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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华脸上一片热,抿了嘴唇垂头不语,钟二见他满腮酡艳柔媚动人,又瞧他惊魂甫定抖颤得可怜,遂一把搂紧了,埋下脑袋柔声安抚。湛华被他腮上胡渣搔得笑出声,挨在他怀里扭捏挣扎。汽车停在大厦前,湛华双脚仍软着,钟二将他背上楼,湛华环着他的脖子问:“我久不做人了,真不知道如今活人的心思。”钟二想了想便也随着附和:“我从来也不像人,更猜不透他们想什么。”他俩拐出了电梯,正见楼道里站着个老妇人,银丝蓬乱,瘦骨嶙峋,佝偻着腰背低身咳喘。湛华下地对那妇人道:“您找哪一个?”老妇人吓得一踉跄,朝着旁边一指道:“我找姓钟的法师,我儿子撞了邪,特来求大师收鬼。”
他随声望过去,才看到阴影中靠着个年轻人,一只手扶在墙上几乎立不稳,另一侧臂膀挎了一只鬼,面目模糊,身形隐约,宛若羞怯藏在人后,活人自然看它不见。钟二见状忙堵上去,那鬼还茫茫然不知所措,湛华转身去开门,钥匙插进锁眼里,拨动机关缓缓转动,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惨叫,好像细小的泡沫随风炸裂,回头对那妇人道:“惹你儿子的已鬼没了。”
那一对母子千恩万谢的离开,他俩进了屋,湛华拿毛巾替钟二抹尽嘴,对方洋洋得意道:“近来找我的人真有不老少。”湛华说:“近来出的鬼也都是古怪。”他转身去厨房烧热水,又从冰箱拣出晚饭要烧的吃食,对着颗花椰默默发呆,没来由深叹一口气,回过脸对钟二道:“我去的那家里,住了两个活人一只鬼。可怜那男人虽能瞧见魂灵,却不知对方已死了,连累得活人不踏实,死人不安宁,不是作孽是什么。”钟二郎不以为然说:“你也是死人,还顾得管这许多。”他一偏头,满手还沾着湛华的香甜,精虫瞬时挣离重力涌上大脑,满眼泛出旖旎艳色,遂扯了湛华纵意行欢,二人嘻嘻哈哈一通闹,从厅堂齐齐滚进卧室里。
太阳缓缓落下去,屋子被落日余光熏得昏黄,湛华惹出一身汗,迈过钟二去浴室洗涮。他光脚出了屋,走到大厅时忽然感觉周身凉沁,一股湿冷钻过脚心直涌上天灵,不禁给唬得一激灵,忙往四处张望,却见墙角立了一团灰白的影子,模模糊糊凝在墙壁上,似要霪出淡淡的水汽。湛华披上衣服问:“你是哪一个?”对方朝他望一眼,身形微微向前倾,他忙往后退步,脚跟没踩稳,冰凉的雾气已逼到面前,有一股滑腻挨触到脸颊,没有血腥气味,只是透骨的冰凉。钟二郎闻声出了屋,懒洋洋靠着门框说:“哪来的鬼不要命,敢到我这里造次!”言罢深吸一口气,鼓起嘴对那鬼直吹上去,湛华唬得忙躲到一边,却见刚才容身寸地狂风漫过,鬼魂被旋风袭卷,周身水汽似茧子一般层层剥下,渐渐展露出形貌,依稀便是刚才见过的陈任。
待这场风暴停息,陈任浑身打颤,轻声对湛华说:“我本不想死,奈何如今已是如此,自己投不了胎,留在他身边又要毁人性命,听闻有个法师会消灾除忧,特赶来请他替我排除忧虑,不曾想你也在这里,本想要打个招呼,哪知吓着了你。”湛华听他说“排除忧虑”,心里猛的一寒,刚要谋措些言辞,钟二郎却在一旁道:“哪个给你说老子与人排忧?你钟二爷爷是吃鬼的豪杰,一口咬下去叫你断头穿肠永不超生!我今天刚吃了一餐性子好,你若是腿脚利落,便快逃命去,免得过会儿再我肚子里哭冤!”陈任笑一笑,垂下头淡淡说:“我已是走投无路,只求最后的解脱。”钟二郎被吵得不耐烦,五个指头攥住鬼头,埋下脸将他脖子咬断。
纪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忽然翻身去找陈任,周辰芝一边抽泣一边打扫房子,地上落满他们刚才争吵摔砸的瓷片,她见纪扬慌慌张张从卧室里奔出,赤裸的脚踏在地板上,忙大声喝叫:“你去哪!你去哪!”一边哭着一边拎过拖鞋,蹲下身子替他套在脚上,泪水似断线的串珠滚下来。纪扬当下里一愣,自从陈任从冰柜爬出来,他便仿佛陷入迷梦,所有快乐糊涂又模糊,可味道又异样的甘甜,让他心肝情愿沉迷其中。纪扬握住周辰芝的手,好一会儿后轻轻说:“我们都有过错,可我总是对不住你。”他再抬起头,眼里又换上恍惚,吃醉酒一般东摇西晃四处找陈任。
