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飨露牵蔷透贸匀肆恕!崩凑溆挚冀校骸奥瑁,像一个滞闷的快要停顿的钟摆。
有泉不敢看它,他希望黑子自己从绳套里挣脱出来跑掉。如果那样,他就准备再一次地选择听天由命,可是黑子始终没有挣扎。有泉不禁略带诧异地看看它。
黑子哀伤地、近乎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里满是泪水。有泉似乎听见它说:主人,我已经帮了你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快别犹豫了,除了我这条命,你的手里还有六条命啊。
有泉把绳套收紧,颤抖着抓住黑子两只后腿,声泪俱下地在心里喊了声:“黑子,你别怪我。”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拉。
黑子因为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凄切的叫声像一个婴儿的哭诉。
似乎过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有泉终于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一切努力都在这一刻停止。
有泉瘫软地坐在泥地上,再不敢抬头去看黑子一眼。生命已经从黑子的眼里离开。它把躯壳留在这儿拯救它的主人,自己则带着忧伤去云游天界了。
黑暗像烟雾一样慢慢在林子里弥漫。有泉将头埋在怀里,自己都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直到黑暗完全将林子吞没,他才站起来做下一步的事。黑子的身体已经变冷,却没有僵硬。有泉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找到要找的位置,摸索着刺下去,直到把一张皮完整地剥下来,有泉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脸的泪水。树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在黑暗中忙忙碌碌地像是一个幽灵。往回走的路上,他始终像在云上飘着,连自身的分量都感觉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手里提着的黑子的分量。那分量越走越沉,好几次他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可是黑子绝望的、惊恐的眼神总在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一刻,他甚至在恍惚中听到熟悉的四肢在地上交错行走的叭嗒叭嗒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我了断了一条狗命,是为了另外六个人的活口。即便我不这么做,它也早晚会被别人下手。猫都成了碗里的美食,何况是狗。”可是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碰黑子的身体了。
益生堂 第一章(66)
家贞看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不动,知道他一定是心里难受,就说:“还是我来弄吧。你去歇着。”有泉就默默地从灶屋走出去。
四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有泉把冒着黑烟的桐油灯放在窗台上,风把灯苗吹得摇曳不定,他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就忽高忽低。来顺突然一下从床上抬起身,怔忡地冲着有泉大声喊:“爹,妈好像在做吃的。”有泉并没有闻到什么,以为他是做梦,把他揿回到床上,说:“你在做梦吧。”来顺重又抬起身,说道:“不是,妈是在做吃的。”边说边往床下跳。其他三个孩子都被他的喊叫声惊醒了,懵懵懂懂地跟着也往床下跳。黑暗中,来秀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哼都没哼一声,翻身起来接着又跑。
