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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阅读

作品:少年巴比伦|作者:movepp|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07:25:49|下载:少年巴比伦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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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她还打开了电唱机,从柜子里取出一张黑胶木唱片,说这是贝多芬的克鲁采,欧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是非常珍贵的版本。我说,不至于给我古典音乐吧。她说这些唱片都不会给我,她要自己留着,但可以放给我听听。我想,听听古典音乐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常年听的都是香港四大天王。她把电唱机捣腾了一通,喇叭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后来音乐出来了,我就坐在大床上,安静地听完了克鲁采。

  那天我对她说,我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所谓的情,就是和你上床,所谓的义,就是为你去打人。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是分开的。但你把你爸爸的书送给我,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义,所以我要记住一辈子。

  那年冬天,我独自坐在一所中学的校门口。里面在考研,我就坐在一个花坛上,也是点着烟,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天色阴霾,后来飘下几缕雪花,落在我脸上。我的脸被风吹得冰冷,过了许久,才感觉到雪在脸上融化成水珠。

  那天,大街对面的音像店在放张楚的《姐姐》,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安静地听着这首歌,等到老板切换到另一首歌时,我扔下烟头,走过去买了那盒磁带。

  后来她从操场那边走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她问我:“今天夜班?”

  我说:“不,今天请假。都考完了?”

  “是啊。”她说,“去我家吧。”

  那阵子因为临考,她不再和我做爱,也不让我去她家。我在糖精车间倒三班,倒得天昏地暗,性欲一下子没了,也懒得去找她。到她家之后,她给我煮了两个鸡蛋,放了点糖,让我吃下去。这是所谓补身体的办法,那阵子她自己也就吃面条,图方便。她说我精神不振,看上去瘟头瘟脑的。我说:“大姐,我夜班下来还没睡,我当然精神不振。”她有点失望。我说:“你是不是要做爱啊?”她说:“呸,你还是先睡会儿吧。”我听了她的话,加上肚子里有了两个热鸡蛋衬底,睡意当头砸来,倒在她床上就开始打呼。

  我醒来时,天都黑了,搞不清自己是在哪里。我睡醒时候总是这样。后来想起来,是在白蓝家,我躺在她的床上。她正在灯光下听录音机,声音很低,把耳朵凑在那里听着。我问她:“你听什么呢?”她说:“你的磁带啊。其他歌都不好听,就那首《姐姐》好听。”我说:“就是冲着这首歌买的,你要喜欢就送给你吧。”她说:“真好听。”

  她还问我:“你衣服上是什么味道啊?像咖啡,又像烧过的炭。”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叫甲酯,是我们车间的原料。我就是管甲酯的。那玩意的味道,沾在毛衣上,洗都洗不掉。”她说:“还好,不难闻。”我说:“这是我唯一感到幸运的地方。就算是个流氓,也不能浑身发臭。”

  我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说过了春节就辞职,然后等录取通知,录取了就去读研究生,这是最简单的程序。我说:“万一没录取呢?”她说:“那我也不想干了,开春以后,新车间造好了,听说要调很多人去造糖精。”我点头说:“确实不用去受那份洋罪。”她说:“早点辞职,把档案调到街道上,厂里就没办法卡我档案了。”我问她,什么叫卡档案。她说就是拖着不把档案发出去,等到开学之后,档案还没到学校,就自动取消入学资格。这种事情很普遍,单位里故意这么干的。我说:“不会的,谁敢卡你档案,我就把他脑袋卡下来。”她笑了,摇头说:“又来了。”我打了个呵欠说:“我说真的。”

  那时候我想象的是,厂里卡她档案,而我拎着几根雷管跑到办公大楼。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跑到哪个科室,但雷管是会说话的。然后她被送去读研究生,我被送去坐牢。我这个行为是个十足的反社会分子,仇视一切,乃至变态。照白蓝的说法,路小路,你还是少幻想一点这种事情,你知道哪里去买雷管吗。

  她告诉我,辞职以后她要去北方,坐上长途列车,沿着京沪线到北京,再去唐山。她一直想去唐山看看。随后她将往西到敦煌,取道格尔木进入西藏,她将在西藏 ???留,去见一个朋友,然后经过成都到上海,再返回戴城。她在一张中国地图上画出了一个四方形的路线。她说:“回到戴城,应该是五月了。”