第 19 章
纪扬将整间屋子翻遍,又沿着自家周围的道路找寻,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从黎明奔波到深夜,仍然寻不到陈任的踪影。几天后,他终于身心俱疲,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再见不到陈任,沮丧之意无以掩瞒。周辰芝现也心如死灰,她明白夫妻的关系再不能维持,却仍不忍在此时离去,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小心翼翼过日子。这一日周辰芝心血想潮忽然要吃火锅,纪扬难得起了兴致替她置办,他趁着妻子不在家打开冰柜将各样吃食一样一样罗列出来,羊肉片、冻豆腐、各色荤素丸子摆出一地,深深的冰柜里好像盛着个狭小的天地。再往里面翻找,掀开几大袋水饺,下面压着大块的排骨,肉排下埋着被冻实的肉,敲一敲如磐石作响。纪扬心下中惊奇,不知道夫妻俩何时添
置出这些居家的食物。他将冰冷的洞肉一一清理出来,那些昔日填补不下的惨淡一点一点暴露到眼前。
周辰芝一回家,发现丈夫安排了晚饭,久违的喜悦涌上心头,她本想作些客套话,却四处找不到纪扬,转念他兴许逛到别处了,反倒生出释然。周辰芝往桌上扫一眼,心想这或许便是夫妻俩最后一餐,转身去厨房再添些食料,一打开冰柜却惊怔住,张开的嘴久久不能合拢。在积满严霜的冰柜里,蜷身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死去多时他陈任,另一个是纪扬,两具尸体紧密相依,冰雪把血肉也融作一体。
纪扬的魂魄轻飘飘腾到半空中,像一只鸟翩翩飞舞,他随着陈任遗迹寻到钟二郎面前,扒开钟二的嘴往里面窥探。钟二哈哈笑起来,扯着他的头发道:“头一回见着你这号鬼。”一吸气将他囫囵咽下肚,任着胃液消化纪扬,好半天后打出个饱嗝,湛华将侧脸贴在他肚皮上,似乎听到有人在里面欢快的言语:“死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他倒一碗水给钟二漱了口,心道这是个何样的鬼,生前跟死后一样凶悍。
人生如在同暗路中前行,各人的起始相同,却鲜有人能看透途中会遇上如何的起伏。好比钟二郎,这一日刚消化尽了腹中两只怨鬼,眼巴巴瞅着湛华为他煮茄子打卤面,哪能料到下一秒忽听着门外脚步刷刷作响,自家房门被敞开来,外面走进个体面青年,恭恭敬敬举上张请帖,天花乱坠说了一通,直唬得他头晕眼花。手中接下的请帖被蜡封住口,纸张薄而枯脆,揉一揉就要碎成粉末,钟二犯出一阵呆滞,待明白过来时,已坐上对方来迎接的车,挠着脑门不知要奔向哪里。湛华虽说是个鬼,却毕竟见过世面,挨着钟二轻声道:“有个姓廖的人家闹鬼,央你去镇宅。出的价钱倒喜人,我瞧你没反应,便抢着应下了。”
钟二还被刚才那一番客套绕得失魂落魄,仅剩一丝神智纠结着自家要出锅的热面条。汽车挨着一处古宅停下来,湛华迈下车,见面前立一栋高墙大院,朱漆大门铸一对黄铜蝙蝠,宅子一旁斜着汉白玉下马石,枯藤败草遮掩住昔年峥嵘。钟二回终于过神,嘴里骂骂咧咧昂着头往上张望,湛华作好作歹扯着他进门,一条腿还没跨进高门槛,钟二忽然恭下身子道:“你坐到我肩上来。”湛华心生惊疑,不知他起了什么主意,只得攀着他的脖子骑上去,他身量轻巧,好像一只鸟落在人肩膀上。钟二拍着他的腿笑道:“挨得我近些才好。这大门里头有真行家,可别把你当野鬼给收了。”