锅里的汤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家贞还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叫孩子们来吃。她坐在灶门口,看着灶里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眼前却尽是黑子的影子。来顺第一个冲进灶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在喊:“妈,我要吃饭。”后面跟进来的四个都跟着喊要吃饭。家贞说:“自己拿碗。”孩子们无意中帮助她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她一下子觉得轻松了。
来顺第一个将碗抢在手里。来秀先拿一只碗递给来珍,然后才给自己拿一只等着。几个孩子围着灶台,脖颈伸得长长的,在昏暗的光里热切地盯着冒着水汽的大锅。家贞把来顺的碗接过来,盛了半碗汤递给他。来顺不满足地撅着嘴说:“就这一点儿?”家贞说:“吃完再添,烫!”来利、来娟、来秀都有了自己的一份。家贞把来珍的碗接过来盛上汤却不递给她。她知道饿极了的孩子会顾不上汤的温度而狼吞虎咽,来珍又是最小的。来顺喜极地喊道:“妈呀,是肉,好香的肉啊。”他碗里的汤已经差不多喝光了,碗底的几块肉浮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显得那么生动、诱人。他问道:“妈,这是啥肉啊?”家贞叱道:“吃你的,肉都堵不上你的嘴。”除了来珍,每个孩子都用极快的速度喝完了三碗汤。有泉一直没有到灶屋来。家贞对来顺说:“把小的带去睡觉,叫你爹来吃饭。”
来秀临上床前,没看见黑子,跑到厨房去问家贞:“妈,黑子咋不见?”家贞正在刷锅,手里端着一瓢刷锅水,说道:“找它做啥?它自己还不会回来?”来秀不甘心,又跑去找有泉,问他:“爹,黑子咋还不回来?”有泉目光避着她,敷衍道:“先去睡觉。外头没吃的,它自会回来。”
来秀手里悄悄捏着一小块肉丁,跑到场院里四处喊着:“黑子!黑子!”她稚嫩纤细的声音在空寂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山野里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回应。她把那块肉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心里说:“黑子,这块肉我先吃了。妈说明天还有,等明天我再给你留。”她嘴里嚼着肉,却不知道自己从口里省下来的,正是黑子身体的一部分,她还能去哪儿找到黑子来分享这块肉呢。这天晚上,黑子在她的胃里,陪着她度过了多少天来少有的一个没有被饥饿纠缠的夜晚。
来秀死在六○年的冬天。家贞看着有泉用草席把她扛在肩上背出去时,靠在门框上哭诉道:“来秀哇,听妈一句话,来世变牛变马,也别托生在地主屋里呀!”来秀已听不见这话,她的两只小脚从草席里露出来,脚踝细得如同两根枯枝。有泉两眼干涩,把家贞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
益生堂 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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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医药合营公司合并到县中医院,想请章达宣去坐诊,专门派了两个干部登门延请。章达宣笑着对来人说:“我年纪大了,恐怕做不成两天和尚。”来人说:“章先生你客气!像你这样的身体,再干个十年八年完全不成问题。”章达宣问:“十年八年以后呢?”来人说:“你为人民服务,国家会把你养起来。”章达宣连连摆手,说道:“我好吃好喝,好说好闹,不去给国家添麻烦了。”来人说:“我们可是代表组织来号召你参加建设,你不能这样搪塞我们吧。”章达宣用力拍着跛腿,赌咒发誓说:“我要是敢搪塞你们,出门叫雹子砸死!都是这不争气的腿,害我一辈子。”他跛进屋里翻出一张纸,出来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屋子人都惊得哎哟一声。他自己站稳了,嘿嘿一笑,把手里的纸递过去。“你们看,我知道自己活不长,连挽联挽词都写好了。”来人觉得有趣,接在手里细看。挽联写的是:
行医许多春,救治几许?误杀几许?功功过过,今日盖棺当论定。
历程数十载,享福不多,受苦不多。淡淡薄薄,此时掷笔告完成。
挽词是:
正不正,歪不歪;好不好,坏不坏;来去皆为客,香臭都是菜。一生无正经,二世再投胎。
来人读了,连说:“有趣,有趣,太有趣了!”请他坐诊的事,也便不再提了。章达宣就在家里,继续做他的江湖郎中。
国华不高兴,数落父亲:“别人都想办法吃公家饭,你可倒好,送上门的好处还往外推。”邱德成也说:“这是个机会,丢了怪可惜的。”章达宣说:“可惜啥?你愿在干( 公 ),我愿在湿( 私 )。不怕你沾我,就怕我沾你。”邱德成问:“这话咋讲?”章达宣大笑着说道:“自古只听说干的怕打湿,哪有湿的怕打干的?”
