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家甚至有点祈望下暴雨了。也许痛快地下一场大雨,比这样阴沉着好。
娄红在去耿林住处的路上,对这样的天气很满意,好像是老天专为她眼下心情安排的。但她走到大院儿的门口时,看见惯常总是坐着一群老太太的花池旁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穿过院子朝楼门口走去,不免有几分失落感。从那些老太太眼皮底下既要小心又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原来是她和耿林这段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娄红一边想一边上楼,许多她已经想好的要对耿林说的话此时又有点模糊了。
站在房门前,娄红考虑着,想不好自己要用钥匙开门,还是按铃。也许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用这把钥匙,这时门开了,耿林站在门旁,有些紧张地对娄红微笑着。
娄红也朝耿林做出一个微笑,然后走了进去。耿林依旧能分辨她的脚步声,在娄红心里又撞起几个小浪花。
他们一先一后走进房间,娄红没有马上坐下,回身看看站在门旁的耿林,两人都有些尴尬地笑笑。娄红刚才对房间扫视的时候,发现耿林买了一个新床罩。
“新买的?”娄红明知故问,没话儿找话儿。耿林点点头。
“在那家商店?”娄红曾经和耿林在一家商店见过这个镂花刺绣的床罩。娄红说过她要买下这个床罩铺到新婚的床上。但她没有想到耿林这时买回了这个床罩,在他们感情变得既微妙又脆弱的时候。
“降价了。”耿林说。
娄红听了耿林的话笑了,耿林也跟着笑笑。然后两个人走近床前,一起端详起这个床罩,好像这是他们这次见面的惟一目的。
床罩是米白色真丝和棉混织的,上面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着花朵图案。它看上去十分庄重,光泽含蓄,展示了华贵和高雅的品质,与耿林眼下各方面都十分简陋的居室形成了反差。
“它不适合这儿。”娄红说着转身面对耿林。
“说得没错。”耿林也迎着娄红的目光,希望自己眼睛不要发潮。这是娄红受伤后他们第一次这么近地互相凝视,耿林觉得心悸,身体里又有了几种巨大的力量,它们互相碰撞,仿佛要崩裂或扯碎他。他看见娄红的眼神中似有从前的几分轻佻,她的胸部不大但充满诱惑力地在起伏着,她小小的有些上翘的耳垂儿……这一切使耿林恨不得马上把娄红抱进怀里。太想死死地拥抱他,没命地亲吻她,把自己的一切部融进她的身体。
但是,他依旧那样站着,尽管他觉得双腿已经发软。他也看见了娄红脸上脖上的疤痕。那些疤痕好像对他伸出了无数双手,阻止他,警告他,谴责他。顿时,他又被内疚笼罩了。
娄红坐到一把椅子里,她把耿林的一切表情都读懂了。她也曾在这短暂的相视中有过内心的斗争:她要不要走过去拥抱他。这时,在她心里响起两种声音,两种相反的声音。她要拥抱他,安慰他,但她马上就发现这声音不是出自她的感觉和身体,而是出自理性主宰下的某种同情和对过去的某种依赖和习惯。她强烈地感觉到她和她的身体,她的感觉,都是那么无所谓,它们一点也不想急切地去拥抱这个男人,但它们也不会十分反感拥抱这个男人。
“多么可怕啊,对我来说他怎么能突然变得无所谓了?”娄红坐下后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尽管她来时是准备向耿林摊牌的,是要跟他分手的,她为此做了那么多精神准备,她以为,这将是很疼的,甚至会比她脸上最初的伤口还疼。
耿林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娄红看见平静的耿林,以为自己的无所谓传染给耿林了。难道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切,都是虚假的?真的能就这样不留痕迹地烟消云散?她对耿林笑笑,仿佛她想再一次证实,一切真的都是这么无所谓了吗?耿林对她的微笑报以同样的微笑。他的微笑没有帮助娄红证实,也没有帮助她否定她的感觉。因为耿林早就从娄红脸上看到分手时刻即将来临的预兆。他也曾经想过要抗争,要试一试留住这个女人,他还喜欢她爱她,还想在许多个夜晚搂着她入睡。但他害怕,他在娄红的脸上看见的不可更改的决心。让他感到无力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个他从酒吧领回家的女人。
