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娄红明人不做暗事,她丈夫爱上我,要跟她离婚。”娄红说着用手指指刘云。“她就开始闹,先去我单位,然后去派出所,最后去我家,太可耻了吧?”
“你不可耻吗?一口口一声声她丈夫她丈夫,你跟人家丈夫乱搞,你不可耻吗?”老护士长也气愤了,吵架这时变成了娄红和护士长两个人的事了。
“我有什么可耻的?不错,他是她丈夫,但他爱我,这就够了,这也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重要的,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勾引人家老公吗!”护士长说。
“就是,就是。”一位女患者说。
“这丫头太狂妄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说。
“我明白了,跟你说没用,实话告诉你,我真的同情你们,因为你们这代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因为你们从没经历过。你们一辈子不过是在自我欺骗,还以为结婚生孩子就是爱情呐,真可怜。”
“滚出去!”娄红的话激怒了老护士长。
娄红没有理睬护士长,转身去对刘云说:“我告诉你刘云,你可以什么都做,因为你有权利,因为你手里有结婚证书,但我希望你顾及一点儿自己的人格,干得光明正大一点儿,别那么下作、下流,让人瞧不起!”
“你这黄毛丫头说话嘴怎么这么很,你难道没有老的那一天吗?你能永远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吗?如果有一天你老公被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人勾去,你还会这么狂吗?”老护士长动了感情。
“谢谢你这么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有这一天,可能我会很难过,但我会很体面地处理,不会像你们刘大夫这么下作。”娄红又一次用了“下作”这个词,它将刘云最后的感觉杀死了。
护士长接不上娄红说的话,因为似乎觉得她说得有一点儿道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道理。
“可惜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体面。”娄红好像突然没有了吵下去的兴趣,低声说了这句话之后挤过人群离开了。
在娄红经过左敏身边时,左敏最后看一眼刘云,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有过这样的表情:恨自己还活着。
于是,大华的朋友左敏尾随娄红离开了医院。在她的裤兜里放着一大堆大华做手术的各种费用收据。
第二十八章
刘云坐在那里,保持着娄红离开之前一样的坐姿。
护士长把围观的人驱走,关上了诊室的门,她小心地坐到刘云对面的椅子里,看着刘云。
刘云还那样坐着。
“刘大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找人替你。”护士长试探地说。
刘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坐姿,但她把目光投向了护士长。护士长看着刘云的脸,有些害怕,担心刘云的精神受到刺激了。刘云的表情是经过震动之后死亡的表情,就像一个被当众强迫脱光衣服的女人,她努力挣扎,想保住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离开了自己,她立刻就静止了,仿佛她自尊的死亡已经在最后一件衣服被扒掉时完成了,任凭自己的裸体暴露在众目之下,丧失了感觉的功能。
“你别太上火,有事说出来,大家都可以帮忙,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护士长还在努力试着开导刘云,“想开点,先回家去吧。”
刘云突然笑了。
“你去忙吧,护士长,我不回家,还没到下班时间呐。”刘云平静地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好像那个裸体的女人不再有力量离开事发的现场,宁可让自己留在众人的目光中。这是护士长无法理解的平静,于是,她离开了。走廊上立刻有几个护士大夫围住她,打听情况。她说:“受刺激了。”然后便去医院领导那儿汇报情况去了。
刘云看着桌子上的各种处方笺和化验单,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些白晃晃的纸片在她的注视下突然有些变形,好像离她很远,她甚至担心伸手再也够不到它们,虽然她一直在盯着它们看。于是,她站起来凑近窗口。
窗外是阴天,是医院后院的草坪,有患者在那儿经过,也有人坐在草坪旁边的白色铁椅上。她看着外面,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外面应该传进来的声音。这时,她轻声对自己说:“我应该给患者看病啊。”
刘云立即离开窗口,推开自己诊室的门,然后回到桌前,等待下一个患者。她不知道分诊的护士把患者都安排到别的诊室了,她在等着。
