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他第一次尝到了醉酒的感觉,那感觉不错。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子就像要飘起来一样。他想怪不得毒品能让人上瘾。
食堂为他们准备了饺子,也是免费的。他没去吃,他觉得肚子不饿,漱洗之后就直接去了办公室。他怕部长打电话去发现他不在。他正在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电话果然响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抓起电话,原来是肖庆光。
肖庆光问:昨晚后来怎么样,没吐吧?
他说:原来是你送我回去的?我没事,一夜睡到天亮。
肖庆光说:我真佩服你,醉得不省人事却仍然那么文静。你的酒风和你的文风一样令人佩服,我怎么就做不到?肖庆光接着说:你老兄是有希望了,我真羡慕你。
他被肖庆光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住了。他说:你是不是酒还没醒啊,你羡慕我什么呀?
肖庆光说:你知道昨晚酒桌上大家议论得最多的是谁吗,就是你。顾书记如此赏识你,你还没希望?
他笑笑说:这叫赏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激动不已。这个上午他一直被肖庆光的话弄得难以平静,他想这该是个好兆头,这个好兆头使他整个春节期间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这期间他多次想起那个相面老人。
有一天他上街去买东西。他住的地方离百货商店有很长的路。他每次上街都不喜欢从大街走,大街太闹。他喜欢穿小巷,小巷幽静。他曾幻想在这悠长悠长的巷子里,能遇见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但他一直都没能见到。瑶城有很多古老的巷子,青石板路面,两边是高高的封火墙。墙皮很多地方都已经脱落,长出了厚厚的苔藓。走在这幽深的古巷里会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他对这种沧桑感有种迷恋。只有走在这悠长悠长的巷子里,他才能感受得到瑶城三百年的历史。他每次上街都喜欢选择一条他没有走过的巷子,他计划要走遍瑶城的每一条小巷,就像读一部书,一个字都不漏。也许是心情很好,这天他不知怎么却选择了一条他已经走过的小巷,但他绝不是有意的,完全是疏忽造成的错误,结果他又看见了相面老人。老人依然还认识他,对他笑笑。他也对老人笑笑。两个人还互致了问候。他后悔没有把除夕晚上发的那包烟带给老人。回来的时候他特地给老人买了一包烟,算是对去年老人给他相面的奖赏。他想老人一定会很激动。他走进巷子,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老人坐的地方。他以为那些人是找老人相面的。走到跟前却没有看见老人。人们还在议论着什么,他听见一个中年妇女说:刚刚还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人算什么呀!他打了个激灵,问那女人:谁走了?女人说:你还不知道?邵五伯走了。他问:是相面老人吗?边上一个小孩抢着说:是的,就是他。他沉重地走出小巷,将那包烟扔进了河里。
他持续几日的好心情随着相面老人的离去消失了。他想不通这件事发生得这么蹊跷。他想他要是今天不上街,或者不走那条小巷,老人的行踪将永远成为一个谜。老人死前似乎是在等他,要和他最后一别,似乎要告诉他什么。老人是想告诉他什么呢?他永远无法知道。但他明白了一点,生与死其实挨的很近。人生太脆弱!
