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看到身边围满了大寨里的人,她知道自己已被找回“合昌” ,滚烫的身子禁不住筛米般颤抖起来—仙姑肯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仙姑气急败坏地一把扯起她瘦弱的身子,不分青红皂白地骂起来:“他老母的!跑什么跑,这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
“我,我想回家……”她使劲睁开肿得厉害的眼睛,抽泣着。
“回家?回家是吧,好,让你回!让你回!”仙姑如老鹰抓小鸡般拽住她的衣领拎到门口,把她往雨里一推,“去!外面跪着去!”
她跪在天井里,身子先是滚烫得似火烧,接着便是冻如冰山,整张脸像死人一般白,没有一丝血色。
芳姑在边上求情,仙姑没有理会,继续尖刻地骂:“回家?你个死女包,连屁都没放一个还有脸回家!有本事就不要做贼似地偷偷摸摸跑回去弄得家里人没光没彩,有了钱财一身光鲜大模大样地回去那才叫长脸!看你这贱命,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妈生你的时候肯定是没挑好日子!气死我了,白养你那么大了,那米谷省下来喂只猪还能拿个二斤肉!我何仙姑真是有眼无珠,指望你?下辈子吧,呸,下下辈子看来也没希望……”
而那雨线似乎比仙姑带刺的话语还要刻薄,如把把尖刀直插入她已冻成冰球的心里,要命地痛……
而今夜的雨,仿佛十岁那年的雨般冰冷无情。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刺痛了她的心,更洗刷着她的血。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冷得打了个激灵,哆嗦着移动了一下手脚。身边,一摊血水早已化开为淡淡的红色,仿佛在告诉她:这是真的,你受伤了,被人扔出来了,像狗一样被扔在泥泞的街边。
她慢慢站起来,用手捂住剧烈疼痛的额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已是深夜,黑漆漆的街道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她瘦弱受伤的身体像虚残的老鬼般挪动。
雨还在下,冲刷着她。真想躺下来睡一觉,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好好地睡一觉,多好。这念头一闪,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微微合上,她从细缝里看到了汽车射过来的强烈灯光,但双眼已如被涂上强力胶般紧紧闭住,再也睁不开了,那孱弱的身躯亦轰然倒下,溅起一片水花……
“吱—”急促的刹车声同时响起,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小姐,你终于醒了。”
一个声音传入耳中,她睁开眼睛,感觉脑袋仍在晃晃悠悠。
“哎哟,好好好,太好了,醒过来了。”一个五十岁模样的女人映入她的眼帘,妈姐的打扮,满是皱纹的脸正笑成了一朵花。
这是什么地方?床柔软舒适,雪白的帐上绣着好看的花……“我在哪里?”她猛然惊醒了,自己不是去了陈伯坤那里吗,怎么还没回“春梦”?难道还在陈伯坤家里?
“小姐,你别动。”妈姐按住她,“这是杨府,是我们家老爷救你回来的,你都昏睡三天了!你再躺会儿,我去告诉老爷你醒了……”说完,她给月眉掖了掖被子便出去了。
天,竟然睡了三天!那仙姑,仙姑是否还在人世……她心中一阵悲恸,用手捂住嘴巴使劲忍住,但泪水还是从手缝里直往外渗。正伤心着,感觉到有一双宽大而温暖的手在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肩膀,顿觉无尽的安慰。她抬头,一个成熟稳重穿着整齐的中年男子正站于床前,那面貌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感觉好些了吗?”他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她抽抽搭搭着,不再顾及什么脸面,只是那梨花带雨的脸蛋更是别有风情。
◇欢◇迎访◇问◇book。hqdoor◇
第49节:第十章 逃出牢笼(6)
男子一愣,脸色随即又缓和下来,“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
委屈?何止是委屈,她的冤屈太多了!他的这句话倒像是怂恿,她不再忍着,一边哭一边把近日来的种种事端统统倒出,一泻为快,然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气也顺多了。男子一边听一边皱眉,还露出愤怒及同情的神情,看样子是听进来了,并不光是在瞧热闹。只是那又怎样,任何人都对这事无能为力,仙姑亦只有死路一条。不过还是要感谢他,她觉得自己太需要一个人依靠一下了,哪怕就是这样听她说一说心里的冤屈,也是好的。