“你干吗不拥抱我,把我放到你的床罩上?你不是为我买的新床罩吗?”娄红突然说出这些话,突然得连她自己都吃惊,她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她的身体里没有丝毫类似情欲的东西。
耿林也被娄红突然冒出来的话惊着了,他以为自己先前的感觉错了。他又去看娄红,娄红双目瞪着他,像从前对他发脾气那样,这让耿林又有了心悸的感觉,就像看见娄红刚进门时一样。他站起来走近娄红,在她旁边蹲下,这时他又在娄红的眉宇间看见她对他的排斥,他畏缩了,他不明白娄红为什么要这么做。耿林的心顿时很疼,疼得他终于恨起自己,甚至对自己产生了蔑视,他觉得,娄红现在不仅不爱他要离开他,而且还想嘲笑他。
耿林调动着一个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宽容和控制力,竭力微笑着拍拍娄红的大腿,没说什么站起来,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一切在娄红眼里都变成了耿林对她的轻慢,她觉得即使对一般客人耿林也不至于这样:在虚假的礼貌后面藏着轻蔑。此时,理智如轻风一般远离了娄红,她再也分不清什么是她身体要做的,什么是她理智要做的,控制她的就是愤怒,一种过去在她跟耿林吵架时曾经控制过她,让她发疯的愤怒。
她站起来冲到耿林面前,跪扑到他的怀里,不是拥抱而是扯住他的上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因为你我才被人挠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报答?你要分手你可以明说,你少这样污辱我!”娄红一边说一边扯着耿林衣服摇晃。
耿林抓住娄红的两只手腕,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我们一起去照镜子,看看谁的脸上写着要分手。你一进来你的脸就告诉我,你是来跟我了结的,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的感觉如何,你是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的。”耿林一冲动说出了心里话。
“你放屁,耿林!”娄红听耿林这么说更加疯狂了,她忘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全部考虑,脑袋里惟一能露头儿的想法就是:她不允许耿林这样想她。“要是我刚进门就这么想了,我就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你还年轻,面临这种事找点儿借口,不愿被人拆穿,我能理解,但也不用把我当猴儿耍,呼来唤去的。”耿林越说越伤心。
“我明白了,耿林,你想以退为守。”娄红说着甩开耿林的手,“你干吗不明说,你有别的女人了!”
尽管耿林对此有所准备,娄红突然这么说还是刺了他一下。他抬头望娄红一眼,娄红马上说:“你用不着告诉我她是谁,也用不着坦白,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现在算是看透耿林是什么东西了。”
耿林呆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被震撼了的观众。
“你干吗不说话啊?向我解释啊?跟我说对不起啊!告诉我你想找个比我老实比我贤惠的女人做老伴儿,等你老了动弹不得了,她好护士一样给你端屎端尿,照顾你。你想你多美啊,耿林?什么时候美梦成真啊?”
耿林听到这儿笑了。
“你觉得好笑是吗?是我好笑还是你好笑呢?当然我好笑,因为你还不认识耿林,不知道耿林的形象。”
耿林望着娄红,想象得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这将是娄红对自己最后的伤害,耿林想。
“要我帮你认识认识你自己吗?”娄红抱着双胛,歪着头挑衅似的朝耿林发问。耿林像一尊雕塑,目光散在空中。
“你肯定以为自己很特别吧,不同于另外那些老在大街上的男人,”娄红不管不顾地说起来,发泄成了惟一的目的,“四十多岁了,还试试改变自己的生活,多了不起啊!”
