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南宫吉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两三件。好少东西!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和李小溪合伙,却不是一个现成的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老婆商议着,甚是快活。况且新租的是三间草屋,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
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趁今黑夜拿了过来罢。
怕李小溪家妇女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厚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全福说:“你不知,李小溪原是咱老爹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事来?还要商议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听了,便一声也不言语。正是:鼠狐同住原非伴,鹬蚌相持又有人。
谩道我谋偏巧妙,谁知他算更精神。
却说李小溪那夜得了这注大财,喜之不尽,路上和儿子李大汉商议道:“这宗财真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悄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萝?n的地窖,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磁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之不胜。
李小溪的老婆道:“你和全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些给他,咱就藏起来?还该留些给他,省的费嘴,伤了和气。”李大汉道:“好容易的财帛到了咱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官,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儿们不成!”商议了许久,李小溪因留下一个包袱,是南宫吉冬夏的官衣:一套是天蓝云缎员领,扌赛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怀素纱员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胡太监送的;又是几件旧潞绸豆黄色女衫、紫丝绸衣衫、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上首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挖儿——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李大汉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全福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
有谁是证见交付与俺的?敢和谁说?他不过是南宫吉家一个毛奴才,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他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名,才扳的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裳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略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后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几句话,倒把李小溪点出杀人心,说动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题。
那一日,李小溪见全福新搬在紧邻,因在城里买些肝肺板肠,与一大块牛肉、二斤烧酒,杀了只鸡,替全福暖锅。请到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李大汉往来斟酒,接进菜肉来摆下,也就来炕沿上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李小溪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只金子不敢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这三百两金子,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制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开了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制货,一个在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得出的,又不零星,又没有剩货。”全福听了,满心欢喜,因接说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南宫吉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得利。这临清地方,三行生意,惟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都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挣钱哩。”说到快活处,烧酒一饮而荆全福便道:“这几日,弄得一个钱也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里有穿的衣服没有,待取出来看看。”李小溪听了,只管吃酒,也不答应。
李大汉又斟上一杯,全福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籴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兄弟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李小溪听了,又不答应。这全福闷上心来,也有几分着急。
李大汉又来斟酒,全福一手接住钟子道:“酒不吃了,倒是这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的,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绵袄哩。”
李小溪见逼的急了,妆做几分醉,把眼乜斜看着道:“你这话通不在行!这个东西,可是一时间就拿得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通走的力气也没了,倒亏他一个,压压背背的担将来。小人小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躲藏?惹出事来不是耍的。
各人担着个死罪在身上,你还救不得我哩!”指着李大汉道:“亏了他,黑夜里挖了个五尺多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坟子,敢衔你的一个米粒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
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伙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
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你都拿了去。贤弟,你心下何如?”说的全福笑了,又吃几杯酒,也醉了。各人散去。
全福到家,老婆接着,问他怎样说了,全福就将明日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说了一遍。夫妻都信李小溪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题。
到天明,李小溪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赵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一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原来在南宫吉家管当的伙计邓三,自从南宫吉死后,见没人做主,就转投在新起家的赵二官人门下,照旧管当,在东门口里,认得李小溪。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秤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后来细想道:“到像南宫大官人家那大娘的。这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道:“这等时势,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
”也就丢下了。
却说次日,全福早起,要与李小溪取匣子、包袱,走去叫门,没一个人答应,连李大汉都出去了。问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全福坐等了一日,甚是疑闷。至黄昏,又过去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吊躲。这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将来这财物,还要费手。”全福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便叫媳妇:“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
这全福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李小溪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绸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那李小溪的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精扯淡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家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合合眼,领了俺家汉子和儿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要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随恁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气得个全福老婆把脸腊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难道这些东西就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天理!”李小溪老婆接话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出这样事了!”