“仙姑就如同我的阿妈,我一定要救她!”月眉挣扎起来要去救人,被他用力按住,她头一晕,又倒在床上。
“医生说你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去救人啊!”他极力相劝,语气里满是心疼。
“还养!仙姑现在都不知是死是活……”她又泪光点点,“我们是被人陷害,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了。你先歇会,我去去就来。”
月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恍惚,不知身处何处,是否还能思想与呼吸。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男子又进来了,他很有把握地告诉她:“明天我送你们出城……”
“我们?出城?”她一脸迷惘。
“是的,我会安排好,你是在这里等何仙姑还是回‘春梦’等……”
“什么!仙姑!”她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温和地点点头,告诉她是真的,她的瞳孔一下子发出光来。
“你真的能救仙姑……我,我谢谢你!”她坐起来要给他磕头,被他拦住了。
“明天凌晨五时我派人接仙姑出来……”
“我回‘春梦’等。”
“那好,你回去收拾一下,仙姑一到你们就一起坐车离开广州……”
“对了,还有一个人,我们去顺德。”她想起了芳姑。
“没问题。我马上派人送你回‘春梦’。”他停了停,又说道,“你身子还弱,注意休息。”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脚要走。
“哎……”
“怎么了?”他停住。
“君子一言……”她不好多问,但又不能不向他要肯定,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他笑了,但神情还是严肃的,“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为你办到,请放心!”
她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一颗心稍微安定下来。
夜已深,陈塘酒家依旧笙歌一片,唯有“春梦”漆黑一片人气稀薄,像被冷落的鬼屋。月眉已打发了荣贵让他另寻出路,她没告诉他仙姑获救的消息,这事一点风声也不能走漏。她和芳姑一夜未睡,此刻正站在一楼大厅靠门的位置焦急地等待着天亮。两人连灯也不敢点,就在黑暗处互相细声安慰着。她们收拾了两个包裹,一切从简,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点细软。仙姑被抓后那些官兵又来?了家,值钱的东西已没什么了。唉,一穷二白没关系,只要把命保住就好。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仇,终有一天是要报的。
“怎么还没来?都快五时了。”芳姑着急起来,又不敢到门口去张望。雨早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天亮得晚。
“别急,应该在路上了。”月眉安慰着,心里亦忐忑不安,那男子与自己素昧平生,凭什么要为自己冒这个险,仅是冲着对她们的同情吗?而且,他真的有门路吗?这么一思想,更是难以把握。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芳姑嘴里喃喃念着,向天向地叩拜。
“听!汽车声!”月眉耳尖,听到有汽车驶来的声音。那汽车到了“春梦”门前停住,接着有人朝门口走来,然后轻轻拍门。
打开门,一黑衣黑裤黑帽的瘦高个压低声音说:“是月眉小姐吗?”
“是!”
“快上车。”
芳姑把门锁上,然后搀扶着月眉上了外面停着的黑色小轿车。
“仙姑!”月眉一钻进后座就看到了歪倒在座位上的何仙姑,她气若游丝,满身是血,还好仍活着。
“月眉,芳姑……”何仙姑弱弱叫了声,芳姑忙把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汽车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朝广州城外开去。到了城门处,车停了下来,守夜的士兵要来查车。瘦高个大声叫道:“杨长官的姨子进城来玩,现乡下有急事赶着送她们回去,要耽误了你可担当不起!”那士兵用手电朝车内晃了晃,接着手一挥,放行了。
出了广州城,瘦高个问:“月眉小姐,有没有去处?”
“到大良沙头村村口就可以了。”
瘦高个对着司机说了一句,那车子在夜色中飞奔起来,碾过湿漉漉的地面,一路向大良奔去。
“我们老爷不便来送行,他让我转问月眉小姐—将来还会回广州吗?”
“谢谢你家老爷的救命之恩!只是这将来的打算还真没来得及细想,如果往日再到广州,月眉定亲自去拜谢!”