耿林没有动,等待着下面可能更锋利的话语由娄红的嘴射向他。
“但是我告诉你,耿林,”娄红越说越失去控制,渐渐地为自己换上了一副刁蛮女孩子的嘴脸,此外还有的就是自以为是,“你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什么改变生活,不过是临老抓住青春的尾巴摇一摇。你以为像你这样改变生活的人就你一个吗?太可笑了,这样的男人成千上万。你们恋爱时不仅性没有解放,脑袋也没解放,可能从没想过天下还有这等美事儿,跟人睡觉还不跟人结婚,所以一个个四下溜溜,在身边的女人当中找个说得过去的,在你自己还不懂什么是婚姻的时候,就领了结婚证。然后就是生孩子,忙事业忙发达,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时候你们才发现我们的生活跟你们的不一样。你听明白了吗,耿林?我们是有代沟的。”
耿林没想到娄红说出的话不仅让他安静下来,而且他希望娄红继续说下去。他在王书死后也曾做过这样的思考,可惜都是不了了之了。
“我们可以站在大街上接吻,大白天,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儿,你们能吗?不能!做梦都没梦见过。”娄红看见耿林的认真表情,自己也平静一些,但仍旧得说下去。她现在想说的话已经由原来对耿林的谩骂,变成了自己内心的倾诉,“观众当久了,谁都不甘心。那些先富起来的,先成功的男人于是发现自己老婆原来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接着又发现,小姑娘也不光只爱小伙子,也有挺多小姑娘爱四十多岁的老小伙儿;老婆还说得过去的,他们就偷着泡小姑娘;老婆说不过去的,他们就借着小姑娘的爱情帮助离婚,还以为生活就此就更新了呐?那些跟小姑娘结婚的男人有几个幸福得找不着北了?他们比从前更缺时间玩麻将,应酬,钱被看得更死了。反过来说又有几个小姑娘觉得找一个大龄小伙儿就找到了归宿?年龄大就真心疼你,让着你吗?见鬼吧,年龄大带给你的惟一收获就是,你得承认他们比你狡猾,你玩不过他们。你不就这样的人吗?”娄红突然又把矛头指回耿林,“难道你能否认你不是这样的人吗?”娄红说着坐到地上,又伤心起来。
“你不用跟我说你新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比认识她还了解她,她肯定各方面都不如我,也许还比我年长几岁,你挺会打算的,耿林。对你来说,我年轻,长得还算好看,性感,有个性,家庭背景也不坏,你觉得你养不住我,对吧?你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你,对吧?你觉得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普通的职员,这不足以作为我们未来婚姻的基础,所以你还不如先下手。反正你通过我也把婚离成了大半儿,你就只等着有一天你老婆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去街道办事处办手续。这样多好,你的新老婆不用受你旧老婆的任何伤害,挑个吉利日子就成新娘了。结婚以后,你天天看着你的新老婆,虽然平庸点儿,但不让你想起你的旧老婆,你不用每天都产生内疚感。因为你的内疚感都让我带走了。伤害过你旧老婆的人不是你的新老婆,而是一个你从前睡过觉的女人,她曾经是你的同事,叫娄红……”娄红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耿林没有马上过去安慰娄红,因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看见娄红哭得很伤心,但脑子里还没把这一切都归位。娄红的话好像剥掉了他最后的衣衫,连他一个人想自己的时候,形象也没糟到这份儿上。与其说他被娄红的话击中了,不如说被伤着了。他心里有了娄红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相信,娄红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出自她的脑袋,他了解娄红。
娄红哭得更伤心了,她躺到地上,放声大哭。耿林慌了,怜爱战胜了其他的感觉,他把娄红的头轻轻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为她擦泪,抚摩她的脸庞。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理论,现在用来伤害自己,别犯傻了。”耿林希望息事宁人,不管怎么说,他心疼娄红,不愿去究个是非。
“不是听来的,”娄红一边抽泣一边说,“都是我经历过的,亲眼看见的。”
耿林抱起娄红,看着她。娄红说:“耿林,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复习。”娄红用尽最后的力量想再伤害耿林一次,但没想到她的话又首先伤着了自己。她想起耿林之前的那个有妇之夫,心里立刻无限可怜起自己,眼泪顿时汹涌起来。
耿林把娄红紧紧地抱进怀里。他心里清楚这力量来自他的善良而非爱情。娄红的话把他对他们这段感情的理解搅乱了。
