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自 序
这本书是我花了六年时间在孤独中完成的。现在它将被再次印刷出版。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去读它。那些曾经读过它的人都对这本书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他们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告诉我,自己是在怎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这本书感动,以至于痛哭。我想感动他们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
在我还没出生时,这本书的故事就已经开始。我一直觉得我是带着这本书的印记降临到人世的。不是我选择了这些素材,而是这些素材选择了我。我把这看成是我的宿命。如果我不写,这些人和事,还有那些像噩梦一样纠缠和摧折人的心灵与肉体的苦难,就有可能永远沉入历史的深渊。
我的童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但这本书中的大部分素材都不是我的亲历,而源于一种追寻。这种追寻的动因很简单:让活着的人清醒,让死去的人安息。写作带给我的最大收益,是让我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高贵。也正是对这种脆弱的叹惋和对这种高贵的敬畏,我才会痛苦,才会为了减缓痛苦而去写作。巴金老人说,死的人不能白死!这是他的信念,也是我的!这是一个朴素的信念,它来源于一种朴素的情感!
但我的能力十分有限,倾尽全力写出的,也不过是那段历史的某些场景,或者根本就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我无力赋予它宏大与深刻。我孜孜以求的,只是在自己的文字中传达人类共有的善良,坚韧,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
我一直是带着爱和信念在写。我发现写完这本书,我变得随时可以接受别人的拥抱,也随时愿意拥抱别人。也许是太多的苦难,让我体会到传递爱和接受爱的必要与幸福!
我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但这本书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感到忧虑的,是故事开始的原因和继续的方式都正在被人遗忘或者忽略。我把这本书献给那些逝去的父辈,也献给他们生活在今天的子孙。我希望逝去的苦难不再重来,也祈祷未来的日子阳光灿烂。
我无法写出更多的文字,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都交给这本书了。这是一个生命对一切黑暗和恐惧的拒绝,也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期待与呼唤!
益生堂 引 子(1)
1
长江流经湖北境内时,有一条支流在此汇入它温柔的怀抱。
它清澈,婉约,两岸风景如画,民俗如诗。这就是汉江。
汉江流经鄂西北地区时,又有一条支流汇入它的血脉。
它在千山万壑间奔走,有着女人一样清丽的韵致,又有着男人似的豪放的情怀。它世世流淌,岁岁歌唱,每一轮水波里,都有着寻常或不寻常的故事。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叫花溪河。
茅山就是花溪河边的一座小城,于明代成化年间初具规模。东西南北分设寅宾、广泽、迎恩、观澜四座城门。到清嘉庆二年,小城规模最为完整,共辖德政、仁和、永宁、真庆、广泽、中立、武安、集圣、文献、文林十坊和河街、西关两市。坊间鸡犬相闻,市上人流如织。
到了民国,坊都改称为街,名号也有变化,另称县门街、辕门街、前街、后街、南关街、西关街等等,街与街之间再由无数条窄巷相连,纵横交错,形如迷宫。
古有文人曾作诗描绘茅山奇景:
青山忽断开平陆,
鸡犬人家太古风。
野老诛茅宁有意,
一生身在翠微中。
汪荣盛背井离乡来到茅山城时,茅山城的古建筑还留有清真寺,城隍庙,奎文阁,大梵寺,上庸书院,文庙,西坛,关帝庙,杨泗庙,观音阁,回龙观,先农坛,护佛寺。中国几大宗教建筑,在茅山几乎无所不有。茅山当时还有很多会馆,近似于同业工会,既便于同乡间的团结和联络,也为来往经商的同乡提供食宿。汪荣盛是在寡母过世,兄弟分家时,不满于嫂嫂们的薄情,负气出走的。他身上仅带着十几文碎钱,又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所以只能在福建馆里暂时栖身。