邱德成也笑了,说:“伯,你爱看《 老残游记 》。那里头有句话,不知你留意没留意?”章达宣问:“啥话?”邱德成说:“‘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章达宣说:“我知道这是第六回里申东造与老残的一席谈话。”他拍拍跛腿。“可惜我是个走不了正道儿的人。浪荡惯了,经不起管。”章婶说:“一个医生,啥官不官的,不当也好。”
家礼分在医院的中药房当司药,原来跟着父亲学的那些本事,在这儿都派上用场。他对进医院是高兴的,觉得和家义一样成了国家干部,今后在衣食上也算有个保障。要说遗憾也有,但是不大,就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叫金毅,在医院当中医,解放前在乡下一间药铺给人当过好多年伙计,学了些制药诊脉的皮毛。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本想把手艺慢慢过给他,最后入赘认个上门女婿,不料想他悄没声地就把二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掌柜的一怒之下把他打出店门,传出话说,只要在店门以外十丈之内看见他,就要把他像劁猪一样给劁了,吓得他再也不敢露面。四九年解放军在山里剿匪,许多伤员在他当学徒的药铺疗伤。他突然出现,给解放军提供情报,逼使掌柜的像割肉一样把好药都贡献出来。医疗队长受命组建人民医院时,就点名招了他。看他年轻、谦虚,又送他去专区医院学了一年,回来便开始设坛坐诊。他喜欢到药房来转悠,来了,先在门口站一会儿,等屋里人都看见了,才慢悠悠地踱进来。逢到谁在抓药,便凑近了说:“可得把秤认准喽。我们开方子的,最怕你们手头不准。”要是没人抓药,大家都在站着等候,他就说:“享福的人就是享福,我们那儿都忙死了,你们这儿却这么闲生。”
家礼很少跟他搭话,被他身上流露出的优越感弄得浑身不自在。他印象里觉得金毅很少笑,笑起来又很特别,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里顺风传出来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这天,他跟往常一样第一个上班,正在擦洗称药的大案子,几个同事嘻哈笑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过来问:“汪医生,你听说没?”家礼问道:“听说啥?”年轻人说:“金毅撞见鬼的事儿。”家礼说:“我刚来,还没听说。”另一个插话说:“汪医生,你要听说了,保准会笑死。”家礼问:“啥事会这么好笑?”年轻人就一边干活儿,一边眉飞色舞地把金毅的故事说给他听。
金毅前些日子看上病房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没事就跑去套近乎,逢上护士上夜班,竟能陪上大半夜也不嫌累。昨晚病房里死了人,正碰上这个护士值班。护士就把他叫过来帮忙抬人。这金毅平日里对着活人趾高气扬,见了死人却怯了场,哆哆嗦嗦地两腿直颤。又不敢说不抬,怕护士红颜一怒好事成空。
县医院原来是黄州会馆,几排平房后面有一面坡。坡上原来种菜,四周没有建筑。改成医院后,在坡顶盖了间独屋,做太平间,安排每个亡灵最后的中转。屋内任何设施没有,担架进来就直接放在夯实的泥地上。
护士提议自己拿手电筒照明,由金毅和值班医生一起抬担架。抬尸的人都不喜欢抬前头。值班医生说:“金医生,你胆子大,你走前。”金毅想走前也好,免得看见那张死脸,就答应了。三人就按这样的分工把人送到了太平间。
本可以太平无事的。谁知那个护士比金毅还胆小,没等抬担架的人出来,回身就跑。金毅去时在前,回来时正好在后。护士一跑,屋里一片黑暗。值班医生去时在后,现在一转身也出了门。
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益生堂 第二章(2)
金毅慌得连回头关门都不敢,只随手将门一带。哪曾想身上穿的白大褂跑动中被风撩起,正好被关上的门卡住。这位好汉还以为背后有人拉拽,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向死人哀求:“莫拉我,莫拉我。”护士跟值班医生本已是惊弓之鸟,再听见他不断地跟死人说话,还以为诈了尸,飞散着头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留下金毅在后边,带着哭腔还在喊:“莫拉我!莫拉我!”