娄红在耿林的怀里哭得那么无助。她依怜的样子像一只温柔的手,一次又一次掠过耿林本来已在发颤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也许我理解错了,也许她本不想分手,也许我该试试抓住她,再试一试,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也许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耿林终于冲动地把娄红更紧地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让我们再试一试,我爱你,别离开我,再试试,再试试,别管那个女人……”
娄红听到这儿,猛地挣开耿林的拥抱:“原来真有一个女人?”娄红惊异地望着耿林,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流氓。”
耿林突然觉得眼里的一切物体都离他远去。它们重新停留在更远的地方,可是耿林却不能两眼聚焦看清它们。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落在何处,他就像练习对眼儿的孩子那样,让视线中的一切模糊起来。
许多年后,他回忆这个片刻,他发现自己想说的是“别管那些女人……”,但他说出了“那个”。
“难道这又有什么区别吗?”也是许多年后,他问自己。对此,他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时,他好像也看见了那股巨大的力量,它就像被设置了一般,决定着他的生活。
第三十八章
被外甥电话叫到楼下的侯博,看见探视人口那站着十多个学生,心里叫苦不迭。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好像一群等待出发命令的鸟。他们有人手里拿着成束的鲜花,有的提着水果篮儿,侯博看得出学生没少花钱。
他先把自己的外甥扯到一边儿,训斥起来:“你疯了,带这么多人来,这儿心脏外科病房,上去这么多人,病人还不让你们吓死几个?”
“可是老舅,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班六十人,才来了十个。你知道这已经不容易了,我们是抽签决定的,不然你不让谁来啊?!老洛跟每个同学都铁。”侯博外甥一口气说完了。
“都什么?”
“都铁,就是关系都不错。”
这时,另几个同学也凑了过来。
“哎,高同,这就是你舅啊?”一个男生指着侯博问。
高同点点头。
“哎,舅,”那男生一着急也叫上了舅。
“哎,别乱叫,我可当不起。”
“哎,大夫,您无论如何得让我们进去,老洛他,嗨一句话,我们特想见他。”
“就是,帮忙让我们进去吧。”其他的也在附和。
“少进几个吧。”侯博说。
“不行。”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已经是先出来的代表了,让我们全进去吧。”一个女生又在央求侯博,“我们是各科代表还有班委的,得向老师汇报工作。”这个女生试试走另外的路子。
“那就都别进去了,洛老师现在不能工作。”同学们一下哄了起来。
“要嚷出去嚷。”负责看门的老太太大喊制止着他们不注意发出的喧哗。
“侯医生,帮帮忙把我们都带进去吧。我们不谈学校的事,就是想老师,想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儿。”一个文静站在一边的女生说。
侯博还记得她叫白冰,是那个大街上对他吐露过内心恋情的女生。他看她一眼,她一点也不羞涩,迎着候博目光,十分从容而坦然。看着这个女孩子坚定的目光,侯博决定让来的同学都见到老师。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外科的一个小会议室,把学生带进去,嘱咐他们不要大声说话,然后回病房去找洛阳。
侯博走进病房时,洛阳在睡觉。侯博端详了他几秒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让这么多人喜欢他,准确说是近乎崇拜的喜欢,这是侯博从没有过的经验。他也得到过许许多多真诚的感谢,因为那些患者自认为是侯博救了他们的性命。这样的瞬间一直是侯博发现自己工作价值的好时机,他甚至想过再也没有比医生更重要的职业了,因为它关系着人的生命。但是今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教师也许是更重要的职业。如果一个好医生能让人活着,那么一个好教师该教会人怎样活着。今天侯博突然发现,这两者几乎同样重要。想到这儿,侯博甚至有点嫉妒这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觉得这个小伙子让自己的职业黯淡了一些。
侯博为洛阳打开会议室的门,他原想洛阳看见满地的鲜花和水果,一定会惊喜。但洛阳却满不在乎地走了进去,自己拣了一个空位儿坐下,然后扫视一眼同学,同学都静观着他:“你们这帮小市民。”洛阳不屑地扔给学生这句话,用脚指指同学带来的东西,“到处让我丢脸。”
同学“哗”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说:“谁是小市民啊?”