  我半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看着她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她问我:“小路,跟我一起去西藏?”我摇摇头说:“西藏有什么好玩的?我也请不出那么长的假,还要去读夜大。”她觉得跟我简直没什么好多谈的,我越来越像一个上三班的工人了,一睡醒就去上班,一下班就想睡觉,而且永远睡不够。她托着腮帮子观察我,而我接二连三打呵欠,我不是摆谱,我确实不知道西藏有什么好玩的。后来别人告诉我,西藏是文艺青年的圣地,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西藏,还给我看马原和扎西达娃的小说,我佩服得不行,同时也感到后悔。人一辈子错过的东西太多,也不值得为之捶胸顿足,但是,二十岁那年没有陪着她去西藏,想起来还真是很遗憾。

  她问我:“小路,你活到这么大,最害怕什么?”我说我最怕上三班,日夜颠倒,干得我神志不清,青春痘死灰复燃,脸色好像从棺材里爬出来一样。她说:“那我们要是分手了,你害怕吗?”她问得很奇怪,分手了只会难过,怎么会害怕呢。我想了想说:“起初大概会害怕吧,以后就好了。上三班会永远害怕下去,所以还是上三班比较可怕吧。”她就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可怜的路小路。”

  她还说,我在糖精厂大闹会场的时候,她其实很爱我,可是她又很清楚,我这么干是找死。假如我只能永远上三班,那么,我的这种嚣张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说我无所谓,再说我也并不嚣张,我大多数时候都很温和的。

  她说:“你不要自暴自弃就好。”

  我说:“好的。”

  那年冬天在我印象中特别长,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想不出有什么晴朗的日子。有一部分时间,我用来睡觉,剩下的时间就在车间里造糖精,车间里光线很差,即使是晴朗的天空也被隔离成灰色暗淡的。我就像一个生活在北极的人,据说白夜会使人得忧郁症,性欲减退,生育率是负数。当时我就是这种情况,到了白蓝家里,看见那张床特别亲切,倒下去就睡着了。

  春节之前,厂里发了很多年货。工人都很高兴,整箱整箱地往家里搬方便面和橙子。最喜庆的是发鱼,两尺多长的大鱼,用卡车运到厂里,发到各个班组。鱼是有大有小,大家抽签,然后排队挑鱼。九三年春节,我还在钳工班,手气不错,抽到第二位。当时德卵抽到第一位,结果这个傻逼学雷锋,挑了一条最小的鱼。轮到我的时候,钳工班的师傅都瞪着我,我心里发虚,也挑了一条小鱼,只有一尺来长。排在我后面的老牛逼占了大便宜,毫无愧色地拿了一条两尺半长的大鱼。到了九四年春节,我很想报这个仇,结果发鱼的那天我正好是上夜班,晚上十点钟到了车间里一看,有一条九寸来长的小鱼挂在休息室里。别人告诉我,那就是我的鱼,抽签结果我是排在最后一位。我问他们,谁他妈的替我抽的签。他们说,别人都抽好了,剩下最后一个当然就是你。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抽了多少次,把我抽到了最后一位去。

  那年还发兔子,活的。厂里扩产征地,把附近农村的一大片地皮吃了下来,那地方正好有个养兔场,养着千把只兔子。农民没地方安置兔子,干脆全都卖给了我们厂。上千只兔子在养兔场里,无人照看,像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成批地死去。死兔子很难处理,又不能吃,又不能扔到垃圾桶里,别人会以为闹鼠疫。厂里没辙,把兔子发到职工手里,让我们拿回家,或杀或养,自行处理。中班回家的路上,我自行车龙头上倒挂着一只活兔子,用麻绳绑着,它很难受,一路上不停地踢蹬。我不知该拿它如何处置,我没吃过兔子肉,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吃,它剥了皮又不够做一条围脖的。我把自行车骑到白蓝家,她应该也有一只兔子,两个兔子在一起也许就不那么难受了。结果自行车骑到新知新村,拐弯拐得太厉害,那兔子一头扎进车轮里,咔嚓一声,脖子被绞断,终于不再踢蹬了。