说得全福老婆进不来退不去,又不敢高声争嚷,怕人听见。这全福隔墙听着这边乱炒,知道说不来,疾忙叫的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
俱各不言语了。
李小溪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说:“全福老婆来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全福过来,假妆出贤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李小溪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全福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
到了一更天,李大汉把包袱摇着,从墙上丢过去。全福夫妻满心欢喜,又道:“李小溪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员领、两三个旧绸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十数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金锒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帐,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做主意便了。”且不言语。
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全福买了一副三牲,请了香纸,要和李小溪交拜赌咒。那李小溪等不的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裰,齐齐整整。进的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说:“谁要负心,谁先死了!”全福、李小溪平拜了。因李小溪大全福五岁,就称李小溪是哥;李小溪叫全福是弟。到家又叫李大汉来,与全福夫妇磕了头,称作叔叔婶婶。从此且不言语。
全福见李小溪每日买酒买肉使钱,他却一文也无,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出去当,忍气吞声,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
那时买下几百筒布来,这便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强似这金子是开不得口的。”夫妻议定。到明日,和李小溪说要上临清去卖金买布的话。李小溪顺口接说道:“贤弟,这识见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汉子。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怪杀我,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性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的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扮作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是兖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武城,往临清住下,谁来问你!此计如何?”
全福听说,喜的当不得,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聒的我耳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李大汉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开市纳财的好日子,定于这日起身长行。全福心喜:“正中下怀!”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结义穿窬入绿林,此中管鲍怎分金?
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到了二十八日,全福穿了一件半旧半破的青衣,早起过来叫门。李小溪已和他儿子李大汉计较停当。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耳麻鞋,笑嘻嘻的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请全福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来,叫全福看:“可不是原封不动?你如今才知做哥的,托妻寄子,还要做大事哩!”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搭包贴身底下。这李小溪还说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腰间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作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付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两钟烧酒又行。原来全福不知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李小溪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都是河泊,没有人家。全福也有些害怕,道:“咱不错走了路了?我跟着老爷来接按院,那是这条路?”
李小溪道:“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响马土贼极多,这条路安稳些。”
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
行到林子里,只见李小溪坐在石头上道:“我且歇歇。”
全福也坐住了。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齐眉棍,望着全福脑门劈来。全福赤手空拳,大叫:“好贼!”李小溪怕他走了,早一手採祝只见:棍当脑盖,迸的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的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流热血。
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
李小溪怕有人认得,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首,在深草里剥下那条月?e膊,将十五锭金子给李大汉带在腰间,不敢久留,忙离了小河口林子里。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却往那里去好?”李大汉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全福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到不如个奴才么?”李小溪听了大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来。
此时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自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游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那李小溪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的对面不见人。风过后,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马上人尽裹红巾,看见李小溪父子走路,胡哨了一声,就有一枝箭射来,先射中了李大汉的左腿,跌倒在地。到底是李小溪,久走江湖,知是响马,就连忙解下一包金子,放在路旁地下,使脚蹴起土来盖了。
早已人马走到跟前,大声叫道:“快丢行李,饶你狗命去罢!”二人跪在地下,苦求道:“实系公差,现有文书,并无财物。”那马上大贼信是公差,也就放过去了。怎奈步下土贼赶上来说道:“怎没财物?这衣裳也是钱!”即将二人剥的赤条条。翻出两大包,又一搭包,都是金子,忙禀知马上贼,请他转来看见。看个不了,因问道:“你这金子是那里来的?”
李小溪道:“是兖州太爷差送与按院老爷,要干升的。贼们听了,大喜道:“这等,乐得用!”叫声“得财”,一阵风去了。
李小溪父子二人,吓得呆了半响,方拔去箭。赤手空拳走了几步,望见马去远了,才踅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锭金子来,忙依旧系在腰里,父子面面相觑,李小溪因说道:“好薄命呵!
”李大汉道:“这五十两金子,也还值四百多银子,家里还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首饰衣裳也还有二千以外的财帛,也勾咱爷儿们过了,这不成是咱自家的东西。但回家去商议,怎么哄全福的老婆,才得无事。”两人垂首丧气,慢慢再回大路。正是:小路截来大路抛,乌鸦衔肉遇鹏?m?
