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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阅读

作品:钟二郎吃鬼|作者:CF江苏二|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10:16:48|下载:钟二郎吃鬼TXT下载
  他几乎疑心这屋里从未有人走进过。湛华转个圈子寻张椅子坐下来,愁眉苦脸又惦念起钟二郎,一边归心似箭恨不能当即迈步跑回去,一边又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这场遭遇,正是愁烦忐忑左右为难,忽听到屋外传来细细的琴声,轻而柔软难辨色律,模模糊糊仿佛一场梦,随着阳光纷纷飘到他身前,悬在空中默默飘浮一会儿,又悄悄坠落沉淀坠落到睫毛上。

  湛华不由自主站起身,一颗心仿佛脱出窍,随着琴声飘荡到天边,只觉四周白茫茫一片荒芜,天上地下混沌一团,自己悬在这混沌中央,似是浮在无尽的海中,潦倒寂寞不得倚靠,任凭伸出手拼命挣扎,也是白费力气一无所获。这一般孤独无助令他惶恐,然而寂寞里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引诱,湛华开了门大步走出屋,仔细辨识琴音所向,好像夜里困惑的蝙蝠,寻着乐声追赶上去,莽莽撞撞跑出几步,鬼使神差转回头观望,却见自己刚刚迈出的屋子笼在一团阴影里,泥金墙面蒙着浮尘土,琉璃瓦片罩着蜘蛛网,昔年那一场骄奢华贵早已衰落败废。他若有所思再朝前走,耳边的乐曲忽然销沉寂静,湛华怔在原地不由大失所望,心底仿佛被人猛然抽去什么,失魂落魄如丧心智,沿着回廊缓缓踱步,葱笼草木间现出一驾八角凉亭,他睁大眼睛朝前望去,却见亭子里正站了两个人,一个正是前来作法的道士绛尘,另一个未曾相识,身穿一袭罗缎褂子,头发花白肚皮腆起,远远看来面目还算得工整,只是中规中矩毫无特别,瞧过一眼也便忘了。

  湛华心想或许这人便是罗老爷,犹犹豫豫不知是否应当走上去,忽听着身后传来一阵迈步声,有个人朝他轻轻拍一把,湛华唬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却见自己背后正立着刚才在屋里服侍的丫头,一对娥眉毛几乎竖起,兴许知道自己本是无关紧要的陪客,言语里便也不客气,掐着腰朝湛华道:“公子怎么自己跑出来,若在这宅子里跑丢了可是没处找!”湛华倒是不以为意,心道这这一般宅子能算得什么,抿嘴含笑对丫头道:“姑娘莫要恼,我在屋里呆得不耐烦,不过出来透透气,断不会与你添麻烦。”这鬼面上虽还留着青淤,眼里却藏着幽幽的蛊惑,好像一只手悄悄撩在人心上,丫头面上微微晕红,垂下脸对着自己的脚尖出神端详,湛华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些话,丫头正要恼恨自己刚才出言鲁莽,但见他并未作怪,喜出望外连忙应承,绞着手绢轻轻道:“不是故意要吵你,只是上边规矩大,不准人随便乱走动,听说这一户原是做……嗯……不知从何处寻来些倒霉的,绑成个粽子扔进地牢,梳洗打扮待价而沽,哪个胆敢乱嚷不听话便抄起刀‘咯嚓’一声将头斩断,再唤人拖出去随地埋了。”她巴不得洋洋洒洒知无不言,奈何终究心存惶恐,声音越发低缓下来,呢呢喃喃欲言又止。

  湛华哪里会有听不懂,不禁心中一震大吃一惊,暗道原来这家人原是做这般生意,难怪来是还要大费周折将眼掩住。丫头挨近他又悄声道:“这些都是老人传言的,我可没见过,你万万莫与他人说。这宅子尽是住着古怪人,罗家老爷尊名唤做罗弶的,平日里鲜少出房门,人都道他是阴司里的活阎王,我有一回在园里遇上他,唬得赶忙恭身退到墙边,老爷无意瞟一眼,仿佛豺狼虎豹要扑上来吃人。大少爷名叫罗祝,因是丫头养下的没体面,为人随性不成器,整天往花街柳巷跑,尽结交些狐朋狗友,前年娶了个窑姐儿养在外面,几乎要将老爷气死。另一位二爷是正经奶奶养的,原本是星宿下凡的人物,老爷将他当作宝,从来不曾说过一句硬话,大少爷对二爷的态度也是真真的怪诞,别人家都是弟弟怕哥哥,唯独我们宅里哥哥怕弟弟,大爷兴许是心虚胆弱了,见着二爷只知陪笑脸,他有一回有事寻到二爷房门口,因见屋门紧闭便立在外面等,竟从傍晚一直候到大清早,有个小厮问他道:‘外边怪冷的,大爷怎么不进屋?’哪知我们那位呆爷竟然说:‘老二还睡着,他不落话哪个敢进门。’然而二爷纵然千般好,却有一样不景气,他这些年聪明绝顶了,遭天妒恨发起大病,日日躺在床上闹头疼,直说要将自己脑壳劈开一了百了。”