家礼那么内敛的人,也被这个真实的故事逗得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这都是报应。谁叫他平时见了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另一个同事说:“病汉子怕鬼叫唤。他是自己心里不干净,才会叫死人吓成这样。”
家礼提醒道:“这话可别在外头乱说。”几个人正议论得热闹,窗外有人喊:“抓药。”大家赶紧收了声,开始各忙各的。送走了抓药的人,家礼问:“金医生今天没来上班?”年轻人说:“还上啥班哪。听说昨天晚上就尿了裤子,那个护士怕也勾不上手了。”
家礼星期天在章达宣那儿闲坐喝茶,把金毅的故事讲给他听,章达宣自然免不了一通大笑。家礼说:“过去见了他,我总是躲着走,怕惹是非。想不到他是这样。”章达宣说:“你是个阿弥陀佛。若叫我遇到这种人,非叫他喝一壶不可。”家礼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往年也是个不吃硬的,如今不一样了。”
章达宣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有后顾之忧。不像我,是聋子不怕雷,瞎子不怕闪,死猪不怕烫。”
家礼说:“你给金毅也编个段子咋样?”章达宣说:“这还不容易?张口就来。你听好了: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家礼击掌叹道:“好!好!章伯,跟你在一起说话,心里都觉得畅快些。”
章达宣会勾脸谱,遇上搭台唱戏,或有堂会,他都会舍弃坐堂行医的时间,为一二十个人涂脂抹粉。他说:“我们扮戏的有句行话,叫身上戏在脸,脸上戏在眼。勾脸谱,最关键是要勾出人的神采来。这神靠啥传?就靠人的眼睛。你往后注意看,金毅这种人,跟狗一样,眼睛无光。”家礼说:“他要知道你把他比成狗,可不会轻饶了你。”章达宣嘴一撇,不屑地说道:“这种小人,他来给我提鞋子,我还嫌他的手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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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学贤戴帽以后,成了由街道管制的分子,归入地富反坏右一类,不能再教书,成了无业游民,到处给人打小工。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块把钱,差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半分钱都弄不到手。他和家慧也从原来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搬进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这里原是货栈的库房,不临街,进门要下三四步石级,四壁没有一扇窗,阴暗、潮湿得像个地窖。章达宣说:“你现在是腹中无粮,囊中无财,佐借无门,求告无奈,都快成四无先生了。”魏学贤苦笑道:“岂止四无,还应加上身上无衣,脸上无光,足下无路,未来无望。”
家慧说:“这话真没说错。如今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她现在每天给筷子社刮筷子。刮一把圆头筷挣五角钱,刮一把尖头筷八角。刮一天到晚,可以挣两块钱。她的手上全是血口子和老茧。
魏妈六○年饿死了,死前连眼睛都看不见光。魏学贤和家慧守在她床前。她把一只手贴在儿子脸上,瘦得几乎像一张纸一样平贴在床上。魏学贤将她的胳膊抱着,感觉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冷。她的棺材给了繁丽,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漆,只好睡着白茬的棺材走了。饥饿减轻了人们对悲痛的敏感,也改变了人们对丧事的重视。