他俩进了大门,里面迎出人引着钟二在宅院里穿行,碎石铺着蜿蜒小径,两旁青砖瓦房鳞次栉比,房屋前摆着齐腰的水缸,参天古树几乎拢遮住天空。钟二咋舌道:“好家伙,这般宽敞的地界,一日走上一趟也该要累煞。”湛华暗地里拧他一把,钟二正要发作,忽见前面过来一行人,也由着宅里的下人在前引路,后面跟个眼盲的老妇人,穿件绛红撒花褂子,腕子上铮铮鏦鏦卡了七八枚赤金镯子,牵两个小鬼爬在地上替她导路。那老妇人忽然察觉出蹊跷,白眼球里盲光一闪,蹙起眉毛直指向湛华,身前两只鬼龇牙咧嘴待要扑将上来,钟二怒喝道:“作什么!当你爷爷是死人!”两只鬼唬得躲到主子身后去。旁边的下人瞧不分明,只以为两拨人闹起冲突,忙上来打圆场,老妇人也不多言语,脚不沾地往前面走。湛华没来由一阵抖,搂着钟二的脖子再不敢动弹,这时才明白什么叫“真行家”。
下人引着他们紧随妇人拐过回廊,前面现出一栋敞门大屋,钟二郎扛着湛华走进去,见屋子正位摆一扇黄花梨插屏,腰板镂雕着腾云麒麟,彩芯描着楼台厅榭,每一处景都飞了金线,堂皇富丽将主人遮掩住。座下摆两排太师椅,座位上已落下客,盲眼老妇人深情抚摩着自己的金镯子,脚底下老实趴着那两只鬼,她旁边坐着个僵尸脸的泰国人,颤巍卫捧着一碗茶,喝得倒不及洒去的多。湛华再往另一边看去,椅子上端坐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拢髻戴冠,身批赤炼法衣,一双四白眼本无斜视,精光乍转猛瞪向他,唬得湛华几乎失声叫出来。
钟二郎将他搁到地上,挤眉弄眼悄声道:“传说中的汉服党。”老妇人眼睛虽瞎耳朵却清,撇了嘴猛哼出一声。待钟二也坐稳身子,湛华立到他身旁,屏风后面传出个老迈的声音:“今日仓促召集各位道长法师,实在被逼无奈。余,廖漾厢,少小离乡,白手起家,一生历经波折无数,终是创出如今一份家业。哪料到晚年不济,招致妖孽横行……”他声音虽低,却端出一付掷地铿镪,忽然气息不支憋出剧烈的咳嗽,半口气堵在喉间不得舒畅,害得钟二几乎疑心老头要将肝脾呕出,瞪起眼去瞧屏风上绣的凉亭。丫鬟往屏风里送进去茶水,廖漾厢润过喉咙轻轻喘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鬼怪毁我孝悌,万不可轻恕,今日便为此烦劳诸位相助。”左右走上两个宫装美女,莲步轻移将屏风收拢,一个华服老头盘腿坐在塌上,形容枯槁,面似刀刻,仿佛一颗干瘪枣核被绸缎裹着,只见他颈上增生出一团肉球,远看似一颗瘤,走近一瞧才知竟是枚人头,蹙眉挤眼,咧着大嘴奋力哭喊。
第 20 章
鲜有人知晓廖漾厢颈上如何生出颗头来,那妖孽起初只有黄豆大,旁人只以为是颗疣,哪知到后来长得似核桃,依稀能瞧见鼻子眼,尖声嘶叫仿佛小儿啼哭,招唤得宅中妖魔横出。廖漾厢只当自己前世造孽,请来高僧法师做法超度,一群人围着宅子像模像样烧香油、诵偈子,奈何皆去不了业障。他日日受这头颅折难,近年渐也懂得广播善缘,只求为自己积福添寿,只是不知诸多福寿积攒到哪里,这颗头现如今长成拳头大,张一张嘴便要他声噎气窒,每日不知要往鬼门关走几回。他现已不比壮年,夜深人静瞧着腮边鬼怪不禁胆战心寒,他不惜重金又请上各方能人,只求死时莫捎带一只鬼。
屋里的人一瞧这情形,纷纷泛出激流暗涌。那个泰国人是个降头师,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指着廖漾厢大叫:“是死降!寄了一个死人哎!”盲眼老妇扶着镯子阴阳怪气的冷笑:“什么生降死降的,不过是苗疆的蛊毒,耍戏一群蛇虫鼠蚁罢了,也有颜面拿来卖弄!”泰国人当即黑了半张脸,“腾”一声站起来作势要下降头,老妇的两只鬼闻声从椅子底下窜起,撕咬着往他身上扑,不留神碰洒案上的茶碗,银光迸裂水花飞溅,隔着老远甩在道士衣袍上,染出星星点点的水迹。这道士平日里端一付出家人慈悲为怀,实则也绝非好性子,见有人敢在自己面前争勇斗法,哪里肯作壁上观,扯着道袍欲要混战进去,忽听钟二郎在旁边拍掌叫嚷:“好!打得好!打出脑仁才叫好!”