  这丫头娓娓道述言无不详,将那些犄角旮旯整合堆砌,寥寥几句俨然勾绘出一幕家族伦理剧,直听得湛华肃然生敬,不禁想起当年廖宅里也个能说会道的小丫头,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茶倒水真真冤屈了才能。绛尘立在凉亭仍在与那中年人言语,神情肃然面似凝霜,一双四白眼珠子精光聚攒,湛华瞧了越发惊疑,随手指着凉亭轻声问:“那一位可便是罗弶?”丫头淡淡瞟一眼,挑起眉毛冷笑道:“就凭他也配姓罗?这人是从外姓过继过来的,改了名子唤作罗栋,平日不住在院子里,跟几个下人在后山守祖坟,老爷少爷都不曾正眼朝他说过话。”湛华定神望去,果然见那唤作罗栋的一直弯着腰,哪里有半分大老爷的架子,想来原是作小伏低习惯了,面朝着绛尘点头哈腰,恭恭敬敬似是有所央求。

  他两个在这里说话,滔滔不绝津津有味,绛尘听着响动猛然瞪眼望过来,丫头身上不禁一凛,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也不顾湛华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转过身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罗栋拱手又拜过绛尘,道士闷声屏气迈出凉亭,面无神色匆匆过来,一把扯住湛华的胳膊厉声道:“不是不叫你乱跑,巴巴出来是要做什么!”他满心辗转压不住怒火,莫名其妙发起脾气,手上力道失了准,几乎要将湛华的胳膊钳断。湛华刚挨了鬼王的打,一路上又作尽低眉顺眼,这一时再耐不住脾气,恼羞成怒甩开绛尘,跳出回廊往园子里跑。绛尘知道自己惹了他,赶忙飞身上前快步撵上,一双手箍在湛华肩膀上,却再不敢使力气,心惊胆战抱着对方,好像怀里捧了一樽细瓷瓶子,稍不留神又被湛华挣脱。

  湛华甩开他晕头转向随处乱跑,绕过穿堂正瞧见假山后面现出一栋正房,几个宫装侍女垂手立在屋外,房门稍稍敞开一道缝,好像一只漆黑阴沉的眼睛。湛华不由自主悄悄走过去,门前的侍女怔若石樽仿佛看不着他,他抬起手向前摸索,莹白的指尖几乎触着门板上,忽听着门内有人轻声咳嗽,一个丫头手捧着盅子如梦方醒战战兢兢走进屋。湛华忍不住正要迈步一同跟随进去,身上猛然一轻竟被绛尘拦腰抱起来,道士捂住他的嘴扭头便往远处跑,仿佛这屋里藏着洪水猛兽能夺人性命,还未行出几步却听屋内有人轻声道:“哪个鬼鬼祟祟走到我门前,却不知进来拜见!”

  绛尘好似被人使了定身咒,立在原处不知所措,屋里的人不耐烦喝道:“道长如今有了体面,见我这痨病鬼一心一意只想躲着。”绛尘听得如此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松开手将湛华搁到一边,略往前一步朝屋中那人笑道:“二爷也该改一改脾气,您一吼我的魂都要散了。”湛华一听他唤“二爷”心中便想起钟二郎,不由抬起头来定神打量,却见对方裹一件丝绸袍子倚在罗汉床上,头发乱蓬蓬垂到肩膀,眉头轻蹙张高高上挑,瞪起眼睛不免咄咄逼人,然而精神气色依旧是不济,饶是捧着手炉拥在兔毛毯子里,身上犹止不住哆嗦。原来此人便是罗弶的二子罗礼,天生张扬拔扈高人一等,原有一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知命中时境波折,竟落得身染恶疾朝不保夕。

  罗礼虽叫绛尘进来,却撇开脸懒于搭理,一瞥眼忽瞧见湛华,禁不住涌出乐趣含笑道:“这个可是你新收的徒弟?可惜了模样竟要当道士,改天我替你观上打一座纯金祖师爷,单要这小道士念经点香。”他言语虽是浪荡肆意轻薄,声音却又柔又软好似丝绸摩擦,又像奏起飘袅的乐曲,犹犹豫豫酝酿要讲一段繁碎冗长。湛华情不自禁更走过去,罗礼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扯上床,紧紧搂了湛华的腰笑道:“真真是怪了,我一见你便觉得喜欢,索性你也别去做那劳什子道士,守在这屋里替我穿衣叠被。”湛华抿起嘴唇心中暗道:“纵是伺候也是去给钟二做饭铺被子,哪轮得上你。”然而对方眼里飘荡着蛊惑,他唯唯喏喏无从反驳,垂头不语倒似心甘情愿。罗礼唤人端上药盅来,要湛华吹凉了喂自己吃,又指着下面服侍的人埋怨:“她们满身胭脂味,尽熏得我头晕,哪还能张开嘴!”湛华原本不善伺候,没留神舀起一勺药溅到罗礼身上,绛尘大惊失色忙要言歉,罗二爷吃吃笑着搂起湛华道:“你这人怎么呆头呆脑的,我纵是生气也不知该如何发作。”