当时的福建馆已经改了名称,叫天主堂。传教士是个英国人。茅山人奇怪他没有姓,只一个单名,叫苏。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个白得像婴儿一样,蓝眼睛、红头发的外国人,穿着长袍,腋下夹着一本厚书,和各类人打交道,说着他们不能明了的上帝的事情,诧异他为什么没有女人。偶尔在街巷上和他相遇,他总是很客气地点头微笑。但茅山还是有很多女人拿这个外国人吓唬孩子。“你要再哭,就叫天主堂那个红毛野人把你抓去吃了。”哭闹的孩子会立刻屏声静气。
上帝对诺亚说:
我决定毁灭这个罪恶的世界,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精灵,因为地球上充满了无知、罪恶和暴力。
苏很想说服入住福建馆的汪荣盛皈依为上帝的孩子。他从这个羔羊的眼睛里看到了令人不安的欲望。
可是汪荣盛念过孔子的书,知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他千里迢迢来到茅山,就是为了开创事业,一切还没有开始,无论如何不愿意承认毁灭。他跟着热衷卦卜的祖父剽学过一点儿风水。风水术称山管人丁水管财,山川为龙脉,风水以龙山为吉地。认为山贵于磅礴,水贵于萦纡。气凝而为山,气融而为水。茅山城背山临流,明澈清丽的花溪河绕城自西向东终日流淌不息。无论怎样看这里都是一块风水宝地,必将成就自己繁衍子息、光宗耀祖的梦想。精明的汪荣盛经过短暂的权衡之后,认为苏的那套东西简直就跟年节里上演的皮影戏一样,花里胡哨,却没一宗是真的。他不相信苏的上帝能庇护自己,他急于寻找的是生存的手段。
茅山人爱吃豆腐,能将豆腐做成懒豆腐、豆腐乳、烟熏豆腐、油煎豆腐等等,百般调制,风味迥异。所以做豆腐的人总能赚到钱。精明的汪荣盛先是在城里各处替人帮工,手里积攒几个钱后,便开了一家豆腐店。他能下力,人又厚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生意就像小孩子长个儿,一天一个样。
南关冯家是个富户,女主人常年吃斋。由喜欢吃汪荣盛的豆腐,到喜欢汪荣盛的为人。爱屋及乌,便想将女儿百合嫁给汪荣盛为妻。百合死活拧着不愿意,说:“嫁给一个豆腐店掌柜,往后不得跟豆腐打一辈子官司?”母亲说:“傻女嫁人样,乖女嫁人品。妈吃过他的豆腐,晓得他一辈子不会对你有半点歪心。”百合说:“女儿嫁了他,往后妈吃豆腐不消花钱了。”母亲说:“我还能吃几年豆腐?你若一辈子不缺豆腐吃,是妈的万福。”
新婚之夜,汪荣盛看着像百合一样绽放的新娘子,不禁叹为天人:“你可真是我的豆腐西施!”百合羞涩地掩嘴窃笑。汪荣盛纳闷地问道:“你笑啥?”百合说:“果然是句句话离不开豆腐。”汪荣盛说:“你可不就像豆腐一样细白滑嫩。”百合羞得在被子里拿手拧他。汪荣盛说:“往后我要把你像豆腐一样供着。”百合羞红着脸说:“你再不挪开,我就被你挤成豆腐干了。”细腰肥臀的百合婚后十个月就做了母亲,不到两年第二个儿子也呱呱坠地。汪荣盛给长子取名耀祖,次子取名耀宗,开始编织丰衣足食,儿孙绕膝的美梦。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耀宗五岁那年,汪荣盛死于痨病,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百合立志寡居,也誓死不再做豆腐。母亲说:“铺子关门,你拿啥喂那两张嘴?”百合倔强地说:“荣盛就是起早贪黑亏虚了身体,我再不能叫儿子操这门手艺。我可以给人做衣服、绣花,供他们吃穿,念书。日子难就难点,等他们大了我再享福。”
第二华人书香吧 bsp;益生堂 引 子(2)
耀祖十二岁由舅舅带出去学做糕点,耀宗则进了冯氏本家的一间药铺做学徒。耀祖出师后开了自己的糕点铺,经营月饼,麻烘糕,风糕,花生粘,核桃粘,桃酥,种类不少,却一直没有发过家。他从小喜欢在一些旁门左道上动脑筋,为旁人所不齿。民国三十几年,国内金融秩序混乱,国民党政府今天发金圆券,明天又发银圆券。他便浑水摸鱼,偷偷躲在铺子里造假钱,而且竟能无师自通地造得几可乱真。如果不是民国的国字漏写了一点,他的假钱兴许真能在茅山的市面上流通了。历朝历代,造假钱都是死罪。事发后,他被抓进县衙,和两个死囚关在一起。
