ぷ〉牡胤健
回到李家山不久,麻玉梅的病情就明显地恶化了,很快变成了一个肮脏丑陋、人人厌恶的疯子。绝望了的李春开始对她施暴,先是把她锁在一间单独的屋里,用饥渴整治她,然后是在她发病的时候捆绑她、毒打她。后来麻玉梅就躺倒了,高烧了三天三夜。李春装着不知道,他已经受够了,巴不得她快死。可李春的母亲却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起媳妇昔日的种种好处,不忍看着她就这么死去,就过去给她喂点儿水,喂点儿饭,希望她不要死得太痛苦。谁知3天后,这麻玉梅不但没死,倒像是清醒了许多,会说话了,不乱闹了,只是整日里没完没了地哭泣,结果躺了个把月,人就瘫了。
一日,李春在本队赤脚医生李贵家喝酒,两人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上学,是情投意合的朋友。酒酣之时,谈到家里的疯人,李春抱头痛哭。李贵很是理解,人到了这种地步,遭受的痛苦折磨只有天能知道。不知李贵是想安慰李春呢,还是想转移他的心理目标,或者说是无意间的信口开河,说了一句医生绝对不该说的话。他说:哎,这样的人活啥呢,与其活着害人,真不如死了的好。
第二天,李春酒醒,一睁眼,首先想到的就是李贵的酒话。心想,这该死的婆娘要是再不死,只好自己被折腾死。就又想起李贵说的与其活着害人,真不如死了的好。顿时就烦躁得难以自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脑海。3天后,李春借机到大队卫生室,在和李贵的聊天中,巧妙地探知到了药柜上的毒药斗子。之后,采用分次偷抓、积少成多的办法,先后数次趁李贵不注意,将各种毒药偷抓藏入衣袋,带回家后放在药罐里。昨天晚上,李春见毒药已有大半罐了,便决定下手,他先是支走了老母,让侄女带走了孩子,然后将罐内草药熬成浓稠的毒汁,端给媳妇说,你喝吧,喝了这碗药就再也不会受罪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麻玉梅像是突然间失魂归窍。她听话地端起碗,两只无神的眼睛突然间就有了令人心动的光彩,满脸都是感激的表情。李春心里震动,似有万语千言梗在喉头。恍然间,眼睁睁地看着她咕咚咕咚将药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很快,不等李春将药渣药罐在厕所后面埋掉,药性就发了。只见她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抱着肚子滚了几滚,就痛苦异常地瑟缩成了一团。胆战心惊的李春抱起被子将她蒙住,锁上门,回到堂屋里大大喝了两口酒,出门向东而去。待他从外面归来,家里人也都回来了,谁也没有发现异常。倒是那做贼心虚的李春偷偷摸摸地去看了几次。
早上,天不亮李春就起来了,一切都像昨晚一样,这疯人肯定已死去多时了。那么多毒药,一群狗都能闹得死,何况是一个疯子。可是被子一掀开,他就心惊肉跳了。这疯人非但没死,还上吐下泻了个臭气熏天。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他从她的胡话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李春的心理崩溃了,他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狂喊着跳到了院子里。不到5分钟,全家人就都知道了。这就有了早上发生在新林中心卫生院里的事。
常吉听得暗暗心惊,奇道,天下真有这等蹊跷的事?根据脉象,这妇人已没有生命危险,她的抽风很可能是毒药引发的呕吐所致。歪打正着,那些个不知名的毒药既然没有毒死她,说不定就成了体内邪气的克星。当年,朱子元给众徒弟上大课,讲杂症施治心法,就曾举过这样一个例子。说名医舟书道人初出家时,不幸染上恶疬,疮痍遍体、手足溃烂、浓血腥臊,且奇痒刺痛,无药可医。舟书苦不堪言,只求速死,伸手让毒蛇、蝎子螫咬。谁知一经螫咬,那奇苦无比的痛痒就会神奇地消失。舟书聪明过人,悟性极高,知道是遇上了救星,以毒攻毒,遂求师兄师弟取蛇毒蝎血服之,数日痊愈。舟书因此而入医,拜名师、访高人,苦修不止,终于得道,成为治毒大家。常吉又为病人检查了一回,心跳、体温、血压、脉象全都重新仔细测摸,认真望神、望色、望舌后,决定按中医常规治疗原则处理后收住入院。
第二天,常吉早早就到了病房,一见麻玉梅的神态心里就踏实了许多。昨天他甚是担心,怕她没死是残灯复明的假神。疯了半年多的人,本已精损气亏,脏腑功能尽衰,突又吞服剧毒之物,很容易造成精气衰竭已极、阴不敛阳、阴阳即将离决的假神现象。而且,她吞服的毒药是哪些?剂量多大?等等,都不知晓,天知道毒性会何时发作。现在看来,她的精气已有补足,呼吸平稳,瞳仁反应明显,神志不迷,体态安静。不但看不出癫、狂、痫等精神失常的表现,亦看不出中毒的症状。踏实了许多的常吉望着吊瓶内快要滴完的葡萄糖,听完心脏、诊完脉,重新开了药方,就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奇思妙想泉涌而出。
常吉和李春到李家山卫生室,找到了李贵。李贵听完他们的来意惊得目瞪口呆,继而就怒不可遏了,有人竟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了毒药去杀人,还说是受了自己的启发,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岂能含糊?常吉见状,急忙挥手制止道:你安静些!无论怎样,毒药是从你这儿出去的,出了问题,你就难逃罪责。党和人民信任你,把这么大的责任交给你,可你却玩忽职守,弄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有怂恿犯罪的嫌疑,你对得起党?对得起全队的贫下中农么?