如今世路多如此,总替旁人先上腰。
此一去未知这剩下的金帛,李小溪如何享用,全福的这条死命,日后作何发觉。只因这一享用、发觉,有分教:黄金索债,连累杀四条性命;白手争财,撮弄成冤家一处。
且听下面分解。
第五回衔冤贼妇激忿出首仇人赃
无义贪官负德妄刑恩主母
诗曰:
孽薪冤火日熬煎,浪死虚生自古然。
贪性直教金接斗,名心何日浪回船。
毒沙射影能为祸,恶刺钩衣到处牵。
但看虚盈知此理,庞公常欲散家缘。
却说李小溪一路走着沉吟,因和李大汉商议道:“这回去,全福老婆问咱要人,却怎么打发?”李大汉道:“这甚么打紧!
如今我和你一路回去,别人也生疑,我且去东昌府王小一家住些时。你自己回家,只说全福和我上东京卖金子去了,临清地面小,卖不开这些金子。等我到东昌府,和众朋友要上东京去,打听打听,再作理会。”李小溪只得依从。到僻静林子里,取了一锭金子,与李大汉带了,又给他些散碎银两。父子分路,李小溪自回武城来。
那日,捱到天晚黄昏时,悄悄进门。老婆接着,问道:“大汉和他全二叔哩?”小溪便说:“临清地方小,通卖不开,又没好价,他二人上东京卖去了。我牵挂着这个差使,眼看有了新官到任,怕革出衙门来,人家笑话。”老婆也就不言语了。
一夜歇息不题。
却说全福老婆,自从汉子出去,只是肉跳心惊。那日夜间做了一梦,见全福浑身是血,哭着说:“人害了我命,你还不告状,等待几时?”就吓了一身冷汗醒了。天明起来,才待过墙来问信,早听见李小溪说话,吃了一惊,忙过来问全福的信。
李小溪因说:“全福和李大汉往东京卖金子去了,我为差使回来,怕误了点卯。等他们有信来,我还要上临清去买布。全福老婆也似信似疑的,只得罢了。终是不放心,街上去讨了一卦,是白虎神缠着,应上,主有孝服、行人血光之灾。又因李家老婆常常小争小嫌,又把他家的包袱、皮箱不给他,怀恨在心,不是一日。待要和他争嚷到官,怕全福在京,没有长短,“可不是自家先跳下水去才拉人”;待不做声,“或全福被他谋害,得了财去,我还不知道”。寻思了半月,打听不出个信来。
那日合当有事,全福老婆屋后撒尿,只隔着一堵墙,听见锄的土响,一似铁锹掘地一般。在墙缝里一张,原来是李小溪使锹把地窖子取开,拿出他家的皮箱、包袱,在那里盘算;他老婆在旁算道“那个值多少银子”,也有取出来的,放在地下,要去当钱。他老婆道:“你也卖了他好几件,他家老婆日日来炒,等他汉子来,还要和咱打官司,宁可出首,不肯便宜了咱哩。这些时,好不和我合气。”李小溪笑了笑道:“着他等着,他汉子只好到那一世里托生了来罢。好不好把这淫妇也杀了,掐断一根线!”全福老婆听见这几句言语,显是实情,才知道他谋杀了全福,实要昧他的财物。又是疼人,又是疼财,不敢露出一声来。明日早起来,使包头裹了头,怕漏泄风声,把那二套官衣拿着,使绵单包了,只推去当,却走到武城县来出首。
此时县里缺知县,却是代捕巫仁署樱你道这巫仁是谁,官从何来?原是一介小人,因他在南宫吉家做伙计,会得奉承,亏南宫吉提拔扶持,才得做起官来。这日见全福老婆随投文进来,巫仁原是认得的,因先问道:“你有何事出首?”全福老婆道:“是出首贼情事,恐怕漏泄,不敢央人写状。”巫仁听见说是贼情,忙叫到公案前,赶开门子,低低问他。他才从头细说一遍,道:“是李小溪哄他全福吃醉了,叫他装贼,抢了南宫吉家楚云娘的家私:金子三百两、银子一千两,衣服首饰八皮箱、四包袱,现藏在他家里。如今却把全福杀了,只分了两套官衣给小妇人,还要害小妇人的性命。”巫仁因又问道:“果有这些东西么?不要胡讲。”全福老婆道:“这些东西,现埋在他家后园窖子里,怎么没有!老爷只拿他老婆来,拶着就招了。”巫仁听了这话,好一似半天上吊下了几个大元宝来,怎么不喜!疾忙传了番捕弓兵壮丁各役,带着器械,飞奔出城。