当时任县团总司令的万月朗,还兼任县商务会长、县参事会主席,是个权倾一方的人物,又和百合的婆家认了干亲。百合为了救儿子,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进门就在当屋给万月朗跪下。万月朗忙不迭从红木椅上站起,伸手去搀她起来,说道:“姑,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啥话不能坐着说?”百合倔强地扬着头,说道:“今天你不应我,我就一直跪着。”万月朗赶紧点头道:“好,好,好,不管啥事儿我都应你。”百合这才起身由万月朗扶坐在红木椅上,将事情一五一十细说一遍。万月朗听完,哈哈大笑,轻松地拍着胸脯。“姑,你放宽心回家等着,我担保干弟绝伤不了一根毫毛!”送百合出门时,万月朗饶有兴致地说:“姑,想不到我干弟还有这等本事,开糕点铺太屈枉他。出来了叫他先在屋里呆一阵儿,要是想做事,我担保给他安排个好差事。”百合说:“他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我怕他会给你惹乱子。”万月朗说:“姑,你忘了我就是专门收拾乱子的。”百合嘴上喏喏应着,心里却在说:“不管你的心意是好是歹,我两个儿子,个个不许他们吃官饭。”知子莫若母。百合知道,衙门那种地方只会助长儿子的劣性。
第二天天黑,耀祖灰溜溜地回到家。百合包了一包银钱去酬谢万月朗,绝口不提给儿子找事做的话,也没有把万月朗的话透露给儿子一点口风。
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被百合叫到先人的牌位前跪下。百合平静地对小儿子说:“耀宗,妈今儿求你件事儿。”耀宗说:“妈,有啥事你尽管吩咐,哪有当妈的跟儿子说求字的。”百合说:“今儿这件事妈非得求你。”她拿手指着耀祖。“你哥在这儿,你替妈抽他十个嘴巴子。”耀宗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惶然不敢伸手。百合震怒地大吼一声:“咋的?妈求不动你!”耀宗委屈地涨红了脸。“妈,不是儿子不顺从你。他是当哥的,我咋能动手?”百合说:“你要真认他是你哥,就替妈把他的记性打出来。他犯了天条,哪还有半点当哥的样子。今后若再不改,老天爷都放不过他。”耀宗万般为难地垂着头,胳膊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百合盯着他。“看这样子,你是真要叫我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动手了。”
耀祖说:“妈,你别难为兄弟了,我自己来。”他跪在地上,开始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百合别转头不看他。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在屋里清脆地响起。耀祖慢慢感到面颊麻木,脑袋里嗡嗡直响。耀宗眼里噙着泪喊:“妈,你就饶了大哥吧!下回他再也不敢了。”百合把头扭在一边,动也不动。屋里抽打耳光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再单一。百合扭头一看,耀宗竟然也在抽打自己的脸。百合喊一声:“都给我住手!”耀祖垂手跪着,脸颊已经红得像涂了胭脂。耀宗眼里噙着泪。
百合说:“伤人不伤心,打人不打脸。你们小时候不听话,我拿擀面杖、柴火棒子打你们,都从来没在你们脸上动过一个手指头。汪冯两家都把门风看得比性命还重。可是到你们这辈儿,却把两家的门风都坏了。门风是啥?门风就是脸面。我要叫你们尝尝伤了脸面的滋味儿。”耀祖的头低得下巴颏都碰到了前胸。百合继续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们老子过世早,是我一针一线给人做衣服,绣花把你们拉扯大。妈陪着你们吃过米糠,喝过盐水,只想你们长大了能光宗耀祖,给祖上争口气。哪知道我管教不严,叫你们这些个孽子辱没了祖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往后谁再触犯王法,妈就一根绳子吊死,陪着你们去阎王面前问罪。”耀祖赶紧承诺说:“儿子都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生成的脾气,沤成的酱,耀祖习性难改,依旧喜欢卖弄个机巧,只是懂得了避重就轻,不往死罪上走。但是玩火的次数多了,总有烧着手的时候。
土匪一直是茅山大患。做生意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都和江湖上的人有些瓜葛。耀祖自恃处事圆滑,常在其中周旋,一来联络感情,保证他的铺子不受滋扰,二来也可得些银两消遣。听说盘踞在西边的土匪朱疤子将城郊赵家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儿子绑了票,开口八百块大洋赎人,耀祖心眼儿又活泛起来。他跑到赵家,对乱作一团的男女老幼拍着胸脯说:“朱疤子跟我有些交情,只要你们舍得花钱,这事包在我身上!”赵家救人心切,二话没说就把八百块大洋交给他。另外又按惯例给了二十块大洋做酬金。有了捡来的二十块钱,耀祖心痒难耐,忍不住又要出去找牌友。也该着他倒霉,前脚出门,后脚大女婿就进了屋。这女婿也是个牌痞子,在牌桌上将钱输个精光还不撒手,跑到丈人家想碰碰运气弄两个钱再去扳本。耀祖的妻子天性愚钝。女婿上门说是给父亲看病,她忙说我刚见你爹背个包回来,不知是不是洋钱。大女婿跟着她到里屋开箱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益生堂 引 子(3)