傻眼了的李贵就煞白了脸,神色里充满恐惧和愤怒。
常吉心里发笑,话锋一转道:不过嘛,幸亏李春醒悟得早,也算他还有点儿人性,将垂死的媳妇送到了卫生院,经过我全力抢救,现已基本脱离危险。今天我来,一是要将你所犯的严重错误指出来,并提出最严厉的批评。目的呢,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为了让你吸取所犯错误的经验教训,努力做好以后的工作。其次呢,是要将毒药的事彻底调查一下,弄清事件的性质,分清责任,希望你主动配合。本来吗,我是要直接找你们队的书记和队长的。但由于李春已主动承担了责任,事件暂时还没有造成重大的人命后果。所以,你明白了吧?
李贵当然明白,眼下这生产队里,没有比赤脚医生脸面更大、吃得更香、人更风光的事了。药箱一背,走到哪就神气到哪,不下田、不劳动,吃香喝辣,工分最高。从上到下,人人都得敬重三分。怕只怕书记队长和卫生院里的头头,因为赤脚医生的命运说到底是由他们决定的。说让你上你就上,说让你下你就得下;说培养你,你就能到卫生院、县医院、县卫校,甚至市里的医院和专科学校去进修、去深造;说不用你,一句话你就得下大田;说高,报纸、广播天天报道;说低,你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就像顺口溜里唱的;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赤脚大仙一包草,误病害人瞎胡闹。
接下来,常吉先是让李春把他偷过的毒药全部抓给他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示他想好、不能错。然后让他回家将那罐埋了的药渣挖出来,仔细拣好了包来。昏头涨脑的李春一会说是偷抓了6样药,一会说是9样药;一会儿指这几个斗子,一会儿又指那几个斗子;一会儿说是抓了一大把,一会儿又说是捏了一小撮。结果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清,搞得常吉大发雷霆,就差没用脚踹他了。后来,常吉还是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李春指的那些个药,把他来来回回重复的那几样当做重点另外记了,对他说的剂量作了估计。他觉得李春虽然说的不明不白,但有一点是可信的,那就是他指出的药基本上都是毒性较大的禁忌药,其中还有巴豆、麻钱子这样的剧毒药。常吉随后跟李春一块去挖药渣,想不到李春家的老汉正在除粪,已将那埋下的药渣尽数搅和在了粪里,哪里还分得出形状,连看都看不到了。
垂头丧气的常吉甚是恼火,他想要获得治疗癫狂奇方的打算竟这样落空了,心里充满了怅惘、失落和焦躁。
这一天,惶惶不可终日的李春和李贵还算机灵,花10块钱买来一只近50斤的大羯羊,请人宰杀后,专为常吉做了桌活羊大宴。血肠、肉肠、肝肚杂碎、里脊心肺油扎阀子、手抓羊排、烤腰花,还有一些时令鲜蔬,满满当当丰丰盛盛。并用羊后腿从亲戚家好不容易换来了两瓶叫做351的白酒,请来书记、队长作陪,把常吉灌了个酩酊大醉。
一桩子事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醉犹未醒的常吉回到卫生院,已将那麻玉梅的病忘到了脑后。在这样的事情上,他绝对没有常泰的痴迷,痴迷在他的眼里一向是愚蠢的代名词。既然这歪打正着的妙方已不可能验证,拿着毒药碰运气可不是他常吉的所为。
常吉并没有其他的考虑。
可事情该来的一定会来。下午一上班,孙晋院长就来找他,见面就神态怪异地向他祝贺,说是麻玉梅的病情在继续好转,根据他的临床经验和初步诊断,病人精神失常已得到控制,心肺趋向正常、血压回升、情绪稳定,无明显中毒反应,而且有了食欲。这说明中西医结合治疗精神病不仅是可能的还是切实可行的,特别是针灸的运用,更有独到之处。说是已对麻玉梅进行特别护理,待进一步观察治疗后,准备将这一例典型病案的治疗写成论文,在《中华医学》上发表。文章的署名常吉在前、孙晋放后,等等。说是需要常吉做的只是提供一份尽可能详尽的病历。还说文章肯定能发表,自己的小姨就在《中华医学》编辑部。最后说,文章发表后,稿费按四六分,自己四,常吉六,等等。