  第 77 章

  绛尘原本以为趁着钟二郎不在,自己与湛华朝夕相对总能将前世回想清楚,哪料得凭空又插进一个罗二爷,竟比先前的鬼王更难对付,百般为难一筹莫展,只得轻声对罗礼道:“这东西苯手苯脚最是惹人嫌,哪配在二爷身边伺候。”罗礼吃一口药摆摆手道:“这般货色我也不稀罕,不过百无聊赖搁在身边玩几天,待你做完法事便可带他走,别恋恋不舍似个娘们样。”此言既出哪容得旁人反驳,绛尘皱一皱眉头再欲言语,罗二爷立时现出满脸不耐烦,挥一挥手对他道:“我乏了,不愿再瞧人,你退下去吧。”绛尘一边慢腾腾朝外走,一边朝湛华瞥去无数眼,湛华心想自己于其跟这道士在一起,倒不住耐着性子哄一哄罗二爷,纵是替人端茶叠被子,也好过被日日绛尘驱喝,于是默默将脸撇过去,东张西望徉作瞧不见。

  道士万般无奈关了门,罗礼打个哈欠唤人燃上熏香,蜷在被褥里无精打采,淡淡的清烟笼在他面前,眉眼面目好像罩上一层水,浸在波纹中沉荡起伏,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湛华瞧着绛尘的态度,也懂得这一家人原是不简单,心道自己如今身居屋檐下,必要学着乖巧伶俐。一个丫头捧着药盅跪在床跟前,湛华侧身舀了一勺药,挨在唇边吹凉了,小心翼翼喂给罗二爷,其间手腕娇矜受不得力,拈起瓷勺止不住哆嗦,待千难万险伸到罗二爷跟前,药汤早已经滴洒干净。罗礼见他苯手苯脚不堪使唤,不但未起恼怒颜色,反倒大喜过望眉开眼笑,一把将湛华扯进怀,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最恨吃这些汤汤水水,白白让人受苦又不顶用,千辛万苦喝去一大碗,整片舌头都僵了。幸而如今有了你,知冷知热会疼人,伺候汤药能泼去大半,免得我再受这劫难。”

  湛华莫名其妙受人喜爱,抿起嘴唇不知作喜作忧。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天边蒙上深沉的昏暗,云彩被落日默默烘烤,滚滚红晕里泛出焦黑,好像雪白的书页被火烧得卷曲。罗礼向来一付懒洋洋的模样,瞧着天色昏沉更起倦怠,靠在湛华胸前闭目养神,屋里渐渐罩上一层昏黑,下人手脚麻利点起蜡烛,颤抖的火光照亮四周,墙上映出的参差的影子,湛华被他压得麻了半边身子,百无聊赖沿着屋中观望,忽看见案上摆了一张汉木古琴,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我今天在厢房便听着有琴声,一颗心仿佛被人揪起来,禁不住迈步跑出屋,东奔西跑四处寻探,如何也不寻不着源头,原来这琴竟是你弹的,倒不枉我一场伺候。”罗礼睡在他身旁并不答话,这时候正到了晚饭的钟头,下人往屋里悄悄送进几碗菜,弯下身子低低喊“二爷”,连唤几声才将罗礼吵起来,罗二爷微微睁开眼,扶着湛华缓缓坐起身,因为向来都是没胃口,略喝了几勺汤便不肯再吃,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黄鱼拣去刺,填鸭子一般塞给湛华吃。

  这鬼呆呆怔怔任由作弄,战战兢兢像个受了惊的猫,罗礼越发得了趣,索性将手潜进湛华衣服里,沿着肌肤胡乱揉搓,一双手覆着乳头轻轻抚摸,揪起两边突起狠力一掐,湛华不禁疼得浑身一哆嗦,受不得玩笑正待要恼怒,罗礼忽然停住手,眼瞅着桌上的古琴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这张琴原算不得什么,我本来有一张更好的,据说为张敬修所制,有个朋友酸气冲天特特跑到我家来,苦苦哀求要拿字画换。那本是样货真价实好物件,世上只有我配用,哪知有一回跟我哥哥罗祝起了争执,情急之下竟摔在他头上,可怜那张琴落得粉身碎骨,我寻着缘由又跟罗祝吵,他万般无奈只得找人做了这一张,琴声音色自然不能比先前,奈何那人作小伏低连连赔不是,我纵在气头上也只得作罢。”他掀开被子将湛华裹进去,搂紧对方又笑道:“只是这屋子离厢房甚远,你定不能听着琴音。”

