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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阅读

作品:唱 阴 舞 阳|作者:咪呜2010|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1 05:57:40|下载:唱 阴 舞 阳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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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实证明,常泰之所以在中医药学上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受益于桑热的启发。然而此时的桑热却为看经识络和送药入穴而入了魔。他要到密宗山的深处去修炼内功了。这是不是更深的执著呢?他不是不让常泰执著,不让他痴迷吗?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不会打铁的铁匠师父吗?

  21

  常泰从省上开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回来,他的工作已经有了变化,县卫生科研究决定将常泰调县医院中医科工作。

  常泰上班的第一天,熟悉病房时竟意外地碰到了常吉。自从夏红红事件之后,两人很少见面,但相互都知道些对方的事情。常泰的事很是单纯,除了结核还是结核。常吉可就复杂了,先是老婆吃了自己孩子的肉变疯,接着是常吉和黄玉芹奸情败露,被人抓了个正着。黄玉芹为了自保反咬一口,说常吉用贪污的公粮勾引了她,弄得常吉被撤了职,若不是卫生科长看他工作出色,很可能被清理回家。最后,根据他所犯错误的性质,在深刻检查后,背着记大过和留党察看的处分被调到了长平公社卫生所,任普通医生。可常吉毕竟是常吉,第二年,他成功地架空了所长,带领一班人在公社书记的支持下,在漫山遍野的荒地里种开了中草药,品种有二十多个,秋天硕果累累,轰动了全省。长平卫生所由此也升格成了卫生院,盖起了一个标准的四合院,人力、物力、财力大大增加,成了全省自力更生办医疗卫生事业的典型,事迹先是上了省报,接着就上了全国性大报。常吉在全省再度红了起来。

  两人见面,常吉甚是亲热,就像那次请常泰参加工作一样,好像曾经的过节全都忘却了。常泰面无表情。和以前相比,他显得憔悴而又深沉。他避开常吉的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住院吗?

  常吉说:也是也不是。

  怎么讲?

  常吉面露赧然,躲闪道:先说不是,我是送媳妇来住院的,今年她的病犯得厉害,疯疯癫癫怕是不行了。

  常泰转身要走。

  常吉眼睛突亮,盯着常泰道:你不想听听我说是吗?我现在就是你的病人。

  常泰站住了。

  常泰老弟,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住院?常吉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早就传红了呢,弄了半天,连你都没听说。不过吗,你很快就会听说。

  听说什么?常泰道。

  听说我的新闻啊!绝对是奇迹,是个能叫你开心的奇迹。上个月初五,我因出诊喝醉了,黑灯瞎火往家走,不知怎么竟走到了庄后的坟崖上。也是邪了,眼看到处都是鬼火,可我就是不怕,在坟地里转了两圈,看准了庄子的方向,晕头昏脑往回走,不知怎么就从土崖上栽了下去,把只右脚整个儿扭到了后面。我气不打一处来,酒劲又正凶猛,疼得云里雾里,恍惚间握住歪脚猛地一扭,嘿,你说怪是不怪,它硬是在我的惨叫声里被扭了回来……可是,可是伤了筋,所以住院。

  常泰见常吉说得兴奋,想起这几年他总想与自己套近乎,总想表白什么以及为两人和解做出的种种姿态,就停下来等他说完。他和常吉的账从来就没有算过,没算并不等于忘记。从学徒遭他陷害到夏红红之死……因此,他对他的事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听他说完就走。事实上,常吉现在真正是新闻人物,常泰一进县医院就已听说了不少他的笑话。说他被免职处分后,因想不开,用酒精加水、加葡萄糖兑制成烧酒,喝瞎过眼睛,还差点弄出人命,幸亏发现及时,由驻县的军医治好了。说他遭黄玉芹那骚婆娘的陷害,差点连工作都丢了,整日里郁闷发慌,以酒浇愁,可是到处找不到酒,于是乎,就那么干了。还听说有一次喝醉,被几个醉汉顶星光、踏夜露地往回送,结果醉花了眼,把来开门的侄女儿当众搂住就亲……还把一只手从侄女衣襟下伸了进去……差点儿让人家碰了墙,等等。