总算听明白了的常吉立刻就动了心。
其实,这孙晋提出与常吉写论文的事已不是初次。
第一次提出此事时,常吉还是该院的院长。那次,孙晋碰见了个奇怪的病人,一位40多岁的社员右眼角内不痒不痛地长出了一条鲜红的肉线。患者起初没注意,待到有了痛胀的感觉,视力模糊,泪流不止,肉线就开始迅速增长,且不能碰触,否则麻痒灼痛,不可忍受。西医内科主治医生孙晋从未听说过类似的病例,书上也没有看到过。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肉线是从眼球外侧的缝隙间长出来的,由于没有仪器和必要的检查设备,不能确定肉线是否出自眼球。他不知道这叫什么病,也就不知道该怎样治疗,病人又不肯上大医院诊治。孙晋甚是为难,但他向来信守医德,行医严谨,从未做过对病人马虎敷衍的事。思前想后,觉得像这样的贫下中农社员,能到卫生院里来看病,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你叫他到城里去,连医院大门都找不到的。再说了,眼睛上吊着个两寸长的红肉线,又痛又痒不说,连碰都不能碰,稍有触动就泪水哗哗、疼得钻心,走路都得低着头,生怕肉线挨着脸。自己从北京到这遥远的高原,就是为了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改变边疆地区医疗卫生事业落后的面貌,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努力改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意识。现在,面对这样的病人,不就是对自己世界观的一种考验吗?这种奇怪的病例,自己没有见过,不等于别人没有见过;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治,不等于别人也不知道。这也是对贫下中农感情的问题,说什么也要尽心尽力。这样一想,孙晋就热心起来,他把病人安排在座椅上等候,然后把全院的医生都请了来,让大家群策群力想想办法,看能否攻克这一难题。众人惊叹一番,都摇头推脱,都说是快转院吧,连你孙大夫都不知道该咋办,我们就更不知道了。你是从北京来的,都没见识过,那么就是到了北京也无济于事,等等。
就在这时,外出巡诊的常吉回来了。见大家全都挤在诊室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孙晋已上前来:常院长,您回来真是太好了,这儿正好有个病人请您诊断。我们刚刚会了诊,没有结果,正为难您就来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常吉身不由己了。
身不由己的常吉,过去一看,见凳子上坐着个垂头搭手的社员。这社员蓬头垢面,身上的衬衣脏得早已失去了原色,破破烂烂的裤子上沾着类似于猪食的斑点,一双解放鞋全都露出了又黑又长的脚指头。心中就有了数,不动声色地问起诊来。听说只是眼里长出了个红肉线,心想,这帮家伙兴师动众地搞什么名堂吗?大惊小怪什么吗?不就是长了个肉线吗?割掉不就行了!他妈的,怪不得要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部,把这帮吃干饭的家伙下放到农村里来,不下放行吗?可想归想,他这一问诊,立刻就成了众人注视的焦点,就被笼罩在了一股神秘强大的无形之力中,欲罢不能了。常吉心虚起来。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这眼睛里长出的红线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他是个虚荣的人,无论如何不肯说出自己不行。他还是常吉,常吉怎么可能被这样的小问题难住呢?