茅山有很多人家烧石煤。从六一年开始,魏学贤加入到挑煤队伍里,每天来回两个小时从城外的煤矿往城里送煤,从中赚个脚力钱。挑煤的人多数都有血管扩张的毛病,小腿上的血管夸张地弯曲着。这是下苦力人的专利。他们的指甲里是永远洗不去的煤黑,家里是永远喂不饱的一大群孩子。
除了为生计忙碌,分子们还有个不拿钱的“义务工作”——扫大街。被罚扫地的人,像事先约定好的,个个早起,以免遇见街坊熟人。他们没有任何外部特征,却又像古罗马时期在额头上烙下印记的奴隶一样,走到任何地方,都能够从人群中被分离出来。魏学贤每天出去时,纵横交错的街巷都在破晓前的黑暗里沉沉睡着。灰蒙蒙的天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冷寂,间或有几颗星星寂寞地眨着眼睛。大家彼此都不说话,个个低眉顺眼,缩脖哈腰,真像是阴司里的小鬼在人间作祟。只有扫帚在地面上哧啦哧啦划动的声音。这一会儿,茅山所有街巷都游走着这样一些鬼魅。黑暗成了他们最安全、最有效的庇护。
搬家以后,魏学贤把大部分藏书都卖了,实在不舍得卖的,都放在床底下堆着。他最喜欢的是一本《 陶渊明集 》,没事就拿出来偷偷翻看。这天,家慧和魏昊已经睡了,魏学贤一个人还在灯下看书。其中有一段正是写茅山之事。
介居阻险而号剧邑,多剧姓强家,连地千顷。其间桀黠者,往往壮张一乡,负多资,视为吏者若易焉,每轻犯法。自国朝以来无令闻焉。
宣和六年秋,会邑多故,度为令者不足以办事,欲择他吏以慑邑,宣令典,设教条,振宿弊,矜无辜,敷恩信以劝其从,严断刑以威其淫。大率以抑强扶弱为本,用猛而济之以宽。未期年而政成,讼庭廓然无事矣。因顾其县宇而叹曰:兹宇虽图远,亦春秋之建国也。空宇卑陋,既不足以称子男之居,而且无退公思治之所,其陋甚矣。昔唐柳宗元作《 零陵三亭记 》,以谓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常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吾不佞,岂敢为是游观勤民以自便。至于宴息之所以与后人同其利者,则不可以私自懈为解。于是积财以羡余,课工于暇时,度厅背有隙地,作室六楹从七架,壮丽雅舍,不陋不侈;爽垲静深,宜燠宜寒。早暮以听讼词,闲暇以宴宾客。自经始以至落成,人初不知有役事也。
益生堂 第二章(3)
堂下有双桧,其大连抱,其高参天,因榜曰岁寒堂,乃谓其友张某曰:余之名堂,非独木之谓也。虽余之终身从政,将有取于是焉。子盍为我记之。仆因谓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
魏学贤看到“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一段,不由得击掌叫好,在心中暗暗称妙。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他赶紧把书往褥子底下一塞,竖起耳朵听着。家慧也被惊醒了,在蚊帐里问:“谁呀?这么晚了。”敲门声又响了两下。魏学贤听出是家礼,连忙开门把他让进来。
家慧在蚊帐里招呼道:“大哥来了。”家礼说:“你睡你的,我跟学贤说说话。”魏学贤把墙角一把椅子挪出来让他坐,说道:“我现如今是分子了,你往我这儿跑,不怕给自己惹闲话?”家礼苦笑着说:“我俩是乌鸦落在猪背上,一个比一个黑。”又问:“这么晚了你在做啥?我还怕你睡了。”魏学贤从褥子底下把书抽出来对他晃晃。家礼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书。”魏学贤说:“每天看一章,心里不着慌。”
家慧还是从床上披衣起来,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家礼,问道:“嫂子还好吧?我如今不好回去,怕给你们多余惹事儿。”