  就在这时,常吉的媳妇春香正巧从对面的病房里走出来。猛一见,常泰的心突的一抖就哆嗦了起来。只见这昔日的壮妇披头散发、骨瘦如柴;悲目血红圆睁,似笑似哭;两只触目的黄板牙咬着绽裂的紫唇,涎水鼻涕长长地挂在下巴上;她的手奓得很开,像是随时要抓扑什么似的,上面满是污垢和凝固了的血痕。她一见常吉表情就僵了,随即就在常吉的怒吼声中,嗓子眼里呼呼噜噜了一阵,两只手像是要挡什么似的舞了几舞,向房里退去……

  常泰深深吸了口冷气。他听说这女人无意中吃了自己孩子的肉变疯的事,曾深深地悲叹和哀恸,后来听说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见不得孩子和肉,想不到却是这样。

  常泰跟着这女人就进了病房,他刚才看见了她血眼中的惊恐,这惊恐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听见身后的常吉说:算了,你不要再看了。她吃过的药不计其数,医院也进了几次了,省医院也住过了,没用。这一个月,我在医院里治脚,她不知怎么病情突然加剧,说不行就不行了,结果我那该死的混账舅子,昨天鼓弄了几个人给整了来,医院就收下了,你说说这……

  常泰并不答理他,径直到了这女人的跟前,他目光温和,面容慈祥,不言不语地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就伸手抓住她的一条小臂,一手托着一手就扣在了寸、关、尺上。

  说来也怪,这躁怒无常的疯女人,一见常泰就不可思议地安静了下来,任由常泰翻看了眼帘摸了脉,既而双膝一弯瘫软在地,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常泰心里一紧,急伸右臂,勾住她的头,稍一停顿,伸出左臂,勾住她的腿,将其抱上病床。没想到,这样高大的一个成人,竟是这样轻,像是比一袋面还轻。惊诧间,立刻就忘了身边的常吉,忘了病人是常吉的老婆,忘了他和常吉之间的恩怨,所有的心性刹那间就完完全全集中在了病人的身上。

  她能治好吗?还有救吗?

  常泰心里这样想着,对常吉一字一顿地说:把她的病历拿来,她现在是我调县医院的第一个病人。

  中医科例行晨会上,常泰提出了用中医疗法治疗郭春香的建议,遭到大多数医生的反对。他们认为,病人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收留主要是看常吉的面子,但常吉并不领情,应尽快转科或是转院,中医科不是精神病科,决不能不负责任地乱收病人。

  只有科主任对常泰的建议感兴趣。实际上与其说是对常泰的建议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对常泰这个人感兴趣,他很想看看这个大名在外的所谓能人,究竟有些什么本事。

  谈谈你的想法。主任说。

  常泰道:我认为她并不是精神分裂症。

  语出惊人,一片嘘声。

  哦?说,说下去。主任兴趣道。

  我想再看看她的病历,主要是三年前患病时的病历。想知道她当时诊断和治疗的详细情况。

  主任看了看大家说:她好像没在这住过院。你们想想,住过没有。

  大家交头接耳,都说不知道。

  主任说:把常吉喊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吗。就喊常吉。外科病房就在医师值班室斜对面,常吉闻声过来。

  你老婆啥时患的病?主任问。

  两年多了。

  当时在哪住的院?

  常吉赧然道:没住过院。

  什么?你说是没住过院?那你是如何诊断她患的是精神病?

  我没说啊!常吉突然不满道:我什么时候说她是精神病了?没说过嘛!我在你们这住院,她怎么犯的病我哪能知道?明明是那帮人送来的嘛!你们看,能治就治,不能治我就把她带回去,至于她的病因我不想再说,我想这全县恐怕无人不晓。

  常泰听得阵阵寒战。这常吉原来从未给他的女人治过病,难怪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反而证明了他的判断,病人不是精神分裂症,她只是由于极度的悲伤,在心脾受损、气阴衰虚的状态下,精神游失,做出了神差鬼使不能自已的憾事。接着,就在精回神醒的瞬间,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和刺激。悸悚过甚,致使邪气内陷、闭阻心窍,从而神昏谵语、悲躁惊乱、痉厥抽搐、迷不知人,醒后不能复原。

  常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主张对病人实施吐法治疗。

  主任道:病人心神俱怠、气血两虚、脉细如线、邪陷心包、危在须臾,怎敢使用吐法。

  常泰说:对此内生之邪气,久未祛除者,当先攻其邪,邪去则元气自复。我在西垣师父门下时,读过《儒门事亲》,张子和先生对此症有独到的治法,认为攻为上策。吐法虽说有险,但若先用针法宁其心、安其神,然后使用追泪法,令其号啕,泪吐邪郁,大吐就不必过畏。