娄红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沮丧。来时的气愤以及由气愤产生的巨大力量现在都消失了。她甚至想不好自己为什么要来医院找刘云吵架?“我太看重刘云了,她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太下作。”她心想。
一个坐在路边要钱的乞丐在娄红经过时,用脏兮兮的手拉拉娄红的裤角,朝她要钱。娄红根本没反应就过去了。如果是往常,她至少会大叫一声,表示厌恶。有一次,她对耿林说,“我愿意给乞丐钱,但不愿他们拉我。”
娄红继续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心里越发虚空和烦乱,仿佛刚刚干了一件不干净的事,那脏的感觉还留在身上。她后悔自己的冲动,因为她在心里突然发现一个启示,她之所以不值得来找刘云吵架,是因为她比刘云达到了更高的层次。“我年轻,所以我还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任何意外或灾难。”她在心里想,“而刘云已经丧失了面对的勇气,所以她才要到处去闹,希望闹出一个机会,抓住丈夫,从而避免生活的变化,她是个胆小鬼,胆小鬼都害怕生活有变化。”
“而我怕我的生活有变化吗?不。我怕耿林离开我吗?不。我什么都不怕,生活变化了,还会再有新的生活,耿林离开我,还会再有新的男人来,为什么要维护旧状态旧生活花费力气呐?太不值得了。”
“我好傻啊,我忘记了自己是自信的,我是可以自信的,我真的不该来这儿跟她吵,太不值得了。”
娄红想到这儿,又想到那个乞丐。她的思绪从乞丐又飘到刘云,最后她发现,无论谁,她娄红都可以从上往下看他们。这时,她重新平衡了自己。由来时的气愤到吵架时的激怒到现在的新的心理平衡,娄红以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简单和自信,迅速完成了这一过程。她似乎不再那么恨刘云了,因为她觉得,她这么一闹也会让刘云丢尽颜面,多少也扯平了吧。
娄红的脚步因此轻快起来,仿佛生活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娄红的肩膀。娄红本能地甩开,随口说了一句:“讨厌。”她认为是乞丐。当她转身时,还没看清是谁,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打在鼻子上,鼻子立刻出血了。娄红后退几步站稳,用手捂着鼻子,但毫不示弱地面对来者。
“你凭什么打我?”娄红哭着问。
“因为你说讨厌。”打娄红的是左敏,她再一次逼到娄红面前。
“你要是再碰我,就是找死。”娄红威胁说,她心里很自然又想到她舅舅对她拍胸口,替她出一切怨气的保证。
“小x丫头,今天我不把你嘴打服,我就姓你的姓。”
左敏说着再一次动手,她在娄红的脸上狠狠挠了几把。娄红也拼命还击,但她从没跟任何女人动过手,所以根本伤不着左敏。左敏打着打着,好像不耐烦了,狠狠扇了娄红一个耳光,扇得娄红“嗷”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左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娄红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步步退到一堵墙前,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女的说:“快去医院吧。”说着,她用手指指刘云医院的方向。
“挂外科急诊。”另一个女人说。
围观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她们满怀同情地看着娄红,但刚才在左敏动手时,却没有人拉架。
“少对我说话,滚开。”娄红对围观的人大叫,仿佛看穿了她们同情的虚伪。
围观的人有几个散去了,边走边说:“这样的人该揍,好赖话儿都分不清。”
“就是。”
娄红镇定了一下自己,顺着来路往回走。她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昂着头走。几乎所有看见她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侧目: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姑娘走在大街上。娄红越走越快,忘记了疼痛。她走进医院大门,拐进外科急诊的走廊,走进刘云诊室,站到了刘云的面前。
刘云没有马上认出是娄红,她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并同时有了医生看见流血病人的本能反应。这时,娄红说:“刘云,是你让人干的,对吧?”娄红坚强地用手指指自己血淋淋的脸,声音不高但十分严厉地质问刘云。
刘云惊呆了。当她发现站在面前的流血者是娄红时,她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面对流血的那份镇定消失了,于是,娄红那流着血的脸在刘云眼里格外血腥起来,作用到女人的神经上,而不是女医生的神经。
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娄红:“怎么回事?”