诊室里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看把戏似的盯着装模作样的常吉,看他切脉,看他望诊,看他如何处理,如何丢人,如何下台。
常吉的心跳越来越快,渐渐地就像是上了蒸笼。情急间,他眼前一亮,想起了阿是穴。这阿是穴哪儿有疾它就在哪儿,有效无效都可刺之。不就是长了个肉线吗?大惊小怪什么?想看我的笑话没那么容易,且看我如何把你们打发。
只见常吉四平八稳地打开药箱,拿出针包,命孙晋和一护士扶住病人,用土得不能再土的土话道:我还以为是啥大毛病呢,不就是长球了个线线吗?你小子看了不该你看的东西,活该你受罪,你说是不是这样啊?说,你不说我就不管你了。
此话一出,屋里的气氛就轻松了起来,有人就笑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响了起来。有人就附和道:说,你是不是晚上进错房子了?
众人就大笑。
常吉道:好、好、好,以后记住,该看的东西看,不该看的东西少看,不然还会长出个肉球来。说着,看了一眼神色严峻如临事故的孙晋,心说这臭知识分子就是他妈的酸。这算个啥!不就是个肉线线吗?你他妈到垴山里看看,就是死个人,也没他妈你们这副熊样,嘴上却说:好,以后眼睛要是能干净了,我就叫这红线线长回去,要是以后还脏,我就叫它使劲往长里长。
说着,将手里的银针消了毒,不知其然、全无章法地在病人眉毛中心部位的鱼腰穴平刺入一针,然后在眉弓中点、眶上缘下的上明穴平刺入第二针,最后在眶下缘外的球后穴,直刺入第三针。这三个穴都属奇穴,是治疗目疾的要穴。既然肉线是从眼眶内长出,那么当属目疾;既属目疾,取此三穴当无大碍。常吉凭着理所当然的想象在病眼周围刺入三针后,心中蠢动,
不知怎么就想耍点儿花招、制造点儿神秘,手心一发痒,就在晕晕乎乎的状态里抽出银针,在病人的左耳上刺入了三针。这人的耳朵与经络的联系相当密切,是人体的重要部位,与脏腑在病理、生理方面息息相关,是针灸治疗各部病症的常用刺激点,共有穴位180个左右。一般的针灸师不要说是认穴准确,连穴名都记不全。常吉对针灸只是粗知一些,基本功全都来自于学徒时朱子元所传,几十年来从未精研过,于耳针知之甚少,常用的80来个耳穴,最多记得20来个。他只知道耳廓是一个倒置的胎儿状,头部朝下,臀部朝上。其分布规律是:与头面部相应的穴位在耳垂和耳垂邻近;与上肢相应的穴位在耳舟;与躯干和下肢相应的穴位在对耳轮和对耳轮上、下脚;与内脏相应的穴位多集中在耳甲艇和耳甲腔;消化道在耳轮脚周围环形排列。
常吉的三针分别刺在耳垂上部一带,凭的全是突如其来的感觉,连刺的是什么穴位、是否刺入了穴位都不知道。见病人很是安静,便戏谑道:
怎么样啊,还敢不敢乱看脏物了?
不敢了。
我就知道你是叫脏了眼了,说说,都看到什么了?不说,那你眼里的肉线线不但好不了,那只眼里也得长出来。要是说了,情况就不一样,说一件,肉线线就能短一分,说两件就能短半寸,全说了,几天就好了。怎么样,说还是不说?
说。
说就直说,眼都快瞎了,还害臊吗?看见什么了?
看见儿媳妇洗澡了。
哄堂大笑。
还看见什么了?
还……
不说是吗?那你的眼肯定就没救了?
我说。我还看见狗日的队长睡我的儿媳妇了。在……在山后的林棵子里面……
常吉扑哧一笑,就又在他的耳朵上顺手刺了一针。众人全都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常吉知道再不能玩笑,该是收场的时候了。
好、好、好,以后记住了,不该看的东西少看,不该做的事少做。我就知道你是脏了眼了。你在林棵子里撞见儿媳妇和队长做那事,心里害怕队长,不敢声张,更不敢告诉儿子,就把肚里的气撒给儿媳妇,想不到正巧碰上儿媳妇洗澡。儿媳妇做了丑事,害怕你,你他妈就饱了眼福。这下可好,遭了报应了吧?不过,现在没事了,你说出来了,保证以后不再脏眼了。这红线线呢,就会天天见短。若是你该说的事没说完,以后还想再脏眼,那眼睛肯定就保不住。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还有没说出的事吗?
没有了。
那你的眼睛是不是好些了?
是好些了。
不痛、不痒、不难受了吗?
不了,只是眼睛里酸困酸困,想淌眼泪呢。
好,那是见效了。我给你开3服药,回去慢火煎煮半个小时,一天吃一服,一服早晚空肚吃两次。再给你开两瓶眼药,随时点,听明白了吗?