  主任摇头道:此法太险,太险了,还是好好再深入研究研究。然后对常吉说:你也不要只当病人家属,谈谈你的看法嘛。

  常吉道:我认为常泰说得很对,吐法确实可以一试。当初,我的诊断跟常泰一样,并没认为她是真疯,所以就没上医院,只给她调理和安神。现在情况虽有所不同,但我是病人家属,不可多说,只表明一点,坚决服从治疗。说着,摆手向门边退去,出门前,又回头特意对常泰说:你就大胆干吧!千万不要因为我有什么顾虑和包袱。

  常泰听此心里咯噔一下,接着一团浓重的阴影就罩上心头。不知为什么,常吉那飘飘忽忽的眼神让他说不出的惶惑、莫名的寒噤和不安。

  接下来,常泰自然而然地成了郭春香的主治医师。听说刚来的常泰要用什么吐法治疗精神病,全院上下议论纷纷,不少人都怀着看看西洋景的心态,有些人则认为是荒诞的胡闹,还有人认为是别有用心者造出的谣。总之,常泰一调入县医院,立刻就成为了全院的焦点。

  就像风暴的中心往往是平静的一样,常泰的内心风平浪息,波澜不惊,他不急不躁,根据自己多年积累的理论知识和丰富的经验,牢牢掌握因人、因事、因地、因时的施治原则,具体制宜、精辟辨证。先是使用引涎、漉涎的吐法,同时亲自到食堂求大师傅们根据自己的介绍,将谷肉果菜做出病人不易辨识的饭羹,亲自照顾郭春香的饮食以补强体力。

  催吐那天,常泰早早就到了病房里,亲自给郭春香又作了全面的检查,行针宁心安神后,又亲自将药给她徐徐服下。少顷,病人开始扭动不安、面红如醉,接着战栗不止,猛地一咳,便狂吐如喷,喷了常泰一头。常泰差一护士帮助自己将其架住,既不令其倒,亦不令其站,强迫她前弓着身体,以最佳的体位向一器皿内吐泻。吐出的秽物腥臭刺目、半绛半绿,渐渐地就黏稠如胶,干呕不止。只呕得目裂口绽、膻汗沥沥、气断频频。旁里的护士怕出意外,欲拍其背。常泰挥手止住,镇静道:让她吐,让她死里活里地吐,这是一场攻伐之战,只有往死里往净里吐,内邪才能消灭干净。也不要给她擦汗,这出汗也是吐,呵气鼻涕无不是吐。不要担心,不要害怕,随她去吐。直吐得气若游丝、面色惨白、眼球上翻、体若僵尸,旁里人无不惊骇之时,常泰才抽出银针,急刺其中脘、胃俞、足三里、内关、合谷诸穴。针到吐止。立即以醒脑开窍、回阳救逆的三棱针法,刺其人中。此刻的郭春香肢冷脉微,似已神昏、气厥,阴阳俱亡。可说来也绝,当常泰的最后一针刺入她的百会,虚弱至极的春香浑身一震,随着一声轻呵,眼睛就睁开了。睁开了眼睛的郭春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就泉也似的涌了出来。常泰一口气嘘出,豆大的汗粒就罩满了额头。旁里的护士们也全都松了口气。常泰随之又在郭春香耳朵上选了数穴,运针后,对护士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护士立刻清理秽物,推开门窗,待空气流通,室内清爽后,常泰已起了针,只在两耳各留一针。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郭春香泪涌不止的眼睛已然灵转,明明显显地有了闪烁的精气。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喝下常泰喂给她的几勺葡萄糖水后,竟时断时续地哭诉了起来,哭着说着就喊起了尕明儿来。尕明儿就是她被炕火烧死了的小儿子。她闭阻的心窍开通了,意识苏醒了,记忆恢复了。旁里的人全都鼓起了掌。可常泰没有高兴,他不知怎么鼻子一酸,双眼一热,就有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滴落着泪水的常泰从腰上摘下一只小药葫芦,取少许天堂仙女,以水化之,亲手为她徐徐服下。