“给她处置一下。”刘云虚弱地说。
护士过去拉娄红,被娄红甩开:“少碰我!”娄红看也不看护士,对刘云说,“你会遭到报应的。”
娄红说完又高昂着头,离开了医院,她那血淋淋的脸让许多看她的人以为,她是一个被医院拒绝的伤者。
娄红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心还被刚才的那份高傲盘踞着。她对司机说出耿林住处的地址时,好像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只是被一种悲壮的情绪鼓舞着。
“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司机好心地试探说。
“我上车的地方不就是医院吗?”娄红说。
“说的也是。”司机咕哝一句,换挡加速。娄红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
耿林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他觉得头像天一样大,像地一样沉,而自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醒过来,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像多数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先看表,想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听见门响,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拢拢头发。
娄红站到耿林面前,耿林一下跳了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娄红脸上的血渐渐凝固了,变成了暗紫色,不均匀地分布着,让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滑稽。
娄红看着惊慌的耿林,心中的委屈炸开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男人,这个遇到事只会把自己灌醉,躺在床上昏睡的男人。“他为我做了什么?”娄红心里再一次这样问自己。她像从前一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委屈之余,她又多了几分对耿林的藐视。
“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说话啊?”耿林看着木呆呆站在那儿的娄红,根本无法了解她的内心活动。他心疼极了,娄红的伤口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心,所以他的反应在娄红看来有些夸张,因而有些可笑。但这样的反应对耿林来说是最真实不过的,因为它没经过他的大脑,而是从心直接迸发的。他爱娄红。如果他有女儿被伤成这样,他的反应可能也是如此。但娄红体会不到这些,她觉得耿林这样的反应很不自然,换句话说不是来自内心的。但她没有想,耿林怎样反应在此时此刻才是自然而且发自内心,而且是对她充满慈爱的。
女人的天空有时被感情遮蔽着,所以很难看见理智和合理的晴朗。
“你应该去问你老婆。”娄红的话音和泪水一起出来了。
耿林上前抱住娄红,娄红在他怀里喘息了一下,然后委屈和任性混杂的心情中使她推开耿林。
“少来这套。”娄红的口气虽然依旧强硬,但少了杀伤对方的企图,给耿林传达了可以正确理解的信号:她需要安慰,无条件的安慰。
耿林再一次抱住娄红,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用力再用力地抱紧娄红。娄红哭得更厉害了,但身体却瘫软在耿林的怀里,仿佛是一个跌坏的孩于终于找到了妈妈的怀抱。娄红刚才一路上支撑她忍住的力量这时消散了。
对于恋人来说,身体语言远比从嘴里出来的语言可靠,因为它不传达误会。
耿林拥抱娄红的同时,心中的愤怒已经伸向了刘云,他恨不得把这愤怒装上他的灵魂,让它立刻出现在刘云面前……
刘云在娄红离去之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娄红被挠伤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眼前。她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却一次也没有想,这事与她无关。与其说她被娄红受伤的样子惊呆了,不如说她被由这件事带来的罪恶感压坏了。她是一个外科大夫,见过比这更参人的伤势;但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永远不可能这样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但娄红的脸和娄红站在她面前说的话,都不是幻觉。刘云突然头晕得厉害,她觉得自己要呕吐,站起来便摔倒在地上。
刘云被两个护士送回家,这之前,胡大夫给她推了一点儿葡萄糖。刘云躺在床上,对两个护士说:“太抱歉了,连杯茶也没喝上。”