家礼抿了口水,像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红着脸吭哧半天才说:“你嫂子有喜了。”家慧和魏学贤都高兴得哦一声叫起来。魏学贤说:“中年得子,可喜可贺呀。”家礼带些羞赧地笑笑,说道:“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还会结个秋葫芦。这年头,添人等于添灾,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家慧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儿,连说:“这下好,这下好。你跟嫂子百年归山的时候,总算有个摔孝盆的人了。”家礼说:“看你高兴的,是男是女还说不准呢。”
家礼又坐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家慧对魏学贤说:“大哥今天来,好像还有话说。”魏学贤说:“我也看出来了。”家慧说:“我估摸着是为洋洋。大嫂有了身孕,恐怕一手难抓两条鱼。”她瞟了魏学贤一眼,试探地问:“要不,我们把洋洋接过来?”魏学贤一时没有做声。家慧以为他不同意,忙说:“你要不愿意,就当我没说。”魏学贤说:“我不是不愿意,是怕我连累他。”家慧说:“你是说你是右派?家廉不也是右派?横竖是白布掉在染缸里——洗也洗不清。”
魏学贤思忖家慧的话,觉得也对。虽然他内心希望洋洋能有个更好的归宿,可是除了自己这样被街道上骂为“有狗腥气”的人家收留他,还有谁会为孩子的生计考虑呢。交给家义,别说他还没成家,就是成了家,怕也不合适。汪洋身上已经被打上烙印,今生注定是右派的后人,不管他有多大,不管他是在汪家,还是在魏家,他都是畏罪自杀的右派汪家廉的儿子。再换了做做右派魏学贤的儿子,真也无妨。想到这些,魏学贤说:“行吧,右派养右派的儿子,也算是天经地义。”
家慧说:“你要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找大哥。”魏学贤看看睡在床里的魏昊,拿手在她的小脸上摸摸,说道:“小娃半桩,是个饭仓。昊昊也正是吃的时候。”家慧歉疚地说:“从我们嘴里匀一点儿,就饿不着她。”魏学贤说:“从谁嘴里匀我都不怕,就怕你只从自己一个人嘴里匀。”家慧一笑:“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苕。”
家慧第二天进门时,玉芝刚刚和家礼吵完,正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檐下自言自语发牢骚。她自打怀孕,就动了把汪洋送走的念头。睡前饭后都在家礼耳朵边嘀咕:“去找找老二吧。既然都是伯伯,他凭啥当甩手掌柜。”说来说去家礼不理她,气得她走路把东西带得嘭嘭响,弄得屋里像闹了匪。护犊子的女人都能变成猛兽。
家礼烦闷地说:“你如今咋变成这样?不说他是我亲亲的侄子,就是猫啊狗的,也不能说丢就丢了。”玉芝毫不相让地说:“我说过丢他了?亲侄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二他是外人不是?”家礼说:“他不是外人,可比外人还靠不住。就算没跟家里划清界限,他没成个家,咋可能拖个孩子。”玉芝说:“实在不行去魏家看看,他们饭口少些。”家礼说:“学贤丢了工作,家慧身体又弱不禁风的……”玉芝不容他说完就喊起来:“两下里都不行,你说咋办吧?实在不行,只有我们娘俩一起去跳潭。”
家礼被逼无奈,这才硬着头皮去找家慧。进屋绕着圈子说了半天话,还是没敢入正题。到家玉芝问他:“咋样?”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开不了口。”玉芝气得拍着肚子说:“这回怀上的,保不准是个儿子。你自己的骨血,真要眼瞅着生下来活活饿死?”家礼说:“人家都饿不死,就他饿死了?”