  湛华细细想一想,深知这言语确在情理,隐隐觉出这宅子暗藏蹊跷,随口又问罗礼道:“你家外面栽了一排树,我进门时看见个孩子往树上爬,身旁也没个人照料,不知可是罗家的血脉?”罗礼听罢哈哈大笑道:“你定是晕了头,将树影瞧成活人了,外边的树象征祥瑞要受历代贡奉,寻常人若敢造次包管被抽去脚筋了,只有我小时候犯淘气,胆大包天上树折叶子,你不是给太阳晒得眼花瞧错了,便是瞧着我当年的影子。”湛华被他说得怔住神,稀里糊涂不辨虚实,罗礼趁这时候轻轻扯去他的衣服,一双手抚在湛华身体上,上下划动嘻嘻笑道:“我晚上怕冷,你替我暖一暖被窝…吆,怎么你身上也是这般凉。”他声音又轻又柔好似在唱歌,挨在湛华耳边细细呢喃,两个人赤裸裸抱做一团,湛华搂惯了钟二郎砂纸似的皮肉,猛摸着罗二爷只觉触上剥去皮的熟鸡蛋,虽受了轻薄却也不作出气愤,满面飞红欲迎还羞,忍不住反抱住对方。他们俩一个白如雪,一个凝如玉,耳鬓丝磨彼此揉蹭,倒不知究竟谁占了谁的便宜。

  下人熄灭灯,悄悄退到屋外去,罗礼伸手摸到他腿间,搬开大腿往里面塞进个指头,指甲刮过内壁猛插进去,齐根没入又迅速拔出。湛华打个激灵连忙推开他,恼羞成怒蹙眉斥道:“你这个小无赖,竟敢欺负到我头上!”他本是个鬼,上一世活过几十年,死后更见过无数悲喜轮回,瞧着罗礼自然只当是孩子,罗二爷虽是付烈性子,受这责怪倒也未发怒,伸出双臂重新拥抱起湛华,吃吃笑着轻声道:“我想起一个人,我曾经养过一个孩子,身上又白又软,跟你一样凉。”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兴许也认为自己造次出格了,随便借故敷衍带过。湛华犹犹豫豫靠回罗二爷怀里,尚未躺平忽听着对方发出剧烈的咳嗽,前胸震荡猛烈起伏,身体好像干枯的落叶在风中颤抖,湛华被他紧紧压在胸前,只觉自己仿佛翻滚在海中,对方声嘶力竭几乎气噎断气息,下人闻着动静赶忙涌进屋,罗礼勃然大怒猛然坐起身,挥一挥手厉声骂道:“滚,滚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肺中气息才渐渐平缓,湛华起身替他倒一碗水,一边伺候罗礼喝了一边问:“你害的什么病?宁愿受罪也不吃药。”罗礼微微笑道:“这是要死人的病,什么药也医不得。”他将水喝尽了,哄着湛华躺回床上,紧挨着对方轻声道:“我脑子里住了两个小人,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日日征战纠缠不清,我受这折磨生不如死,只想一刀将头劈作两半,将那二人千刀万剐,如此自己才得安宁。”湛华听了只觉得好笑,心道劈开脑壳还如何活命,一会儿又隐隐感觉罗二爷可怜,纵万千福份也是不如意。罗礼刚刚舒坦些,又伸出手往湛华身上招惹,湛华撇开他的腕子,咬牙切齿徉笑道:“罗二爷消停些吧,我乏了,应付不得你,还要养精蓄锐等着来人带我走。”罗礼抿嘴问他道:“等着谁?那道士?”湛华说:“等个叫钟二郎的人,我们走散了,他寻着路便会追上来。”

  罗二爷偏着头微微笑一笑,果然没再碰湛华,只是他俩一个赛过一个凉,仿佛两个冰疙瘩凑成双,窝在棉被里止不住哆嗦,只得又相缠拥抱在一起。湛华如此哪能睡得着,一双眼定定瞧进黑暗中,如痴如怨茫然期盼,不多时便瞧得头昏眼酸,明知自己什么也瞧不清,偏偏又耐不住,侧耳忽听着静默夜里响起轻微的响动,好像有个蚂蚱从草丛一蹦一跳闯进屋,守在卧房外面缓缓踱步子,痴痴迷恋流连忘返。湛华起先只已为自己睁着眼睛发了梦,待这声音再响起来,他才猛然发觉有人走进屋,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透过漆黑深夜向屋里静静窥看。他大惊失色正要坐起身,却被罗礼紧紧缠抱住,罗二爷悄无声息掩住他的嘴,攥起指头往他身上掐一把,仿佛生怕惊动闯进屋的人,提醒湛华莫要声张。

  那人立在门口候了好一时,似是笃定罗礼睡熟了,才大起胆子小心迈进屋,蹒蹒跚跚摸索到床边,伸出一双手犹豫好一晌,终于下定决心落在被褥上,隔着棉被缓缓拂过,仿佛虔诚掠去床上的浮灰,又似心思如发胆小慎微,唯恐月光寒了床上躺的人。湛华平日尽受着钟二郎粗手粗脚,哪见识过这般温柔抚触,若不是被罗礼捂住嘴,几乎便要失声笑出来,哪知对方忽然将手探进被褥里,竟然颤颤巍巍摸到他的脚踝上,他勃然大怒飞脚踹去,那人“唉呦”一声惊呼出口,罗礼“腾”一声坐起身,终于也掌不住哈哈笑起来,大声唤底下瞌睡的丫头进屋点起灯,抱着湛华抿嘴含笑道:“瞧瞧这是哪一个不要命,竟敢三更半夜跑到这屋里,手爪子伸到我床上。”

  第 78 章

  二狗住院了tat

  二狗俺对不起乃,不该轰你回娘家还要你带着衣服洗完再回来。

  于是乃快好起来吧,大不了俺这个月都不拿小皮鞭抽乃了!