廖漾厢冷眼观望所请高人闹作一片,忽见外面窜进条雪球似的狮子狗,四爪刨地躲进桌子底下,紧随着追进个大小伙子,穿一件宝蓝马褂,戴一挂长命锁,趴在地上呜呜喊“咪咪”。老头儿一张脸熏得比泰国人更黑,眉间攒作一团,指着小伙怒喝道:“付伯!付伯!你到这里做什么!”转过头又对左右道:“都没是生眼睛吗!还不把大少爷送出去!”下人得令忙奔上来,傻少爷连滚带爬撵着小狗跑,泰国人与老妇不依不饶斗法,钟二郎扯住个丫鬟给人要一捧瓜子吃,眼见满屋里闹作一锅粥,廖漾厢沉声怒喝:“都停下!都停下!”颈上的人头随他一同吱呀乱叫,一口气没喘稳,翻着白眼便要厥过去。
下人忙蜂拥上来替他送水捶背,老头儿喘了半天终于缓过气,底下的人也渐渐收敛住,只有傻少爷还嘻嘻笑着闹小狗。廖漾厢忙喊:“玉金秋!玉金秋在哪!”门外有个男子闻声进来,穿着白绫褂子,梳了光光的头,乍一看瞧不出年纪。他见少爷正撒泼打滚,上前恭身劝道:“吆,阿宝怎么又不乖,待会儿吃年糕可不给你了!”大少爷名作廖付伯是个傻子,一听这话窜起来喊:“年糕不好吃!阿宝要吃蟹肉包子!”他自己絮絮叨叨随玉金秋出去,廖漾厢深叹一口气,仿佛比先前更要苍老几分。
经这一场混闹,老头子再支撑不住,由人搀着送出厅堂,屋里各样奇人异士暂至厢房歇息。老妇人牵着鬼趾高气扬率先走出门,泰国人咬牙切齿跟在后面,钟二扯着湛华哭诉腹中饥饿,一瞄眼瞧见道士死盯向自己,撇着嘴回瞪过去。湛华随着他回头去看,却见道士转身出房,他俩个也随着下人往外走,一出门正见道士被玉金秋唤住,对方轻声笑道:“绛尘道长难得来一趟,过去瞧瞧我们阿宝,近来总是跌着撞着,可是该去捐个替身?”钟二心道:“那傻子,能活到如今已是不易,还要捐什么替身。”
他俩被送至东厢一间屋里,老房子弥漫着一股终年不退的霉腐,案台上燃一支檀香,斑驳墙皮纷纷往下坠落,钟二郎战战兢兢站在屋中间,生怕将房子碰散了,幸而下人殷勤送上饭菜,他才渐渐的高兴,甩开腮帮子狂吃滥饮。湛华端着茶满屋里打量,见泛黄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纸页上描了个旧时的女子,梳了一条油黑大辫子,侧着脸把玩一串紫藤花。他挨近了再去瞧,美人的眼瞳似在纸上晃动,漆黑眸子里藏着一汪水,怀了愁烦忽明忽暗,他心里忽的一惊,见美人眼皮轻颤,一滴泪水从纸上滑下,正滴在茶杯里,泛出血红的涟漪。湛华往后退一步,画上的人又不动弹,再望向茶杯,内盛茶水清澄,哪还有一丝血迹。
湛华随口问:“这画的是哪一个?”替钟二郎添饭的小丫头抬眼瞧向他,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听说是过去的姨奶奶,没在这屋里住几天就过去了。”钟二闻声也瞟一眼,见面前菜肴琳琅丰腴便也没在意。他尽情扒着饭,米粒子飞了满脸,湛华又哄着丫鬟将宅中情形一一道出,小姑娘平时听了不老少,自己又略添油醋很是说出一通。原来这廖漾厢是个没落世家子,早年靠赌石博得富贵荣华,正房太太十几年前故去了,膝下育有子女三人,大少爷唤作廖付伯,五岁能吟,七岁会联对,可惜长到十来岁竟生一场大病烧成个傻子。二爷廖付仲体貌倒康健,只是身为庶出不受老爷喜爱。另有位小姐名廖小宛,多年前便嫁出去。她咽了口唾沫,毕竟不敢大肆谈论家主,又转而说起请来的法师。生了死人脸的泰国人唤作扎伊尔,几年前就练到飞头降,脑袋能飞出躯干去害人,最是胸襟狭窄睚眦必报。养鬼的妇人善走阴,因自小目盲便被唤作盲婆,嗜钱如命孤寡无依,听人说她腕上的镯子便是拿亲生女儿溶了金水铸成的。四白眼道士法号称作绛尘,惯在在宅子里走动,平日寡言少语阴沉着面孔,常跟老爷传经布道。
湛华正要再问些别的,忽听门外低声唤:“钟大师!钟大师!老爷请您速至厅堂里,施展法术去除魔障!”
第 21 章
钟二郎将碗底刮净,又舀一碗汤“咕嘟咕嘟”灌下肚,外面的人再三催请,他才恋恋不舍出了门。湛华瞧着钟二离开本想跟丫鬟玩闹一阵,那姑娘却坐立难安说屋里有股阴冷,收拾了桌上碗筷便匆忙逃出去。他独自呆得无聊,走出房间到外面闲逛,沿着回廊信自漫步,眼前现出郁郁葱葱花叶烂漫,又有怪石嶙峋纵横拱立,一群蜂蝶绕着香花闹嚷,才知道自己逛进花园里。湛华只觉异香扑鼻,禁不住走进花草深处赏玩,忽听见不远处有人欢闹,他寻声过去,却见廖付伯趴在草丛里逮蚂蚱,一旁守着玉金秋,一手捧糖糕,一手捻着绢子含笑而立。
