红已经向他发出通牒:如果不立刻回到她身边或是回电话,他们的关系就结束。
“好了,刘云,我同意我们好好谈谈,但下一次,过一段时间我们再谈。”耿林一边安慰刘云一边说。
刘云看着耿林,知道他又在敷衍她,心里一阵刀绞般的难过。她不能想象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改变了她的丈夫,结婚这么久,耿林从没有这样敷衍过她。
“过两天我再来。”耿林尽管说得诚恳,他还是脑袋里做了迅速的权衡,他不能置娄红的威胁于不顾,因为他害怕娄红真的跟他断了。
刘云看着耿林的脸,知道他在搪塞欺骗她,“好吧。”她轻声说,心里感到无比屈辱,“你要是走,我就自杀。你也知道我是外科医生,所以做起来很容易。”刘云说完离开耿林,朝卫生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还没忘割哪根血管,可以减少痛苦。”
耿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云又回到走廊上,手里夹着一把耿林刮胡子的刀片,对耿林扬扬手:“蓝吉列。”她想说得潇洒些,但声音还是在发抖。
耿林看着刘云,刘云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她的浴袍带子开了,但她还是手扬刀片站着,根本没理睬松开的浴袍暴露着她的裸体。如果是在从前,她的下意识动作也会促使她把带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耿林两个人。可是,这一次,刘云感到羞怯的神经麻痹了,她反而撩开浴袍,对耿林挑逗地展示着自己丰满的身体。她用刀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切开哪儿,能让你更高兴,更轻松地离开?”刘云语调也变得轻佻起来。
在这个瞬间刘云忘记了自己。
与其说耿林是被妻子的举动吓着了,倒不如说是震动了,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妻子有这么丰腴的身体。她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风骚。他突然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刘云这会儿所表现出的风骚有几分陈旧的感觉,仿佛站在他面前不经意卖弄着的女子来自八十年前。他想,刘云现在所表现出的风骚是她的自然,而不是她的观念,是流露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效果是什么。耿林有些不能自持了,他想起娄红在性方面的大胆和火辣,这中间的区别让耿林从心中升起一股具有韧性的欲火,无论怎样,他要走近眼前仿佛从天边飘来的奇境。
他朝刘云走过去,刘云也被耿林眼神中流露的炽热的欲望惊呆了。她任凭耿林轻轻拿下她手中的刀片,放到走廊的一角。耿林几乎有些粗暴地脱下她的浴袍,然后把她抱进怀里。刘云在自己身体沸腾以前,清晰地感到耿林外衣上的纽扣贴到皮肤上,旋即贴紧,这时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好像耿林的外衣涂满了情欲的蜜汁,将她燃烧起来。
耿林拥着刘云来到客厅,他把刘云按倒在地,掏出手机,关机;脱下外衣,内衣,全部……
耿林跪在刘云面前,看上去十分冷静,但他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他不停地出现幻觉,躺在他面前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会儿是娄红,一会儿又是刘云。但这并不妨碍他持续的激动,这激动来得不仅突然,也毫无道理。
他抚摩着刘云的身体,像贪婪的农民抚摩自己肥沃的土地。他用双手握紧刘云的双乳,不停地用力用力,直到刘云叫了起来。他跃上刘云的身体,仿佛要把刘云的叫喊掩盖下去。他发疯地冲撞刘云的身体。好像她的身体是一座可以下陷的山丘,载着他们一起坠入另一个世界。
刘云在他的身下变成了一团烈火,她忘我地配合着耿林,把身体传送上来的疼痛在灵魂深处变成了巨大的快感,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耿林的名字,好像要和这名字一起飞走,她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身体。
过了好久,耿林从刘云的身体上滑下来,轻轻落到地毯上。他觉得头疼,心情零碎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面对刘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几次涌起莫名其妙的念头,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没明白自己。
第五章
刘云母性般温柔地扯起耿林,走进卧室。