“你真逗!”
侯博示意大家保持安静。洛阳说:“行了,别嚷了。你们全是小市民,不仅如此,还到处宣传,告诉别人你们老师也是小市民。”
“这会儿说对了,我们老师才是小市民。”一个男生说。
“小市民才不买花呐。”一个女生接着说,“也不买水果,人家小市民买罐头。”
大家又一阵哄笑,洛阳也笑了。
“那咱们就把小市民送来的东西都打开,也请侯医生尝尝。”洛阳说完,男生一起涌来,打开水果,先递给老师和侯博,大家一起吃起来。侯博又一起涌起良性的嫉妒,这次是嫉妒学生,因为他从没这样跟任何一个老师在一起过。
“下学期代课老师确定了吗?”洛阳问。
“没有。反正是代课老师,爱谁谁,我们肯定不难为他,不给你丢脸就是了。”高同一边吃一边说。
“别打临时算盘。”洛阳说。
同学们一下子都停止了吃水果,他们惊恐地看着洛阳。
“你不教我们了?”
“那得看我能不能走出医院,这种手术的死亡率是多少?”洛阳半开玩笑地问侯博。
“开什么玩笑!”侯博话音刚落,同学都松了口气。
“好吧,不开玩笑,”洛阳接着说,“我担心手术后太虚弱上不了班,明天我给校长打电话,得给你们找个好老师,明年是重要的一年。你们必须全部考上大学,不然我不饶你们,如果你们现在对代课老师抱有临时感情,肯定有人落榜。而我的目标你们也知道,是全部考上。”洛阳说完认真地看着同学,仿佛在强调着这番话的重要性。
“要是我们全考上了,那就来……”一个男生拉着腔调说,但马上被另一个男生截断:“来六十碗,不是拉面,而是二锅头!干!”
大家都笑了。一个女生走到侯医生面前:“你肯定不知道六十碗是怎么回事,是我们班的典故。”她说。
“对,你给我舅讲讲,老洛特酷。”高同说。
“有一天晚上,晚自习,老洛进来了,皱着眉头扫我们一眼,好像我们都差劲透了。”女生一边说一边表演着,“然后老洛突然问,兜里没有两块钱的举手。有六个同学举手了。”
“是七个。”另一个更正。
“对,是七个。然后老洛说,出来,跟我走。他们走到门口,老洛又皱着眉头对剩下的人说,你们傻看什么,也跟着来吧。老洛把我们领到一家抻面馆,一进去我们都傻了:六十碗抻面全摆好了,还冒热气呐。我们都饿坏了,立刻疯吃起来。吃完饭老洛说,这七个没带钱的我请,其余的去柜台付钱。”
“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一起喊:要求平等,反对虐待,”高同接着讲下去,“老洛没法子了,我们一边喊一边往外跑,老板就去问老洛要钱。老洛那无兜里就有119块,还少给人家一块。”
“全是无赖。”洛阳说。
“但愿你们全都考上大学,好报答老师六十碗抻面的深情厚谊。”
“他们要是全能考上大学,我死也闭上眼睛了。”洛阳说。
“别老这么说,多不吉利。”一个女生怪嗔地说。
“好,不说了,但是你们一定要多帮帮那几个落后的,别光想自己。帮助别人费点时间,别太计较,老天爷会都看在眼里的,到时候也能在你们考试时候帮你们一把。”
几个男生簇拥着洛阳,离开了会议室。洛阳站在楼梯口目送大家下去。侯博站在洛阳的旁边,看着依依不舍的学生,又看看竭力控制自己不动感情的洛阳,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酸酸的,尽管作为医生,他不认为洛阳的手术有超出正常的危险。
“我从小没父母,可能跟谁在一块都能相处好,没有过家庭温暖,反倒让我跟人群好沟通。”洛阳看着候博好奇的神情,便这样解释了几句。
他们一同走回病房,路上,洛阳请求候博一件事:在手术方案确定后,告诉他一下。侯博没多想就答应了。
刘云提前半个小时离开医院,她光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几样水果,然后习惯地又走到公交车站。在等车时,她看看表,决定不了自己是坐公共汽车,还是坐出租车。坐公共汽车可以按时赶到,坐出租车她可以提前到。
下午在她上班的时候接到吴刚的电话,他要刘云下午五点半去火车站,约好三站台见面。他简短地说他处理完了所有的事,今晚出发到北京会上另一个人,然后一同飞深圳,因为深圳的事项很急。
刘云没想到吴刚走得这么匆忙,心里的难过个像是为一个同事的离别而产生的,它浓重得让刘云想哭。她曾经带着情绪让吴刚别可怜她。她现在才真正明白,她就是靠了这样的帮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而没有垮掉。明白了这个,一方面让她惭愧,她希望有机会向吴刚解释,并真诚地再一次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在她明白这帮助的重要性时,心理上也开始珍视它,但她马上就要全部失去……