无处牵手 第十一章(4)
55
1981年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去见了一直在家休病假的黄秋云和她的丈夫洪波。那两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我老解不开那个相面老人的死扣在我心上的迷团。我不知道老人把他的死选择在和我见面的那一刻意义何在。他临死前到底是想给我一次祝福还是一次警告?他的眼神太深邃,就像天云山普云寺里古老的咒符我无法读懂它,只有让生活今后慢慢地去给我解读。这时我便想起了要去见见黄秋云和她的丈夫。我想见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和我相似的东西,我很想从他们的身上获得一点能帮助我改变目前心态的东西。
到县委大院上班三个多月,时时能听到人们关于黄秋云和洪波的议论,人们对这对夫妻一片溢美之词。但那个时候这些溢美之词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直到春节前的一次会议上,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不知为何跟我讲起了一个颇为感人的爱情故事。我问她:你说的这故事是谁?中年女人有些不乐意,说:谁,你们科长黄秋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有点目瞪口呆,我的确不知道。随后我就产生了要去见她的念头。
1963年,三十六岁的洪波成为瑶县历史上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洪波不是本县人,在瑶县没有背景,他上台全凭北方人的秉直豪爽和苦干精神。洪波上台后没有居功自傲,他很少坐办公室,他穿着一套旧军装足迹踏遍了整个瑶县版图,带领全县人民投入改造瑶县山河的建设。他的事迹很快上了省报和《人民日报》。第二年春天,一个漂亮的北方姑娘千里迢迢来到瑶县,直接进了洪波的办公室。洪波和姑娘相互望着,俩人都惊呆了。那一刻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门外不断地有人走动,热烈地拥抱在一起长吻不分。两个人吻着都哭了起来,惊诧了门外经过的所有人。
这个千里迢迢从北方赶来的姑娘就是洪波失去联系十年的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黄秋云。黄秋云是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洪波的名字的,然后死活闹着同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只身来到了瑶县。
我不想对黄秋云和洪波过去的爱情经历进行叙述,那不仅是一种重复,而且会让我的感情经受一次折磨。我只想用一句话告诉你就足够了:他们的故事就是我和方草故事的翻版。这话可能有些不妥,应该说我们的故事是他们故事的翻版。
黄秋云和洪波从见面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同居了,虽然那时洪波还没有离婚,同居是一件不合法的事情,可洪波不理睬这些。他们俨然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合法夫妻,每天晚上洪波都去黄秋云的宿舍睡觉,毫无顾忌地将那张破板床弄得吱吱呀呀地直叫。黄秋云性高潮时的叫喊声很响很动听,左右房间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们居然笑着同别人打招呼。他们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南方人那种羞涩和遮掩,令人咋舌。这就是北方人。这就是洪波和黄秋云。
洪波和黄秋云的事情很快在县委大院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洪波丝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他很快同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并将她从县妇联调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区公社当了妇联主任。他们本来就缺乏感情,离婚并不令他妻子感到吃惊,只是他为了一个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而同她离婚让她不能容忍。女人咽不下这口气,便哭闹着把事情张扬到了地区。地委领导听了很生气,很想拿他作反面典型来教育其他干部。可从法律上讲他并没有违法,令地委棘手。但党内处分理由还是充足的,因为他同黄秋云的未婚同居已经触犯了党纪。
地委书记为此事专门把洪波召到地委,和他严肃地谈了一次话。
地委书记也是个北方人,说话直来直去。他问洪波:你同那姑娘同居了?
洪波点点头:是的,同居了。
地委书记说:你不知道这违反了党纪吗?
洪波点点头:我知道违反了党纪。
地委书记生气了:你知道还要干,你不怕我撤了你的职?
洪波说:我想过,可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地委书记恼怒了,他瞪着眼睛望着他,他真想立刻就把他撤了。可他觉得为这事撤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县委书记有点可惜。但不处理又实在说不过去。地委书记问他:你到底是要女人还是要职位?
洪波说:我两样都要。
地委书记说:这不可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须作出选择。
洪波沉思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对地委书记说:这个选择太让我痛苦了,请你给我选择吧。
地委书记以为他回头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说:你果真听我的?