“你别想这些,都是自己人。好好沐息一下,明天不好就别上班了。”其中的一个护士说。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护士走了以后,刘云哭了。她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是默默流泪,接着是嚎啕。她抓过另一只枕头,捂住脸,这使得她的哭音听上去更凄惨,透出的只有绝望。她像一个被困境的大网罩住的女人,无比难受。她用自己几乎是全部的力量去抗争,希望能摆脱一点这样的难受。但她的努力是朝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引来了更大的不幸。当这不幸来临时,她再也没有抗争的力量,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幸。她被这巨大的不幸辗压过去,再也看不见获救的希望,仿佛这灾难是无尽头的。
胡大胡大夫找到刚从农村探亲回来的吴刚,相当认真地说,他觉得刘云现在有大麻烦了。听完这话,吴刚感到自己肩上的分量。当胡大夫继续讲发生的事情时,吴刚没有认真听。因为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曾经预料过。他也曾为此担心过,但他还是过于相信一贯沉静的刘云,不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他明白,实际中的刘云和他想象中的刘云有着怎样的差别。他必须承认刘云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帮助一个“普通”女人,或者说,他不知道怎样去帮助这样的女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但马上把思路岔开。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要帮刘云,因为他愿意这样。
第二十九章
娄红坚持不找医生,也不去医院,耿林却坚持劝她去。最后娄红说:“医院让我想起你老婆。”
耿林立刻就不坚持了,娄红的理由让他顿时矮了三分。
“我担心你的伤口……”耿林害怕地说。
“没关系的,你去买些东西,我自己能处理。”娄红情绪安静下来,表现出了她这年龄女孩儿少见的坚强。“买什么你肯定知道,你老婆是外科医生。”娄红最后一句话也没带出抱怨或伤害的企图,仿佛要说明的只是事实本身。
耿林被眼下的娄红感动了,心猛地又被怜情紧攥了一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一下刘云,然后不自觉地咬咬牙关。
“娄红,我真的对不起你。”耿林真诚地自白道,“我希望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快去买东西吧。”娄红说完轻松地笑笑,没想到凝固的伤口却因此疼起来。耿林立刻用手围拢到娄红的脸庞,心疼地说:“没事吧?”
耿林买来了处理简单伤口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助娄红一点一点地清洗血污。当他们做完这些的时候,娄红坐到一面镜子跟前,这面很窄的立镜是女房东留下的,它曾为耿林发现娄红身体的美妙之处起过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现在耿林却通过这面镜子看到了跟美妙毫无关系的可怕:娄红脸上的血污清洗掉了,但一道道红色的划痕残酷地分割着娄红白皙的皮肤。划痕深的地方肿得高些,耿林无法想象那些结痂掉了之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即使他不想这是刘云一手所为,作为一个男人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伤口,这和男人间的殴斗所造成的伤害不同。他站在娄红身后,轻轻把手放到她的双肩上,如果可能,他真的想哭。
“我该回家了。”娄红看着伤口,首先想到的是父母,于是就说了出来。这也许是她性格奇怪的一面,她能为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常的小事发疯地吵架,但在能把许多人吓坏的大事面前镇定自若。
耿林没想到娄红这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这的确又是个很大的问题。娄红不能随便在外面过夜,那么回家这伤口怎么办?怎么向她父母解释。
耿林没有退却的选择,他说:“我送你回去。”
娄红从镜子里盯盯地看着耿林,好像她没有明白耿林这话的意思,又好像她不相信耿林有这勇气。
“得向你父母做个交待。”耿林坚决地说,说话间心理准备也充分一些。
耿林感觉到了娄红矛盾心清背后最终想要的东西,她希望耿林去,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很男人的举动,甚至很浪漫,娄红和耿林间由于年龄或价值观念所造成的差异,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显现得很清楚,耿林要求送娄红回家,是因为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不管愿意不愿意,这跟责任有关,而不是别的。
耿林先替娄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戴好。他站在门前,平静地对娄红说:“我们走吧。”
“你真的要去?”