巫仁亲自骑马紧跟,上西村里来。
那李小溪和老婆正商议着,要当貂鼠卧兔和那皮袄,怕过了春天不好收拾,恰恰在家坐地,众人扑了个着。只见乡约地方,领着一群人进来,把李小溪和老婆都上了绳,不知是那里的账。先带到村头上关王庙,见了巫仁。巫仁即叫众人押着,另使弓兵和地方把他家门封了,一齐回县。正不知犯的是甚么罪,一村人多捏了两把汗。到了县前,看见全福妻子抱着些衣裳,望着李小溪两口,不住嘴的杀人贼长、杀人贼短骂起来,他才知道是全福老婆来出首做贼的事,把头低了,一声没言语。
这巫仁原在南宫吉家,和邓三一班做伙计,后来送在县里做书吏,熬出这个官来。南宫吉家财帛丰足,他那件不知道?
因此看做一股大财,急急拿了李小溪两口来,就像得了活宝一样。即时升堂,两边排下皂快、邢具,交李小溪两口带上来,跪在案前,就问同全福劫财的缘由。那李小溪是积年的衙棍,那里肯招?只说:“是全福夫妻拐出东西,寄放在小的家里,有两个包袱是实。因与小的老婆炒闹,才拿着他偷的衣裳,污赖小的。小的若果和他做贼,他怎肯把赃物都放在小的家里?”
巫仁道:“现有全福妻子活口出首,你还不招?”就是一夹棍四十敲,又打了三十板。那李小溪只是不招,大叫冤屈,铮铮辩话。全福妻跪在傍边说道:“他老婆夜来开窖子,又埋了一夜。只桚起他来,敢不实说!”巫仁喝令桚起他来。只一桚一百敲,妇人家没经官法,不由的一五一十从头实诉:“全福夜间叫他去妆贼,得了一个匣子和包袱、皮箱来;现今件件都有,只当了一件皮袄。”
巫仁见他招了,大喜,即叫松了邢具,同妇人去起赃。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前骑马自押着,径到李小溪家中。
全福妻指着那埋的去处,掘开窖子,果然锁着个大皮箱,一切包袱、皮箱、瓮中物件俱有。巫仁怕人多碍眼,不好开看,把一干闲人逐出街上来,叫老婆取锁匙开了。只见十个大元宝,足有五百两,但不见金子在何处。又取桚子将老婆桚起。原来只剩了四锭金子,没放在匣里,用个破毡帽包着,藏在壁眼子里,使泥漫了。老婆受不得刑,又招了,才取出来。再桚起来,问那二百五十两金子,百口不招,只说没有了。巫仁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着包袱,押着妇人,再回县来。把李小溪下了死牢,老婆送入女监,全福媳妇招保候审。
巫仁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内的东西,打开了细细一看,但见:赤艳艳黄金四锭,白晃晃元宝五双。明珠错落,冠箍嵌满密周围;金饰叮??,钗钏参差光灿烂。面前璎珞,九凤穿花,翠衬珠垂多宝钿;胸前扌赛领,双龙盘日,猫睛母绿系金梭。耍孩儿,打成金虎,下坠裙铃;倒垂莲,镶就玉鱼,妆成环??。银鼠紫貂,舍猁孙皮,何羡雉头裘暖?金珀犀杯,奇楠香带,更比火浣价高。只此异宝奇珍,不数绫罗绣缎。锦围金谷三千里,鹤背扬州十万钱。
那巫仁一个穷光棍,做个小官,那曾见这些东西,真是眼里出火,口内垂涎,看一会,喜一会:“这岂不是天送来的富贵!把贼情问个明白,申详报了上司,不过是十数两银子、几件破衣服做了赃,把这厮放在牢里,没对证,这物件不是我巫爷的,还有谁哩?”心里又想:“还有那二百五十两金子,难道罢了?”又上堂来,提出李小溪来,一脑箍,箍的两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夹了一夹棍,打了一百杠子,腿骨已折,只得实说:“是上临清,遇响马劫去了。”巫仁那里肯信,喝道:“既然遇贼,这四锭金子因何又在家里?这分明是奸佞不招!”又换上新夹棍。只得招出:“儿子李大汉拿了一锭,上东昌府去了。”巫仁始始终不信,把夹棍且开了,恐死了没活口。一面起关文,拿李大汉去不题。