八百块现大洋被他一块不剩地悉数卷走。
耀祖得知钱不翼而飞,一怒之下几乎把妻子打个半死,连朱疤子的面也不敢照了。朱疤子等了三天,感觉有诈,悄悄派了探子扮成货郎到赵家打听虚实。得知赵家早已将钱交给耀祖,便将耀祖请去,当着他的面做秀一样把票给撕了。可怜两个人质关了六七天,又饿又怕,已走不动路。被拖着经过汪耀祖面前时,苦苦哀求:“表叔,救救我们。”汪耀祖却已魂飞魄散,两腿筛糠一样哆嗦,早就没一句话了。
孩子母亲听到消息,一根麻绳了却性命,追随儿子去了。一门三条人命瞬息之间如灰飞烟灭。
赵家放话出来,血债必须血偿。耀祖躲进天主堂不敢露面。来自美国的传教士戴瑞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向他的上帝祷告:“主啊,宽恕他的罪孽吧。我们都将成为你的羔羊。”
耀祖十分欣赏戴瑞说的宽恕两字,他觉得自己本意是好的,八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上帝都能宽恕自己,赵家就没有理由不宽恕了。他尤其喜欢洋人胸前那个十字,想当然地赋予它十全十美的吉祥之意。于是,为了寻求灵魂的救赎,他悄悄信了洋教,皈依在上帝的门下成了异教徒。也许汪荣盛当年借住苏的天主教堂,就注定了他和上帝的这段善缘。可是帮他平息事端的依旧是万月朗,而不是上帝。他的铺子全部变换成银钱进了万月朗的口袋。
耀祖从此以洋教徒自诩,很多做派都和别人不大一样。母亲百合故世,他在门口贴一字条,上写:“是客不接。片纸不收。”百合娘家兄弟针锋相对,在他贴的字条旁边又贴一张,上写:“是客接待。是礼就收。”
按老规矩,人死三天要去报庙,通报冥界阎王,我家某某将要前来,还望阎罗大人手下通融,不要为难。耀宗为母亲操办的报庙仪式极为隆重。前是乐队,后是手提灯笼的亲戚家门,再后是敲着法器的道士,最后是身穿孝服,手执哀杖的子孙。耀祖尽管不以为然,但还是以长子身份抱了灵牌,耀宗抱的魂牌,另有家人打了引路幡。百合的娘家兄弟还坚持为百合安排了大堂祭,请来礼生和歌童讲经,唱颂歌。百合含辛茹苦、励志守节的养育之恩,有一部分是要以丧事的排场来昭示世人的。在诵经前的灭鸣仪式上,大锅里燃烧的白酒像磷火一样发出绿光。屋内气氛肃穆,鸦雀无声,只有诵经声和饮泣声,随着缥缈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异教徒汪耀祖,胸前的内衣里挂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也在守灵的人群中跪着,跟着歌童祷诵: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摇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洋人的上帝没能让耀祖逃脱死亡的命运。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也在成年之后相继死于非命,耀祖这支血脉从此断了香火。关于他们的夭亡,茅山城有许多说法。每一种版本都让人不寒而栗。它似乎向人昭示了报应的不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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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宗十九岁那年,在城南的迎恩门边儿开了自己的药铺益生堂。他自小秉性忠厚,性情与耀祖很有些不同。在药铺当学徒时,不多言不多语,最忙的是眼睛和脑子。药铺制药不允许外人在场,在没有决定授秘之前,连亲生儿子都不能接近。制药时门从里面反锁,窗户上还糊着厚厚的牛皮纸。耀宗只能在切药时悄悄熟记每种药名,到允准进铺子抓药时,再对着方子体会每一味药的疗效。
病家和医家都看出,耀宗虽未得一人真传,却能采众家之长,药品均是古法炮制,一根手指粗细的当归,经他的手切出来,用手一捻,如同一把折扇,玲珑别致。每逢端阳,益生堂都会在铺子里备上雄黄和香面送人。伏天酷暑难耐,益生堂的大门外总摆着二花、菊花、甘草汤,免费供路人饮用解渴。