玉金秋也瞧见湛华,知道他是廖漾厢请的客,忙将他招呼进树荫里,廖付伯是个人来疯,瞧见有生人过来,似个撒欢的小狗往湛华身上扑,玉金秋哭笑不得忙将他斥开,随手拿绢子替湛华抹下身上沾的泥手印,殷勤态度倒叫湛华不好意思,抬眼见他一对明眸好似秋水盈盈,姿仪温柔观之可亲,遂更添了好感,立在树下与他闲话。玉金秋道:“今个儿就瞧见您在大厅里,那一群法师道士都有什么本事?可是能救得了廖漾厢?”湛华被问得语塞,玉金秋又笑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注定,何必要强求。那绛尘师傅常在宅里走动,能舞着池中的水花化作一条长龙,被宅中上下当作神仙转世,却仍是医不了廖漾厢。我曾经有一双天眼能洞察天机,可惜如今已荒废,找到师傅去求解,他也说,一切皆是注定。”他无缘无故感怀伤神,廖付伯坐在草地上忽然吵闹起来,玉金秋忙过去喂他吃糖糕,哄了半晌才让傻子破涕为笑。他起身又问湛华住在哪一处,湛华说:“东厢里挂了美人画的一间。”玉金秋大惊失色道:“那屋里死过人,邪气的紧,半夜能听见里面有人啼哭。还好你们懂法术,不然万不该进去的。”
湛华不已为意,瞧见天色渐沉,拜别了他依原路返回去。钟二郎还未回来,他掌了灯趴在桌上喝茶磕瓜子,一转脸瞧见墙上的女人画,起身又凑过去端详。这姑娘端得好生奇怪,依稀是抿嘴淡笑,细瞧一瞧却似嗔了一股怨,如丝媚眼起初柔顺,不多时竟透出缕缕的恶毒,仿佛怀了一段深仇大恨。湛华瞧不清这是个如何的鬼,见她一直委身于笔墨,应该不是样难缠的东西。他转身唤人端上热水洗涮,准备宽衣安歇,忽听着屋里一声轻轻的喘息,似是有人悲恸难耐,咬着嘴唇悄声低吟。
湛华不管这许多,熄了灯睡到床上去,他刚阖上眼,忽觉出身边一股暗风缓缓涌过,身上寒毛随着凉气立起来,鸡皮疙瘩爬满臂膀。他起身见门窗紧关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敛声静气,黑暗里又传出悉悉唆唆的声响,像是有人轻移碎步,又像女子行走时绸料的摩挲。他隐约觉出有个东西从外屋晃进来,一团影子静立在床头,挡着明浩的月光怔怔望向自己,漆黑深瞳不知怀了何样的情愫。刚要睁开眼,一股凉腻触到身上,顺着脖子滑向锁骨,在他颈间流连抚摸。他想,这该是女子莹白的葱指,咬紧牙甘受麻痒不忍动弹,女鬼两只手到环到他项上,尖利的指甲深陷入咽喉,自上而下喷吐出浊气,一股股恶臭只熏到脸上。他这才觉出不妥,猛睁开眼瞪向女鬼,映着月光正见那鬼满面血污,一头湿腻乱发披在身上,龇牙裂嘴朝自己逼来。
湛华扯住鬼的头发,狠命向下一拉扯,只听一声尖锐惨叫,女鬼被他甩到墙上,双眼中咕咕涌出血,把脑袋染成个血葫芦,嘶声厉叫又扑向湛华。他一把将鬼按下心生古怪,这只鬼竟是口不能言,目不得视,不禁摇着头感叹:“小姐本为佳人,何苦刁难在下。”话音刚落,只听屋外钟二郎洪亮笑道:“还是你小子有眼力,知道给爷预备下夜宵!”钟二郎迈进屋,女鬼在想逃命为时已晚,湛华忙躲到外屋,听着里屋抽筋扒骨不禁胆战心惊。他再往墙上瞧去,那画页仍端正挂着,纸上却只剩一串紫藤花,再也没了含怨的姑娘。
钟二郎吃饱喝足转出来,湛华倒了碗水端给他,钟二咧嘴笑道:“这才不枉我大老远跑一趟。”湛华问:“廖漾厢身上的鬼可去除了?”钟二抹一把嘴道:“去除个屁!那个盲婆子和叫扎伊尔的一言不合又打起来,老头子险些背过气,还是请了大夫才救过来。赶明儿还要再除一次,你也一起瞧个热闹。”他逮着湛华一通闻嗅,像一条大狗哼哧直喘,湛华吃吃笑道:“在别人家里闹什么!”钟二嘻皮笑脸扯住他:“你今天比往日香甜。”他两个耳鬓厮磨难解难分,钟二将湛华胸前突起揉搓的火烫,一把抱了他钻进卧房,在床上滚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钟二郎起个大早,就着肉松喝了两大碗白粥,意犹未尽抹了嘴,扯着湛华一同去瞧廖漾厢的乐子。老头子气息奄奄昏睡在窗上,整一间屋被厚布圈着闷热似蒸笼,一股子药汤气味混着熏香袭入脑仁,湛华见廖漾厢颈上的鬼头随他一样命在旦夕,心道这一双人鬼也算同生共死。除去请来降鬼的师傅,廖漾厢的二子廖付仲也候在床边,一双手不知该搁到哪处,嘴里忙不迭得咨问:“爹、爹,您有什么嘱托便快说了。”廖漾厢使尽力气斜他一眼,嘴唇颤动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盲婆瞪着一双白眼珠,拖长声音对廖付仲道:“二爷让一让,咱们该施法了,免得冲撞了您!”