耿林点点头,然后他看见娄红的眼睛里迸出深受感动的光芒。
娄红有着她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但她毕竟还年轻,还处在靠想象理解世界的阶段,因此,有时候在活法上有一点随心动所欲的架势,但这不过是阶段性的表现,没人能在这条路上走很远,因为想象总要碰壁的。一路上,娄红出于好心,设想了好几种,她父母可能对待耿林的态度。比如,二话不说立刻把耿林撵出去的可能首先被娄红提出来,但马上又被她否决了。她说,她父母是有教养的人,再生气也不可能做出无礼举动的。耿林静静地听着她说,不停地抚摩她的肩头。他心里很空,根本想不出她父母可能有的态度,索性不想。
“你害怕吗?”娄红问。
耿林点点头。
“为什么?”娄红不满地说,“我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对你有点尴尬罢了。再说……”
耿林用手捂住娄红的嘴,他害怕娄红说出伤人的话,比如,“再说你本来也有责任”,他猜她可能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打断了,他眼前承受不了娄红这样的话。
“我不害怕他们怎样对待我。”耿林说。
“那你怕什么?”
“他们会想办法让我们分开的。”
“他们肯定会这么想,但能不能做到,这取决于我们。”
耿林对娄红笑笑,替她拢过去吹到脸上的头发。
“还疼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动人。
娄红乖乖地摇摇头,把头枕到耿林的肩上。
“现在打车吧?”耿林问。
“再走一段吧。”
当娄红和耿林终于站到娄红父母面前时,他们的确像女儿猜想的那样,大吃一惊,但好像并不是因为耿林来了,而是女儿的伤。父母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娄红的脸上,这难道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的女儿从没受过任何人的伤害,他们一直认为作为父母他们是有能力保护女儿不让别人伤着。现在怎么了?
娄母伸手要去碰碰女儿的脸庞,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娄父抓住女儿的手,脸色铁青,“怎么了?”他问。
娄红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被忘却的委屈又升涌起来。“在父母这儿我多么重要啊!”她想到这儿,眼泪也流下来。她的泪水流经伤口时,蜇得很疼,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娄红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愤怒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把注意力转到耿林身上,从外表看他还算镇定:“也许你能对此做一点儿解释?”
“都是我的责任,我……”耿林大包大揽地说。
“那好,我们可以出去说说。”娄红的父亲打断耿林的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耿林说。
娄红身上保护耿林的意识这会儿也活了起来。她拉住父亲的胳膊摇晃着,企图以女儿对父亲的特权化解双方间的怒气。
“你们别着急吗,我没事的,先让我给你们介绍……”
“你闭嘴!”娄红的父亲甩开娄红的手,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的脸,还敢说没事儿!小心你将来出不了门。”
娄红被父亲的态度惊呆了。从小长到这么大,父亲从没这样对过女儿,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娄红也没见过父亲这样对过别人。她一时说不出话了。
“请吧。”娄父对耿林伸出手。
耿林看一眼娄红,娄红把握不准,耿林想通过这目光传达什么。那目光既没有感情也没有责备,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是胸有成竹。那目光甚至没有暗示娄红要坚强,要相信他们的感情。那目光好像什么都没有,仿佛一个再也找不到力量抗争的人,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了命运,而听从摆布。
耿林随娄红父亲离开时的无奈,给他自己刻下了很深的感情印记,这是他过去的那么多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的致命局限:的确有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事情,身在其中的时候无能为力。这时候他认真地痛恨自己,但于事无补。
耿林和娄红的父亲离开他们的院子,来到街上。娄红的父亲走在前面,他想把耿林领到一个能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又不想在家附近,担心碰到熟人,于是就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里,耿林依然没从刚才的无奈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娄红父亲的后脖颈,好像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他是父亲,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充满力量,理直气壮,看来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耿林想,“可我却没有这样做的机会,尽管我和他一样爱娄红,甚至比他更爱,但为什么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去表现我现在的感情?”想到这儿,他觉得特别窝囊,不由地又想到刘云,“都是因为她,她疯了!”耿林又一次有了那样的感情,恨不得马上见到刘云……
娄红的父亲把耿林领进一个宾馆的咖啡厅后,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现在感觉没那么多的话要对耿林讲,也不想听他说。他不是要了解他们的感情,而是消灭它。
他们坐到一个角落,娄红的父亲点了两杯咖啡。在咖啡送上来之前,他没说话。耿林看得出来,他故意要这么做,给耿林心理压力。但耿林不紧张也不害怕,他知道自己可能失去的是什么,但眼下他无能为力。在他所爱女人的父亲面前,他怎样抗争或表白,都可能被对方的一句话击败:你是结婚的男人,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在这种场合下理直气壮!