刘云六神无主,她希望能早点见到吴刚,但又担心在那儿碰见吴刚的一大群朋友。她知道吴刚是一个有朋友的男人。她决定等公交车。
一个聪明的出租车司机发现这位犹豫的女人,他减速向她鸣笛,刘云上了车。
当刘云来到第三站台时,她以为自己搞错了。不仅站台空空荡荡,两边的铁轨上也没有停留的列车。但她马上看见站在站台远处的吴刚向她挥手。刘云朝他走过去,看见吴刚一个人和两只大箱子站在一起,在心里说了一句:“谢谢你,司机。”
他们走近互相打了招呼,再一次感到窘迫。吴刚立刻解释了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匆忙,他说他原想他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吃顿饭。刘云打断了吴刚的话,她说她能理解吴刚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她说她几乎不相信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完这一切。
“‘身后’,卖了?”刘云想证实一下。
吴刚看着刘云,然后点点头。刘云也点点头,她知道这让吴刚难过。
“希望我老了以后再开一家酒吧,还叫‘身后’。”吴刚说着对刘云笑笑,然后又感慨地说,“现在回头一想,在酒吧里发生了多少事啊!”
“但是开酒吧的人说走就走了。”刘云希望缓和一下空气。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刘云想问吴刚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但立刻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你考虑了很长时间吗?”刘云换了一个问题。
“你是说去深圳?”吴刚问,刘云点点头。“跟你说的时候我也是刚听到信儿。”
“你连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生活改变了?”
“我很少想,就是想想,也不是为了做决定。有时候觉得想事儿挺好玩儿的。”
刘云还是有些不解地看着吴刚。
“想做就做了,考虑太多没用。”
“是啊,”刘云有些羡慕地说,“关键是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也知道。”吴刚认真地说。
刘云很勉强地笑笑,让吴刚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凄楚。于是他想鼓励一下刘云:“活得不如意的时候,外面扔过来的任何机会都应该抓住。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和从前一样不如意。”吴刚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生活让每个经历过的人都能说出两句类似格言的句子,也算公平。
吴刚的那列火车开进来了,站台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吴刚跟刘云握握手,然后督促刘云现在就回去。他说他不愿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没完没了地告别。刘云把水果交给他,他说太好了,正好他没买。刘云让他说得很高兴,但又为最后分手的时刻伤感,她控制自己。
“你就当一个革命同事出差了,我肯定常回来。”吴刚故作轻松地说。
“好的,一路多保重。”刘云最后望了一眼吴刚,然后转身离开了。
另一列火车缓缓地启动了,伴随着轰鸣声开出了站台。刘云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刘云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她呆呆地看着客厅里各种“缺损”的陈设,心里空空的。看着被耿林破坏过的家,她不是特别难过,就像耿林砸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分激动一样,对她来说这似乎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但是,吴刚的离开却抽空了她。