  四五盏灯火齐齐燃起,将屋里照耀得如白昼般敞亮,湛华趁亮看清摸进屋里的人,却见对方生德四方面孔,浓眉方口身高体阔,唯有一双眼睛与罗礼生有几分相像,目稍上挑水波清滟,瞧着罗二爷立时变了面色,然而面上仓惶转瞬消逝,眯起眼睛嘻嘻笑道:“你嚷什么,我不过吃醉了酒,摸黑进错屋子,没留神摸了你一把,横竖又抓不下肉来。”原来这说话的便是罗弶的长子罗祝,罗二爷同父异母的嫡亲哥哥,这一会儿还不知自己摸错了人,洋洋得意强词夺理。罗礼将四下摒退,将湛华和棉被一同拥进怀,收紧手臂轻轻笑道:“离得老远便闻着一股冲鼻酒臭味,哪个不知道是大爷来了,平常要见你一面堪比登天难,也不知今日捡着什么远,竟盼着你屈尊进我这屋子。”罗祝见罗礼面上带出愠色,忙收敛笑容不敢再玩笑,朝着湛华轻轻瞟一眼,罗礼垂着眼又淡淡道:“听人说你养在外边的姨奶奶近来新添了位姑娘,难怪你要欢喜欲狂寻不着门,说来我也算做叔叔的,原本该备些见面礼给侄女,只是这身上实在是不济,出一趟门千难万难,难免怠慢了那小嫂子,待哪一天蹬腿西去了,还请你莫要记恨今日,瞧着咱们还是兄弟的面上,带上闺女往我坟前烧一柱香”

  罗祝斜眼瞧一瞧湛华,挨到罗礼床前笑道:“好兄弟,原是我不对,不知道你屋里有人,糊里糊涂闯进来,你骂也骂得痛快了,何苦红口白牙咒自己。”罗礼原就堵着气,听得这话更加忿恼,竖起眼睛勃然怒道:“我原就该死了,哪有什么咒不咒,你既是屋里添丁要听吉庆话,便别跑到我房里找晦气!”他面上潮红气得浑身发抖,胸脯起伏好像浪头上下颠簸,叫嚷急了又惹出病症,掩住嘴止不住咳嗽,浑身乱颤宛若风中的枯叶,眼堪便要被哪寒风严霜撕扯粉碎。湛华怔愣愣瞧着这二人,心道原本不过针眼大的事,如何闹成这一般情形,罗祝生怕罗礼气极伤了身,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罗礼喘着气高声喝道:“你去哪!你滚回来!”罗祝依言连忙调回头,坐在罗二爷身边替他顺着气,待到对方咳喘声渐息,他也心平气和收敛脾性,抿起嘴唇挑眼笑道:“你吼什么,恼什么,喊坏了喉咙还不是自己难受,待嗓子哑了不能再骂我,一天到晚还不烦闷死。”罗礼也知道这一番乱闹实在没意思,这一时心力交瘁无力再争执,摇一摇头冷冷道:“你刚才还说不准我自己咒自己,这会儿倒耐不住口口声声催着我去死。”

  罗祝抬手往自己腮上轻轻掴一掌,拉起罗礼的手说道:“我这颗心若有异,立时五雷轰顶死在你面前,皮肉化作灰,远远飘到天边去,再不会污你的眼。”这人嘻皮笑脸乱发毒誓,罗礼撇过头不理会,目光像春天绽开的蒲公英絮子,随风四散飞舞不定。湛华严瞧着如此一通闹,这一会儿不免渐渐困倦,眼皮好像抹了胶,上下开阖支撑不得,扯着棉被正欲滚进被窝里,一条胳膊忽然被人扯起来,罗礼神色不变对他淡淡说:“我跟大爷有话要讲,你去外边等一等,待到天亮再回来。”这一时正是三更半夜漆黑难见五指,外面严风凛冽滴水成冰,湛华瞪大眼睛仿佛未听清,罗礼捡一件衣服扬给他,伸手又朝他屁股拍几下,笑面盈盈催促他快走。湛华瞟一眼罗大爷,万般无奈只得爬起身,披上件单衣挪到屋外面,一双脚刚迈到门槛外,背后的房门“嗵”一声便关严,他刚刚在床上焐出些热气,猛吹着凉风顿时泛出一层寒栗,连忙哆哆嗦嗦蜷在屋门口,听着屋礼传出罗家兄弟细碎的言语,抱膝坐到石板台阶上茫然怔愣。