“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茶。”刘云动手为耿林铺床。
耿林感到浑身发沉,钻进被窝,说了谢谢,便像被母亲照料的婴儿一般睡着了。
刘云在厨房为耿林准备热水沏茶,突然想起耿林更喜欢温热的米酒,总是在这样的小睡之后。她决定把两样喝的都给耿林端进去。
刘云再一次回到卧室时,耿林还没醒。她把茶和温好的酒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着的耿林。她知道他马上就会突然醒来,就像从前一样。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耿林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她没有觉到丝毫的陌生。她后悔自己这么晚才开始关注自己的丈夫,像女人关注男人那样,而不是像朋友或邻里一样的关注。她决定等耿林醒来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无论他是怎样想的,她都愿意去理解。她不想白白丢掉自己的丈夫。今晚,她有的感觉是她和耿林通过他的小小的外遇,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时的刘云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可能,不是误解,而是不能理解,理解不了,不管你主观上事先做了什么样的准备。
耿林好像闻到了温热米酒散发的香气,跟刘云想的完全一样,突然就醒了,他看见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的刘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云先递给他米酒:“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
耿林受宠若惊地坐起来,双手接过刘云递过来的米酒,心里暖极了。这种幸福他好久好久没有过了,即使是刘云也忘记这么做了。
“谢谢。”他说完喝了一口酒,热酒穿过肚肠,甚至让他产生了错觉:这额外的幸福是因为他眼下有两个女人才得到的。
“茶在这儿。”刘云对耿林指指床头柜上的茶,“我去冲个澡儿。”刘云走了,她想给耿林一点时间,好好看看他们特别的卧室。
耿林喝完米酒又端起热茶,安详地打量着卧室里毫无变化的一切,好像忘了,他刚刚对这儿的生活说了“不”字。他们刚搬进这个房子时,卧室是另外的模样,刘云坚持重新装修。他还记得刘云的理论是他们都是上班族,大部分在家时间是在卧室度过的,所以卧室一定要特别舒适,所以卧室的墙壁都用木板包了起来,除了电视和一只巨大的单人沙发,卧室里再有的就是这张床。卧室里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木头味,使他不由想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会儿他对刘云有着强烈的欲望,刘云甚至开玩笑说,他的欲望是因这卧室而起的。但刘云从没像今晚这样放得开。对耿林来说,刘云在今晚变成了一个新的女人。不过,他们刚人新居的那段生活耿林现在想起来仍旧充满怀恋,那是一段和谐愉快的时光,直到流产的事发生。
刘云回到卧室,显然化了淡妆,看上去添了几分妩媚。她有些窘迫地站在床前,耿林伸手掀开她的被子,示意她l床。刘云穿着浴袍钻进被窝,靠着床头坐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下地,打开壁橱,为耿林拿出他的浴袍,耿林穿上之后,握握刘云的手,表示感谢。
“我们能谈一谈吗?”刘云的口气放得很轻,有几分恳求。
“谈什么?”耿林很小心。
“我觉得,你离开,我肯定是有责任的。”刘云说得很真挚,因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想解决问题,所以先试图去寻找问题的根源。“我想跟你谈谈,倒也不是硬拉你回来。我当然不愿失去你,但你要是真爱上了别人,我也没办法,命运吧。可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咱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搞清楚,即使今后就此分开,我心里也亮堂一些。”
耿林扭头看着刘云,后悔自己在找别的女人之前,从没给刘云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想一想过去的生活到底有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插进来另一个女人,他觉得什么都晚了。他无奈地笑笑,摇摇头:“我说不好,好像我们没什么问题吧。”
刘云听见这样的话又升起怒火,她想马上责问他,那你为什么有别的女人了?但她又想起这样会搞僵,便说:“其实仔细想想,问题不少吧。”