“月眉小姐不必客气,我们老爷不是那种求回报之人,如果以后还有需要帮忙之事,只管开声就是。”
“还未请教你家老爷的姓名……”
“杨子良。”瘦高个一笑。
“杨子良……”月眉心里寻思,这名字似曾听过。她突然想起,原来他就是那个曾与她在沙面舞会上有过一舞之交的杨子良,禁不住心里一热。
◇欢◇迎访◇问◇book。hqdoor◇
第50节: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1)
第十一章红颜薄命
到大良天已大亮,太阳露出了红彤彤的脸蛋,看来是个好晴天。
“终于放晴了。”月眉看了看熟睡着的何仙姑,揪了好多天的心终于舒展开来。她摇下车窗,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风儿把她耳边垂下的发丝扬起,欢快舞动。
春雨润物,插下的秧苗青葱翠绿,一亩亩田地连起一片绿色的海洋。一阵风吹过,绿浪起伏,飘来阵阵泥土与草闲地吃着草,高低错落的田埂形成小小的溪流,三两个男童女童正提着玻璃瓶在捉鱼苗,间或传来几句拌嘴声。远处间间农舍连成村落,那些农家院落里一定有着棵棵果树,还会有声声狗吠,已是上午,应该很快就会有袅袅炊烟升起……这一切,与她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孩童记忆无异,她一下子陷入了一种亲切的情愫里,难以抽离。
汽车在村口停住,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两人搀扶着仙姑,在村里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找到春姑太的大院。这是一座老地主院落,方方正正,前后都有院子,一溜的平房,中央围着天井,后边院子是一幢青砖二层楼房—房屋极老式,祖辈留下来的,那幢楼房是春姑太的父辈新起的。
门是虚掩着的,屋里却没人。
“春!阿云!阿云!”芳姑喊了几声,没人应。“难道在富隆?这才三月初还没到忙的时候啊,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们先进去吧,阿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走前我去过阿丹那里,阿云年后一直没上广州,在家里呢。”
两人把仙姑安置在堂厅的榻上,让她躺着。仙姑伤得很重,月眉探望后又被人殴打过两次,下手很重,时不时呕出黑血,想是内伤。
“离开广州城到了这乡下,就是死也死得安心了……”仙姑一面说一面咳,又是一手绢的血。
“仙姑,别这么说,都挺过来了……”月眉手捧着那摊血,身子在发抖,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
芳姑倒了杯开水让仙姑喝下两口,渐渐平息下来。这时门“吱”地开了,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把三人吓了一跳。“应该是阿云回来了。”芳姑说道走了出去。
“是你啊阿芳,吓我一跳,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泉姑,阿春呢?”
“在祠堂里呢,我赶着回来给她拿烟丝去……”
“一大早跑祠堂去干吗?”
“唉,还不是那个阿云……”
“阿云?她怎么了?”
“要浸猪笼了,造孽啊!”
“啊!”月眉听到“浸猪笼”三字一惊,“阿云要浸猪笼?发生了什么事 ?”她冲出去问:“阿云在哪里?快带我去!芳姑,你看着仙姑,我去看看。”她跟着拿了烟袋的泉姑出去了。
李氏宗祠里,祖宗牌位前烛火旺盛,烟雾缭绕。沙头村的李氏子民围在祖宗面前,或坐或站,最靠前的四五条细桥凳上,坐着七八个银发白须德高望重的长辈。一长着山羊胡子的六七旬男人正拿着一本发黄的族谱念着族规,抑扬顿挫,直捣人心窝。
春姑太烦躁得很,烟袋里的烟丝早没了,她仍对着空空的烟管用力直吸,以此平衡不安的心。她一边吸烟管一边狠狠地盯着阿云,既怨恨又心疼,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跪着的阿云猛地变成了阿丹,她一个激灵,差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被五花大绑的阿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粗长的辫子松散开来,她呆呆地听着族规,默默地忍受着人们抛过来的白眼与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没有抗争,没有申辩,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惩罚。
族规念完了,那老头多余地问了句:“春姑太,对于阿云的处罚,你有什么意见?”