洪波点点头:听你的。洪波说但我有个要求,我想让你和命运两个人共同为我选择,这样不管选择了什么我都无怨无悔。洪波说着从书记的办公桌上撕了一页便笺,再撕成两半,放在掌心里写上字,然后揉成团送到地委书记面前,说:这两张纸上分别写着女人和职位,你随便选一个,就是我的选择。
地委书记看看他下级那张微红的脸,居然接受了他的这个游戏,从中拣了一只纸团,打开一看,脸色立时就变了,将那张纸撕碎扔了。而洪波的脸上则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另一张纸也撕碎扔了。地委书记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但他不能食言,他不能因破坏一次游戏规则而损害了自己的形象。事后地委书记似乎有所醒悟,他想洪波怎敢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选择呢,而且表现得竟是如此坦然?地委书记后悔被他骗了。
地委书记和洪波同是北方人,性格相似,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他同意了洪波和黄秋云结婚的要求,洪波则欣然接受了地委对他的降职处分。洪波降职后分管文教体卫,成了县委班子中最没有实权的一个副书记,一干就是十七年,等到五十三岁的时候,地委那班人或升迁或退休全走了他才得以升半级当了县政协主席。这件事今天听起来似乎有点传奇色彩,但它却没有半点人为的杜撰成份。因为它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
面对人生的挫折洪波一点不后悔,他认为他能失而复得黄秋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他仍然豪爽开朗性情秉直,对生活充满着乐观情趣。他和黄秋云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得和和美美。他从不因为一丝小利同别人计较,也从不因为自己降职而低人一分,既不卑也不亢,因此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就连顾志杰遇到重大事情也要同他商量然后才作决定。正因为这种原因,黄秋云在宣传部的威信很高。
这个没有星星和月亮,天上飘着薄雪的晚上,我同黄秋云和洪波一直交谈到深夜,我仍然没有一丝倦意和想离开的意思。从一见面我就把这对从患难中走过来的恩爱夫妻当成了自己的知己和父母,我特别地敬重他们。在他们的面前我说话不敢有丝毫的张狂和傲慢,尽管他们俩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我看得出洪波和黄秋云对我的感觉特别的好。我想他们也许也把我当成了他们的知己和儿子,要不他们是不会把自己的故事全部说给我听的。我被他们的故事感动了。确切地说是他们的故事触到了我的伤处产生了共鸣。我听得很入神,就像小时候听母亲讲那些离奇的故事一样。我的脸充盈着血涨得很红很热,对他们充满着敬意。
洪波最后对我说:年轻人,爱是生命之本,没有爱的人生算不上完美的人生。但人生并不像你头脑里想象的那么浪漫,你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迎接各种不幸,并鼓足勇气去战胜它赢得爱。否则你就没有资格称自己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
我觉得洪波的话非常具有哲理,我把它记在了英子送我的日记本上。我要让洪波的话时时刻刻警示自己鼓舞自己,让它成为一盏灯照耀着我去战胜困难找回爱情。我的执着很快就结出了果实,不久我真的找回了我渴望已久的爱情,可时间不长我又放弃了。这并不是洪波的理论出了问题,而是我无法将自己修炼到像洪波那样为了爱情不惜抛弃前程的地步。我想人和人原来是不一样的,文化、性格、修养、追求都不同,只有相同的故事,绝没有相同的人生,照着别人的路去生活是行不通的。洪波永远只能是我的楷模,但我成不了洪波。
无处牵手 第十二章(1)
56
1981年的春天我是在省城度过的,去参加一个新闻学习班,住在师范学院。天天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女孩,我总幻想突然在这些女孩子中间看到方草的身影,就像那次从县里参加学习班回青山时在车站外面见到英子一样。可我知道这个幻想太渺茫,即使方草考上了大学,她在这里的可能性也只有几百分之一。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方草当时确实就在这所学校里学习,我们同住一个校园达三个月之久竟一次面也没见到,这似乎是代表着某种寓意。几年后我终于醒悟了,原来上帝是想竭力让两个年轻人远离再次见面带来的痛苦,可他们最终仍没有逃脱。
这个春天我的心情一直很好,我的通讯《春风化雨绿青山》多次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学习班上讲解研讨,我成了班上一颗耀眼的明星,各种赞誉和吹捧不断,甚至经常有人请我吃饭,让我给他传授成功的秘诀。那一阵子我就像漂浮在浪尖上的一叶孤帆,兴奋只差点没把我掀翻。我突然间明白了荣誉对于一个人是多么地重要,有时候即使是获得一点点虚荣也很有益。