“你指哪方面?”耿林感兴趣地问。
“比如说流产的事。”刘云说出这件事击中了耿林,因为他一直隐约觉得流产带来的后果在他和刘云之间筑起了一堵墙。
“你怎么看这件事?”耿林问。
刘云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起那个“轻松”的晚上,想起那对想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恩爱的新婚夫妇。年轻的妻子不停地当着耿林的面儿对丈夫做出亲昵的举动。那时刘云怀孕四个月。那天的晚餐让刘云觉得无比漫长,因为她累极了。但耿林却要跟她睡觉,他极尽温柔之能事,刘云没有办法。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事情没完的时候,刘云便开始流血,耿林叫了120急救车,看着呻吟着的刘云大哭不止。
在刘云的医院里,刘云的同事给刘云做了手术,术后他们告诉刘云,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刘云还记得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不是难过,而是茫然。失去孩子让她心里发空。这种空的感觉压倒了难过。耿林大哭不止,以至于那些想责怪他的大夫们都开不了口。
“这件事也许在你心里留下了阴影。”刘云想到这儿说。
“也许。”耿林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句。
“有时在你跟我睡觉时,我发现你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好像在问我你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太懂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我正做着就不行了。”耿林补充一句,好像他们正在回忆一件美好的事情。
“为什么?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你啊,我好像从没说过你一句。”
“你说得对,你从没责备过我,你只是把冰凉的手放在我头上,像上帝一样暗示我,你原谅了我,但同时你也让我清清楚楚知道,我是罪人,是凶手。可能这就是你责备我的方式,一种吓人的方式,我怎么都回避不了的方式,你无处不在,我怕你。”耿林好像一边说的时候,才把这么多年不清晰的思路理顺了。
“这太可怕了。”刘云说。
“是啊,对我来说这比吵闹更可怕,因为它是无形的。”
“对不起,我现在也不能再因为这个跟你吵闹。如果我……”
“别这么说,刘云,不管怎么样都轮不到你说对不起。我这么说一点责备你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你的方式给我许多心理压力。”
“现在你能跟我一起把这件事忘掉吗?”刘云建议说。
耿林看着刘云,认真地点点头。
由此可见,这世界是男人的。他们即使在被原谅的时候也是高居在上。这是这个世界的错误,还是女人的错误?
刘云投到耿林的怀抱,以为他们新的生活可以就此开始了。看到耿林并没有这样暗示刘云,她便又提起另一个话题:“跟我说说你的女朋友好吗?”
耿林马上升起了戒备心,他不知道刘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他决定不说。因为在他心里同时也认真地为刘云想了:如果另一个女人在刘云想象中变得清晰起来,只能加重对刘云的伤害。他不要这样。他看着刘云,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担心我会受不了?”刘云问。
耿林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想,你太小看我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不至于那么脆弱了。”刘云停了停又说,“我这么问你也不是为了好奇,我是认真的,如果那个女人非常适合你,那我也不应该把你硬拴在我身上,这样不公平。”
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口头的话只是真诚的愿望,而非可能。世上肯定有这样理智大度的女人,眼下刘云还不是,但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她虽然已经四十岁,可从没机会了解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适不适合我?”耿林也被刘云的话说动了心。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如果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谁还能知道?!”