世间无巧不成话,当初南宫吉奸娶银纽丝时,因银纽丝与一个医生毛橘塘有些瓜葛,南宫吉倚势恼他,曾把他痛打一顿。
他受了许多凌辱,无面目在本县居住,遂躲到别州外府,卖药十年。因这大乱后才回来,遂在县门前开了个小生药铺,和衙门人来往。巫仁原系旧交,因常来替他过付银钱,口忝他的屁股。
这一日偶进衙来,与巫仁医治杨梅疮,遇见南宫吉家失盗的事,不觉触起旧恨,借风吹火。因对巫仁说道:“南宫吉富甲武城,他的财宝还多哩!外边人说,全福和他家人泰定打伙做贼,后因他大老婆楚云娘与泰定有奸,怕审出实情,就不肯报盗。如今借盗作由头,把这奸情问出来,他手里的珠宝金银,还不知有多少,这贼的物件,还不够那零头哩!”说的巫仁动火,不胜大喜,才知这个金银窖子,又出在这里。即时出票拘楚云娘、泰定,问失主不报盗的情由,竟把南宫吉当日提拔他做官的恩义,丢到东洋大海去了。有诗单咏小人负心道:附势趋炎曰世情,山川瞬息路难平。
荼?z花好偏藏刺,钩吻毒多莫作羹。
门冷自然忘霍卫,义深何处觅程婴。
松边莫种藤萝树,枝老根枯叶转荣。
却说楚云娘从岑姑子庵里辞了进城,到了破宅子里,收拾了红绣鞋住的楼厅下,且权住着,还有些烂窗户折板凳,叫泰定截了做柴烧。泰定身边还有带的几两碎银子,买了一个半大锅做饭。又找将楚大妗子来,抱头哭了一场,商量着替楚大舅出殡,且留大妗子在宅里做伴。到了十一月,才买几件故衣旧被,添上几件绵衣,又给慧哥做了个蓝布绵袄。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烧剩的屋上梁栋,还卖好些钱,暂救目前穷困。
那日,旧伙计邓三遇见泰定,问大娘的消息,才知云娘回家。邓三买了一方猪肉、一副蹄肚、两只烧鸡、一盘红枣,又是一瓶黄酒,着他老婆来看哥儿。见了云娘,哭了一回,好不亲热,才说起他如今在赵二官人家,进了当铺。“就是到了别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义。”云娘道:“谁似你看常,还来看我;看就勾了,又费钱买东西。我自在岑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吃了长斋。这孩子作怪,从生下来四五岁,天戒的,一点荤也不吃。这些东西,就留着和大妗子吃了去。”说着,老马进来,看见邓三嫂买了礼来,都说他两口是好人,就和细珠上厨,先筛了酒一磁壶,把鸡切了,摆在大妗子、邓三嫂面前,才去煮肉。云娘笑道:“又没个家伙,一把壶还是拾的屋圹子里的,这几日才买了个盆洗脸。”说着,叫慧哥:“来,和你邓三嫂作揖。”就捧着一碗枣子,慧哥接着吃了。到天晚,邓三嫂回去,云娘送出门来,嘱咐了又嘱咐:“你两口常常来看看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却说泰定夫妇二人,极知好歹。细珠每日跟着云娘,与慧哥梳头、做鞋,不多出去;泰定没有事,就在破门楼底下,开了个粮食铺,每日也挣二三升米,送进来吃。
不觉冬尽春来,到了三月清明,云娘买纸和慧哥上坟回来,方才到家。泰定听得人说:“贼偷了南宫老爹家多少东西,巫爷在城外起赃来了。”泰定赶上细问,才知是全福串通李小溪的缘故。忙忙走进和云娘说:“咱们的东西有了!原来如此如此。。”和云娘细述一遍。又说:“咱该递个领子领赃去,不论怎样,咱也得一半,强如没了。如今代捕巫典史署了堂印,又是咱家旧人,看俺爹的旧恩,都领了来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里来的?那年按院爷来咱家吃酒,席上讲着,才准考满,换了籍贯。部里的文书,还是我上京去,托蔡阁老家高大爷部里领的凭。难道就忘了?”说着,欢欢喜喜的。云娘道:“失过的财帛,知道人心怎么样?就领出小一半来也罢,没的张扬的人知道,甚么金子银子,倒还惹出事来。”