  我非常沮丧,拎着死兔子上楼,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进门之后,只见桌上一堆骨头,盘子里还有几块残肉。她剔着牙说:“哎哟,你还特地送兔子过来?我都把我那只吃掉了。”我说:“白蓝,你也太残忍了,就这么把兔子吃了?谁给你杀的?”她满不在乎地说:“自己杀的。”我不信,她能把一只活生生的兔子开膛破肚。白蓝说:“切,我解剖过的兔子比你见过的还多。”后来她还表扬我:“路小路,挺能干啊,把兔子摔死了。”我说:“不是摔死的,是绞到轮胎里死掉了。”她卷着袖子说:“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对,绞到轮胎里,异曲同工。我再给你做一个麻辣兔肉,保证你连兔头都吃个精光。”

  那天我吃兔子的时候,忍不住问她:“白蓝,你说你到底是个温情的人,还是一个残忍的人?”

  她在一边托着腮,看我吃,听我这么问,便懒洋洋地回答说:“都是啊。”

  我说:“我不觉得温情和残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她说:“你不也一样吗?你又写诗,又要绑雷管,搞得一会儿崇高一会儿暴力,我也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那天我吃完了兔子,擦擦嘴。她指指盘子里的兔头。我说吃饱了,兔头吃不下,再说那玩意有点像人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呕出来呢?她说:“不吃就不吃吧。其实啊,我们就是两个神经分裂。”

  有关她的温情,我都品尝过了,有关她的残忍,我只是从兔子身上间接地体会到。我对她说,我不想领教你的残忍,我总觉得你有一天会把我杀掉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毫无睡意,非常清醒。白蓝披着一条毯子,抱腿坐在床上。她吸了一口烟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又说:“如果你是想为我去死,那没什么价值。如你所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呕出来呢?”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竟然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我的sweet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且做爱也不大成功,时间很短。我归咎于三班颠倒,内分泌失调,但她也好像有点蔫,做爱中途还突然睁开眼睛看我,把我吓了一跳,当场失控,这种射精几乎等于是遗精。我觉得当时在她眼里看到的是一种杀人犯的眼神,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总而言之,会有一点绝望吧。事后她还安慰我,说每个男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遗精,射精,早泄,阳痿,都是必然要经历的。

  我曾经对她说,我会去火车站送她,不管她去哪里。她觉得这样很好,很像电影里的场景。后来她真的坐上火车去北方了,我却没能送她,那天我在车间里造糖精,把反应釜里的硫酸和水放错了顺序,应该是先放水后放硫酸,我心烦意乱搞错了,结果那个反应釜发出轰轰的声音,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带着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了出来。工人们一声发喊,全都逃光了,有个女工在逃跑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掉了两个门牙,扬言要让她老公来砍了我。后来她老公冲过来揪我领子,他是甲醛车间的工段长,老婆遭了难,当然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我任由他揪着,看着他把拳头举起来,但最后他竟没有打我。他私下里说:“这小子的眼神就像个杀人犯。”

  他们把我送到安全科,写检查,一直搞到夜里才放我走。写检查的时候我想到她拎着旅行袋独自上火车的样子,我觉得这一幕也很像电影,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一幕电影更令我难过。我就这么错过了送白蓝的机会。

  五月的时候,我还见到她一次,她到厂里来办手续,顺便到糖精车间来找我。她黑了许多,穿着一件西藏的斗篷,样子很洋气。她把一头长发都剪掉了,像个男孩一样,而我剃着光头,活像个判了徒刑的。

  她说自己被上海一所医学院录取了,九月份开学,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进修一个英语班。说完,她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光头,说:“怎么搞成这样了?”我摇了摇头,无言以对。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亚硝酸钠往锅子里倒,满头满脸的灰尘,顾不上跟她说话。我们两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来她就走掉了,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家里没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踪,以后一直都没再见过她。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大约六月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四月间从西藏寄出的,上面写着:走了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给我的小路。这张明信片被贴在传达室的玻璃窗后面,人人得而见之,但事实上没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点下班时才发现了它,当时头很晕,明信片正面是布达拉宫和蓝天白云。我看着背面的字,又看着正面的布达拉宫,翻来覆去地看。天色浓黑,只有厂门口的一盏白炽灯亮着,许多蠓虫绕着灯在飞,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爱着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梦境中路过天堂。我一时失控,眼泪落在几千公里的钢笔字上。