耿林有了外遇,但他还是一个十分传统的男人,他在精神上对他有另一个女人的事实,并不能坦然。所以,他跟谁都没能畅快地说说娄红,而在他心里,他又很渴望跟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谈谈这个很有现代味儿的女人,而且不回避她的缺点。于是,他进入了他和刘云以真情构筑的情境。
“我还从没跟别人说起过她。”耿林解除了最后的犹豫。
“但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别人,对不?再说,你说说她,可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些问题。”
“她并不是完美的女人。”耿林完全解除了戒备。
“谁都不是。”刘云此时内心尚还平静,她几乎为自己高兴,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开始倾听的时候,几乎不带任何偏见。
“她是那种刚看上去很高傲的女孩儿,但经过接触,谁都会发现她待人很和气,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装‘酷’的女孩儿。”
“很年轻?”刘云发现耿林说了两次“女孩儿”。
“对,她二十五岁。”耿林目光往远处瞥了一下,好像不希望再关于年龄谈下去。刘云意识到了耿林的变化,决定再也不插话,听他把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
“她是新调来的,好多男人都很喜欢她,但她并不因此很得意,跟哪个男的都挺热乎。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尽管我也挺喜欢她,但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孩儿,心里怎么想的,过不了多久就得说出来。”
耿林说到这儿打住,不好意思地看着刘云,刘云专心平静地沉浸在倾听的状态下。
“我这么说你很烦吧?”耿林问。
刘云摇摇头,耿林心里很高兴,便继续说下去。
“她是那种高高瘦瘦的女孩儿,穿戴很时髦,但心很善良。当然,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与我们不同,她有一天来找我,第一句就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爱我?’我当时的感觉是不相信她真的这样说了,我想,世界上不会有人这样说话。”
“我说我听不懂她的话,她立刻对我吼起来,她说,‘你是说我在讹诈你?’她这么说,我无话可说,接着她说了一大堆话,除了撒娇任性成分,她也说出了事实。”
“她说了什么?”刘云问了一句,她怕耿林把这些话省略掉。
“她说她很喜欢我,甚至也爱上了我。但她不是一个能主动示爱的女人,因为没这个必要,她相信她喜欢的男人总会在她之前做出反应。当然,她把我也归到这类男人中。她说,我通过某些交谈,通过目光,通过许多具体的关心已经向她充分显示了我对她的感情。她举了一些例子,我不想否认。但是我对她说,我结婚了,有个很不错的妻子。我想,我太傻了……”耿林自己打断了自己。
“为什么?”刘云问。
“跟你说这些,我真是昏头了。”
“也许你说出来就清楚了,也许对我们两个人有好处。”
耿林再一次惊异地看着刘云,刘云鼓励的目光,让耿林又说了下去。
“她说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一个结婚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别的女人的男人,再有一次爱情也是很人道的事。”
刘云忍不住笑了。
“是的,她用了人道这个词,我也笑了,她还说,你的妻子早就不能吸引你了,你之所以离不开她,是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外力。没有第三者,多数男人是离不了婚的。”
耿林说到这里,再次看看刘云。他已经被这种倾诉的热情控制住了,但心里也隐约感觉到,自己不该太自私,不该把这样的倾诉建立在刘云的难过或痛苦上。但刘云的表情平静,目光只有几分鼓励。
“其实,她这么说话的时候,我是挺反感的,但她马上改变了方式。她要我面对自己的内心,一个丈夫是否忠诚,最重要的是内心。她说,你不能怀着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去爱自己的老婆。”
“她说,我也不是让你跟你老婆离婚,也许我完全不是一个值得你离婚的女人,但你现在不能不正视我们之间的感情。她说,她也爱上了我,她已经努力不挑明这层纸,但她做不到。”
“她最后的建议我接受了,她说,也许你我之间的开始并不是你和你妻子之间的结束,可能正相反,过一段时间,需要结束的是我们,那样的话,不是正好吗?你通过这一段婚外恋情,发现你真正爱的是你的妻子,而不是别的女人。”
耿林说到这儿,刘云心里闪过一些疑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太理智了?如果一个人这么理智,还能爱么?但她没有说出来。
“大致就是这样,我们这样开始了。”
耿林说到这儿突然担心,刘云会问他具体的事情,比如他们怎么约会,在哪儿睡觉等等。但刘云没有问,她希望更多地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
“你觉得能很好地理解她吗?”刘云问。
“怎么说呢,年龄的差异肯定是有的。她有些奇怪的理论对我来说不是十分容易理解,但还是能明白,她很坦率,什么都能表达出来,我想这一点很吸引我,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心理问题,比如,她说,她很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女人多数是狭隘的,她说的没错,大多数女人是这样的。”
“她暗示我她有过几个男人,但她的态度是很自然的。她说,很多女人都喜欢或者说渴望被强奸,但她不,她的愿望是在跟自己喜欢的男人上床时,完全放松自己,甚至可以让自己在那一刻里变成妓女。”说到这儿,耿林的脸红了,“她总是喜欢说这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所以大部分是我听,她说。但我喜欢她对待肉体很自然的态度,她可以毫不脸红地承认自己沉迷肉体之乐。”
“但她未必真的了解妓女。”刘云说。
“肯定的,她还太小,虽然有过几个男朋友,但心态还是很纯洁的。”
“她很性感吧?”