§虹§桥书§吧§bsp;第51节: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2)
春姑太白了他一眼,她要真能有意见,早就一把扯住阿云的耳朵回家躲着去了,还会在这里丢人现眼,受浸猪笼的死刑!她把烟管往桥凳脚上“笃笃”地敲着,似乎要敲出几两灰来—里面早就空了,一边敲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轮得到我说话,师爷你说怎样就怎样……”
“那就不是了,你们家怎么说也是村里的大户,这些年来接二连三地出那么多事故,要是对族规不满的话那怎么向后人交代……”
“呸!什么我们家接二连三地出那么多事故,你们家才是……”春姑太心虚地叫起来,却也是不敢在祖宗面前造次,鼓着一腮帮子气。
师爷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对着众人喊了句:“执行刑罚!”两个大汉立马拖了个大猪笼过来,往阿云头上套。
“姑太,阿云不孝,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姑太,你要保重……”阿云一边挣扎一边哭喊。春姑太亦是老泪纵横,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云被扣进猪笼。
两大汉把猪笼抬到祠堂两百米处的月亮河边,众人尾随而去。师爷望了望天,时辰已到,一声令下:“下水!”两人把猪笼高高举起,丢入河里。众人唏嘘一片,有妇女趁机教育起女儿,“看到没有,不好好听话就要像她这样浸猪笼,做了水鬼,连投胎转世都是下等人翻不了身……”直把那些小姑娘吓得脸色煞白煞白,直躲在阿妈后面不敢往水里看。春姑太看着渐渐下沉的猪笼,想起阿云平日里的孝顺与乖巧,心如刀割般痛。
“死佬一群,人就要淹死了,还不赶快下去救!”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提醒了那些麻木的看客,春姑太亦壮了胆,推了一把身旁哭红了眼的阿坚,“快下去捞阿云上来!”阿坚早有救人之心,先前怕触犯族规连累家人,此时被春姑太一推,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鱼跃跳了下去,接着他的两个好朋友也跳下水去帮忙。三人把猪笼抬上岸,拉出阿云,解了绑绳。阿坚双手在阿云胸口一压,她“扑”地吐了口水,缓过气来。春姑太一颗心此时才放下。
“你们!你们这是犯了族规的!”师爷走上前来,气急败坏地说,春姑太等人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又听那个声音传进耳来—
“什么族规,族规就可以杀人吗!你把自己的女儿放猪笼里浸一浸啊,你要是不心疼我就没话说了。”
说话的正是随泉姑匆匆赶来的月眉,她已走到阿云身旁,见阿云没有生命危险便舒了一口气。
“你是哪里来的?我们家族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确实,谁也不知道这乡村野地里怎么会冒出个美丽的女子,莫不是仙女下凡特来搭救阿云?“她是跟芳姑一块来的。”泉姑把烟袋递给春姑太,趴在她耳边说。春姑太明白了,看来这就是阿云往日里常跟她提起的月眉。
“你们的族规就是请我我也不愿管,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天底下的人都管得着!”月眉看阿云身子虚弱不宜在此久待,便缓了语气,对师爷说:“猪笼阿云也浸过了,不过她福大命大留住了性命,看她这已经吓得三魂只剩了一魂,有什么过失也就抵消了吧。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吧,我代阿云给您作揖……”
▲虹桥▲书吧▲book。hqdoor
第52节: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3)
“哼!还不是你从中捣鬼!”师爷衣袖一拂,不领情,“让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这不好办,我一定会叫阿云置上等的三生果品孝敬祖宗的……”
“呸,你这个搅屎棍,少在这里捣乱……”
“师爷,阿云的事就算了吧。”春姑太开口了。
“阿春,你们家一向不把族规放在眼里,二十年前冒犯了一次,这二十年后难道又要再冒犯一次?”
“师爷,都二十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你的气量也太小了吧!”春姑太不客气地说,“我去年本来是准备要给阿云梳起的,有事才耽搁了,计划过完春节再办。我月中就给她梳起,到时阿云的事,就轮不到族规来管了。”
“梳起?如今她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恐怕要梳起也难啊!”
“姑婆的事情一向都由我管,就不劳烦师爷操心了!”