一言未尽,只见二门口一个人探探头又出去了。泰定出来问他,那人忙取出一张县里的纸票,?p笔点着,原来是楚氏与泰定名字,唬了一惊,问道:“甚么事?”那差人说:“那里知道,只见后堂传出票来,立等见去,只怕是叫去领赃。”一句投着泰定心事,往内飞跑,和云娘说去了。云娘道:“就领赃,也不消我出官。寡妇人家,有名无实汉子做了一场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罢。”那差人那里肯依,只在门前炒,住了一回,就炒进院子来,道:“泰定,你这奴才,还倚着你家主子,大模大样的?还是在提刑所做千户哩!”说不及,拿出绳来,把泰定拴了。云娘无奈何,只得眼含双泪,面带愁容,换上了个旧包头、青布褂、蓝绢裙,随着公差往县前来。见他口里胡骂,只得取出一千铜钱,折个酒饭。那差人掼在地下,那里肯受!还要拴锁云娘,众人劝着罢了。云娘使老马和楚大妗子看着慧哥,自叫细珠搀扶着,走到县前。只见三街两巷,都道南宫吉家老婆出来打官司,多少看的。
巫仁听说到了,即便打鼓升堂,忙叫泰定上去,问这失盗缘由。泰定只得从先说起:“全福引着李小溪做贼,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巫仁大怒道:“你这奴才,与全福、李小溪一同做盗。后来将财物瓜分了,与楚氏有奸,才不敢报盗。不打如何肯招?”喝叫:“着实打!”先重责了二十大板,又问他的奸情。泰定哭着道:“小的怎么敢?就打死小的也没处说!”
巫仁要他招承,好诈云娘的银子,就叫夹起来。又是一夹二十敲。那泰定小厮,从小没受官刑,夹的急了,口里胡乱道:“我招,我招。”住了夹,又没了口词。一边夹着,一边就叫云娘上去。
云娘在台下跪着,只吓得乱战,已是糊涂了,及上堂去跪下,全说不出话来。巫仁问道:“满县里都知你与泰定有奸。
既然失盗,因何不报官?无私也有弊了。快快实说,我不难为你。”云娘原是个正直之人,只道是问贼情的事,见他一口咬住只说有奸,不觉一片烈性如火,因指着巫仁,怒说道:“你就做官罢,我也还认得你!一个清门净户人家,就不值钱,养着家人?又没人告俺,你捏造出这话来,要诈我的银子。有甚么证见,平白地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巫仁大怒。可怜把云娘一桚二十敲,桚的在堂上乱叫乱滚,如何招承的来。
巫仁无法奈何,只得寄仓另审。把泰定也送了监里,这里才使人上仓里,问云娘要银子,讲价钱。这是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险不叹杀了武城县的平民,畅怀了那有冤仇的光棍。
不知将来作何结果。正是:
遗金反累贞良妇,馀祸翻归积善人。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白眼无情谁怜五岁孤儿
黄金尚在可惜四条贪命
诗曰:
世情薄处亦堪伤,转眼秋风细细凉。
义犬守家终恋主,饥鹰攫肉必先扬。
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厚亡。
试看郡鸱环腐鼠,可怜寸脔未能尝。
话说楚云娘被巫仁要诬他奸情,诈他的银子,桚得在堂上叫屈,和泰定送在牢里。因使人和云娘说,要一千两银子才放他,若不送银,便要害他性命。那知云娘手内一文钱也没有,经过大乱,止剩破宅一处,那里去凑?