常吉起了针,开药方的时候,屋里的人已渐渐散去。一边里早已气坏了孙晋。在他看来,常吉的表演纯是一个江湖流氓的把戏。面对贫下中农疾病的痛苦,作为一院之长,不但不同情,反而利用治疗之便如此戏弄和调谑,这不光是阶级感情的问题,简直就是对人民的犯罪。而且他坚信常吉的所谓治疗是装神弄鬼,欺人耳目。以他的水平,对这样的古怪病例不可能真懂,那么,他在干什么?在拿着人民群众的宝贵生命做儿戏……这样无耻的败类,竟然就敢在广大革命群众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表演,这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义愤填膺的孙晋怒不可遏了。他嘴唇发麻、胸口闷腾,脊梁骨里寒战阵阵,铁青着脸夺门而走。孙晋回屋,点着了烟吞云吐雾,先是想立刻到公社和县上反映情况。又觉着不妥,口头反映听众太少,没有威力,思前想后,就想到了大字报。写他狗日的两张大字报,一张贴在卫生院大门口,一张贴到卫生科门前,不信没人管。要是发动全院人签名,肯定一炮打响。孙晋兴奋起来。高度兴奋起来的孙晋说干就干,关上门,起草开了大字报。
第二天,熬了大半夜的孙晋将抄好了的两份大字报,用图钉钉在墙上,细细检查了一遍,甚是满意。上班的时候,他已想好了让大家前来签名的方式。走进诊室,却吃了一惊。见常吉正给昨天的那位患者扎针。说是自从扎了针后,肉线线不疼不痒了,因此,天一亮就赶来了,等着请常吉再给扎扎针。孙晋大惑,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常吉已经在起针了,边起边说:你明天早上再来,要是不方便,我上你家去扎。不要紧的,你们大队又不很远,骑车子一会就到了。病人慌张道:不、不、不,谢谢院长了,我来、我来。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了个白面大锅盔,双手捧着献给常吉。
孙晋看得呆了。
接下来,难以想象的奇迹发生了。病人每天早上来扎一次针,那鲜红的肉线渐渐就变成了肉色,且一天短似一天,到第10天上,竟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一例疑难病被彻底治愈了。
孙晋傻了。常吉也受到了强烈震动。他万万想不到,几枚银针,在迫不得已的使用中竟产生了如此神奇的力量。他想知其然,更想知其所以然。数天来,埋头书中,努力想找到其中的因果,熬得两眼血红,却一无所获。就像是面对苍茫的大海,想要找到一枚稀世的珍珠一样。有人已经在叫他“神针”了,这更让他坐卧不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肚里的货色,可他确确实实想当“神针”。
孙晋不声不响将大字报烧了。脑筋急转弯,来了个180度的大掉头。他到县上求人搞到了几张烟酒票,买了两瓶像模像样的大曲酒,两包墨菊牌香烟。回到卫生院后,将老婆寄来的花生米用油炒了,请常吉喝酒。
酒酣。
孙晋再次敬常吉,两人碰了。孙晋就又提起那肉线线的事。常吉胡乱应付了几句。孙晋就紧紧抓住话头,虔诚地请教起因由来。常吉面对这医科大学毕业的高级医生,哪里敢胡说,可在酒力的作用下,又忍不住想要表现。他知道孙晋的专业不是中医,又对针灸素来持疑,就云里雾里胡诌起来,天上地下、伤寒内经、经络五行,什么滋阴降火法了,什么阴阳辨证立纲说了,什么丹气热火论了,什么脏腑根本法了,等等,把孙晋听了个迷迷瞪瞪,晕头昏脑。末了,孙晋就提出了写论文的事。让常吉把诊断、治疗的依据、经过写出来,不写的话讲述也行,具体由自己撰著,署两人的名,常吉在前。说这样的病例写成论文,发表是百分之百的事。结果,心虚的常吉哼哼哈哈,只是胡乱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题,便佯装醉了。之后,孙晋又找他两次,见他始终暧昧含糊,就起了疑心。可又不忍放弃这么好的写作材料,思前想后,就以通讯的形式,给省报写了篇文章,从祖国医学博大精深的角度,将常吉的针灸技术大吹了一番。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兴高采烈的常吉破例请了孙晋一顿酒。
现在,面对孙晋又一次提出写论文的事,常吉爽快地答应了,说先等等,等病人确实痊愈了再写不迟。孙晋道:不必,现在就行,精神失常半年多了的人,几天就恢复成了这个样子,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就,可以说是奇迹。这样的奇迹发生在小小的公社卫生院,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的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项成果,应该尽快发表出来,以鼓舞广大医务人员的革命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番话使正背运的常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畅和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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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泰看到那篇《浅谈中药配合针灸治疗精神病之体会》的论文时,常吉已成为全县注目的红人了。