  罗祝又倒一碗茶给罗礼,小心吹凉了捧到对方双手间,眼神飘忽含笑道:“那又是你从哪里寻着的笑玩艺,怎么好天寒地冻将人家赶到屋外去。”罗礼啜一口茶冷笑道:“你何苦惺惺作态尽顾着别人,外人都道罗家老大是活菩萨、急时雨,争先恐后攀附交情,却不知道罗家大爷的斤两。前几日你不在家,有个泼皮无赖到家里寻你借钱,下人多嘴险将事情通禀给父亲,幸而被我从中截下来,随便赏了几个将他打发走。”罗祝笑道:“这世上有哪个不遭难的,别人既有央求,得帮还是帮一把。只是我挥霍无度一贫如洗,白白辜负那些求上门的人,难为你能想着替我接济了。”罗礼垂头冷笑道:“要说咱们家,平日烧香拜佛无数,哪有闲心计较那几个散碎,只是父亲最恨你结交不三不四下九流,况且…”他再喝一口茶,眼睛一荡一荡瞧着罗大爷,垂下面庞低声道:“况且你那几个心思,他又如何不知道,哥哥,你别闹,父亲年事已高,我也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罗家一砖一木都不会落得旁处,迟早都要归罗大爷,你聪明些趁早将那群谋臣食客打发掉,安安稳稳做罗家大少爷,何苦劳心费力争得头破血流。”

  他抬眼定定瞧着罗大爷,言辞含糊旁敲侧击,难得推心置腹讲出这一番,却一字也未说进对方心眼里,罗祝却揣着明白做糊涂,伸手替他掖掩好被褥,弯起眼睛微笑道:“夜深了,你快些睡吧,明天还得去跟你父亲请安。”这一双兄弟窝在炕上欲诉还休,相隔咫尺却好似阻碍天涯,罗礼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万事已定强迫不得,瞟着一旁几案幽幽说:“你日日在外面忙大事情,难得到我屋里走一趟,我为你弹一段曲子,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限。”他言罢命人将古琴端来,指尖犹犹豫豫触动琴弦,轻轻撩动弹奏音律,哪知腕上竟像坠上千斤锭子,挣扎半晌撩拨不动,终于精疲力尽心意绝然,扬手一把将琴砸到地板上。

  这边厢忧愁寥落无边寂寞,屋外面更是一团漆黑严寒,冷风呼咽着漫天扬起,零落草木摇曳晃荡,枯黄落叶萧萧坠下,打着圈飘旋翻舞,刀片似的割在人身上,几乎刮得皮开肉绽。湛华侯一分一刻艰难煎熬,眼中酸涨落下泪水,心想若有钟二郎在身边,自己这会儿早钻进他怀里,哪还要受如此折难。他此时挨冻受冷自然困倦全无,睁大眼睛朝着黑暗凝望望,身上指披了一袭薄单衣,骨头缝里仿佛积进冰渣子,不由感慨造化无常,自己仿佛刚才还与钟二如胶似漆,哪知转眼之间竟落得如此,更加蜷紧身体抖瑟如糠,忽听着门板后面透出细细的音乐,正是白天里让他魂牵梦绕的曲声,好像一丛火苗跳跃在眼前。湛华精神一振连忙站立起身,贴在门上仔细辨识,还未等听辨仔细,那曲子戛然消止,仿佛不堪寒冷凝化进空气里,飘飘扬扬再也不回来。屋子里,汉木古琴跌到地上板,罗礼蜷在床上低垂下面孔,罗祝默默瞅着他悄声安抚,一只手抬到半空又略微的犹豫,终于宛如一片落叶轻轻飘到对方肩膀上。两扇门板将这世界拦隔开,这里的一切旁人自然瞧不着,然而他们同样彼此琢磨不清,真假虚实云山雾罩。

  门后面再也没有传出响声来,湛华大失所望踱到院子,哆哆嗦嗦哈气搓手,抬头瞧瞧见浓云遮天狂风四起,三更半夜无处容身,正是愁眉苦脸不知所措,忽想起宅子里还住着个绛尘,心道纵是那道士蹊跷古怪难与和睦,也好过自己巴巴立在院里灌冷风。他迈开大步投奔而去,北风呼啸着擦过耳廓,院子里白天还是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在夜里竟只剩下漆黑的萧条,仿佛一切繁华热闹都被舌头舔净了,再由利齿咀嚼吞咽下肚,湛华摸索着踏上回廊,一步一步小心挪动,凝神摒息向前张望,一颗心似要脱出窍子里,依稀瞧见远处藏着隐隐的颤动,宛如一只硕大的眼睛轻轻忽闪,羽翼似的睫毛微微抖动,痴痴愣愣望向自己。他们彼此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湛华也不知自己究竟瞧着了什么,心中朦朦胧胧罩上一层纱,仿佛失足迈进一场奇异的梦,鬼使神差迎将上去,待走近些才看清楚,却见地上果然盘着一团漆黑的影子,挣扎翻滚缓缓爬来,定睛看来竟是半截人身,自腰以下不知去向,余下的躯体狰狞扭曲,从截断的腔腹里流出蜿蜒的肠子。对方缓缓抬起脸庞,满头满脸沾满黑红的血迹,双眼灼灼出神凝视,继而竟抿起唇对他嫣然浅笑。