廖付仲闻声连忙躲开,钟二郎不情不原跟众法师站在一起,他本是个吃货,捉妖除鬼并不在行,况且今回遇到这般蹊跷的妖孽,只得滥竽充数随着别人装神弄鬼。扎伊尔坐在蒲团上,燃上香盘膝念咒,一只手忽扬起来,抓一把粉末当空洒下,药粉里掺了黑狗血、蜈蚣尾,一股腥臭弥漫在屋里,唬得湛华忙退到角落。盲婆腰系铃铛跳起萨满舞,口中念念有辞拍打着神鼓,老太婆胳膊大腿已松散,舞了半晌终退下来,淌着汗大口喘气,嘴里小声嘟囔说:“冤有头,债有主,欠了别人自当拿命偿。”
第 22 章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廖付叫仲听见,他急赤白脸忙要上前责问,还未等嘴张开,就听廖漾厢发出一声深叹,颈上生的鬼似个小孩呜呜啼哭,一口气淤塞在喉中,牵连着廖漾厢也被憋紫了脸,大张开嘴发出闷响,好似溺入泥沼里,双手挥舞在半空挣扎扭动。绛尘忙挨到他身前,轻声默念道德经,廖漾厢忽喷出一口血,那鬼头时口吐鲜血哀声悲鸣,再猖狂也是强驽之末,不多时终于耷拉下脑袋,仿佛成熟的果子从人颈上脱落。
鬼怪糊着血滚到地上,面孔朝向众人尖声嘶叫,钟二郎心生好奇挨过去观望,见它满嘴里吐出人血肉渣不禁倒了胃口,好生无趣又退出来。绛尘忙拿一道符将鬼镇住,又用涂了咒的黄纸裹住它,鬼怪在纸团里抽动几下,黄纸被黑稠的血浸透,那鬼才终于渐渐的安静。廖漾厢颈上现出个窟窿,鲜红血液喷涌而出,口鼻间只剩倒出的气息,绛尘又写一道符替他糊在伤处,外面的大夫忙奔进来救治。廖付仲趁这工夫又挤到床边,洒了几滴眼泪逼问他老爹:“大哥如今这个样,传嫡的事情总不能作儿戏,请您快留下嘱托,免得耽搁了大事!”廖漾厢本是跟死了无异,忽然瞪起眼朝他儿子猛力挥打,廖付仲忙闪身躲开,一甩袖子忿忿离去。
屋子里腥臭难耐,湛华扯了钟二跑出来,张大嘴猛喘一口气,回过脸对钟二道:“收了钱赶快回去吧,这地方怪诞的紧。”钟二郎笑道:“急什么,午饭还没吃呢,横竖是别人请的,岂不比在家便宜。”他携着湛华大模厮样往回逛荡,好巧撞见廖付仲朝着廖付伯发脾气,将傻子玩的风筝摔在脚下踩得稀烂。钟二本是不爱多管闲事,却偏偏最看不上廖付仲这一号,粗着嗓子朝他喝道:“好没脸的东西,你惹他作什么!”廖付仲回身正待发作,玉金秋寻声撵过来,瞧这情形冷笑道:“我当是谁吃饱了撑的欺负阿宝,原来是咱家顶有出息的廖二爷,这纸风筝阿宝有的是,待我抽出空送你几个,何苦要学着下作去抢他的。”廖付仲气得发抖,指着他骂道:“你神气什么!不过是我爹买的一条狗!”玉金秋啐道:“看谁到最后连狗也不如!”
廖付仲不敌败走,玉金秋忙蹲下来安慰廖付伯,湛华本想跟他客套几句,却硬被钟二郎拉扯开。廖府在大厅摆了宴席作谢,绛尘代作东道居正位上,盲婆等人业已入席,红木桌上饭菜浓香四溢,钟二郎落了坐,也不消别人礼让,自顾自抓了螃蟹来啃,舞着一对油手与湛华谈笑风生。扎伊尔一张死人面孔更青了三分,绛尘道长自称避谷水米不进,盲婆若有思索凝神静坐,她那两只鬼在桌下倒跟钟二一样欢快,龇着牙同抢一根肉骨头,夺食之余不忘朝湛华嘶声威吓。湛华斜着眼正见绛尘瞠目瞪向自己,忙唬得埋下脸去,他自死后头一遭被捉鬼的法师围在当中,不多时冷汗浸透衣服,挨在钟二身边不敢吭气。
湛华入坐针毡不得安稳,暗地里狠掐钟二一把,幸而他还算识趣,闷声猛吃了一阵便起身告退,一手拎起湛华将他夹在身侧,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前行,没留神踩上一只吃食的鬼,新皮鞋碾得它放声惨叫。湛华搂着钟二一路大笑,他两个刚回到厢房,一个小丫头探着头凑进来,手里拎了个攒盒对湛华道:“这是玉公子送的。”湛华忙谢过她,丫头涨红着面孔飞奔出去,他打开攅盒一看,见里面摆了各式煎饺卷子,玲珑小巧喷香喜人,因钟二席上不得尽兴,便沏了茶打发他吃果子。钟二咬着个团子笑道:“你如今也太贤德,倒叫我不好意思。”湛华翻一记白眼不搭理,钟二郎涎皮赖脸将一只油手探进他衣领,揪起一只乳珠缓缓摩挲。