我躺在师范学院的宿舍里听着后面女生宿舍里的歌声,我常常把那唱歌的女孩当成了方草和英子,然后就开始幻想我们在一起的浪漫情景。我的性欲在这个春天被弄得特别旺盛,强烈的渴望常常折磨着我难以入眠。自从和英子分手以后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过这种渴望了,我想我的心又复活了,我想这是个好兆头。那个春天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和方草小凤之间的事情,我很乐观,我想再有半年的持久分居小凤就肯定会支撑不住了。女人不能没有男人的陪伴和耕耘,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她对性的渴求永远超过男人。如果她的性渴求长期得不到满足,她的意志将会随之干涸而崩溃,最后只有束手就擒。
就在我满怀信心地设计着我的未来的时候,在瑶城却正在发生着另外一件事情,它将我几年的努力化为乌有——在黄秋云的帮助下,小凤和儿子从乡下搬到了瑶城。
57
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上午,一个年轻的农村女人牵着她的儿子走出瑶城车站。站在车站外面的大街上,看着街上的楼房和奔驰的汽车,她感到有点眩晕。瑶城太大了,她不知道该往哪走。
她就是从刘家湾来瑶城看望丈夫的小凤,她手里牵着的就是她的儿子小强。
小凤是第一次到瑶城,下了车她有些打不过方向,身子格外地疲乏。她想她的脸色一定挺难看,要是这样去宣传部,丈夫一定不高兴的。于是她决定先去农机厂姑妈家休息一下,下午再去宣传部。小凤拖着儿子一路向人打听,在城外很远的一座山脚下找到了农机厂。姑妈一家正在吃午饭,见到小凤和儿子姑妈一家特别惊喜。姑妈说:小凤你真有福气,小强的爸已成县里的名人了。听说他的一篇文章把瑶县扬出了名,外面来参观的人不断,县里要提拔他当干部了呢。姑妈说我正准备去找他,帮卫红调个单位。卫红是姑妈的小女儿,在农机厂当车工。小凤望着姑妈,泪水涌了出来。姑妈愣了:小凤,你这怎么了?小凤抹了泪水,笑笑说:没什么,姑妈。姑妈爽朗地笑起来:我侄女你是应该高兴啊。卫红正儿八经的中专生都没找到这么好的小伙子。
下午,小凤带着儿子按照姑妈的指点找到了县委大院。站在大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她一下子变得迟疑起来,她开始后悔不该这么冒失地来这里。门卫见状过来问她找谁?小凤说了丈夫的名字。门卫说你是他什么人?小凤说我是他爱人。门卫就打量着她和儿子,声音有点异样:你是他爱人?这孩子是他儿子?小凤点点头,说你认识他吗?门卫愣了片刻,然后友好地笑起来:怎么不认识,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这大院里谁不认识他?门卫说着就给黄秋云打电话。门卫说:你别急,黄科长马上就来接你。没过多久黄秋云就到了。黄秋云看着小凤和儿子,脑子嘀愣了一下。这么长时间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他的爱人在农村,并且还有个儿子?黄秋云以一个女人的敏感似乎觉察到了一点什么,但这一过程很短暂,小凤并没有觉察到。黄秋云的脸一直很热情,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午饭吃了没有?小凤说吃过了。黄秋云就领着小凤往宣传部去。黄秋云说你来的正不巧,他去省里学习了,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黄秋云问:他没写信告诉你吗?小凤说没有,要是知道就不来了。黄秋云说没关系,有我们在一样,你带孩子多玩几天。
小凤和儿子给宣传部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大伙都觉得有点意外,纷纷过来看。黄秋云过去告诉陈天明,陈天明也挺吃惊:你不会弄错吧,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这事呀。黄秋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大学生老婆在农村的多的很,快去看看吧。陈天明就跟黄秋云一起来到新闻科。屋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小强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哭起来。小凤急得一脸通红,怎么哄也不行。陈天明说孩子认生,大家都回办公室去吧。黄秋云给陈天明和小凤作了介绍,陈天明和小凤握了一下手,说这么远的路一定很辛苦吧?小凤说不辛苦,就是这孩子太缠人。这时黄秋云已经把孩子哄停了。黄秋云掏出十块钱让杨西鸣到街上去给孩子买些吃的东西。杨西鸣不接,说我身上有钱。黄秋云把钱塞进杨西鸣手里,说这是做奶奶的一点心意,怎么能让你掏钱?杨西鸣就接了钱出去了。陈天明说你来得正不巧。黄秋云说我都告诉过小凤了,没关系,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玩几天。小凤说我明天早晨就回去。陈天明就对黄秋云说:晚上安排到招待所去住吧。黄秋云说不,去我家。我家房子大,我老头子就喜欢孩子。小凤笑着说:不麻烦你们了,我去姑妈家。黄秋云问:姑妈家在哪?小凤说农机厂。这时杨西鸣拎一包吃的东西回来了。