这样开药铺的,在茅山不是益生堂一家。城西有仁和丰,城北有涵春堂,城东有广生德。鄂西北是个天然药材库,中草药品种在数百个以上。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七叶一枝花等等奇花异草,都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中觅到。开药铺的大都笃信行医即行善事,行善事即积阴德。于是乎药品加人品,行规加家规,使得中医中药在茅山成了一道涵盖历史、自然与人文的风景。像益生堂,天长日久,竟渐渐衍化成一个地名。张三问李四:“去哪儿了?”李四会答:“刚从益生堂转来。”
耀宗十七岁娶回汪姜氏,十九岁自立门户,三十三岁那年,添了最后一个孩子家廉。这时长子家礼已经虚岁十六,长女家慧十岁,次女家贞六岁,次子家义四岁。他成了一个有五个子女、一间药铺的令人艳羡的掌柜,实现了父亲汪荣盛为自己取名的初衷。
耀宗于三十六岁上辞世。弥留之际,三个儿子守在床前与父亲诀别。三岁的家廉站在家义身后,两手抱着他的腿,不敢上前。死亡临近的肃穆和惊栗,令他本能地感到恐惧。看到耀宗两眼的光已经散了,却迟迟不愿闭上,汪姜氏说:“你还有啥心愿没了,说出来,我们替你了了。”耀宗的魂魄已在红尘之外,口不能语,唯有一息尚悬,迟迟不肯离去。家礼试探着问:“伯,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走了,我这个当哥的,照顾不好两个兄弟?”耀宗动也不动,呆滞的眼睛成了两汪死水。家礼含泪问道:“伯,你是怕益生堂在我手上倒了号?”耀宗这回还是没动,家礼却发现有道光在他眼睛里微弱地一闪。家礼两手贴膝,弯腰垂首,哽咽道:“伯,你放心,益生堂的生意我一定会照你立的规矩做下去。”汪耀宗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眼睛终于闭上。
益生堂 引 子(4)
汪姜氏在家礼第一个孩子士云出生两个月以后去世。她是以奶奶的身份走的,走得很放心。家礼开始支撑门户,媳妇玉芝又是她自己相中的远近有名的贤淑姑娘。益生堂的将来一定会像耀宗期盼的那样,一代比一代更好。她完全可以在阎王爷那儿安心度日,不怕来世变猪变狗了。以后许多生死离合的变故,桩桩件件都是她和耀宗始料不及的。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益生堂倒号。六九年城市居民下放,家礼被迫离开县城,益生堂成为街道公产。到了落实政策,家礼从乡下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使得益生堂“破”璧归赵。几年后县城搞开发建设,益生堂拆除。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终于在看尽人世沧桑之后完结一生。随着墙倒梁倾,茅山城大街小巷风传开一个消息:益生堂拆房子,拆出好多金条,每根金条上都刻的有字。大家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不出汪家礼有如此深的道行,竟连一点口风没听他漏过。那些曾经在益生堂住过的大杂院居民,暗自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挖地三尺的远见。故事在人们的口头传递中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离奇。人们对益生堂淡忘的记忆,又再次从尘封中凸现出来,并且因为年代久远,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有人说,曾有老人看见,益生堂衰败后,每至月朗星稀之夜,必有一白衣女子,在宅外绕宅而泣,其声甚为凄婉。近前细听,却又人声皆无。此女子并非汪家夭亡之人。究其何人,谁都不甚了了。很多人联想起益生堂的兴衰沉浮,特别是汪耀宗三儿子、儿媳怪异的死亡,都生出一种寒栗之感,觉得汪家的遭际,有着一些微妙之处,似乎暗合着某种玄机。他们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迫切与好奇,想知道益生堂究竟挖出多少金条,这些金条在再次分配中又会演绎出怎样的悲欢离合。不管是妒忌也好,羡慕也罢,在他们心里潜藏着的某种模糊而强烈的臆断,需要得到证实。
茅山有首流传百年的歌谣,连小孩子都会唱。
龙山对瓜洲,
花溪向东流。
发财无三代,
做官不到头。
益生堂的房子拆得只剩了一些半截的砖墙和褐色的朽木,如同一本古旧的线装书,被撕得支离破碎。在周围完好的住房中间,显得那么零乱和空虚,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七旬老妪,混迹在一群如花的少女之中。冰山终于露出一角,那些关于金条的传言始终未得到任何证实。倒是有更多的人亲眼看见,益生堂昔日的少掌柜手上,有一张纸条,是民工拆房子时,在神龛背后发现的。已经发黄变脆的素笺纸上写着:
今日厅堂我为主,
来日厅堂主是谁?