见了家慧,玉芝还在气头上,表现得不似从前热情,懒懒地问了句:“你来了。”家慧把她上下看看,问道:“有几个月了?好像一点儿没显怀呀。”玉芝说:“显啥怀,能不能长大还难说呢。”
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益生堂 第二章(4)
家慧笑着说:“嫂子你别愁。我这回来,就是跟你商量把洋洋领到我那儿去。”玉芝一听,脸上立刻由阴转晴,但表面还少不了虚套着:“洋洋在这儿呆得好好的,咋又提说接走呢?”家慧说:“你是他婶,我是他姑,都不是外人。他到我那儿,虽说也是叫花子碰上要饭的——穷对穷,可好歹能叫你轻松两天吧。”
玉芝说:“这事我可不敢答应你,得问你大哥。”家慧问:“他在哪儿?”玉芝说:“在后院吧,没事他总爱在那儿呆着。”家慧就让一边玩的士兰去叫。
玉芝说:“我能在这个岁数又坐胎,都是洋洋带的胎气。若是把他送出门,街坊四邻的,岂不要骂得我抬不起头?”家慧明白她的心思,机灵地说:“咋的,就兴你借胎怀子,还不许我也试试?”玉芝皱着眉头说:“你要这样说嘛,倒是叫我们为难了。给你吧,良心上过不去;不给吧,又像对不住你。”
家礼从后面出来,正好听见这话,冷着脸就接了句:“既是这样,你就做个顺水人情,成全她吧。”玉芝知道他也没消气,不好当着家慧的面跟他顶撞,装做啥事没发生一样,说道:“成全不成全,不都凭的你一句话。”家礼不置可否,脸上带着一丝愧色。家慧趁机说:“大哥不吱声,就算是同意,人我带走了。”玉芝说:“咋说走就走,等过一两天,我给他弄点儿好吃的再走。”家慧说:“早走晚走都是走,到我那儿也亏待不了他。”
两人把家慧和汪洋送出门,玉芝回到堂屋认真抹起泪来。家礼心里像塞了块石头,憋闷得不行,没好气地冲着她说:“这不就是你想的吗?虚头巴脑地哭给谁看?”玉芝擤了把鼻涕,红着眼睛说:“好,算我作孽,算我不积德。”她用手拍着肚子,说道:“可我这肚子里装的,不也一样是汪家的根苗。”说着说着,心里又负疚又委屈,索性敞开嗓子大哭道:“嫁进益生堂十几年,就这一宗事儿做得不如你意,你就拿这样的话来伤我。我前十辈子是欠你的还是咋啦?”家礼说:“你就坐这儿哭吧。我走,你哭给你自己听。”
士兰听见他出门了,凑过来想讨好玉芝,让她别哭,谁知刚开口叫了声妈,玉芝劈面吼道:“滚开!看见你们这一个个吃白食的我就烦!”士兰吓得躲到一边儿也哭去了。
家礼寻思,把汪洋送走这件事儿,不管咋样,还是应该和家义说一声,便叫士霞去学校带信,把家义叫到章达宣那儿说话。
家义没对这事儿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对孩子究竟应该留在谁那儿也不置可否。他自己不能领养这个孤儿,对孩子的归属只能采取这种小心回避的态度。
家礼说:“你嫂子跟我吵翻天,我也是万般无奈。”家义结结巴巴地说:“本来应该是我来……可我还没成家……”心里的愧疚和矛盾,使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锁在一起。家礼挥手打断他。“我知道你有难处,压根儿没往你这儿做指望。”
章达宣在一边儿叹道:“嗨,这个家廉哪!”
兄弟俩都听懂了他这声叹息里要表达的意思,脸上不免露出些愧疚和羞赧。家义说:“我这个月的钱刚给了个学生,他屋里穷,交不起学费,连鞋子都没有穿的。等下个月一开支,我就把钱给你送来。”家礼说:“洋洋都走了,我还要你的钱做啥。”家义说:“那我还是送到章伯这儿,叫四姐过来拿。”
家礼问:“你跟那个姓李的姑娘咋样了?天天忙人家的事,自己的事也该上个心。”家义低了头,说道:“我们还好。等时机成熟了,会办事的,你放心。”家礼说:“我这都是瞎操心。”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先后错两步走了。章达宣送他们出门,默默在心里念叨:耀宗啊,你哪里想得到,孩子们如今过得这么艰难。家义有家不回,最小的家廉,连人都没了。一股悲怆涌上来,不由得两眼潮湿。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一只葡萄糖瓶子,对着嘴竖起来,等了半天没见任何东西出来。
偏巧老伴儿进来撞见,气得数落他:“又喝上了。看你瘦得一张皮,哪儿还存得住二两酒?”章达宣把空瓶子往地上一丢,说道:“喝个屁!蚊子尿都倒不出来。”