论文的发表和省报的报道,震动了全县的医疗卫生界。接着,就看到了题为《神奇的针灸疗法》的第二篇文章。两篇文章的署名都是常吉在前,孙晋在后。县委宣传部为此专门采写了广播报道,用高音喇叭在全县播放了3天。常吉很是吃惊,他没想到论文真的发表了,署着自己的名字,而且发表得如此之快,大名鼎鼎的孙晋的大名真的排在了自己的后面。他没想到县委宣传部会出面宣传,早、中、晚的大喇叭里把论文的发表作为热点新闻反复播送,称之为农村医疗卫生工作的新成就。常吉飘飘然了,飘飘然了的常吉已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停职检查的遭遇,忘了这两篇文章之所以能够发表的因由。他觉得冥冥之中有神异的力量在帮助自己,自己将在这神异之力的帮助下成为真正了不起的伟大人物。他不知道,此时常泰已经盯上了他。
一个和风细雨的星期天,常泰一大早就登上了去新林公社的班车。下车打听到了去李家山大队的方向,就撑着一把油伞纸沿着泥泞的坡路徒步而去。他要去找那个叫麻玉梅的妇女,看看她的精神病是不是真的叫常吉几次针灸几服药就治好了。他对那篇论文的真实性充满怀疑。自己呕心沥血十来年,痴心于精神病的研究,自信无论理论上、临床上,还是经验和治疗手段上,都要比常吉强得多。他太了解常吉了,一个根本上缺乏科学精神的人,一个从不愿意寂寞,只想着出风头、赶时髦的人,一个以鸽血疗法那样的蠢事来碰运气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攻下精神病这样的难题呢?这太像一个荒唐的传说了。要么,就是自己的意识出了问题,就像那天去看夏红红,在坟岗子上,晴空朗朗、光天化日之下,硬是活见鬼似的看见常吉的身影一样。他知道夏红红的死绝对与常吉有关,知道是常吉,拿走了夏红红的羊皮药袋和香包。那羊皮药袋是桑热送给他的。袋子上面的藏文是高浓的红花汁写的天堂仙女,意思是说,吃了袋子里的药,就能上天堂看见仙女。可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浸透了夏红红鲜血的皮袋和香包都不见了,常泰后来怎么都没找到。
李家山离新林公社约15公里,基本上是崎岖的山道。常泰走了一半时,山风陡起,乱云飞渡,遥遥在望的李家山在山沟尽头时隐时现,很有点宋词里人烟萧疏、境界高远的味道。常泰迎风驻脚,满目爽净,那清凉甜畅的空气,金黄色的油菜花,绿得发黑的灌木丛,苍苍翠翠的梯田,白如银练的涓流,在云的蕴化中,像水墨画一样,展示在天地之间。
常泰已经很久没有接受大自然的沐浴了,他那颗赤诚的心,在精神病的翳影里像泥沼中的沙袋,沉重得几乎没了任何希望,只有那线生命的光亮还在指引着他。他是执著之人,是那种由内向外燃烧的人,要烧就一次成灰,绝不做二次燃烧的木炭。可是风太大了,雨太大了,冰雪包裹着他、寒雾笼罩着他。他的生命之火似乎始终在燃点间跳动着,挣扎着。他发现到处是路,到处又都不是路。一不注意,脚下就空荡荡的没了路。几十年来,他常常自以为在中医上有独到之处。可通过对结核病和精神病的研究,发现自己竟像是海边上拾贝壳的孩子那样天真和可笑。孜孜不倦几十年,原来只是希腊神话里永远推巨石上山,待到巨石落下,复又推起的西绪弗斯。所谓的独到,不仅统统是前人所赐,而且只是皮毛之二三,离真正意义上的发现差得太远。即使以现有的知识从头活起,一生终结,也未必就能有真正独到的发现。自我实在是太渺小了。由此他开始认识到了专一的重要性,认识到了生命价值的真正内涵,认识到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各行各类的大师都是走在“路”的途中。巅峰不存在,巅峰的前面永远是新的更高、更险的巅峰。所以对人的生命而言,最重要的是踏踏实实走在“路”的途中,不间断、不犹豫、不徘徊。不管这“路”是在哪儿,天上、地下、山上、水里,你都要走,坚定地不惜一切代价地走下去。
临近中午,走了4个多小时的常泰甩着满裤角的泥水,在李家山大队的村口打听到了麻玉梅的家。他用砖头块刮了刮鞋上的泥,使劲跺跺脚,推开了人家的门。
院里乱七八糟,不种菜、没养鸡,很是荒寂,猛一看,就像是没女人的家。
常泰站在院里喊了一嗓子。屋里没人应声,身后却跟进个人,说你找谁。常泰回身,见是李春。立刻高兴道:是我啊,我是县医院的常泰。不认识了吗?你媳妇在县医院住院时,我是她的医生。听说她的病好了,专门来看看。常泰一回头,李春就认出来了,县医院的大夫,那可都是些比公社干部风光的人物,非亲非故的,说是到自己家里专门来看看,这如何承受得了,慌得李春不知该说啥做啥了。
常泰见状,故意用土腔土调说:真的认不出来了,还是不欢迎我来啊!