祸兮福兮祸福倚,
失莫愁来得莫喜。
家礼证实这不是父亲的手迹。汪耀宗的字有不少人见过。益生堂原来的冲天招牌,就是他亲笔书写。人们猜测,益生堂的房子数易其主,如果不是汪耀宗,可能的范围就很大了。也许是前面几任房主所为,也许是建房时工匠的别出心裁。有很多相识的人前来索看这张禅语一般的纸条,看过后都啧啧称奇,心情比看见黄金还要复杂。
有天夜里,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走进家礼的梦里,用一种空洞、缥缈、近乎不真实的声音对他说:“我的东西在你手里。”家礼问:“你的啥东西?”那人说:“就是那张素笺。只是你得了它,却未必能够明白。”家礼说:“我咋不明白?我要不明白,就枉活这一世了。”那人就说:“你要真明白,就对我笑一笑作个证明。”家礼就在睡梦中绽开一个婴儿似的纯粹的微笑。那张陌生人的脸,好像二次曝光的照片,浮在家礼的笑容之上,渐渐模糊,终至于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梦里那人的模样一点也记不起来,像一团雾气捉摸不定,可是他的声音却历历在耳。家礼再次来到益生堂原址,站在一片废墟上,看着残损的瓦砾,像在梦里一样笑了。
益生堂 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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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一过,天就一天热似一天,知了不知疲倦地隐在树上嘶叫。因为一早有个病人叫门抓药,家礼今天起得比往常要早。孩子们都还在睡着。玉芝也起来了,在厨房把煤炉子捅开,准备熬绿豆稀饭。
益生堂的房子一进三重。一溜三间门面,坐北朝南。大门临街,进门是客厅。东西各置一条长凳。左手东厢房为药房,里面东、西、南三面墙都置放着柜台,北面为一药架。屋中间置放着一张账桌,算账的人面南而坐。账桌的右手桌面上搁放着一个木架,内装账册和贵重药品。药房顶上有一阁楼,存放着平常不大使用的物什。
拐出客厅下五步台阶向后进入堂屋,是全家人吃饭和接待内眷的地方。南墙有一神案,墙上悬挂着“天地君亲师位”的条幅。正中有一吃饭的方桌。逢到春节,东西两面墙经过清扫后,东墙挂四张山水条幅,一副对联。西墙挂以名家诗词为内容的书法条幅。
堂屋北面无墙。只有三道木门,中间对开门,两边侧开门。大小四个门扇上分别刻着暗八仙图案。除了冬天围炉烤火外,这几扇门是不用关的。出门就是天井,中间铺石板,四周嵌着圆润的鹅卵石,方方正正很是敞亮。天井东侧的偏厦就是制药的地方。安装有一座石碾子,碾药没有专人负责,家里只要具备劳动能力的人,都有责任承担这项劳动。挨着药碾子不远的,是一个四层的三角木架,一层层摆放着晾晒中药的药簸箕。茅山的药铺格局都是这样前店后坊。偏厦外有一宽宽的廊檐,供雨天行走。就是这个廊檐,多少年以后,有个看风水的见了,大惊。说廊檐好比是屋宅的手足,讲究个照应和对称。不可无横廊,也不可只有后廊,没有前廊。益生堂仅有一条单廊,就是个不好的兆头。
穿过后面的厨房有一个宽大的场院。西侧有一花坛,坛内分季节种着金银花、指甲花、鸡冠花、香草、含羞草、月季花、天竺葵。紧靠花坛的墙上,是一簇簇大红的蔷薇。每到五月,火红的蔷薇爬过墙头,在来往路人的眼里像火焰似的燃烧。
家礼独自在药房里打扫药柜。他穿着白色的中式对襟绸衫,脚上穿着白线袜子,圆口布鞋,胳膊上套着一双蓝棉布袖套,手上一根鸡毛掸子,来回拂拭着灰尘。他已经三十二了,眉梢隐隐地藏着些皱纹。他刚把鸡毛掸子插进账桌上的瓷瓶,一个男人拿着方子进来抓药。抓完药并不急着走,四下看看,像是有话要说。
家礼说:“如果钱不凑手,就先记上账。”说着,就要去拿账册。那人将身子贴着柜台,低声道:“我是从莲花池来的。你们益生堂二姑娘被扫地出门了。”家礼一时愣在那儿。茅山四乡都在土改。家礼知道扫地出门意味着什么,他怕是听错了,有些不敢信。那人付了钱,没容家礼细问,拎着药包闪身出了门。
家贞的婚事是很小就定下的。婆家姓张,是外祖母娘家的弟弟,丈夫张有泉就是母亲的舅表侄,属于亲上加亲的姻缘。家贞出生过满月,未来的婆婆登门贺喜,笑着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等我生了儿子,我们就对个亲家吧。”这门姑表亲就在一团和气中定了下来。谁知有泉的母亲连生两胎男孩儿都没活过满月。有泉出世时,家贞已经三岁了,跟着母亲去喝满月酒。有泉妈说:“女大三,抱金砖。这门亲事不能变更。”汪姜氏笑说:“谁变谁是属狗的。”