接着黄秋云和陈天明又同小凤谈了一些农村的事情。陈天明说:一个女同志在家又要侍候老小又要种田,真够你累的。小凤听到这话心里马上就有一丝酸楚的感觉,脸上抹过一片阴云,被黄秋云看见了。黄秋云突然心血来潮,说:小凤你何不干脆搬到县里来?年轻轻的长期分居也会影响感情。黄秋云问小凤愿意不愿意?小凤的脸有些微红,说好是好,可我一个农村女人来县里做什么呢,总不能老闲在家里吃闲饭呀。黄秋云说这好办,县城这么大,你年纪轻轻的找份工作不是难事,我和陈部长帮你找。陈天明心里并不赞同黄秋云的想法,但他不好当着黄秋云和小凤的面表示反对,就附和黄秋云说:嗯,这办法不错,你考虑一下。小凤心里高兴起来,一连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就当着部长的面把这件事情定下了。黄秋云告诉小凤:你先回去等一段时间,一旦房子和工作找好了就派人去接你。
这一天对小凤来说真是个喜日,她在宣传部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不想却落实了一件如此重要的她原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心里的高兴自不必说。她想有黄秋云和陈天明这两个热心人,她的婚姻就会有救的。出了大院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五岁的儿子读不懂她的泪水,问她怎么了,说又没有人打你怎么哭了?小凤抱起儿子在脸上亲了一口,说刚才也没人打你,你干吗要哭?母子俩笑作了一团。
黄秋云是个热心肠的人,小凤刚走她就和陈天明商量起小凤的房子和工作来。陈天明说:这事是不是太急了点,要不要等他回来后商量一下?黄秋云最看不惯陈天明那种谨小慎微的工作作风,她说:商量什么,这事难道他还不高兴吗?等他学习结束回来见到老婆儿子不高兴死才怪呢。陈天明说:我只是这么想。那好吧,等我闲下来跟有关部门说一下。黄秋云说:安排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只是让你知道这事,你是领导啊。事情由我来办。
黄秋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两件事情都办成了,准确地说她只打了两个电话。她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县政府行政科。科长过去是洪波的部下,对他十分尊重,接到电话就问她有什么事要帮忙的。黄秋云说:我要套房子,你手里有吗?科长知道她是替人帮忙,他说黄大姐你运气真好,组织部赵部长调地区去了,昨天刚交了钥匙。房子刚修不久,部长还丢了许多旧家具,不用带什么东西就可以进去住人。黄秋云说那太好了,那些旧家具你都给我留着,我全有用。黄秋云第二个电话打到了瑶河旅社,经理过去是洪波的驾驶员,是洪波一手提拔起来的,对洪波和黄秋云敬若父母。黄秋云找他办事根本不是有求于他,而是为他报答往日之恩提供了一次机会。他说黄阿姨您有什么事请说。黄秋云说:我手下有个干部家属没有工作,想到你的旅社来干个临时工,你给安排一下。经理知道此人与黄秋云的关系非同一般,说黄阿姨您放心,叫她直接来找我就行了。一件如此不寻常的事情在黄秋云的手上就这样轻松地做成了。
黄秋云的一个善意的错误给我的生活添置了一堆乱麻。
无处牵手 第十二章(2)
58
1981年4月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星期天,省城上映《魂断蓝桥》,票非常紧张,许多人在电影院外面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一张票。而我则很幸运,竟接到了三张不同场次的票。于是,这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同一家电影院里为玛拉和罗依的爱情流了三次泪水。那天电影院里很多人都流了泪水,他们的泪水大多是流给玛拉的,而我则不是,我的泪水是流给方草或英子的。我始终幻觉影片最后那个投身于滑铁卢大桥滚滚车轮之下的女人不是玛拉,而是方草或英子。那一天,我的心情十分低落忧伤,午饭也没吃。回到宿舍,一屋子人都问我:你今天怎么了?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在省城往南三百公里外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流了很多泪水。但她的泪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激动。她是小凤。这一天她被黄秋云和部里那辆北京吉普从刘家湾接到了瑶城,住进了赵部长那套装修得很好、并留下了许多旧家具的宽敞的房子里。小凤是一路哭着离开刘家湾又流着泪走进赵部长的房子的。黄秋云不停地劝她:小凤,别哭了,这下好了团圆了,以后你们再不用分开了。可小凤仍哭得不依不饶,泪水像抽不尽的丝线。二十八天后我回到了瑶城,黄秋云告诉了我小凤进城的日期,我惊讶地发现那正是我在省城坐在电影院里流泪的那一天。我又翻看了日历,那天是4月13日,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我心里顿了一下,我无法理解这两件事为什么巧合在了这一天里,而且我们俩都流了很多的泪水。这泪水预示着什么呢?