  第 79 章

  那一团残碎的东西既无鬼气更无人形,扭动盘曲着越爬越近,昂起脸庞似能露出眉眼,待壮着胆子看过去,却只见对方面上昏黑一团,仿佛鼻子、眼睛、嘴唇都被绞得稀烂,鲜血淋漓揉进一股阴影。湛华几乎唬得魂飞魄散,满面苍白倒退一步,身体在寒风中冻得僵麻,心中刹时恍然清晰,仿佛经年积压的一层浮尘被人抹净,灵魂的某处一目了然,日久天长的堆砌消散殆尽,最后只剩无尽的空白,在雪亮的世界中渗出零星血珠,一点一滴积聚成流,蜿蜒淌过整片惨淡,将这世界涂抹成一片腥艳。对方攀抚着地面艰难爬过来,青砖地面上拖出黑红的血迹,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奇异笑容,全无怨毒全无悔恨,唯有刻骨的疼痛不得遗忘,超越生死连绵不息,嘴唇蠕动着欲要发出话音,捱过半晌却未说出只言片语,只是更怀上悲伤的喜悦。这狰狞模糊的笑容实在难以打动人心,湛华仿佛听着一声轻微的撕裂,好像一层薄冰忽然碎裂,魂魄中某一处随之破碎,无比的疼痛海潮一般汹涌掀起,终于不可自抑嘶声尖叫,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刀刺透沉静,然而整座园子像被盛进一樽玻璃瓶,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绝望呼喊,也无法唤得人前来救助。

  这东西渐渐逼迫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手攥到湛华脚踝上,一股刺髓阴寒延过血管直冲天灵,他抖瑟如糠再喊不出声,混身瘫软宛如烂泥,摇摇欲坠几乎栽倒在地,漆黑的影子扭动着拥在他腿上,血腥腐臭扑面而至,满怀贪婪憧憬向上攀爬,一双手紧紧搂住湛华的腰,半截身体高高悬起,面上笑容渐渐消去,转而替上更加殷深的影子。湛华怔若磐石一动不动,意识飘荡不知飞向何处,只觉身上好像附着一枚肥皂泡,摩擦着寒毛缓缓爬升,刺骨阴寒交融进血肉里,仿佛遥远时代里另一个自己,心中满溢荒唐喜悦,沿踪觅迹追寻而来。他闭紧眼睛再一次失声尖叫,挣扎扭摆想要将身上的影子远远甩开,对方好似附骨之蛆执着不散,他晕头转向拔腿便跑,明知道影子依然紧紧攀随在身上,却仍禁不住失魂落魄寻路脱逃。

  罗家的宅子是永远走不尽的迷途,七旋八转不见尽头,湛华越过无数高大的门堪,筋疲力尽不辨前程,双腿绵软不知所至,抬头却见身前忽然拦出一排颤抖的屏障,定睛看去才见那是一片宽阔延展的草木,无边无际延至天边,层层围绕环裹住自己。那黑影依然坠在他身上,仿佛咬牙切齿随时准备撕扯他一口,湛华脚下未敢犹豫,头晕眼花再欲前行,无数的落叶随风纷飞,好似惊起一群胆怯的蛾子,铺天盖地飘旋乱舞,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一只手在黑暗里不知被谁拉扯住,惊诧呼喊尚未出口,忽而感觉身上猛然一轻,纠缠在身上的阴影被人扬手甩出老远,通体周身顿时一阵轻快。湛华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却见自己又被另一团影子缠住,对方紧紧抱着他的腰,连拖带曳向前推搡,他这一时满面惨白胆战心惊,依稀知道自己正靠在一个怀抱里,好像沉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早已不比先前冰冷凛冽,因而略微松懈惶恐,轻轻挣扎着喃声问:“你是谁?要带我去哪?”

  他问完这声话,没来由安下心来,对方肢体模糊难诉难言,只得轻轻抚在他背上,沉心静气温柔安抚,好像午后的阳光静静撒在人身上,又像春风轻轻拂去满身寒凉。湛华不由自主长呼一口气,筋疲力尽惊魂甫定,仿佛在无边深水中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将自己的皮肉魂魄全部交托。他沉浸在这温暖中渐渐神智模糊,依稀察觉对方搂住自己悄悄揉抚,一双手沿着后背抚摸到肩膀,继而轻轻覆在自己手背上,十指相扣交缠紧握,宛如个棉布口袋挡风抵寒。他做了几百年吸食精魄的恶鬼,一直都当自己不怕冷,这一时却想起钟二过去时常问:“冷不冷?”,不禁缩肩拱背猛打个寒噤,果然感觉周身寒气侵骨,不由自主念出一声:“冷”。影子闻言连忙张开臂膀紧紧拥住他,宽阔的胸膛体贴温暖,湛华枕在那人臂弯里,只听着四周一片风吹树摆草叶摇动,自己好像浮在一片温暖的海水中,身体随波漂浮晃荡,几乎要融进浩瀚璧波里。橙红的阳光斑驳撒下来,好像超脱苦难躲进一个新世界,他合上眼睛渐渐生出倦意,待从头到脚惬意温暖,突然抬头定神脱口而出道:“钟二郎,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此言一出口倒将湛华唬一跳,他忙伸手朝着黑影摸过去,手指穿过昏暗轻轻收拢,似是拘过一捧浓黑的雾气,无踪无迹飘飘袅袅,漂浮在指间经久不散,哪里能拈得起分毫。然而湛华执意念头,偎着黑影轻声道:“钟二郎,钟二郎,你带我走,我不挨这里。”对方似是迟疑片刻,搀扶着他向前移步,湛华刚才晕头转向跑得匆忙,这时候镇定心神才看清楚周围,却见四处枯枝败藤乱叶飘零,行过残破石路,耳边寒风啾啾,前面现出一栋破烂废楼,颓垣断壁荒芜冷清,哪里有罗家大宅一贯的堂皇体面。他两个迈过高高的门槛,屋里比夜晚更加昏黑,湛华瞪大眼睛也瞧不出分毫,那影子忽然抵到他身后,推搡催促他向前迈步,湛华硬着头皮挪进黑暗里,仿佛感觉自己陷进一潭幽深的死水,幸而身边仍靠着一团温暖,他糊里糊涂心安理得,磕磕绊绊闷头行步,不知绕过几回弯,穿过几道门,脚底一沉忽然踩空,原是被带到一节阶梯前。那影子小心扶着他下了搂,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眼睛看不见丝毫,余下感受却越发鲜明,湛华偏头闻着一股烟酒味,混着股尘腥中萦绕不绝,他垂下眼又喃声问:“钟二郎?”影子缓缓拢住他的手,抚摸着指尖轻轻握一把,湛华如释重负长抒一口气,终于知道这阴影果然是钟二。