表舅住在乡下,离城约三十公里。那儿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莲花池。池里莲花一年显红色,一年显白色,极为罕见。张家的宅子背山临池建在一个高台上,高台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对着池水的那面墙,几乎无一块砖。高高的石基上,是一排十几扇毗连的木窗。窗棂一色的冰裂花纹,上面镌刻着荷花荷叶,与台下的荷塘虚实相映,颇见主人家心思的缜密。院落一进三重。有两个大天井。院门前植有一株丹桂。如果八月到莲花池做客,夜间醒来,屋里像熏了香,甜沁沁的,使人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张有泉的曾祖父是个贡生,曾以这株丹桂为题作过一副对子,上联:无忧无惧真君子;下联:有色有香性中人。横批:真趣。
家贞每次去,总有人逗有泉:“你媳妇来了。”有泉便撅着嘴不高兴。“她是你媳妇,你把她领回去。”母亲笑着训他:“媳妇也是能随便给人的?”有泉说:“我不要媳妇,我要豆子。豆子好吃。”大人们便哄然笑道:“等你长大就晓得媳妇比豆子好吃得多。”
女孩子开事早,###岁时,家贞已经从大人不断的打趣和含笑的目光里明白自己跟有泉之间有一种特殊关系。从那以后,不管是到草窠里撵兔子,还是到河里捉泥鳅,家贞都不愿意后头跟着有泉,气急败坏地羞辱他:“鼻涕两大筒,像条大白虫。吸溜到嘴里,直喊盐太重。”有泉气得捡起土坷垃打她。两人在山上前跑后撵,闹得不可开交。
过了十二岁,家礼家义再去莲花池做客时,家贞不被允许同行了。等她再一次去时,已经是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而且是坐着花轿。新婚之夜,十九岁的新娘子问十六岁的新郎官:“到底是我好吃还是豆子好吃?”新郎官在初次体验的兴奋里还没有醒转过来,迷醉地说:“你好吃!你好吃!”新娘子问:“你还会不会把我送人了?”新郎官连说:“别说送,就是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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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2)
家礼一个人在药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拿着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他关心的不仅仅是莲花池,还有益生堂。茅山解放那年,汪家定的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如果家贞他们被扫地出门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益生堂呢?想到这些,他觉得脊梁背后像吹过一阵风似的从腰际一直冷到发梢。他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是任谁也不能说的。这个秘密关联着祖宗和益生堂,也关联着他汪家礼。他急于想有个人证实消息,商量办法。可是家义家廉都不在家。两人去年冬参加了土地改革队员训练班,在乡下搞了一段时间的扎根串联。家义很快回来参与编辑《 土改通讯 》,家廉却一直留在乡下。家义两三天前又走了,说是家廉扎根的那个区土改工作搞得好,他奉命下去帮他们总结一下经验,以便在全县推广。
玉芝过来喊吃饭,他还在发怔。好容易喊动步了,他拿着鸡毛掸子就往外走。玉芝指指他的手,说道:“吃饭你拿着这个干啥?”家礼一低头,顺手把鸡毛掸子搁在桌上。玉芝说:“大白天日的,你这是发的啥癔怔?”家礼心绪不宁地说:“刚才来个人抓药,说是家贞被扫地出门了。”玉芝对这些新名词儿知之甚少,问道:“啥叫扫地出门?”家礼反问一句:“土改你知道吧?”玉芝点点头。“知道。”家礼说:“家贞他们被土改了,一屋老小都给撵出来了。”玉芝啊一声,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连说:“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家礼说:“我也不知该咋办,只有等家义家廉回来再说。”
等了半个月,家义和家廉才回来。吃过饭,兄弟三个在堂屋里坐着议事。家礼左手捧着父亲留下的水烟袋,右手夹着点烟的火纸捻子,呼噜呼噜抽着。他看看家廉,说:“你晒黑了。”家廉拿手在脸上摩挲两下,笑着说:“黑了好,黑了显得朴实。”他是兄弟三个里长相最俊雅的,而且比两个哥哥都高出半头。茅山解放那年,陕南军区前线文工团在火神庙搭戏台演出《 买卖公平 》、《 军民一家 》、《 兄妹开荒 》等歌舞剧,他也上了台,跟部队上的一个女同志扮开荒的兄妹。台下不少未出阁的姑娘从此有了心事,随后上门提亲的媒人就没断过。家礼倒是一个一个认真甄别着,他却总是一推六二五,不往心里去,还说:“不急,不急,我的媳妇还没出世呢。”