“你!”师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走了。
“快!送回家里去。”月眉叫道,阿坚忙背起阿云向春姑太家走去。
“哎哟,这是遭了哪门子的邪啊!”芳姑见阿云全身湿透了,只剩下半口气,一下子喊起来。
“先别说那么多,芳姑你给她换上干衣裳,泉姑你赶紧弄个姜汤给阿云祛寒,我那里有药,先拿来给她服上……”月眉很镇定,指挥着大家忙这忙那,好一会儿终于安顿下来,大家都舒了口气。
“谢谢你救了阿云,我是她哥哥,我叫阿坚。谢谢你!”阿坚向月眉道谢,却不敢抬头看这个漂亮的女子。
“傻子,我和阿云是好姐妹。”她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
“你们也忙了一天了,先歇着吧,我要赶紧回家报平安了,爸妈要担心死了。”
“那你快回去吧,明天再来看她。”
阿坚走后,月眉又去看仙姑,仙姑已被移到客房里,仍是咳个不停。
“阿云没事了吧?”仙姑问。
“没事了。”
“做错什么了?闹得个触犯族规?”
“听泉姑说了两句,是怀了孩子……”月眉低声道。
“啊!”仙姑一惊,随即叹了口气,“阿云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啊……”说罢,又咳嗽起来。
“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是苦命的?我还真没见着好命的!你这老咳也不是办法,今儿天黑了,明天一早我给你请医生去。”
“唉,我也是苦命人,弄得这一身子的病。这乡下能请到什么好医生,还不都是些村野大夫江湖郎中。”
“那也好过没啊,听说有些土方子还是挺管用的,比西医都好……”
“对了,水这么一泡,孩子落下来没有?”
“看样子似乎没有……”月眉说着,一下子牵动千般心思,竟沉默了。
阿云躺了三天,日渐好转,慢慢地已能下地。何仙姑却是愈加严重,咳血的间隔越来越短,身子瘦得似把柴,摸过去尽是骨头。请了几个医生,都说是受伤太重,内脏出血,如果这血还不止住,只怕活不长。
“天杀的,下手这么重,连个女人也不放过!”月眉又恨又急,那些医生开的中药西药土方子都不管用,血还是一口口地吐,开始还是黑色的淤血,慢慢却是鲜红鲜红的,月眉、芳姑等人看着脸直发青。
春姑太摇摇头,把月眉拉到屋外,低声说:“不是我咒她,怕是长久不了,给她准备着后事吧,安安静静地走了也是福分……”她见月眉已是泪花盈盈,没再往下说,叹息着走开了。
“月眉,仙姑叫你。”芳姑出来叫,她忙擦干眼泪强装笑脸进去。
“月眉,来,坐。”仙姑招呼她坐在床沿,“我们娘俩好久没说过体己话了,今儿好好说说。”她一脸平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容亦祥。
“仙姑,你感觉好些没……”她握住仙姑的手。
“走到这分上,什么都看开了。月眉,还是谢谢你,没让我死在那种脏地方,死在这乡下,我已是心安,知足了……”仙姑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纷争,也许她真的看开了,人生,亦不过如此。俗话说“入土为安” ,真能葬在这世外桃源乡野无争之地,也算她何仙姑的福分了。以前她总是做噩梦,梦到死无葬身之地,死后还要被众多男鬼争抢,尸骨难全。
§虹§桥§书§吧§bsp;第53节: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4)
“仙姑,你别说这些泄气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月眉哽咽了。曾经有一度她是那么的憎恨何仙姑,恨她剥夺自己的青春与人身自由,恨她把自己推入那肮脏的火坑,只是慢慢她明白了,所有的女人都不得已,并不是她们就真的天生命贱只得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其中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无奈。这几年,随着渐渐地明白世事,她一次次地与仙姑顶撞想冲出牢笼,但亦一次次地牢记仙姑给她的教训与教诲,那是一个女人一步步走过来的人生历练,真金白银,不得不颔首。慢慢地,她的心里有一种视仙姑为母亲的情愫,虽然口中不服,但心里清楚。而仙姑对她,又何尝不是对女儿“恨铁不成钢”的心思?两个女人似乎相依为命,却又因为同性之间的某种微妙的东西作祟,反而像有层薄纱相隔难以零距离相知。如今仙姑时日不多,她自是心如刀割。
“好,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话,说说以前吧……月眉,你小时就长得秀气娇柔,那时我就觉得红牌非你莫属,只是你那一颗心啊,一点都不安分,老是想逃跑,你还记不记得你跑过几次?”