耿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爱上她了?”刘云终于指向了耿林的致命处。
耿林的慌乱被他掩饰住之后,心里突然高兴自己有一个机会,特别是面对刘云,看看自己的真实所在。他嘴上没有马上回答,但经历了以下心理过程:我爱娄红还是刘云?还是两者都爱?
爱娄红因此失去刘云,我会受不了吗?
我真的有勇气抛开刘云跟娄红重新开始吗?
我能随之也抛弃我在生活中已经有的别的东西吗?比如房子,财产等?
想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不能给自己肯定的答案。于是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了顾全这些,而失去娄红,我忍受得了吗?
不。耿林马上在心里做出了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爱娄红,于是他对刘云做出了许多虚假安慰。
第六章
耿林很晚回到他和娄红临时租下的房子,屋子里不仅空荡还有一股不清爽的气味。这说明娄红离开这儿已经酗酒了,不然这屋子会留下娄红的香水味和一些外面街上的味道,因为娄红即使在冬天也喜欢开窗户。
他往娄红家里打电话,在离开刘云之后,他无法忍受一个人静静地留在这个屋子,没有电视,没有音响,只有一个半导体,不,他只有一个念头,打破眼前的空虚心境。
“请问娄红在吗?”
“您是哪一位啊?”电话那一端是娄红的母亲,她过于沉着的声音给耿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个理智得近乎冰冷的女人会成为他的岳母。
“我是她的同事,想问她一点单位的事。”
“是这样,她不在。”
“您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耿林从容地撒起谎,“因为事情有点急。”
“准确的,我也不太清楚,她和一个女同学一起走的,说是出去轻松一下,我想大概是去买东西了。”
耿林多少有些吃惊,娄红的母亲并不干涉娄红的业余生活,但听声音她又是很霸道的女人。
“要不您留下号码,她回来我让她跟您联系。”娄红母亲说。
“噢,不用了,谢谢您,我再想办法吧。”
耿林放下电话,想到了“身后”酒吧,他有这样的预感,娄红一定在那儿。
在他穿过公园到达酒吧之前,他想象了一下,娄红可能正在酒吧做的事:唱歌,喝醉了,跟人大声吵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哭……
酒吧里很冷清,吧台前坐着一个穿皮夹克留长发的小伙子,然后就是一对情侣坐在咖啡座里窃窃私语。耿林大失所望,他没想到自己会猜错。他想离开,但三子已经跟他打了招呼,他只好走过去,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三子问他。
“瞎忙。”他搪敷着,想喝几口啤酒就付账走人,他要继续寻找娄红。
“哎你说,”三子接着耿林的话茬,却转向长发小伙子说,“谁都说自己在瞎忙,还都忙得挺起劲儿。你说,这世道,到底谁是瞎忙啊?”
“全是瞎忙。”长发小伙子说,“你挣钱是为了花出去,他追女人,”说着他指指耿林好像他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是为了离婚,我画画儿是为了出名,出了名再变成没名,全是他妈的大圆圈儿。”
“没错,”三子说。这时吴刚从里间走出来。看见耿林好像有些吃惊,但还是得体地对他笑笑。耿林又一次想起给刘云打电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吴刚有异样的感觉。
“哈哈哈……”
笑声是从惟一有人的角落传出来的,不用回头,耿林就能肯定,这笑声发自娄红的肺腑。除了她,耿林还不认识别的女人,能够发出这么无所顾忌的笑声。
吴刚给三子使了一个眼色。三子立刻说:“我再给你换点儿有劲儿的?”