  站在门外的常吉,透过视窗,完完全全地目睹了这一幕。

  22

  常泰用吐法和针灸治好常吉的疯媳妇后,很快名扬四方。但灾难也随之到来。县内、县外的疯子们,那些真正的精神病患者,被陆续介绍到常泰的诊桌前。那些个慕名赶来的人们,带着自己的病属,有的抱着一只老母鸡,有的提一篮洋芋,还有的拎一瓶青油,千辛万苦找到常泰,请求他为亲人除去病魔。常泰为此伤透了脑筋,他再三解释自己看不了精神病,治好郭春香是因为她本不是精神病。可是没用,他越是解释越麻烦,人家越是不相信越是以为他不给看。有人就给他下跪,还有人不知怎么打听到他家,给他送去礼品,吓得他心惊胆战,整日里惶惶然然,如坐针毡。还好,院领导对他的处境十分理解,在给他一定的鼓励和支持后,派他去省上参加一个为期三个月的中西医结合培训班。

  常泰根本就不想去参加什么学习,这种短期的培训班对他来说太初级了,不要说是去当学生,即使去当教师,他深信自己连课本都不需要拿。可是他就要去报名了。彻彻底底违背自己的心性,去受三个月的罪。为什么?就为了几个前来求医的病人!惧怕病人的医生算什么医生?你配吗?你还配当医生吗?如此不知羞惭的家伙竟是你常泰?如此看来,你以往的德誉全是虚伪,全是卑劣的沽名钓誉的手段……你懦弱、虚怯,简直就像是一条拴老了的狗,离开了熟悉的窝,连叫都不敢叫的无耻的狗……

  常泰汗流浃背。

  常泰痛心疾首。

  常泰望着那变黑了的深幽幽的马汗河水,往事汹汹涌涌在胸膛里澎湃着。他想起病魔缠身的童年,想起那棵差点置他于死地的老参,想起情同手足的桑热,想起耿全德、朱子元、西垣老人、丹溪道人等师父,想起学医以来的种种苦乐,想起了他的瘸姑娘,甚至……甚至一而再地想起了夏红红……仿佛她就在跟前,那亲熟的眼神多么动人可爱,却又是那么忧郁、那么失望……如果红红活着,她一定看不起自己……

  从马汗河边回来,已是日落时分,常泰在县城入口处的车马店里找到了那个缠他多日的外县来的农民。这个40来岁的中年汉子,望着找上门来的神医眨巴着干眼皮子呆头呆脑地傻了。他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数次相求都被谢绝的事实,使他根本就不敢相信站在跟前的就是他日夜祈求的救星。可眼前的情景又是如此真切,只见常泰略向他点了点头,四下里一望,就走向他躺在大通炕上的疯儿子……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咬了一下舌头,当确认常泰在为他唯一的疯儿子抓脉时,喉头哽动、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痛哭了起来。

  常泰说:我来试试,能治咱们就治,不行,就再想办法。

  常泰开始为精神病的治疗下工夫了。这与他治疗结核截然不同,前者无论你下的中药起不起作用,患者在服用异烟肼或注射链霉素的前提下,都会显效,治疗是安全的、有把握的。精神病就不同了,它的病理构成非常复杂,从古到今再好的医生也不敢说对它有十分的了解和把握。迄今为止,也没有发明有效的治疗手段和药物。常泰曾听说过西方人曾用精神疗法治疗精神病,也知道有个叫弗洛伊德的人发现了一种叫做精神分析法的奇怪理论,通过梦的解析治疗精神病,据说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那是外国人的事,好像国内并不承认,也找不到与此有关的任何资料。至于通过破梦来治精神病,他很难想象,也没有兴趣。目前他所了解的西医除了使用镇静剂,对精神病患者也拿不出好的办法。那么中医呢?中医有没有好的办法呢?古人是怎样治疗精神错乱者的呢?阴阳、气血、经络、脏腑与精神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虚实、寒热,病理病机如何辨证呢?古籍里有没有良方妙论?海内外最新的治疗方法又是怎样的呢?有没有特殊的针法呢?常泰像走在一段两崖之间的钢丝上,所有的精气神思都凝聚在了瞬刻的平衡间,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只能是前行、再前行。没有安全绳,没有帮手,没有可扶的实体,四周空空荡荡,脚下万丈深渊……