他俩刚贴到一起,宅里的下人忽赶过来,隔着房门疾声道:“我家老爷请法师速去会见。”湛华狐疑着站起身,拿绢子替钟二抹了手,整过衣服随他一同出去。原来廖漾厢深知自己大限已到,趁着回光返照交代后事,特请了众人以做见证。盲婆等人已候在屋里,廖付仲抹着泪朝他父亲絮絮叨叨,姆妈拿一块糖糕哄着廖付伯,奈何傻小子手舞足蹈吵着要寻玉金秋。他一通混叫倒提醒了廖漾厢,眸中各色光晕撩乱闪烁忙命人唤上玉金秋,对方慢吞吞挨进来,板一张脸立在他跟前,廖漾厢喘着气低声道:“我刚才梦到桑柔,她哭着说廖家亏欠了你,如今所有孽債都已偿清,望你日后再不要怨恨。”玉金秋抿着嘴不说话,廖漾厢瞪着眼苦苦望向他,好一时之后,他才轻轻道:“太太生前待我极好,她的话我总会记着。”
廖漾厢如释重负喘一口气,斜着眼又去瞧廖付伯,大少爷正拎一串竹蚂蚱玩得不亦乐乎,哪有工夫顾自己老爹死活。他伸着一只手朝玉金秋探去,本是人之将死要作一番长辈态度,哪知廖付伯忽然窜起来,朝着他父亲尖声喝道:“不准你打他!”廖漾厢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廖付仲箭一般飞上来,玉金秋趁乱逃到外面,房门被摔得“哐啷”作响,湛华也随了他出去,对方闻声停下来,扶着棵树笑而不语。湛华道:“劳烦你费心,还送了果子,咱们不过点头之叫,倒叫你记挂。”玉金秋忙道:“我不过是谢你们替阿宝解围。”他垂了眼又淡淡说:“阿宝过去是个顶伶俐的孩子,不知如何傻成如何这个样。我幼时天目善测,被廖漾厢买来用以赌石,后来异秉散尽,府中上下纷纷欺压上来,只有太太心怀慈悲和善相待,她舍下阿宝架鹤西归,我记着过去的恩情,尽心照顾少爷。”
二人正说着,忽听着门内一阵嚎啕,有个下人奔出来哭道:“老爷过去了!”玉金秋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几乎栽到地上,湛华忙扶住他,却见这人神色模糊,扬起嘴角似嗔似笑。
第 23 章
廖漾厢虽死,却留下天大的麻烦。老头子临咽气也未说出家产的归属,直恨得廖付仲骂人打狗不得消停,廖漾厢的尸首被停在灵堂,廖家各房齐聚堂上,钟二等人依作贵客被邀入席。湛华冷眼望去,大房的廖付伯只管伸手抓果子吃,玉金秋穿着黑绸褂子立在他身后,二房廖付仲几日里熬得眼珠子通红,旁边坐着不管事的二奶奶,老姑娘廖小宛带着襁褓里的儿子风尘仆仆赶来奔丧,一边拿着绢子抹眼泪,一边喂她儿子吃奶片。一个单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捻着指头查过账目,抬起头将廖家情况大致报告出来,他老花镜上明光一闪,慢吞吞对众人道:“老爷既是没有留下嘱托,那便应由各房平分。”不待别人出声,玉金秋先冷笑道:“那我们可是吃了亏,阿宝没有半分能耐,日后全指着这几个死钱过活,二爷欠的外债过去都由公中垫付,到如今也该统共查一查。宅子里另藏着翡翠玉石,全是留着看涨的,哪能随随便便拿来分。”
廖付仲火烧屁股般跳起来喝道:“玉金秋!横竖都是我家的事,你张狂什么!”钟二郎正打着磕睡,被他猛一喊惊醒过来,“哎吆”一声险些从太师椅栽下,打个哈欠悄声问:“这是吵的什么,不过几个钱,也值得拼出脑黄子。”湛华冷哼道:“这算得了什么。活人为争名利,莫说以性命相拼,便是抛出父母子女也在所不惜。”眼见堂上闹得不像话,算账的老头由人搀着走得无影无踪,廖付仲眼睛横扫过四座道:“我早就提醒爹将遗托定下来,奈何他已是老糊涂不听人劝,这里既坐着现成的法师,不如劳烦诸位将爹请出来,让他把后事嘱托清楚,免得我们兄弟受外人算计。”绛尘想了想允道:“这也算权宜之计。”
大堂上众人纷纷散开,湛华等人围在四周观看,廖付仲命人布置出招魂的场地,几个法师各使出招法,钟二只得随着别人装模作样的叫唤,廖付伯还当请了人唱大戏,拍着巴掌连声叫好。湛华忍着笑躲到老远,眼睛一瞄忽见廖付仲朝扎伊尔使个眼色,降头师在火盆里烧了个纸人,一股清烟缓缓升腾,飘到半空渐渐聚成个人形,佝偻着背连声叫苦。扎伊尔扬声大喝“廖漾厢!廖漾厢!来的可是廖漾厢!”那一缕魂魄被火光熏得通红,面目模糊嘶声应道:“尘归尘,土归土,又唤我来做何。”廖小宛没赶上瞧她父亲最后一眼,朝着这股烟嚎啕哭叫:“爹呀!爹!”盲婆凸着眼白将她拦住。