“有三次吧。”
“就是啊,捉回来又跑捉回来又跑,总是不死心的样子,搞得我都要死心了,想着你要是再跑的话就不捉你了,可是你倒好,却不跑了……每次捉你回来都狠狠地处罚你,棍棒打,跪搓板,淋雨,想不到你这人还真犟,吭都不吭一声。后来想着你这脾性肯定是上不了台面的,便灰了心把你当粗重丫头使唤,谁知你还是像小荷花一样露出了尖尖角,出落得清水芙蓉般,教导的技艺也是一样不差。仙姑当初没看走眼,你果真是个好苗子……”
“仙姑,其实就是因为你把我当粗重丫头使唤,我才定了心呆下去,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精于技艺不被人看不起。”月眉想想年幼时的那股蛮劲,摇头一笑。
“这么说,倒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你这孩子,就是一根筋,这样很容易吃亏的。唉,这男人啊,可真是靠不住,再掏心掏肺的也是一个脸色就能要了老命,你以后一定要多个心眼。当然,仙姑不想你再回到那些地方去,那不是女人要过的活,想想我这一辈子过的日子,就不知要流多少辛酸泪了。月眉,你不是一直想着能够给自己的生活做主吗?以后啊,都得靠你自己了。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仔细了,碰了钉子也怨不得别人了,仙姑想骂两句也骂不上了……”
“仙姑……”
“唉,我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说话,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过话似的……”她笑笑,似乎要喝水,月眉端过杯子来让她喝了两口。“月眉,以后要遇到个合适的人,就好好地过日子。钱别贪得太多,够用就行。人啊,没痛没病的,开心就行了,要那么多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又带不到棺材里去,即使带去了到了下面也用不着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屋顶,一脸的不甘心与悔恨,禁不住又埋怨起来,“都怪我,真不该把所有的银子都存到刘大阔的银号里,如今落得一场空,不然你要有了那笔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一咬牙,又咳出一摊血来,月眉忙给她捶背。
“别想着那些了,那钱不存进去也会被那些官兵?家?走的,现在想来,那是我们躲不过去的一场劫难,只是便宜了那刘大阔。”
“你看吧,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没人收他天也会收他!”
“仙姑,你这辈子有遇到过喜欢的男人吗?”
“唉,我这一生侍候了无数个男人,这也算是我何仙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了。喜欢的男人,当然有了……”
“是陈伯坤?”
“呸!那龟孙子也够格!我只是傍着他图个靠山而已。他虽没太大的权势,但也大富大贵的,再加上较为专一,本以为不会抛下我,到头还是失算了,哼!”她自嘲地笑笑,转而陷入了另一种回忆当中,脸色微红,竟泛着少女般的光泽。“那时我才二十岁,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也是正当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月眉,这一点你就不如我了,我很会使用自己的资本,可是你却愿意把自己的本钱收着藏着,呵,所以我一辈子都搭在那风月场所里了,而你却想着另寻出路。那时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啊,真真个千娇百宠的场面。唉,可是后来我偏偏爱上了一个穷得丁当响的白面书生。那时大寨里的规矩很严,是绝对不能够有熟客的,即与一个嫖客热恋,而不接待其他嫖客。亦不准倒贴熟客,不然会被赶出大寨,还不准被任何妓院收容,只能流落街边做低下的‘打炮女’。听说过杜十娘的故事吗?我当时就是既天真又大胆,效仿杜十娘要和真心人从良做贤淑妇人。我用自己的私房钱打点好一切之后,谁知那书生垂头丧气地来告诉我说家法不容,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时已经有眼红的阿姑把我倒贴熟客的行为告密给当家的,还好我聪明得紧,想着那书生没钱又没胆,即使真勉强跟了他也是受穷又受气,还是了结这段冤孽,就当做善事放过他一马吧,何必拖他下水。我当即便果断地将他扫地出门,然后继续接客。当家的见我有悔改之意又是当前红人,才没有跟我计较。这事之后我便明白了,什么样的命就吃什么样的饭,只是这碗饭照样要吃得丰盛又风光……唉,可是你知道吗,那书生真是让我动心,一表人才文采又了得,就是没投生在有钱人家,也没生个壮实些的胆,跟你比不得……”她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欢◇迎◇访◇问◇虹◇桥◇书◇吧◇book。hqdoor