  就这样,他又一次踏上了魔道。

  常泰没有去学习,就被调到了门诊。除了正常的上班,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对精神病的研究和对患者的治疗上。说的话、看的书、做的梦无不与精神病有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拉浪台去看他的瘸姑娘了。在他的周围,尽是些痴痴呆呆、时喜时悲、哭笑无常、不知秽洁、不思饮食、不分亲疏、毁物伤人、性情狂暴的患者。这些患者全住在自己的家里,离常泰远近不同,年龄大小、男女性别、病症轻重各不一样。常泰以针灸为主,结合临床心得,在对病人精心分类后,有的给予开郁,有的化痰,有的安神,有的清心,有的泻热,有的醒脑;有的用毫针刺用平补平泻法,有的用毫针刺用泻法,有的用电针,有的用水针;有的用汤药,有的用西药,有的用古法。刮风下雨、烈日炎炎,寒霜凛凛、夜色深沉,常泰全都置之度外,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了为患者寻找神明的境界里。一切都是义务、一切都是责任、一切都心甘情愿,没有利害、没有私心、没有包袱,更没有任何的报酬。

  几年的时间飞也似的过去了,常泰对癫狂的治疗有了一定的效果,三年里共治愈四例,大多数则仅仅是改善,而且一旦停止治疗,病症就会复发。这些阴癫阳狂的病人像是在和常泰开着一个随心所欲的玩笑,仿佛非要叫常泰也神志逆乱才肯罢休。他的病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五个,散居在不同的地方,县城里两个,乡下最远的一个离他有40公里。那些离开他的病人并不是痊愈,而是家属不配合,不但不配合,还直接不让他上门了,说他自己就疯疯癫癫没事找事,像是个痴人,还说治疯子,纯是荒唐。常泰再三解释,说癫症狂症疗程较长,需要耐心。人家就说,那你图了个啥?整日里没早没晚苦前苦后地折腾了个啥?你给我们说说。

  常泰呆了。

  是啊,我图了个啥?折腾了个啥呢?除了一米多厚的病历和心得,什么都还没有;除了经验还是经验,临床上、理论上没有任何根本性的突破。

  常泰失眠了。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越睡越清醒。服用安眠药,也只是稍有改善,时寐时醒。他过于明显地消瘦了、苍老了,而且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鬓白如雪。他心悸、健忘,头晕目眩,冷汗淋淋,伴以耳鸣、腰酸;善惊急躁,情志抑郁,两肋胀痛;他的脉时细、时弱、时数、时滑。更要命的是,他开始频频遗精。幸好瘸姑娘小娥已从拉浪台搬到了县医院,她对常泰的行为充满理解,生活上调理有方,情感上关爱有加,才使常泰没有倒下。但他的精气神已像是到了强弩之末,虚弱不堪了。

  至其时,正是1966年的8月份,刚刚爆发了百天的文化大革命飓风横扫,如火如荼。整日里与忧思狂怒、神明失常者打交道的常泰对社会的骚动变乱反应麻木,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神躁不安。瘸姑娘说:文化大革命了。他说:那也不能不上班啊,医院里的医生不上班,整日里游行,病人怎么办?瘸姑娘说:谁说不上班?那就是上班,你不懂的。常泰确实不懂,他一进医院就着魔似的迷上了精神病,生活完全和正常人不一样,以至于常人都以为他有怪癖。好在他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事大事小永远是那么一张谦和的脸,也没有多余的半句话。所以谁也不会去注意他,对于一个和傻子差不了多少,连肉票、糖票和补助的粮票都不知道要的家伙,谁会去注意他呢。很快,造反派也好,保皇派也好,谁都懒得理睬常泰。人们都去造反了。造反有理,造反时髦,造反便是革命。大游行、大串联,战斗队、造反团、八一八,风风火火,硝烟四起,红旗遍地。

  一天,常泰意外地碰见了常吉,搭话间,他见常吉左臂戴着红袖章、腰里扎着条两寸宽的牛皮带,像那些年轻人似的,很有点英姿飒爽、威武雄壮,与寻常的常吉乃天渊之别。常吉看他神情有异,又见他体态苍弱、须发霜染,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痴痴呆呆,就想起人们对于常泰的种种传说,可他很快就发现常泰并不糊涂。

  常泰说:嫂子好利索了吧?有没有犯过病?

  常吉说:好是好了。你一剂药让她把元气差点儿都吐尽了,邪气哪能不除?只是……

  怎么了?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我什么也不知。常泰瞪大了两眼问道:到底怎么了?