59
离开省城的头一天,学习班举行结业典礼,省委宣传部和省城各大新闻单位的领导都出席了典礼,并同他们一起照相留念。对于这种合影照他并不感兴趣,一百多人挤在一起折腾了半天,要不了多久谁也不认识谁了。别人拼命往领导两旁挤,他原来就站在省委宣传部长的旁边,后来悄悄站到了最后一排最边的位置上,结果由于摄影师的技术出了点问题,将他整个脸形都给虚掉了。因此那张照片上根本找不到他的人影。但这个典礼还是让他难忘。在典礼上,省委宣传部长在讲话时重点提到了他头年写的那篇通讯,并问作者来了没有。他就站起来向主席台点了点头。这时几架照相机的闪光灯同时对着他闪了起来,他被摄入了镜头,他心里有些激动。但后来他却一直没有看到那张照片。
结业典礼结束后他马上给陈天明和黄秋云打电话,告诉他们学习班结束的消息,顺便问他们可需要代买什么东西。陈天明说什么东西不用买,我就等着你早点回来。陈天明说你走这三个月,外宣这一块基本瘫痪了。黄秋云笑着说:那就给我女儿买一条裙子,款式要新质量要好价格要贵一点的。黄秋云说明天我去车站接你,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黄秋云没有急着告诉他小凤和儿子来瑶城的事,她是想让他到时候惊喜一下。黄秋云的这句话害得他一夜未眠,他一直猜不出黄秋云的礼物是什么,但他肯定那不是一件物质礼品,如果是物质礼品她就不会在电话里说了,而且也没必要保密。他很快想到了提升。他一想到提升心里一阵慌乱,他认为这似乎太快了点。虽然部长曾有过暗示,但目前黄秋云还没有退休怎么提?这一夜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来折腾去一分钟也没睡着,然后天就亮了,他揣着一颗激动的心上了回返的汽车。七个小时后,当他从黄秋云的手上接过儿子时,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天地在他眼前翻转起来,他觉得自己欲哭无泪。黄秋云则像见到了自己久别的儿子一样兴奋异常笑声不断。他一句也没有听清黄秋云在说什么,他的脸一定很难看,他很想让他的脸放松点,好看些,可那太难做了。他就那么没有表情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来接我。然后蹲下去亲了儿子一口,抱着儿子出了车站。
黄秋云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现他的脸非常地难看。她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说我太累了。他很想让脸好看些,可他的努力一直不奏效。
黄秋云从他那脸上似乎觉出了什么,她猛然意识到她的好心可能办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她感到有点尴尬。
几天后的一个雨天,杨西鸣请假没上班,黄秋云就把闷在自己心里的那个疑问说了出来。她想了解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她要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们。黄秋云的善良感动了他。于是在这个春雨霏霏的下午,他向黄秋云讲述了那段忧伤的往事。他从二十年前两个少年看雪的那个早晨一直讲到五年前的那个婚礼。他从来没有这么完整地向别人讲述过那段故事,他觉得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领导而是他的母亲。他有些冲动,故事一开头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渐渐地他沉浸到了那个忧伤的故事里面。泪水悄悄地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没有去抹,让那泪水越积越多,然后慢慢地流下来。他看见黄秋云也在不停地用手帕抹眼睛,一双眼睛抹得通红。黄秋云问:那个姑娘现在在哪?他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连信也断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等她!黄秋云点点头,目光深情地望着他的泪脸,想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点什么,可嘴张了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沉默了好长时间,黄秋云说:我本想帮你,没想到却给你添了乱子,我很对不起你。他说:这事不能怪你,我理解你的心意,我会永远记着你的。
无处牵手 第十二章(3)
60