第54节: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5)
“我这是心比天高,谁知道会不会命比纸薄?”月眉亦自嘲道。
“呸呸呸!大吉利市!赶快吐口水重新说过!月眉,仙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也算是对仙姑这悲苦的命的一种安慰及补偿吧。人家都说,母亲儿时或年轻时实现不了的愿望都想让女儿代她实现。你也算我的半个女儿,这点心愿想来应该还是能够实现的……”
“仙姑……”月眉唤道,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二日,仙姑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离去了。月眉她们忍住悲痛给仙姑换上新衣,梳好发髻,把仙姑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下葬了。墓地在后山上,与春姑太父母的墓地相邻。在烟花之地流连了一辈子的何仙姑,过世后终于可以享受一份清静了。
“仙姑走了,以后凡事都要靠自己了。”月眉心里想着,回头望去,坟头随风飘摇的白色飘带,像极了何仙姑平日里花枝招展款款而行……
夜间,月眉睡得昏昏沉沉,却被细微的抽泣声吵醒。仔细一听,那声音却是来自枕边,翻身一看,只见阿云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颤动。月眉挪过去从后面抱住阿云,她知道阿云有着许多委屈,只是这些日子她把心思全放在了仙姑身上,还没来得及询问。阿云渐渐平静下来,但没有动,两人保持这个姿势默默无言,似乎已浅浅睡去。窗户略微发白时,月眉听到阿云轻轻说:“我要打掉这个孩子,不能再拖了。”
“你要想清楚,你真的不想要?”
“是不能要,虽然姑太没有催我,但是我知道一定要赶紧打掉……”
一阵沉默,月眉把抱住阿云的手紧了紧。
“月眉,你知道吗?他的眼睛会是蓝色的。”
“他?”
“孩子。”
“是吗?这么肯定?”
“他爸爸的眼睛就是蓝色的。”她一下激动起来,翻过身面朝月眉,脸微微发烫,“蓝得像猫的眼睛,就像小时候玩的那种蓝色玻璃球,你见过吗?”
“那是鬼佬的眼睛。”
“可是他不是鬼佬。”阿云俏皮一笑,仿佛已忘记了痛苦。
“阿云……”月眉轻轻叫道,欲言又止。
“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拉钩!”阿云看着月眉好一会儿,向她伸出了小指头。月眉亦伸出了纤细的小指。阿云认真地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然后附在月眉耳边说出了一切。
月眉并没有惊讶,只说:“我早猜到了。”
“啊?怎么猜到的?”阿云似乎有点扫兴。
“‘打通厅’那天你们那眉目传情的模样,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而且你在广州除了丹姑太那边和我这边,走得比较近的就是燕姨那了……”
“你可千万别告诉春姑太,不然她更要气死了。”
“你放心。对了,你真的要把孩子打掉?”月眉这么一问,又把阿云惹得两眼泪花。“你爱他吗?”月眉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问。
阿云点点头,又抽泣起来。“别说把这个没爹的孩子生下来会遭人白眼,就连我的性命也难保住,姑太说要给我梳起就是要救我的命。月眉,我不能为了孩子丢下春姑太不管,我还要侍候她下半辈子,月眉,呜呜呜……”她把头埋进月眉臂弯,放声哭起来。
月眉用手轻拍她的背,叹道:“这两天我们把胎儿打掉吧,只要你爱他,孩子要不要已经是次要了,只是要你梳起一辈子不嫁,过于委屈了……”
“如果嫁的不是他,我倒宁愿不嫁!”
“傻瓜,一辈子长着呢,真要孤单一生?”