  常吉长叹一声道:她殁掉了。

  什么?殁掉了?常泰惊骇了。

  是的。殁掉几个月了。

  常泰默然,少顷,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了,害的是什么病?

  常吉躲闪着不想回答,可他见常泰双眼放光,知道不说不行,他可不想让常泰缠着,心一动,说:哎,怎么说呢?你治好了她的癔病,可是没治好她的心病。这癔病虽说是哭笑无常、言语错乱,但人却不知痛苦。这心病就不同了,什么都是明明白白的,愈是明白愈是痛苦。你想想看,你是治好了她的病,可是你让一个女人知道了她所做的最最可怕、最最痛不欲生、最最不该知道的事。你怎么就不想想呢,一个女人在毫无心理保护的情况下突然想起她吃了自己孩子的肉……世人还有比这更惨绝人寰的事吗?常泰,老实告诉你吧,是你杀了她!常吉突然愤激起来,勃然道:你还以为你了不起得很,医技高明得很,时时处处沽名钓誉,把自己吹成了神医。而实际上呢,你做了什么?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你说!你说啊!你,你真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啊!我再问你,你那天救醒她后,给她服的是什么药?是不是天堂仙女?实话告诉你,我很清楚你腰上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我找郭莽寺先前的藏医们了解过了,知道天堂仙女是迷幻药,你给神昏的病人使用迷幻药,是何用意?你说!

  常泰出奇地镇静,颓靡之态一扫而光,眼前整个儿是郭春香心窍开通时的模样:她时断时续地哭诉着,哭着说着就喊起了尕明儿……常吉说的是什么他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心里只想着她为什么会死?死本身就说明她没有全好,他急于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常吉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几抽,肚子动了几动,口气一变,阴阳怪气地说:告诉你,她是跳河死的,从高崖上跳进发了山洪的马汗河。死前头脑清楚,把穿着的新褂子新鞋脱下来,用石头压在显眼处。死前,还在尕明儿的坟上喊着他的名字哭了一天一夜。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救?你叫我怎么救?

  用针啊!持续的针灸疗法完全可以使她的心智渐渐平复。

  我用了。告诉你吧,针、药我全都用了,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那为什么不找我?

  找你又能怎么样?你还能让她不想儿子?还能让她把那事全忘了?

  能!为什么不能!

  这一次,是常泰愤慨了起来。那郭春香出院的时候能吃能喝,思维言语都很正常,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而且还是跳河。在他看来,这是绝对不该出现的事。这就好像是过桥,已经过到了对岸,桥断了,你怎么可能又回头跳到断桥的那边去呢?况且临出院时,常泰给常吉再三交代,让给春香再服30服药,每天以子午流注法行耳针,以宁心除躁、平脏安神。他哪里知道,出院后常吉不但没给那可怜的春香吃过一服药行过一次针,反而时时处处给以刺激和折磨,唯恐她真的忘了那事。更不知道他已经娶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名叫晓玉的护士,孩子都快要降生了。至于常吉杀回伯胜镇,造反夺权,将卫生院的院长赶下台,成立战斗队等壮举,常泰即使知道了,恐怕也是云山雾海。事实上,若不是有人用大字报揭了常吉家的老底,煞住了他的气焰,他的野心会膨胀成怎样只有老天知道。

  23

  转眼间就到了1970年,北京鼓楼医院响应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1965年6月26日作的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支援边疆,几乎是全院携带各类设备器械迁来青海,省上经再三研究后,决定贯彻“6。26”指示必须彻底。毛主席指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因此,古楼医院必须分解到基层。这样高德县就分来了130名北京的专家、知名大夫,连护士都是些大学生。县上出于同样的考虑,留下了一半在县医院,剩下的一半就分到了各公社卫生院。县医院自然而然也就分出了近70名医务人员下社下队,在生产第一线为贫下中农服务,并接受他们的再教育。伯胜镇中心卫生院一下子就分进了30多名高级医护人员,升格为高德县第二人民医院,出于加强其技术力量的考虑,卫生科又从县医院调了两名科主任到二医院担任副院长。整个高德县的医疗卫生事业顿时轰轰烈烈以空前的盛况发展起来。