汪洋接到家,魏昊是最高兴的。她今年满了七岁,因为魏学贤的缘故,邻居的孩子都不跟她玩,洋洋能来,解除了她的孤独,她跑进跑出的就像小鸟在枝头跳跃一样。可高兴时间不长,饥饿开始侵扰她的心情。过去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现在要由两个人分享,一块隔夜锅巴,一把炒蚕豆,甚至半碗发霉变酸的剩饭,家慧也必要匀出一半儿给汪洋。魏昊问家慧:“洋洋为啥总在我们屋里吃饭?”家慧说:“他过继给妈做儿子了。”魏昊问:“啥叫过继?”家慧说:“你去问你老子。”魏昊就去问魏学贤。魏学贤说:“过继就是我们看你孤单,给你找个伴儿。”魏昊说:“这个伴儿要是不吃饭就好了。”家慧苦笑着说:“不吃饭那是木头。”
这几天,又快没有米下锅,缸里只有不到半斤豌豆面。魏学贤怀里揣个布袋子,在外面转了一圈,连点米糠都没借回来。魏昊和汪洋跟在家慧后面转进转出,喊来喊去说的都是一个饿字。魏学贤把缸里的豌豆面全倒进盆里,赌气似的说:“先搅一锅糊糊吃了再说。”家慧烧了一大锅开水,只丢了三两把面进去,搅得很稀,筷子根本挑不出东西,只能捧着碗顺嘴喝。汪洋连着气喝了三碗,还要去添,锅里已经见底。他瘦得两边肋骨历历可见,肚子却挺得像只葫芦。捧着一只粗瓷碗站在桌边,盯着两个大人看。家慧端起自己的半碗糊糊正要拨给他,被魏学贤拿手挡住,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全倒给汪洋。魏昊也没吃饱,看见爸爸妈妈都抢着把饭往汪洋碗里拨,有些着慌,小嘴撅起来,拿白眼瞪着汪洋,呛他:“饭篓子。饭桶。”
益生堂 第二章(5)
家慧赶紧把自己的半碗饭倒给她,哄她说:“吃吧,吃吧,妈这儿给你留着。”魏学贤见了,什么也没说,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儿。家慧瞥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像做贼一样忐忑不安。再看汪洋,半碗糊糊已经喝完,正竖起碗在舔碗沿上沾的星星点点粮食。魏昊一边喝自己的,一边用戒备的目光盯着他。
晚上,等孩子们睡下了,家慧不知从哪儿摸出块锅巴塞给魏学贤,说:“晚上没吃饱,再拿这个垫巴垫巴。”锅巴很硬,拿在手里,像用水泥粘合成块的沙子一样。魏学贤凑近鼻子嗅嗅,没有米香味儿,一定是放了好多天没舍得吃,问道:“从哪儿弄的?”家慧说:“国华送来的,说是德成从他们食堂要的一点儿。我没舍得给他们打零嘴儿,都煮饭吃了,就剩这一小块。”
魏学贤低头看看锅巴,又抬头看看家慧。她的脖子瘦得像一根鸭颈伸出去,锁骨处一个深坑,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显出一大块阴影。魏学贤伸手捏捏她的胳膊,手里除了一根硬骨,再没有别的。他想起饿死的母亲,心里不由得一颤,说道:“你快瘦成个灯影了!”家慧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们汪家都是筋骨人,自古没出过一个胖子。”魏学贤把锅巴掰成两块,一块递给家慧。家慧不接,说:“就这点儿东西,还推来推去的?”魏学贤说:“你要不吃,我也不吃。”家慧忙说:“我吃,我吃。”两人坐着,把一小块锅巴分着嚼了。
3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也停留得更久。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季节,给人们提供了更多生存的希望和可能。灾荒总算得到缓解,人们脸上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和轻松。人们的生活和心情,就像经过燃烧的一片焦土,重又顽强悲壮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家义和李兰茹就在这时商量着把婚事办了。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学校领导,别的老师一概不知。李兰茹也没有通知老家的父亲和姐姐,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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