“春姑太、丹姑太不也这样过着吗……”话刚出口她便停住了,想着两个姑太的孤单寂寞,不禁一阵心酸。
“好了,明日我们再商量,赶紧睡吧,天要亮了。”两人这才互相抱着睡去。
隔日,月眉叫芳姑把春姑太支开,家里只剩月眉和阿云两人。
“你到外面等着,我不想让你看见……”阿云低着头。
月眉明白她的心思,只说了一句“有事一定要叫我!”,就把门轻轻关上出去了。
§虹§桥§书§吧§bsp;第55节:第十一章 红颜薄命(6)
房间里放了洗澡用的大浴盆,里面盛了大半盆温水,微微冒着暖暖的水汽。阿云在浴盆前静静站着,她看到镜子般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瘦削的脸蛋,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用手一撩,水面微微晃动,再平静下来时看到的是约翰的笑脸—他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告诉她不要担心……两滴晶莹的泪一前一后滴入水中,溅起细细水纹,眼前一片空白。她脱掉衣裳泡进浴盆里,天窗洒进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她没有任何表情。她咬住厚厚的毛巾,看了看右手拿着的那根细长的物体—是一根铁丝,末端弯成可怕的钩子。她皱了皱眉头,把铁丝慢慢放入水中,探入下体……额头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入水里,毛巾已被咬穿,两排牙齿死命顶撞在一起,全身瑟瑟抖作一团—“啊!”一声撕裂的叫喊地动山摇,伴随着痛苦的喊声,几缕血水从身下涌出,慢慢扩散开来……
门“啪”地被推开,月眉冲了进来。只见阿云的头歪倒在浴盆边,脸色如死人般煞白,右手垂在盆外,铁丝钩上的血块触目惊心。
“阿云!阿云!”月眉拼命叫她,一时慌了手脚。
过了一会儿,阿云微微睁开眼睛,“我没事,扶我到床上……”
月眉把阿云扶上床,替她擦干身上的水,盖好被子。只是她仍血流不止,把下面垫的厚毛巾全染红了。
“阿云……阿云!”
“月眉,没事,我没事……”阿云对她笑笑,喃喃说道,流下一行清泪,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这时躲在邻居家里的春姑太和芳姑进来了。芳姑端上一碗早已熬好的红糖水给阿云灌下,阿云“呼”地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来。
八月十五的凌晨,天空不见一丝风,一片云。那轮脸盆般大的金黄满月高高挂在树梢,惊奇地窥探着这人世间一幕又一幕的故事,然后慢慢隐入渐渐发白的天空。月亮河依然静静地流向远方,如娴静的少女在月色下轻柔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不动声色地流淌心事。偶尔“扑通”跳下水的鸭子划出丝丝水纹,就如划开月眉一颗无奈的心,露出丝丝愁绪。她一夜未睡,一直看着身边鼻息微微的阿云,直看得心痛又心酸。
月亮河边上的姑婆屋,早早就燃起了香条。今天,是阿云梳起的日子。
早上起来,芳姑已烧好用柏叶、黄皮叶煮水的“香汤” ,阿云沐浴洗头净身,穿上在观音菩萨前祭拜过的用黑色香云纱做的新衣裤以及新鞋袜,然后听从春姑太传教坚持独身、独立谋生、互扶互助以及如何做人,如何做女人,如何做自梳女等礼节。
晚上,春姑太在姑婆屋为阿云举行梳起仪式。
春姑太没有按习俗为阿云大宴宾客,只是由她和芳姑、泉姑三位自梳女为她安静进行。前段时间阿云闹得风云四起,这次梳起只为平息事端。
姑婆屋里烛火通明烟雾氤氲,观音菩萨前摆了三牲祭品。阿云上香叩拜后,向观音菩萨宣誓—“我李阿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婚嫁,自食其力自享其福,如有反悔,死无葬身之地,永不超生!”字字诤言在屋里回旋。宣誓完毕,阿云背朝坐在高凳上的春姑太跪下,请春姑太盘头。发辫解开,那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一肩,春姑太用一把檀香木梳给阿云梳头,一小撮一小撮地梳,梳得很认真很动情。她一边梳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静心,四梳平安,五梳自在,六梳金兰姊妹相爱,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难无灾……
一滴泪珠滴落在梳子上,春姑太用拇指轻轻抹去,然后把头发绾成大大的发髻,轻声说:“阿云,这男人啊,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