  稳坐在院长宝座上的常吉,一开始就受到了强有力的挑战。这些北京来的医生素质极好,几乎全都是头天报到,第二天就上班。都像是受过军训似的,一上岗就都各就各位,主动进入角色;全都纪律严明、作风谨然、技术一流。全院上下立刻就被带入了一种新异特别的状态。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些人不光素质高、医技好、工作规范,而且革命精神更是高涨,一个个激情澎湃,斗志昂扬,全无一点失落感不说,几乎立刻就把医院的文化大革命搞了个热火朝天。墙报、标语、宣传栏、高音喇叭全都变了样,天上地下焕然一新。

  常吉如坐针毡。

  但常吉毕竟是常吉,他在成立县第二人民医院的批文下发之前,找到卫生科长,递上了精雕细琢的让贤报告,并主动要求到公社卫生院工作。卫生科正为二医院院长的人选和任命而头疼。换掉常吉本是必然的事情,可他毕竟是该院的创始人,十几年来为全县的医疗卫生工作作出过相当大的贡献,甚至给全县屡次争得过荣誉。若不是他自己不检点,惹下风流祸事,该院早就升格了,他也早就是当然的院长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么多高素质的高级知识分子的调入,没有强有力的政治、业务都过硬的人任领导是不行的。为此,卫生科已决定将县医院的一名副院长调伯胜镇任院长,常吉任副院长,待过渡后,再对他作进一步的调整。说到底,常吉这个人只适合在基层做领导工作,委以重任是不行的。想不到,常吉却自己找来让贤了。卫生科长很感动,当即拍板让常吉担任新林中心卫生院院长。新林离县城只有10里路,交通方便,人口密集,土地肥沃,是除伯胜镇之外全县规模最大的中心卫生院,光是医务人员就有30余名。这次人员大调整,新林卫生院共分去了13个人,其中4名来自北京古楼医院,9名来自县医院。这样一来,人员过剩,就将10名当地的医务人员精简下队当卫生员,也就是赤脚医生。全公社的医疗队伍顿时空前壮大,成为全县乃至全省的卫生院之首。

  常吉一上任,就确认了自己选择的正确性。首先,医院的基础设施、设备、技术力量非常棒。那四个北京人中有一名药师、一名检验师、一名主治医、一名副主任医。这副主任医姓石名翔,是古楼医院的骨科专家,著名的反动技术权威,分配时组织上经再三研究将他安排在了离县城较近的新林公社。此人瘦高精明、性格开朗,双目如炬,还不到50岁,有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他和常吉第一次见面,就让常吉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常吉在卫生科的安排下走马上任,见面会刚散,石翔就叫住了常吉。

  常院长,你等等。

  常吉就站住了。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石翔,上面已经事先给他吹了风,叫注意这个人的思想改造,既要发挥他的技术专长为人民服务,又要监督好他的思想动向,把这个坚持白专道路的典型人物改造成革命的新人。常吉还知道他是日本留学生,获得过博士学位,是著名的骨科专家。

  常院长,我想看看你的脚,行吗?石翔扶了扶桌上的石膏针灸人体模型,用好听的北京话响亮地说:你一来我就注意到了你的脚。

  常吉惊惑地看着他。

  石翔放低声音道:你的右脚受过伤,像是经过很厉害的错位,复原的时候位置没有完全矫正。现在是不是不敢走长路?不敢快步走?不敢上坡?不敢负重?而且变天就疼?

  常吉不禁张大了嘴,不由自主地点起了头。

  石翔轻松下来,笑道:我是从你走路和脚落地时的形状看出来的。接着多少有些自嘲地说:职业习惯,没有办法的。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的第三至第五脊椎好像也受过伤。这样吧,晚饭后我给你看看。

  常吉听得心惊肉跳,这真是太神了,他说的一点都不错,可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真是难以置信。常吉感到了难以抗拒的诱惑。那次喝醉,稀里糊涂从土崖子上栽下去,把个右脚扭转了180度。当时,仗着酒劲,咬着牙咔嚓一声就给扭了回来。自以为好了,当成了不起的事迹到处给人吹,可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脚脖子肿了几十天,好了之后时常疼痛,跟这石翔说得一模一样。住院期间,照了几次x光,都说是骨头没问题,复位得不错。可百天以后他的心里就常犯嘀咕,总觉着像是有什么毛病,否则的话怎么会总是疼呢?他又到县医院外科去复查,结果还是什么毛病也没有。想不到连x光都没照出来的毛病叫石翔一眼就看了出来。他的腰脊也确确实实有伤,也是那次从土崖子上掉下去摔的,刮风下雨常常发作,平时决不敢劳累,伤湿膏隔三差五就得贴,弄得人腰背的形状都变了。