  他两个分离多日,这一时还未诉出彼此境遇,钟二郎忙不迭取出个火折子递给湛华,星点的火光燃起来,晕亮了屋中咫尺,湛华小心摸索定睛打量,却见室内一片寥落空荡陈设乏然,泛黄墙皮簌簌脱坠,墙角堆积着蜘蛛网,房中央摆了一口粗瓷大缸,结实稳壮高过人腰,二人交臂方可环绕,屏息静气仔细聆听,瓷缸中似有轻微的声响细细漏出,好像一束细流默默淌,蜿蜒盘旋一直爬到自己脚下。他猜不出钟二要带自己看什么,耐不住好奇一步一步蹑上前去,伸头探脑往缸中端量,只见瓷缸里盘了一团灰白的形状,不留意间似乎微微蠕动,湛华大吃一惊忙将火折子凑近了,瞪大眼睛仔细辨识,火光映亮了瓷缸内外,里面赫然现出一个人,满面色腊黄眼神呆讷,嘴唇颤抖若有所语,周身干枯宛如骨架,四肢被人齐根截断,仅存一截身子孤零零置于缸中。

  第 80 章

  这东西弯弯曲曲盘在瓷缸里,好像一株日久天长干枯苍老的蘑菇,满身满脸缀上灰尘霉斑,灰白的头发稀稀散散落在脊背,如同一丛杂乱枯草,浑浊眼睛随着魂魄死去了,若非口鼻间尚存一丝游息,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样子。湛华举着火折子挨到缸边,依稀辨识出这一团骨肉年岁已长,透过对方稀疏的头发,能看到头皮上存着一排模糊的戒疤,灰暗嘴唇一张一翕若有所语,好像无数飞虫在黑暗中默默飞舞又纷纷撞在墙壁上,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湛华弯腰伏在缸沿,耳朵几乎贴在对方面孔上,奈何费尽力气也听不出丝毫声响,他满心狐疑再定睛辨识,却见老人嘴唇开阖露出暗红的口腔,口中的舌头竟已被人割下,只剩一截黑红的肉芽梗在喉间,随着念诉微微颤动。原来这本是位德高望重老僧人,修为高深受万般敬仰,曾经也为罗家座上贵宾,哪知如今竟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生不如死,饶是这般仍不忘将菩萨谨记心中,不知疲乏长诉经文,幸而他有口无舌难出声响,不然湛华怕早已经魂飞魄散。

  刚刚才甩脱那半截黑影,这会儿又见着这般情形,湛华头皮上一阵发麻,探着手朝身后摸索钟二郎,哪知抓摸了半晌却寻不着钟二,他连忙回头仔细寻探,定睛看见身后的道路浸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刚刚行过的地方仿佛被潮水漫过,阴寒的波涛翻滚涌动,仿佛深处正藏着一张血盆大口,默默等着将人吞咽下肚。他胆战心惊忙将脸撇回来,生怕黑眼珠子融化进那一团漆黑,嗓音干涩嘶哑低声唤着钟二郎,一声一声几乎挣断气息,只希望对方一个箭步冲出来,能从背后紧紧拥抱住自己,然而钟二郎终究再没有走出来,这人来去匆匆好像一场梦,尚未酣甜却又猛然惊醒,只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丝温暖,仿佛仍有一长嘴唇轻轻吻上去。湛华压制惊惶强自止住呼喊,进退两难立在原处,感觉自己似是陷进一片铺天大网中,脚下激涛暗流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要被扯进深渊万劫不复,他刚才从罗礼房中走得匆忙,身上只裹了一件薄绸单衣,这时候赤着一双脚踩在地板上,侵骨寒潮直钻脚底,脑中回想着回廊里翻滚挣扎的半截人身,钟二郎悄然而至又默默消逝,绛尘自始至终欲言又止,一幕一幕交替着转到眼前,如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