耿林笑笑,摆摆手。他想他进门时不会看错,背对门口坐着的是个男人。
“老板请客。”酒保又加了一句,耿林再一次摆手,离开了吧台。
他看见的景象是娄红和一个外国男人坐在那儿。她的一只手这会儿正捂在那家伙的脸上,她的手外面又捂上那家伙的一只手。看见耿林,娄红也没有把手拿下来。
耿林站在他们近前,看看那个老外,他想,这倒霉蛋顶多有二十岁,于是他对娄红说:“我真佩服你,连孩子你也逗弄。”
娄红的手依旧放在对方的脸颊上。她不紧不慢地说:“人各有志,就像有人喜欢逗弄老年妇女一样,我喜欢逗弄孩子。”
耿林不知道该怎样接娄红的话,只是站在那儿。这时,老外用英语问娄红出了什么事,说的时候手还捂着娄红的手。
“他说你是小孩儿,让我停止逗弄你。”娄红为他翻译了。
老外激动地站起来,对耿林大声说:“你这是侮辱我,你没有权力说我是孩子,你是什么?”他的英文不是十分流利,耿林因此判断他不是英国或美国人。
“好,”耿林用英语说,“你不是孩子,但她是我老婆。”
老外听罢立刻把手拿开,娄红就势也拿开了自己的手。
“我不是他老婆。”娄红用英语对老外解释,老外终于给弄糊涂了。他四周看看,一次又一次把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耸起。这时,吴刚走过来,老外像看见了救星,站起来,对吴刚又耸了两次肩膀,然后用生硬的汉语对吴刚说了两句话,好像他一百年前就知道,吴刚不会英语,而且永远也不可能会。
“中国人,太复杂。”
“你可真是个老外。”吴刚说。
“太复杂,他们太复杂。”老外这么说的时候,没人能明白,他懂了什么。
耿林和娄红进了公园,他们默默尤语地朝另一个门走去。耿林希望他们能回到他们的小屋,让他有机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以便安慰娄红。
但娄红在她曾经裸体躺过的那片草地前停止了。突然间,她觉得时间在眼前变得具体了。他们在这儿开始了一切,也许今天又该在这儿结束了。
耿林猜到了娄红的情绪变化,立刻把娄红搂进怀里。他用力拥抱她,再用力。每次他这样拥抱她,她都能从中获得力量,坚信他们的爱情能活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娄红在他的强有力的拥抱中平静地提了一个问题:“你能现在在这儿跟我睡觉吗?”
另一对相互依偎着的情侣,由他们前边不远处经过,耿林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依旧拥抱着娄红。
“你想说我现在提的要求太过分了吧?”娄红挣开耿林的拥抱。
“我们回家去,回家去,你脱光了,让我好好抱着你。”耿林又试图接近娄红。
“你放心,我只是逗你玩儿,我不会再要求你对我尽义务的,一天两次,对谁都太多了点儿,不是吗?”娄红的话伤害了耿林。
“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耿林责问。
“那么难看的事你都做出来了,还不允许我说说吗?”
“我做什么了?”耿林大声问,好像娄红刚刚进行了无根据斥责。
“去问你老婆,别问我!我们两清了,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别再来烦我。”
娄红说完转身就跑,耿林刚想说什么,来不及开口,就追娄红去了。
耿林完全没有想到娄红跑得这么快。他开始认真追赶她。娄红撒开长腿,姿势优美地跑着,在月光下穿过林阴回廊,穿过草坪,穿过盘绕的古树。耿林在快追上娄红时又故意放慢速度,他想多看看娄红奔跑,她再次抬手撩开低矮树枝的动作,都能让他激动起来。他觉得娄红有取之不尽的女性美,他永远也不想失去她。在奔跑还没有停止时,他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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