李春这才如梦初醒,直往上房里让。
房子低矮破旧。窗子还是老当年糊纸的那种,一米见方的框子上能有20个木格。墙上、梁上黑霉黝亮。几样家具全是厚笨的松木做成。迎着正门的是一幅毛主席的标准像,两旁是一副红对子,上联是“听毛主席的话”,下联是“跟共产党走”。字迹大小不一,歪七扭八,像是刚学毛笔字的人写的。
李春把常泰往左边的套间里让,常泰却掀开了右边套间的门帘子。他想要见的是麻玉梅,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被常吉治愈了的精神病患者。
屋里没人,炕上堆着破旧的被子,怪味刺鼻。
你媳妇呢?我听说她的病好了,今天特意来看看。
好了,好了,是好了。可是……咋说呢?头脑是清楚了。可是,可是却变了个人了。
她人呢?
李春不语。再问。便怪模怪样憋红了脸,像是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常泰起疑。本来,他就对麻玉梅神奇的康复疑惑重重。这是从他手上经过的一个病人,住院期间,他使用了现有的一切手段,只是改善了些症状。怎么可能一到常吉的手上,仅仅数天,几服药几次针的治疗就彻底康复了呢?他怎么也接受不了,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一个事实。现在,看那李春的样子,更觉着心里有底。
李春闷头抽烟。看样子是什么也不想说了,一副只等着送客的架势。
常泰想了想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咋来的啊?告诉你吧,为了到你家里来,我雨里泥里走了一上午,累了个半死,到现在一口茶还没喝呢。见李春有了不安,接着说:你咋就忘了,你们在县医院里住院时,没饭票了,是谁给你们买的?你们的粮票又是谁给的?你们去住院,没有脸盆、没有饭碗,连个喝水的缸子、擦脸的毛巾都没有。说是家太远了,又不知道要住院,什么也没准备,回去拿来回要两天,难得不行,是谁帮你们解决的?是我常泰!当时你千恩万谢,怎么没几天就忘成了干蛋?到了你家里,连口茶都不给,你……
不等常泰说完,李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看是要磕头。吃了一惊的常泰赶紧将其拉起。李春已是泣不成声。接着,就说出了给她下毒以及常吉如何给她治疗的事。
常大夫啊,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没脸说啊,她……她这挨刀的做下了丢人的事了……你说她是咋疯的?是……是叫人日疯的啊!还……还叫那狗日的桑热和尚差点儿吸干了血啊……我……我命苦啊!