  有时候我想,那年白蓝考研,然后和我做爱,又把她爸爸的书送给我,最后辞职离开戴城,我觉得都是她计划好的,她做事情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和我不一样。但我后来想想,我一个上三班的小厮,别人还要计划好了才跟我上床,这也太抬举自己了。在所有的计划中,大概只有和我上床这一节,算是一个意外吧?我只能认为,这种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体压死了哪一个人,则完全是由偶然因素来支配的。

  她曾经对我说,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有人爱我,还心甘情愿和我上床,这事情传到工厂里,简直不会有人相信。大概连我妈都不会相信吧。我问她:“你知道什么叫奇幻的旅程吗?”和你去西藏一样,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只是你不知道。我说,在我一生中能走过的路,有多少是梦幻的,我自己不能确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这倒是历历在目。正因如此,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视之为奇幻的旅程。我这么去想,并非因为我幼稚,而是试图告诉自己,在此旅程结束之时,就等同于一个梦做完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那年送德卵去医院,我把他背进急诊室,我的心脏都快爆掉了,假如我当时发心脏病死了,别人还以为我是为了德卵而死。鸡巴,我活了二十岁,最后为了一个钳工班的傻班长而送命,传去被人笑死。其实真相是:我是为了我的奇幻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个演员,因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着我的亡命的角色。

  我说,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认为自己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你。我为这种爱情而羞愧,但在这样的旅程中我无法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担责任,假如无路可走,那不是罪过。但我也不想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都被毁于某种东西。像我这样,自认为一开始就毁了,其实是一种错觉,我同样被时间洗得皱巴巴的,在三十岁以后,晾在我的小说中。

  我说,我不再为这种爱情而羞愧,在我三十岁以后回忆它,就像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脑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脑浆迸裂的样子了。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宾馆里遇到个女的,她三十岁上下,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抓髻,穿着prada的裙子,挎着个香奈尔小包。当时是在电梯上,我觉得她很面熟,我对她说:“白蓝,好久不见。”她从墨镜后面看着我,她看着我,很久之后她说:“你认错人了。”

  我笑了笑说:“我大概认错了,我记性不太好。”后来有一个外国男人走过来,很亲切地叫她lisa,并且吻了她的脸。我看得出来,这是一种礼节性的吻。这种吻在我年轻的时候从未有机会表达过。

  她就跟着这个外国男人上了一辆别克商务。

  我曾经对她说过,将来我再遇见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喊你的名字,因为有情有义,不能装作从来没认识你。你在河流中看到岸上的我,这种短暂的相遇,你可以认为是一种告白,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所以又撞见了你。她说,你一个小工人搞得这么伤感干吗。她后来又说,你不会无处可去的,你也不会再遇到我。这些对话我早就忘了,我有时候回忆起它们,觉得这是我血液中的沉渣,也就是血栓,要是堵住脑子就会死掉。

  半夜里,我躺在宾馆的床上,中间陆续有几个鸡打电话进来。我敷衍了几句,把电话挂了,然后等着它再次响起。我想着她当年说过的话。一直等到凌晨,电话铃声在一片静默中轻响,我拎起话筒,她在电话那头说:“我退房了,赶飞机回英国。”

  我问她:“你生日是哪天?”

  她说:“干吗问这个?”

  我说:“不知道问什么好。随便问问吧,一直想不起你的生日。”

  后来我挂了电话,点起一根香烟,在微弱的火光中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有过同样的姿态,注视着手指和香烟,坐在一个花坛边等待她,听着张楚的《姐姐》,一场雪即将来临。我就这么坐着,注视着,仿佛这个世界上空无一人。