那日细珠扶云娘桚打了送监,忙忙回去。楚大妗子、老马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下细珠和五岁慧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文钱从那里来?又想着云娘、泰定在牢里那一日了,又没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慧哥,提着米汤,战兢兢的县门前来。那慧哥唬得乱哭,细珠两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的他的,道:“这是场屈官司,我领你进去,看看你主子去。”到了牢门首,传与云娘。在那送饭的门口,细珠看见云娘大哭,云娘望着慧哥大哭,多少傍人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南宫吉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自己妻子;当初坑人的财物,今日也要坑自家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
云娘哭了一会,因向细珠道:“我已是死的人了,那里有个银子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那里去讨得些米,送饭给泰这吃,我一日吃不得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
如今只落了一处破宅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用,你寻邓三叔,央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说着,哭进去了。仓里的女人们都来劝云娘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病来,谁来疼你?
”又指着细珠道:“你不消送饭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他吃?”云娘进去了。细珠把饭送到牢里,给泰定吃了。传出来,着他去寻他爹的朋友屠本赤、戚小奇,与一班旧伙计,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这细珠离了监口,搀着慧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屠本赤家来。
却说屠本赤,名字叫做屠心,一向在南宫吉家做朋友,大获财利,酒食是不消说的。近因南宫死了,没有营运,遂又投在新发财主赵二官人家来。先说他娶了乔倩女,又把南宫吉家一班伙计,都说与赵二官家做盐。那赵二官时常叫屠本赤往来,或是保债放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
因闻知这云娘的官司,又要劝赵二官娶云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没动一点哩!”喜得那赵二官人,是秀才纳的监生,略知礼法,因辞道:“南宫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屠本赤方不好再言语了。
那日在家,忽见细珠领进孩子去,就做不认的,道:“你是谁家的?”细珠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难道就不认得我了?我是南宫老爹家细珠,从小服事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看着本赤,就磕下头去哭了。本赤又故意的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几年没见,我就不认你了。”看了看慧哥,上穿一个蓝绵布小袄,下穿绵布破裤,也没有袜,赤脚穿着破鞋,饿得肌黄面瘦,几日不曾洗脸,竟是贫儿模样。本赤情知是南宫的孤子,故意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几时有了丈夫来?”
细珠道:“这是俺大娘生的哥儿。”本赤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甚么话说?莫非你大娘守不得寡,被人家欺负?孩子又小,依着我,有这些家事,早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之气。”细珠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家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泰定都在牢里。”把前后事情,和巫仁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两处的宅子庄子,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得娘和泰定出来,还买礼来谢你。”
本赤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前和细珠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慧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本赤把袖子一抖,道:“我就没带着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子叫你去罢。”说着,就关了门,佯长进去了。
这细珠背着慧哥,往戚小奇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细珠,只推不在家。其余众伙计,都不知搬到那里去了。细珠从没出门,那里去找?因慧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细珠,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珠姐,你那里去?怎么这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待过去了。”把细珠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是慧哥?”这细珠才认得是勾栏里的陈宝姐。当初南宫吉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细珠从头说了一遍。陈宝儿听了,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么遭这样事!”说着话,慧哥又哭要饭吃。
这陈宝儿到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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