她不再为耿林格外激动,并不是她现在理解了耿林,而从前没有。她慢慢发现的事实是,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可是婚姻起了变化,她作为妻子的角色没有了,她就几乎垮了下去。“这么多年我做了什么?”她此时这么问自己的时候,答案也就浮出了水面:她只不过是一个妻子。如果现在发生的事不是她的丈夫跑了,而是她被医院开除了,她会难过,但不会坍塌,接着会退回到家里,做一个更贤慧的妻子。
然而思考并没有带给刘云力量,她依旧沉浸在吴刚离去的真空中。发生这一切之后,她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吴刚起到了她没想到的作用,特别是在他离去后,她更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刘云起身给彭莉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她又躺回到沙发上,想先小睡一会儿,然后再吃东西。但是她刚刚躺下,脑海里又浮现出烦乱的往事,有些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刘云知道她今晚将再一次失眠。
刘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没劲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看着一个从日本捎来的小木头娃娃孤零零地立在音响上,心里异样地颤了一下。另一个小木头娃娃被耿林砸坏了。她突然抓起那个小木头娃娃,奔向阳台。当她拉开阳台窗户想把小木头娃娃扔下去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关上窗户,把娃娃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才要摔坏那个娃娃,当她又把那个娃娃放回原处时,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把娃娃扔下去,自己也可能跟着跳下去。在她对那个可怜的娃娃长久地凝视时,她受到了解脱的吸引。人不是必须熬在痛苦中,人有时突然就没了力量把那无边无际的虚弱和空虚,把那看不到希望的沙漠截止。
“我累了,再也没力气了。”刘云又恢复了常态,她坐在小木头娃娃的旁边。墙上报时的钟响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这是我第三次走进办公室,看见主治医刘云女士站在窗前。”侯博靠在门旁,发现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就这么说了一句。
刘云立刻有些惊恐地回过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吓着你了?”侯博坐下来。
“没有。”刘云说着回身不好意思地看了侯博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没事吧?”侯博关切地问。
“没什么。”刘云说。
“但你脸上可不是没什么的样子。”侯博说。
“我有时候觉得,人为什么非得受苦不可。人不是必须忍受痛苦的。”刘云若有所思地说。
侯博听刘云这么说,就决定先跟她聊聊,过一会儿再谈工作。
“其实,你这么说太尖锐了,也太被动。”侯博故意把话说得有几分学究气,好让刘云离自己的悲观情绪远一些。“我有时候也很痛苦,甚至不因为具体的事情痛苦,人生充满了遗憾。比如说,你活一辈子,不过就是几次选择。选了学医就不能学物理,选了这个女人就不能选另一个女人。但要是想开点,这个过程里你要是知足了,也就有意义了。”
“知足?”刘云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她觉得知足这个说法走近了她。
“就是,你不用到处去找,就在咱们医院你就能发现比你活得不幸的人很多,但他们不一定都是很悲观。”
侯博的话让刘云惭愧了。她挑起另一个话题:“你跟你爱人怎么样?”
“总吵架,每次吵完架总比吵架前感情更深些,但这并不妨碍再一次吵架。”
“你们结婚多久了?”
“四年多。”侯博说,“也许有比她更合适我的女人,你也知道现在男的像我这个岁数很吃香的,再加上我的职业,手里一把小刀,休了老婆再找一个,好像不难。但我总是问自己,我干吗要改变呐?一个新女人有新优点,肯定也有新缺点,说到头来,是个忍受问题,话又说回来,现在的爱人是我自己选的,我爱过她现在也喜欢她,我干吗不尊重自己的选择呐?!”