  糖精厂的一年之中,数冬天最惨。这里的树木平时都是病怏怏的,到了冬天则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这个地方,情愿自杀。这季节跑到厂里一看,草木凋敝,万马齐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颜六色的,有的还结着一层盐霜。窨井里的废水冒着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火山喷发的前兆。这季节最惨的就是上三班的工人,其中尤以糖精车间为甚。甲醛车间尚且有一个密封操作室,电子程控,还有摄像机监控反应釜内部运转。糖精车间却是又破又烂,完全靠人工操作,如果想监控,只能把脑袋伸进反应釜的洞口里去看。我每天都要伸进去看几次,起初觉得很梦幻,如临岩浆,近似一部科幻电影,但看多了就觉得恐怖,而且那洞口太小,经常把我的下巴卡住,伸都伸不出来。糖精车间的休息室,只有很小的一间,工人可以在里面吃吃瓜子聊聊天,但不能抽烟,因为会炸。冬天的时候,一根蒸汽管通过休息室,里面很暖和,但不能总是躲在休息室里吧?如果跑到车间里,那地方冷得像冰窖,穿两件棉袄都顶不住。

  糖精车间很大,从原料倒进去搅拌,直到白色的糖精流出来,需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又分为好几步,由各个班组把守。工段长是这里的工头,芝麻绿豆的小官,但不能得罪,否则能把你整得生不如死。

  我去糖精车间上班之前,长脚和小李请我吃饭。长脚哭了,说:“小路,都怪我不好。”我喝着白酒,说:“关你鸟事啊?”长脚说:“我去考夜大,你也跟着去考夜大,然后你就被送去上三班了。”我说:“你神经病,我去上三班是因为我调戏化验室小姑娘,而且被厂长抓到了。这跟你没关系。”长脚还是不能释然,只管哭。后来我们被他哭烦了,小李说:“反正明年还有一大批人要去糖精车间。”我说:“我先走一步,在那儿等你们。”长脚睁大眼睛说:“我不去!我情愿辞职也不去!”

  我举杯说:“为了我即将成为一个甜人而干杯。”他们两个都举不起杯子,我就独自把酒喝了下去。后来我们都喝醉了,怎么回家都忘了。

  冬天的时候,我去糖精车间报到,穿着那身不蓝不绿的工作服。之前我做电工,总是穿着枪驳领西装去车间里干活,后来去造糖精,造糖精是不能穿西装的,只能又把工作服穿上身。我跑到车间里,车间管理员说我被安排在前道工序。我不知道什么叫前道工序,管理员说:“前道就是最初的原料投放,后道工序就是出成品了。”我问她:“前道好还是后道好?”她很智慧地告诉我:“前道很累很脏,但是你不会变成一个甜人。后道比较轻松,但你会浑身发甜。你喜欢哪一种?”我说:“我无所谓。”她摇摇头说:“你要是还没结婚,那还是前道比较好,虽然累一点,但还能找到女朋友。”

  我跑到工段上,有个叫翁大龅牙的工段长接见了我,他穿着一件到处都是补丁的牛仔衫,衣服拉链也坏了,就用一根麻绳扎在腰里,这副样子要多惨有多惨。翁大龅牙蹲在一张铁凳子上,也没问我名字,也没带我参观车间,他对我说:“小逼样,去扛二十袋亚钠。”我很讨厌他的腔调,就问他:“什么是亚钠?”他说是亚硝酸钠,还怪我没文化,连亚钠都不知道。我按他说的,跑到行车边上,二十公斤一袋的亚硝酸钠,一次扛两包。翁大龅牙在休息室里看着我,等我扛完了,他说:“拆包,全部倒进锅子里。”我不动声色,拔出电工刀,把蛇皮袋拉了一道口子,将二十包东西悉数倒进去。翁大龅牙说:“过两个钟头来叫我。”

  我问他:“现在我该干什么?”

  他说:“你就站在旁边看着。”

  我站在那里,环顾糖精车间,黑乎乎的全是些反应釜,还有肠子一样蜿蜒虬结的管道,冷冰冰的阀门和法兰。车间窗玻璃上蒙着一层黑灰,没有蒙灰的地方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我坐在一堆原料袋上,等着那二十包亚钠反应成别的东西。后来翁大龅牙又跑出来,告诉我,必须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检查。我说不要扯淡,这个我见识过,只要把脸凑上去看就可以了,不必把脑袋伸进去。翁大龅牙说:“让你伸进去,你就伸。你有什么废话回去跟你妈说。”