常泰惊得目瞪口呆。
这事我是咋知道的呢?李春喝了一口刚熬好的红得发黑的浓茶,阴冷着脸说:她的疯病好了后,我看她老是擦鼻子抹泪,开始还以为是病的过,可她一看见大夫就害怕,大夫一走就开始哭。死里活里不住院,非要回家,人家常吉大夫怎么留也留不住。我看她脑子清楚了,过去的事都想起来了,又非回家看娃娃,就回来了。晚上呢,她不让我做那事,我一动手她又哭,真是烦暴死我了……就……就强迫她做了。谁知半夜里醒来,她还坐在炕角里哭,我道是又犯了病。可又一想不对啊,以前做那事,她向来情愿,不瞒你说,她比我臊情,我们在外头也是常做。可自从她找那狗日的桑热和尚看病,吃了几服药,人就全变了,像是让鬼给附了体。这里头肯定有鬼!我想了想,想到她吃软不服硬,又怕她真的再犯了病,就哄着她睡下,没几分钟,就叫这小婊子把实情给招了。
原来,那狗日的桑热和尚,是个该挨千刀的大流氓啊!他把媳妇们骗到屋里;三抓脉两抓脉;就说出你的病问你对不对,你若说是对;他就叫你到里间检查;往那白幛子围住的床上一躺;在你的太阳穴上抹点儿药;就让你闻一个古怪的药瓶;然后你就软了;由着他扒光了整……光整不说;还他妈念着咒语用那玩意吸女人的血气。女人一经他日弄,就没了魂了,心性也全乱了,整日里只想着让他去日弄,你说说,你说说这能不疯吗?我媳妇就是尽往白崖里跑,不让去就跟你闹,结果我打了一顿,她还是跑了,两天后回来就成了疯子了。
常泰听得额头上冷汗津津,苍白了面孔,说不出话。
这太荒唐了,太离奇了。
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些话本身就像是梦话。那麻玉梅肯定没好,这肯定是她精神错乱时的胡话、疯话,是她的想象,或者是她潜意识里的某种病态的释放。也许,也许是李春这王八蛋故意造的谣,他能用毒药杀她,编点儿谎言那算得了什么?
可他为什么非要陷害桑热师父呢?难道说全都疯了?
常泰头疼欲裂,心性大乱。
她人呢?
回了娘家了。
我一定要见她。常泰说着就站了起来。
真的是回了白崖了。常吉院长来过之后,给她开了些药,说是安神。又给我说,不要把她说出来的话再传出去,说她有可能还没好透,说出来的也许是胡话。可我相信,我相信她说的全是实话。
常吉院长来干什么?常泰警觉地问。
说是来复查。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知道的说了。
27
常泰直接推桑热的门,不开,就举起拳头使劲砸了两下,这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四下里一问,说是没见好多天了,不知去了哪里。常泰实在想不起他有什么亲戚朋友,郭莽寺已经夷为平地,他是实在无处可去才回来的。常泰想到了一个名叫才旦的人,当和尚的时候曾跟桑热学过徒,后来还俗务农了,就住在庄子上。他找了个人问到了住址,上门正碰上才旦。俩人早就认识,进屋盘坐上炕,女人就端来了白花花的蒸馍,敬上了滚茶。
桑热走了好多天了,快一个月了吧。才旦吭吭巴巴地说:详细情况吗,我也不知道,好长时间不来往了。
常泰说:发生啥事了吗?
事嘛,倒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女人们都找他看病的事。风言风语多得很。
常泰告别才旦,又到桑热门上,心里突然掠过浓重的阴影,感觉桑热已经走远了。他扒在窗子上看了看,里面用布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失望透顶的常泰有些焦躁,转念一想,何不到公社卫生院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
公社卫生院院长,是个又粗又矮的壮老头,瓷实得像是截木桩,擅长接骨推拿,是常泰的老朋友。见常泰来了,又是递烟,又是上茶,亲热得了不得。之后,向值班医生交代了几句,就把常泰拉到了医院后面的家里。家里没人,上学的上学去了,劳动的下地去了。他给常泰沏上茶,说你喝茶稍等,我去去就来。约一支烟的时间,他不知从哪弄了块卤大肉,到厨房里切了,又从院里的菜地里拔了两个萝卜,用盐、醋、香菜拌了,端在常泰面前。也不相让,只是古里古怪地挤了挤眼,从炕柜里摸出瓶很少见的高粱酒来。
很少饮酒的常泰破例开戒,与这位叫郭占山的院长对饮起来。
四杯一碰,嘴辣胃烧,只觉得小腹里一烫,就有腾腾的热气从后脊背漫过头脑,晕乎乎的甚是舒坦。酒这玩意如此奇妙!倏然间兴奋起来了的常泰便有了一种温温暖暖的安慰感,这时候那下酒的肉就香气喷喷,诱人馋涎。怪不得人总是喜欢说酒肉朋友,酒跟肉看来真是天然的缘分,人倒成了次要的,品酒吃肉不过是想结缘而已。想到这,常泰彻底轻松下来,不知不觉间又饮了数杯,就又想起桑热。
你提他干吗?郭占山一扬手吞下一杯酒,不屑道:那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王八蛋。我见的杂种多了,可没见过像他那样的。这老狗日的绝对是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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