屋后小树林里那两只发情的狗嘶咬交媾了一夜,天亮各自带着满足离开了小树林。林子里安静了。直到这一刻我的脑子才安静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我好像刚闭上眼睛,支书就带着几个村干部来了。我朦胧地听见母亲在跟支书说话。母亲说:夜里狗叫了一夜,吵得他一直没睡着,天亮才睡。我很吃惊,母亲是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的?莫非她也一夜没睡?支书说那就让他再多睡一会吧,我们在这等。我听到对话然后就醒来了,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太阳已经很高了,知道我并不是刚睡着而是睡了一段时间。支书和村干部见我起来,很有几分歉意地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你再多睡一会,我们在这等你。我说不了,我已经睡好了。支书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说这些狗确实很恼人,前几年发动基干民兵打过一次好多了,才歇两年它又旺了起来。支书说这畜牲发展得比咱人还快!我被支书的这句话弄笑了。
这天上午,我在刘家湾村全体领导的陪同下视察了刘家湾村容村貌和公益设施建设。我用“视察”这个词并非要抬举自己,平时县里新闻媒体上都是这么说的。一行十几个人走在田间、村庄和湖堤上,边听汇报边到处指指点点,很有点上级领导赴基层视察的味道。这一天恰是1990年9月9日,而我却并不知道。检查过后去村部吃饭,在村部会议室里我惊讶地发现墙上纪念毛主席逝世的专栏还保存得完好,那上面很多文章和字迹都是出自我的手,它让我感到了一种亲切。我清晰地回忆起了当时出这期专栏时的情景。那时宣传队的每个人都流着眼泪抄写这些内容,那每一张纸上面都留着我们的泪滴。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纯真得像个孩子。我在专栏前停了下来,村干部站在我的两旁。支书说:听说这专栏是你亲自设计书写的,所以我们有意将它保留了下来。我对支书的话有些感激,我说其实这不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是宣传队全体同志的心血。这时就听妇女主任吃惊地说:今天正是毛主席逝世纪念日呢,你们说怎么这么巧?大家也都是这时才想起了这个日子,说是啊怎么这么巧呢?我心里顿了一下,我感到震惊,为什么会这么巧合,正好赶上了这个历史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回来悼念我的前妻小凤?可我并不是有意的。回想起这些年的每一件事情,我感到好像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着我。有时我感到它离我很近,仿佛伸手可握。有时我又感到它离我很远,仿佛只是一阵风一个影子。
中午村里在村部那间简陋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席。食堂仍然是十几年前宣传队天天吃饭的那间屋子,可伙食档次再也不是十几年前的水平了,一张带转盘的大圆桌上摆着鸡鸭鱼鹅飞禽走兽和山珍海鲜,我数了一下有二十多个。显然村里对这餐饭是作了认真准备的。支书却仍然客套地说:农村小地方弄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家常便饭请书记包涵。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我笑笑,说什么时候中国老百姓的家常便饭家常到这种水平,那就真的达到小康了。支书以为我是在批评他刚才关于刘家湾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汇报,脸有些不自然,说是啊是啊,书记说得对,我们现在这小康算什么小康,其实是胡扯蛋。
说话的档儿村长已将两瓶五粮液打开了。村长看看支书,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在村里支书是绝对领导,连喝酒这档事都得支书发号令。支书说那就开始吧。我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就问支书:金保呢,他怎么没来?支书说他今天请了假,进城为女儿买嫁妆去了。我知道如今已降职为村治保主任的金保是有意躲避我,其实他女儿的婚期还早。我昨天晚上一回来就在想,金保见到我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我没想到他会躲避。他显然比我聪明得多。
这一顿饭刘家湾村的村干部是把我当作神灵来敬奉的,他们的心意是真诚的。但我仍然看得出那真诚背后所隐藏着的一丝狡猾。在他们的轮番敬我之后,我起身用一杯酒回谢了他们。我说这些年我对刘家湾的发展没有尽到力,我感到对不起刘家湾的父老乡亲。今后我将尽我所能为刘家湾的发展尽一份力。村干部一起起身为我的话鼓掌感谢,我知道他们等的就是我这句话。我并不是在敷衍他们,我也是真诚的,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作出离开瑶城的决定。