咖啡终于端上来,娄红的父亲自己喝了一口,耿林没有喝。他发现耿林没有喝,也没劝他,接着自己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他朝远处的服务员摆手。服务员走过来,他说:“结账。”
服务员有些吃惊,娄红的父亲看她一眼,仿佛在问,“我的话你没听懂吗?”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这时,娄红的父亲看耿林一眼,根本没在意耿林眼神儿中流露出的不屑,他说:“其实我要对你说的话不多,因为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女儿的事,什么都不想知道。”
耿林无奈地笑笑,无话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做家长的想法。”
服务员把账单交给娄红的父亲,他看一眼后把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冉一次离去。耿林心想,他还要等着找钱,然后他就可以骄傲地离去了。
“我们绝不允许女儿跟一个结婚的男人有感情纠葛。”
“我正在办离婚。”耿林认为有必要说这句。
“结过婚的男人也不行。如果小红找不到一个好的未婚男人,可以找个差的,为什么要跟一个有过婚姻的男人?!”
“照您这么说,爱情是无所谓的?”耿林有些顶撞地说,他感到绝望,他不能想象面前这个男子汉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岳父,于是他和娄红的前途突然黯淡起来,他便不在乎自己的态度怎样了。
“爱情?”娄红的父亲充满讽刺地强调着这个字眼儿,“我想,作为一个丈夫,我比你更有资格谈爱情吧。”
服务员又走过来,把要找的零钱交给娄红的父亲。
“我想你至少还不是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所以对我最后的忠告,你最好在意些,其实说成警告也不过分。”娄父说到这儿看一眼耿林。耿林的表情一如刚才。
“离开我女儿,不然我让你失去工作,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你送进监狱。”
耿林没有说话,但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这没用。一个男人能不能轻蔑地看别人,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我告诉你,为我女儿我可以做一切。而且,你最好相信在社会上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我,有这个实力。照我说的话去做。”
娄红的父亲站起来。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娄父阔步离开了安静的咖啡厅,留下耿林一个人。面对一杯一口没喝的咖啡,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在他们遇到面对不了的困难时,倒头便睡。最重要的是,他们也能睡得着。如果他们有体贴的父母或朋友,常会把他们唤醒,怕他们这样入睡导致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也许会精神失常,但肯定不是因为入睡。刘云不属于这类人,即使在她精疲力竭痛苦至极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入睡的可能。有时,她想,这是上帝送给她的命运。当她被同事从医院送回家后,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她服了安定后不久,便昏睡过去。但她总是从昏睡中醒过来,而且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醒过来,然后心狂跳一阵,接着她闭上眼睛,等待这急促的心跳过去,再一次进入昏睡。
当她从最长的一次昏睡中醒过来时,依旧很难受,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她坐起来喝了一杯水,记起来自己刚才做的梦,不由得不安起来。她从没做过这样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走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大街上。街道的两边是又高又壮的杨树,没有车辆,只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尔有几个与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过她了。于是,她也加快脚步。可这样没走几步,她就看见自己的左脚脱离了她,走到她前两步远的地方去了。她一开始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脚,但她认识自己的皮鞋。她吓坏了,连忙低头看自己的左脚是不是还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脚步,然后眼前的左脚便回到她这儿了。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过她,然后又加快脚步,左脚便又离她而去……
就这样循环了几次,她醒了。在梦中她觉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在她醒了之后,思绪依旧集中在这儿,她不明白在梦里为什么偏要加快脚步?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刘云一跳。她犹豫,但还是拿起了听筒。
“刘姐吧,我是陈大明。怎么样?我都听说了,这会儿那x丫头该老实了吧。以后这事儿你全找我,别的不成,帮你出出气没问题。”
刘云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架刚从雾中钻出的飞机,耀眼的灿烂日光让她晕眩,原来是这样!