家义理着三七开的分头,用头油把头发分两边抿得黑黑地泛着亮光。中山装的风纪扣也扣得规规矩矩。他问家礼:“大哥,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家礼朝天井里看看,说道:“有泉他们扫地出门了。”
家义和家廉目光对视了一下,脸上都现出一丝惶惑。他们在乡下滚了几个月,干的就是这宗事儿。现在刀子切在自己姐姐头上,他们好像从未有过思想准备。意识到姐姐姐夫一夜之间成了对立面,弄不好今后的交往都不方便,两人心里不免有些黯然。家礼愁绪满怀地问道:“你们没听说城里会咋样吧?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家廉张着一双大眼睛,黑眼仁像浸在水里的玛瑙,润泽地闪着亮光。他很肯定地说:“上头有精神,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家礼暗暗吁了口气,说:“不一样就好,不一样就好。”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家义坐在门边儿,一直不说话,低头看着门槛底下一群蚂蚁急急慌慌来回奔忙着搬家。家礼对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不满,却不知他心里正像那些搬家的蚂蚁一样纷纷攘攘。家礼说:“家贞那边到底咋办呢?要不要去个人看看?”
家廉把手伸进头发里胡乱抓挠几下,拿不定主意地看着家义。“二哥,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家义从门槛底下把目光收回来,问家礼:“带信的人是谁?究竟咋说的?”家礼说:“我不认识他。除了那句话,别的也没说啥,好像不是特意来递信的。”家义又问:“在这之前你从没见过他?”家礼想了想,摇头说:“没见过。”家义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素不相识的,他为啥要传这个话呢?”家廉说:“这有啥奇怪的?益生堂的人走出去,有谁不认识。”家义说道:“既是这样,最好是等等再看。”
家礼悄声说:“听街上人议论,有些地方土改,说谁是地主,撵到河滩里一顿石头砸死。有没有这事?”家义说:“那是靠近陕西那边儿,我们这边没有。上边已经发了文件,不许搞了。那不是土改的主流。”家礼又问:“是不是说叫‘砸核桃’?”家义点点头说:“是。”停了一会儿,又交待道:“这话别在外头说。”
家礼又装上一袋烟,坐在桌前闷头抽着。水烟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一个得了哮喘的病人。兄弟三个只有他抽烟,而且只抽水烟袋,不抽纸烟,嫌纸烟太平稳,不够劲儿。“有些话,我想了好些天,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家义、家廉都定神看着他。家礼长长吸了口烟,一开口说话,烟雾从他嘴里丝丝缕缕冒出来。“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们天天在外头跑,万事都要当心,别太年轻气盛。家义要是愿意,最好回来跟我一起盘这个铺子。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还真有些拉不开闩。”
家义像突然受了惊吓,眼睛大睁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恨不得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跑掉,连说:“不行,不行!指望我你算是指望不上,对药理我简直一窍不通。”家礼说:“不会我可以教你。”家义还是“不行不行”地喊着,急得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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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
他上个月刚交了入党申请书。支部书记把他找去谈话,指着他的申请书说:“小汪,从这份申请看,你对家庭的认识可不够深刻呀。不能认清它的剥削阶级性质,你还咋跟它保持一种正确的关系?”家义诚惶诚恐地辩解道:“我家里只是个开药铺的……”书记没容他说完,很严肃地打断他:“开药铺的咋啦?穷人别说开不起药铺,又有几个是吃得起药的?那些开药铺的钱都是哪来的?一家十几口人,不做工,不种田,靠着一间药铺就能生活得有滋有味儿。这里面有没有盘剥?”
家义低着头,无言以对。这些问题,他从没深想过。父亲在时,由父亲当家,父亲不在了,由大哥当家,他还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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