  那时候我经常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看着那些浆糊状的原料起反应,热气腾腾的,也检查不出个鬼。我知道翁大龅牙存心整我,但不知道是谁指示的。那个洞很小,脑袋伸进伸出很不方便,我就剃了个光头。车间里有个叫四毛的工人,这个人脑子经常犯病,看见我把头伸进去,就会用一根钢管捅我的肛门。我脑袋在反应釜里,毫无反抗之力,等我伸出来之后,他就哈哈大笑地跑掉了。我不能追他,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后来我抽了个冷子,见到他和翁大龅牙都在休息室里,我跑进去,叉住四毛的脖子,照着他脸上打了三拳,分别打在嘴上、眼上、鼻子上,打得四毛在地上滚。我又用劳动皮鞋在他脑袋上踩了几脚,四毛呜哇乱叫。我打完之后,撸了撸光头,对着翁大龅牙看。他叼着一根牙签,也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我曾经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电工天赋也没有钳工天赋的人,但我知道,造糖精是不需要天赋的。造糖精唯一需要的就是体力和耐性。翁大龅牙先是用二十袋亚钠考验了一下我的体力,然后让四毛来考验我的耐性。我剃了光头打过四毛之后,青碜碜的头皮下爆着一根y型的血管,脸上却挂着一丝笑,翁大龅牙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的麻烦。

  我和翁大龅牙之间的事,都发生在白天。夜班就看不到他了,总算可以清净一点。但我也讨厌夜班,半夜出门,通宵干活,天亮前回家,假如我是个鬼,过的就该是这种日子。

  当时和我搭班的工人,是个络腮胡子的秃顶大汉。他是秃顶,我是光头,两个人一起走在工厂里很引人注目。他绰号郭大酒缸,真名我想不起来了。此人常年在口袋里揣一瓶二锅头,常年喝得稀里糊涂出现在车间里,他醒着的时候打人很厉害,喝醉了则相反,随便别人怎么打他都无所谓。他喝醉了就迟到旷工,但绝不早退,一般都是睡醒了才摇摇晃晃下班。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活都得我一个人干。有时候他酒醒了,就很抱歉地对我说:“兄弟,对不住。”然后就把口袋里的酒瓶掏出来,要跟我共享。

  很多中班夜班,我都是坐在休息室里,忍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有一度,我很想打他一顿,给自己消消气,但我从来没打过醉鬼,这不是男人干的事,但要找到他清醒的时候又谈何容易?

  有一天半夜,一个女人打电话到休息室,我接的电话。这女人在电话里喊:“郭大酒缸呢?他答应今天跟我去结婚的,怎么没来?”此时郭大酒缸正躺在地上打呼呢,我踢了他一脚,他纹丝不动,我只能对那个踩空了楼梯的新娘说:“他喝醉了,我叫不醒他,有本事你自己来弄醒他吧。”

  后来等他醒了,我告诉他这件事。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该死,把登记结婚的事情忘记了。”然后他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你真够意思。”我的手被他一双糙手捏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正我从来没把他当兄弟看,我只当他是个会说话的酒缸。

  有一天,郭大酒缸很清醒地跑到我眼前说:“小路,我辞职啦。”我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他摇头说:“我真的辞职啦,我发财啦!”我很不解,他就说:“你是我兄弟,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女人买股票发财啦,现在我也发财啦。”那时候我听说很多人买股票发财的,他女人是做服装生意的,手面上有点小钱,买了股票,小钱就会变成大钱。我问他:“发了多少财啊?”郭大酒缸伸出三根手指说:“三百万。”我吓了一跳,三百万!那确实不用再来上班了。后来他拍着我肩膀说:“兄弟,再见,以后混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心想,操,你这个王八蛋也不请我吃顿饭,就这么跑了。

  二〇〇四年的时候,我回到戴城去看我妈。半夜里出去办事,回家路上,有个喝醉的人抱着电线杆在吐。那天风很大,我走路的时候有点走神,结果他吐出来的东西飘到了我的裤子上。我大怒,把他揪过来一看,竟然是郭大酒缸。这时有个穿西装裙的姑娘从酒楼里跑出来,连声对我说抱歉,然后扶住郭大酒缸,喊他:“郭总!郭总!”郭大酒缸醉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问那姑娘:“什么郭总啊?开什么公司的啊?”姑娘说:“房产公司。”我说:“我操,发大了。我问你,你是他老婆还是二奶?”姑娘红着脸说:“我是助理。”