“我担心她报复你,所以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上班?我去你医院候着,他们不敢乱来。”陈大明说着又补一句,“再说还有我吴哥。”
陈大明的第一句话把刘云气坏了,但听他说完第二句话,她又觉得陈大明一片好心为她,不忍责备。可刘云眼前又浮现出娄红受伤的脸。
“刘姐,刘姐,能听见吗?”
“我在听,”刘云说,“你也能听见我说话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没问题。”
“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刘云恳切地说。
“可是我……”
刘云放了电话。
第三十章
宾馆大堂的咖啡厅大都有这样的魅力,让心请不好的人宁可留在这儿,而不是起身离去,仿佛外面的所有地方都还不如这里。
娄红的父亲走了,耿林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既不出神儿,也不难过,很平静的样子。
“先生,您?”服务员按惯例过来收抬娄红父亲的杯子,同时也感到奇怪,先走的顾客把钱付了,这在宾馆大堂并不常见。
“把这杯也收走。”耿林指指自己面前一口没喝的咖啡。
服务员按他说的,也将另一个杯子放到托盘上。但没有问他还需要点儿什么,耿林被蔑视的自尊心又痛了起来。
“有什么喝的?”在服务员转身要离去的时候,耿林很不友好地喊了一声。服务员回身看他,好像不明白耿林指的是什么。耿林发现这是个很顺气的女孩儿长得有些逗人儿,一脸受委屈的样子,于是他不安起来,心想自己是个大男人啊,对一个小姑娘发脾气,可卑了。
“酒什么的。”耿林缓和一下语气。
“我可以从旁边的酒吧给您端来。”
“好。”耿林说,“一瓶干红。”
“一瓶?”
耿林点头。
“什么牌子的?”女服务员问。
“随便。”
耿林信任地对女服务员说,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把最后对死亡方式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别人。
耿林喝了半瓶千红之后,已经有了醉意。这时,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愿意去——没有人在等他。他不愿现在,在他尚还有几分清醒的时候回到他的住处,他受不了这种心境下那小屋带给他的孤寂和压抑。那小屋应该是只该是个为偷情而存在的地方,那久久都没拉开过的窗帘,把屋里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开了。但他也不愿意喝醉以后回去,因为他受不了一个人从醉酒中醒过来时的难受,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苦笑一下,继续喝下去,发现自己并不坚强。
耿林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愿留下来,但又懒得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想娄红和刘云肯定都睡着了。这是世界上跟他有关系的两个女人啊!一个男服务员走近耿林,低声说:“先生,能请您到旁边酒吧接着喝吗?那儿有歌手。”
耿林迷迷糊糊地点头,随着服务员进了大堂另一侧的酒吧。服务员给耿林安排好位置,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摆到桌子上,然后对吧台的人眨眨眼,便离开了。
一个女歌手正在唱一首耿林从没听过的劲歌,耿林觉得酒吧的气氛更适合他此时的心境,仿佛在他苦涩的舌头上撒了一层糖,滋味好一点儿。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身后”,又想起劳动公园的草地,想起草地上娄红白得耀眼的酮体,在月光下泛着的光芒……一种莫名的诗意在耿林心里荡漾开来,他开始注意着那个有一头浓发的女歌手,她的头发几乎遮蔽了她的脸。
歌声爬到最强的高音后,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耿林一样感伤难过却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过后的安静中操过一把吉他,坐下,什么都没说,便用英语开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头唱着,长发像没拉到尽头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面庞隐在一片虚幻中。耿林被女歌手唱的这首歌吸引了。他听不太懂歌词,偶尔明白的几个单词让他知道这是首跟爱情有关的歌曲。但这首歌的曲调以及这曲调所营造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好像通过音乐已经理解了它,又通过对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听啊听啊,仿佛这歌声把他和女歌手带离了这里,到了海上,远离了生活苦恼和忧伤,只有阳光慷慨的笼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台走来。耿林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经不少,但还能分辨,她并不好看,所以才用头发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耿林的位子离吧台很近,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个小男孩儿一样认真地问:“我能请你喝这杯橙汁吗?”他尽量口齿清楚地说完这句话。