下午,村里召开党员干部会议,支书再次请我为大家讲几句话,我推脱了。我说我该说的都对你们说了,就请你们代表我传达给每个党员干部。支书连连点头,说一定把您的指示传达给大家。
我回到家,大姐早就过来了。大姐知道我中午喝了酒,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会。我说不用,我没事,回来再休息吧。大姐说那就走吧,还有不少路呢。大姐提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放着四碟熟菜和几样糕点,还有一挂鞭炮和几刀草纸,这是刘家湾人上坟祭奠死者的习俗。我看着那篮子里的东西,心里感到一丝凄凉,我想这些东西是不应该这么早地送给小凤的。
大姐知道我不想见到过多的熟人,她没有带我走大路,穿过屋后昨天夜里两条狗发情交媾的那片小树林上了山,绕了不少冤枉路。大姐一路不说话,我看见她不停地用手帕抹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流泪。
小凤的坟在离她家很远的一座山坡上。那是邻村的一座山,那座山很高,站在小凤的坟前能看见整个金瓦湖。那座山上还没有坟,小凤的爸花钱从邻村买下了那块地方为女儿建了一个新家。放眼整个山坡,只有小凤一座坟,显得十分孤零冷清。坟头立了一块碑,碑文是:慈母刘小凤之墓。落着我儿子小强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被它压碎了,泪水再也遏制不住了。
大姐已经在坟头摆好了祭品,把一包火柴递给我,说:纸要你烧,烧的时候一定要喊她。我就按照大姐的交待,蹲在坟前一张张地烧着草纸。我说:小凤,我看你来了。忘掉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吧,原谅我。如果我们来生有缘,我一定好好地爱你……
无处牵手 第十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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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秋云送给我们的团圆之夜我们并没有团圆,我们暴发了自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和小凤结婚五年所说的999句话有一半都发生在这个晚上。黄秋云刚走我们就吵了起来。小凤为我准备的饭菜我一口也没吃。我说:谁同意你搬来的?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使我改变决定了吗?你真愚蠢得可笑!小凤木呆呆地坐在桌前,惊恐地望着我,泪水哗哗地流淌。我说:告诉你,这永远也不可能使我改变离婚的决定,就是砸了饭碗回家种田我也坚决离婚!我有些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味道。
小凤害怕了,她从我那张失去理智的脸上似乎看到这起婚姻已经无法挽救了。她的目光有些绝望,她说:我究竟错在哪?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侍候老人种田持家,我怎么对不起你?你凭什么要离我?小凤抱着孩子哭得浑身颤抖着,她说:你真不长良心,过了河就忘了桥。你不和我结婚你能上学,能有今天这样吗?
小凤的这句话让我无比恼火。我使劲砸了一下桌子:说:你这女人真不害臊,你还好意思说这种狗屁话!不是你我完全可以考上大学。我根本就不用你这座桥。
小凤抬起泪脸,说:你知道后来考试吗,你知道干吗还要和我结婚?谁逼你了吗,是你自己愿意的你怨谁?
我竟被小凤的这句话咽住了,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冷不防让一个妇人踢中了裆下要害,只能疼痛却说不出口。这似乎又让我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小凤。不过眼前的小凤已显得很无奈,脸上已看不到一点骄横之气了。小凤接着说:你以为我害怕离吗?我是考虑到小强。离了婚这孩子就可怜了!小凤呜呜地哭着。这句话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她毕竟开口说到离婚了,而且还说到了她并不怕离,只是为儿子担忧。这是一个大转机。
我的心并没有被小凤的泪水泡软,我想我要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快刀斩乱麻,尽快斩掉这个包袱。我的精神已经拖不起了,而且现在也不允许我再持久地拖下去,拖下去弄得满城风雨是我不想见到的。我说:我们俩的事情不关孩子。小强你别担心,我会尽到我的责任的。我以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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