  我看她挺漂亮的,而且会害羞,就笑着说:“这个鸟人以前我认识,天天喝醉,现在还喝二锅头?”姑娘说:“喝的是茅台,今天陪投资商的人吃饭,郭总很少喝醉的。真是抱歉啊,既然是老熟人,那您留张名片吧,我转交给他。”我说:“不用啦。”我把郭大酒缸扶正,端起他的脸,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说:“不错啊,西装是阿玛尼的,领带是什么牌子的?”姑娘说:“不知道。”我想了想,本来应该抽他两个大嘴巴,以示留念,但我一时找不到当年在糖精车间打人的心情,我拍了拍他的脸,就当自己抽了他的嘴巴吧。打人和做爱一样,十年前欠下的债,十年之后必然是一笔勾销,否则就是强奸犯,就是流氓土匪。

  那时候,我在工厂里倒三班。深夜的工厂是另一个模样,走在厂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一些暗淡的灯光照射着路面,远处的贮槽影影绰绰。被灯光照射的蒸汽,在一片迷离中升起并且消散。机器的持续轰鸣和远处马达的声音,构造出工厂夜晚独有的寂静。假如我忘记自己是个造糖精的,而是一个摄影师,一个导演,一个画家,这种景色其实也是很迷人的。

  夜班总是半夜九点骑着自行车出门,十点不到,我就进车间,把衣服换了,然后去交接班。我上夜班从来不迟到,因为必须交接班,假如我不去上班,别人就不能下班,这是工厂的规定。郭大酒缸是根本指望不上了。在我前面的那个班组是两个女工,让女工深夜回家是件极其缺德的事,会遇到强奸犯。我再坏也不能做强奸犯的同谋。

  夜班很轻松,只要完成三批产量就能下班。我是前道工序,不用等别人,倒是别人经常催我干得快一点。那时候也有偷工减料的,明明应该搅拌两个小时的,就缩短个二十分钟,反正最后也查不出来,生产出次品也不会扣工人奖金,最多车间主任被撤掉。夜班没人管,只要不在车间里抽烟,抽烟会把大家都炸上天,对谁都没好处。

  凡在工作间隙,我们就找地方睡觉。本来可以睡到休息室的,但那里太窄,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睡觉,很不成体统,况且还有一个郭大酒缸在那里散发着恶臭。只要不是很冷的冬天,我们就会找一个角落眯一会儿,或者是在贮槽后面,或者是在配电箱旁边,总之是一些黑暗而干燥的地方,又能睡觉,又不会被值班干部抓到。

  夜班时候,厂里会配备两个干部值班,他们在办公大楼里。每到凌晨一点,干部就拎着个手电筒出来查岗,查到有人睡觉,就扣其一个月的奖金。有些干部很懒,或者跟工人交情不错,也可能就不出来查岗,有些比较麻烦的干部,比如胡得力和倒b,就需要大家打起精神来对付。那时候上夜班,第一件事就是到门房去问一声,今天哪个干部值班,门房的老头一报名字,我们就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睡觉了。

  厂干部抓工人睡觉犹如一场游戏,具体来说,干部通常是零点时候走出办公大楼,最先去的地方肯定是配电站,配电站的值班师傅接受检查完毕,就会打一个电话通知后面的化肥车间,然后他们自己就躺下来睡觉。化肥车间的师傅接到电话,就毕恭毕敬地等待检查,完毕之后,就打一个电话通知后面的甲醛车间,然后他们自己也睡觉。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像烽火台一样的警报系统,干部走到哪个位置,工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办法在工人和干部之间也形成了默契,假如遇到胡得力和倒b这种人,事情就非常麻烦,他们不惜绕路,先去检查甲醛车间,然后去糖精车间,然后再一个回马枪杀返甲醛车间,搞得鬼神莫测,工人非常头疼。每逢胡得力和倒b值班,车间里就得加派一个放哨的,通常是学徒工放哨,如果没有学徒就派实习大学生放哨,如果都没有,就只能抓阄。放哨的人站在车间门口,一见到人影,就会喊口令:晚饭吃什么!如果说:“吃海鲜的。”那就是自己车间的人,如果没说海鲜,哨兵就撒腿狂奔,一路奔,一路用棍子敲打管道,这个声音沿着管道传到车间的四面八方,睡觉的人就从各个角落里像僵尸一样站了起来,非常恐怖。即便如此,像胡得力和倒b这样的混蛋,仍然防不胜防,他们有时候会从货梯那里上来,抄我们的后路。这是不要命的做法,因为货梯很滑,没有扶手,很容易掉下去摔死。