扎伊尔烧一把黄纸低声问道:“你在尘世纠葛未了。大少爷早已心智全无,二少爷仁孝双全,万千家业该传与哪一个!”这言语分明袒护廖付仲,玉金秋面孔白了三分,他再泼辣也不敢跟鬼神牢骚,只得咬着牙闷声不语。那鬼受着扎伊尔指引正待答话,火苗里忽然迸出零星墨点,像是木碳爆裂“啪啪”作响,降头师道一声不好,只见火盆里腾起一道黑烟,炮火一般直冲上天,橙红焰光转瞬熄灭,扎伊尔仓惶叫道:“鬼跑了!鬼跑了!”绛尘等人再要相助为时已晚,钟二依稀瞧见一只鬼趁着疾风奔逃无影,他心想“这么瘦,还不够够塞牙缝”便木愣站着懒于动弹。
廖小宛又哭道:“爹啊!你那么狠的心,就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踉踉跄跄几乎将孩子跌到地上,玉金秋忙把婴儿接过来,搂在怀里轻声抚慰,廖付伯头一回见着小婴孩,嘻嘻笑着揉到孩子面孔上,被玉金秋一巴掌拍开来。这边厢不得安宁,那边道场上更是闹作一团,盲婆晃着金镯子冷笑道:“招个魂也能惹出乱子来,天底下就有人装腔作势徒有其表。”扎伊尔气得脸色腊黄,手舞足蹈高声怒吼:“有人作法将那鬼劫走,你们既是本领高强,怎么不知将它拦下!”他一句话好生了得,轻松松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绛尘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钟二带着湛华回房歇息,盲婆将两只鬼唤到身边,嘴唇轻轻颤动不知在作何言语。
廖漾厢尸体尚未发送,遗下的魂魄竟不知逃到何处,绛尘自知难辞其疚,燃上线香卜算一卦,捻指掐算称廖老爷仍在宅里,命人在宅院周围洒一圈朱砂粉,所请的法师只得暂且耽搁在宅里,钟二郎正乐得有人管吃管喝,在廖宅逍遥玩乐好不快活。湛华心知事情蹊跷,廖漾厢不过是刚死的鬼,形微气孱能躲到哪里,他伺候钟二吃过晚饭,开了窗户跟个小丫头说笑,故意问她可害怕宅里的鬼怪。小姑娘瞪大眼道:“您还说,刚才打更的告诉我,天没亮时花园里窜出个东西,仿佛一支箭顷刻飞得没影。”湛华道:“兴许是一只鸟,他眼花瞧错了。”
丫头呶着嘴眼珠滴溜乱转,好半晌问他道:“人都道您住的房里有古怪,半夜里真能听到女人哭吗?”湛华转过头瞟一眼空白的画纸,抿了嘴笑而不语。丫头瞧着他低声作态道:“听人说这屋原来住着位姨奶奶,正在风口浪尖上得宠时,不知如何暴毙在房里。收尸的出了屋也不敢言语,有人好奇再三追问,他才黑着面孔说‘那模样太惨了,鲜红的舌头被人拔出,眼珠子化成水淌了一地’……”湛华想到画上的女鬼确是眼盲声哑忙振奋精神问:“后来呢,可是追查出究竟什么人害她?”丫头凑近了悄声说:“姨奶奶生前做事不懂留余地,有人说是鬼害了她,也有人说玉金秋就似个鬼……”她说到此,忙闭住嘴,原来玉金秋的使唤碧蓝受命来瞧湛华,她端一樽白玉观音像送进房里,笑盈盈对湛华道:“我们公子说这屋里阴寒,总要有菩萨镇着才好。”
湛华忙从窗台上下来,叫钟二拿打赏给碧蓝,弹了弹衣服笑道:“刚还念着他,正想往他屋里瞧瞧,劳烦姑娘带路。”他刚要出门,钟二郎幽幽说:“你晚上早一些回来,莫在外面贪玩耽搁着。”湛华怀了狐疑应一声,随着碧蓝去寻玉金秋。
第 24 章
夜晚里细风凉沁,回廊上挂着一排昏黄的灯笼,一团飞虫围着火光熙攘喧闹,以为自己受了恩宠得意非常,转瞬却便被火油灼成一道清烟。湛华紧随着碧蓝往前行步,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一股血腥,半人高的灌木里传出悉唆的声响,耳边仿佛听着有人喃声念咒,他好奇停下步子,转过身朝那片草窠张望。碧蓝哆嗦着肩膀连道:“您别瞅了,八成是那个降头师扎伊尔练毒虫,我曾经瞧过一眼,隔夜饭都要吐出来。”话音刚落,草窠里“腾”一声立起个人,一张面孔被夜晚熏得乌紫,眼睛直勾勾朝前瞪去,赫然便是使降的扎伊尔,他手里抱一口黑瓷坛子,一条黑花毒蛇从里面摇出脑袋,鲜红的信子“呲呲”向外吐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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