“说得有道理。”刘云若有所思地说,“你很幸运,做出选择的时候自己很清楚。”
“你爱人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是我被人选中了,我答应了,仅此而已。”
“你可以再选一次。”侯博兴奋地说。
“可惜好多人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选择时,已经太迟了。”
“你说什么是真正的选择?”侯博问。
“真正的选择就是不后悔。”站在门日的洛阳接了一句。
“嗨,你好,洛阳。”刘云和侯博同时跟洛阳打招呼。
“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不过你们谈的话题太尖端太诱人,我不得不加入进来。”
“得了吧,这方面人生大道理谁电说不过老师。你看,他一句话就都给总结了。”
“哪里,哪里,我还想问刘大夫呐,”洛阳转向刘云,“您刚才还没回答候大夫的话呐,我也想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说刘云,这里就你的年纪够资格说说,开导开导我们后生。”
“别开玩笑了,洛阳找我们肯定有事。”
“您先说吧。”洛阳真诚地恳求着。
“我只是想女人,对女人来说的选择。”刘云说,“女人可能比男人更需要支撑,女人选什么作为这个支撑好像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但多数女人是选择了另外的。”
“什么是另外的?”侯博问。
“男人。”洛阳成熟沉着地替刘云回答了。
“这没错啊!”侯博说,“看看我对老婆多好,差不多发誓永远不抛弃她。”
“行了,我们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侯博就成猴子了,一点正经的都没有了。”
“那我就来换个话题。”洛阳谦和友好地说,“我想跟你们谈谈我的手术。”
刘云和侯博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回洛阳。
“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有什么思想负担,就是想知道手术有哪几种可能。”洛阳轻松地说,“我自己的事我喜欢知道得清楚一些。”
“你的病具体地说是主动脉瓣病变。需要做的是换瓣手术,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我们不能说是白分之日,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能保证的。”侯博故意说得郑重其事,看着一言个发的洛阳,他又补充一句,“作为病人,你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剩下的事我们来做。”侯博说完笑了,洛阳也跟着笑了。只有刘云以女人特有的直觉吻到了另外的气味儿。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全力的。”刘云劝洛阳说。
“我们能讨论讨论吗?”洛阳温和地笑着。
“关于什么?”刘云问。
“我没学过医学,举个例子说吧。医生在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有时并不适合具体的病症对吗?”
侯博没有马上点头,他被洛阳的切入点震住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医学常识,不会这样问医生。
“也就是说,医生需要灵活运用从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针对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处理,当然不是说违背教科书上的原则。”
“你真的没学过医吗?”侯博半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只是瞎说,”洛阳接着又说,“如果一个病人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医生按教科书上的原则处理,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而医生换一种办法或者说综合一些办法和策略,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就会达到百分之八十……”说到这儿洛阳停住了,他看看侯博又看看刘云,然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看见你们起,就从心里挺信任你们的。也希望你们能信任我一次,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医生会采取哪种方法?”
侯博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桌子上,他看看刘云,刘云一脸惊疑。她做梦也没想,第一次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居然是个患者。但是她马上就安静下来了,提出这样的问题的人也许只能是患者,因为医生不可能戳医生的难处。
“求求你们,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洛阳诚恳地说。
“绝大部分医生会采取前一种方法。但最好你别再问为什么。”侯博说。
“好的,我不问,但我想问点儿别的。”洛阳说完笑笑。
“你疯了。”侯博说,“有那么多精神头儿,好好养养身体吧。”
“换瓣手术有一个弱点,是吗?”洛阳问。
“你指哪个?”侯博很有幽默感地问。
洛阳笑笑,他觉得医生有时很像孩子,不自觉地就能讨别人喜欢,因为他们对面的人几乎都是患者。
“我得终生吃一种抗凝血的药,对吗?”洛阳又问。
“总比有生命危险强。”侯博说着看一眼刘云,她无语地坐在那儿,灵魂好像已经离开她多时。
“而且吃这种药得严格控制剂量,吃少了辩膜上就会长血栓,吃多了会造成出血,这两种情况又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好死不如赖活着,老人留下的话未必就不适合你。”侯博已经开始有些认真地反驳洛阳,他怕洛阳给他出更大的难题。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瓣膜成形。”刘云突然说话,把侯博惊了一跳,好像他已经忘记刘云会说话。“如果手术成功,病人手术后基本上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如果手术不成功呐?”侯博认真起来,大声对刘云说。
刘云像是一朵被风吹败的花儿,委顿下去。
“这就是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求求你们为我冒点风险,我想做瓣膜成形。”洛阳对着刘云说,然后又看看侯博,他知道侯博的权威性。
刘云离开办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后的商讨交给男人们。
“洛老师,”侯博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你还年轻,考虑事情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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