女歌手回头看看耿林,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着橙汁坐到了他对面:“为什么?”她问。
她一这样问,耿林立刻对这个并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个真正的歌手,他想。
“我想请你告诉我刚才那首歌的歌词。”
女歌手看了耿林一眼,很老练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惊喜。这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而歌词则是她更喜欢的。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听这首歌词的竟会是一个男人,在酒吧里的一个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个男人。她原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对这首歌感兴趣,进而询问歌的内容。
“你为什么喝这么多?”女歌手没有马上回答耿林的问题,而是随口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但她的样子却在告诉对方,不必回答她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想喝。”耿林说。
女歌手把酒瓶里的于红倒进自己的橙汁里,然后一饮而尽。耿林见此情景,掏出自己的钱包,态度谦逊微笑着把它送向女歌手:“看看还能给咱们来点什么。”
女歌手看着耿林笑笑,起身,并没接他的钱包,耿林举着钱包的手咣当落到桌子上。女歌手又回到耿林身边时,交给了他一张纸条。酒吧很暗,耿林掏出打火机,读完了字条。那上面写着:你只有等到有人爱你时,你才会变得很重要,你只有等到有人关心你时,你才会变得很幸福。
这是歌词。
清晨六点半,耿林用钥匙打开自己从前的家门。这之前,他在街上已经走了近三个小时,他觉得夜里的风已经吸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并没因此有清醒的感觉。他闻着家里清晨特有的气味,这混合着家具油漆卫生间香皂厨房食物外衣灰尘的气味,又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车回家一样。
一切都还安静,刘云还没起床。他没脱鞋就走进了客厅,四周打量一番,没有任何变化,不知为什么,耿林突然就有了坏心情,甚至比昨天的心情更坏。在这个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喝酒,在无法保持清醒的混乱中清醒着是非人的折磨。
他推开卧室的门,刘云坐在床上看着他,她的脸又是那样毫无表情。她不仅知道耿林进来,而且还打定主意不出来迎迎他,耿林这么猜测着,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知道我回来。”耿林十分生气,所以说出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刘云看着他,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没说话。耿林看着她光洁的脸,想起了娄红的脸。他从没碰过刘云,但此时此刻他想狠狠地在刘云的脸上打那么一下子,因此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是你亲手干的,还是找人干的?”耿林说这话的时候,从牙缝里挤出的蔑视和愤怒像毒气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想看看刘云接下来的反应。
刘云依旧那样看着他。耿林这时发现了刘云眼睛里又闪现出对他的蔑视。他觉得那双眼睛在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耿林都没资格说三道四。
“你哑巴了?”耿林吼了起来。
“耿林,我没什么好说的。”刘云的话再次被耿林误解,他想刘云的意思是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刘云,你别走得太远。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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