  被干部抓到睡觉,工人就会狡辩。睡觉有很多种姿势,到底哪种是睡觉,很值得辩一辩。我也是到了车间里才了解这门学问的,如果有研究睡觉的学者,我可以透露给你们,这门学问相当深奥。具体来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如果干部喊一声你就醒了,那不算睡觉,只算养神,如果干部喊了两声以上你还没醒,那就是睡觉。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如果流下了哈喇子,那就是睡觉。躺在地上的人,不管醒着还是睡着,一律都算睡觉,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是在发羊癫风。至于站着睡觉的人,不管你有没有睡着,那都不算睡觉,因为你实在太牛了,能站着睡,超越了人类的本能,你是一匹马。

  在糖精车间所有的工人中,只有郭大酒缸敢于明目张胆地睡觉,连胡得力都拿他没办法。郭大酒缸睡下去了就不会醒,一百个干部喊他都没有用。等他醒了,不但忘记自己被干部抓到,而且忘记了自己曾经喝醉过。发奖金的时候他倒是很清醒,要是少了一毛钱就会去砸车间主任办公室。

  九四年我曾经被倒b抓到过一次,凌晨四点,连哨兵都睡着了,倒b从货梯那里蹑手蹑脚走上来。这纯属变态,这个时间我们都把产量完成了,机器也都关了,打个盹是天经地义。倒b之所以赢得倒b的绰号,就是这个原因,他老犯贱。他进了车间以后,在几个角落里分别找到了睡觉的工人,他都没叫醒他们,后来他在配电箱边上看到了我。我坐在地上,抱着双膝,脑袋深埋在胸口。本来,这个睡姿是不足以让倒b把我认出来的,但谁让我剃了个光头呢!倒b喜出望外,往我身上连踢了几脚,嘴里还喊:“路小路,抓住你睡觉了!”我诈尸一样跳起来,附近睡觉的工人也醒了,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倒b单指着我一个人,说:“跟我走,去办公室写检查!”

  我迷迷糊糊跟着倒b往外走,走出车间脑子才转过弯来,妈的,原来我落在了倒b手里,而且他就乐意抓我。照厂里的规矩,抓住一次睡觉,就要扣当月奖金,半年奖和年终奖也要受影响。我有点心疼,走在路上很想找根铁管把倒b的脑袋敲开,我要是把他敲成一个失忆症就好了,但是,我下手没轻没重,万一打成植物人那就惨了,我得养他一辈子,还有他老婆孩子。砸人是很不好的,或许我应该把自己砸昏过去才对。

  到了办公室,倒b非常开心,完全不知道刚才的一瞬间他将可能变成植物人。倒b说:“可算亲手抓到你了。”

  我说:“我被抓到过很多次了,迟到早退,调戏小姑娘。”

  倒b说:“可我没亲手抓到过你,你是以身试法,我是以身执法。今天我心情非常好。”

  我说:“你这个王八蛋从钳工班的时候就想抓我,抓了快两年了,你还好意思说。”

  倒b说:“你那时候还敢对我抡锉刀!”

  我说:“王八蛋,还去劳资科告状,说我要用锉刀砍你,哈哈!”

  我左一个王八蛋右一个王八蛋,倒b一点都不介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对我说:“把你的检查写在上面,然后写上你自己的名字,不然扣你奖金没证据。”

  我说:“这还要什么证据?我人都在这里了。”

  倒b说:“白纸黑字才是证据。”

  我听了这话,就拿过笔来,慢慢地写我的检查。我先是嫌圆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