  晚饭后,公社大院里要放电影,人们吃完晚饭,早早就住公社跑,占好了位子后就到那宽敞的篮球场上看比赛。常吉如约敲开了石翔的门。石翔正等他,见来了,示意他躺到床上,把双手搓了搓,就像按摩似的检查起来,捏得常吉直哼哼。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遇上了真正的高手,那手法、劲道、揉穴力度、无不使他叹服。按摩完了脚,又让他趴下,给他仔细地检查了脊椎后,按摩起来几下子就使病灶处酸麻热胀,说不出的舒服。完了之后,却不让起来,说是要留针20分钟,常吉这才知道按摩前石翔给自己下了针,却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脸红了,心里五味俱全。

  石翔说:常院长,你这脚是怎么扭的?

  出诊时不小心掉到了沟里。

  是县医院治的吗?

  是的。

  真是胡闹!石翔发火了:连复位常识都不知道,当的什么医生?现在可好,跗骨已受到了损伤,如此下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跛子。将来嘛,看得好了,就好;看不好嘛,你就等着拄拐棍吧。

  常吉的心猛跳起来,一层热汗就罩上了额头。

  有办法吗?他问。

  当然有!这算什么?小毛病罢了。明天我给你修修。

  修?

  是啊,这需要手术,只有手术可以修复。放心好了,10天之内保你康复。

  常吉心里辣乎乎的,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不由得想起几天前在二医院里发生的一件事。两个常吉收住的病人久治不愈,还都是熟人。查房时,从北京来的中医师张氏强,给那个患外感的病人作了检查,回到医师值班室对主持晨会的常吉说:这个病人诊断错了。他患内伤而不是外感,因此愈治愈重。常吉道:怎么讲?答曰:外感内伤虚虚实实,颇同而实异。接着,以金人李明之《内外伤辨惑论》为依据,从辨脉、辨寒热、辨手心手背、辨口鼻、辨头痛、辨筋骨四肢、辨渴七个方面,详细分析了该患者与外感症同而实异的诊治错误。接着,对另一名癫痫患者的诊断同样有理有据地提出了质疑。大伤其面的常吉无以反驳。结果,那位被误诊为外感的患者,只吃了两剂简单的橘皮枳术汤就痊愈出院。而那位被误诊为癫痫的患者,被人家诊断为阳狂并有瘀血,仅服了一剂调胃承气汤,就拉赤便而愈。可以说,常吉最终决定让贤,与这些事有着极大的关系。当时,虽说文化大革命正飓风汹涌、摧枯拉朽,但军管之后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各行各业的秩序正在恢复,落实“6。26”指示正成为卫生战线上排空的浪潮。因此,在整个文化教育体制几乎全面瘫痪的那个年份,医疗卫生人员的工作性质却没有发生改变,对那些技术权威批归批、斗归斗,只要你没有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无论是在城里或是乡下,你总能面对上门的病人施展身手,这比起其他部门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幸运了。医生治病当然是妙手者好,这也使技术的含金量成为威信的前提。神仙也不敢保证不生病,何况是人?

  受到强烈刺激的常吉,深深感到了理论的缺陷和医技的不足。他的心里明明白白,这些个北京下来的人,全都是些名副其实的专家,几乎全都受到过高等教育,无论理论还是临床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自己呢,只不过是个学徒出身,无甚所长,随便哪里都能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中医。而且自己岁数已经明显大了,再像年轻人一样入大学或是进大医院进修学习已经不可能了,记不住,也坐不住,那些大本大本的理论经典不要说是学,单是见到头就大了。他很后悔刚参加工作时那股学习精神过早地颓废了,否则的话,无论是中医内科还是西医外科,都该像个样子了,最起码也外出学习过几次、见过大世面了。哪像现在,官不是官,医不是医,不要说是跟人家古楼医院下来的这些个高知们比,连常泰这样的也是比不上的。行政工作占掉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转眼间就已经是该知天命的人了。可他不甘心,他怎么能够甘心呢?中年,正是人生进入鼎盛的时期,即使不能叱咤风云、大有作为,也应该有所辉煌才是。官是做不大了,而且此路危险,朝不保夕;医也很难精了,他天生不愿在学路上苦,骨子里就不是白专的料,现在更不会往死胡同里钻。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