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太,梳起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阿云禁不住问。
“没什么不同,就是一辈子不嫁,只是……阿云,有些事情你慢慢就会明白的了。”丹姑太欲言又止。
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阿云突然冒出一句:“姑太,蓝色的眼睛真漂亮啊!”
丹姑太一愣,接着说:“傻女,鬼佬才是蓝眼睛啊……对了,明天你回大良之前要去‘春梦’同你表姑打声招呼啊,可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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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四章 街头巧遇(3)
“嗯!”阿云笑笑,重重地点头,翻身睡去。
“姑太,我回来了!”阿云从广州回到了大良。
“阿云,回来啦!”春姑太笑吟吟地从里屋走出来,“厨房里有好吃的,饿了吧,快去吃……”
“嗯!”阿云进厨房端出来一笼点心,在大厅的桌子前坐下吃起来。春姑太坐在旁边看她吃。
“哇,好好吃啊!”阿云拿起一个递给春姑太,春姑太摆摆手。
“我在那边很挂念你啊,姑太……”阿云边吃边说,“丹姑太的病已经全好了,你不用担心……对了,丹姑太也很挂念你啊,老念叨你……”阿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偷偷地斜眼看春姑太的表情。
春姑太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好挂念的。”便回里屋去了。阿云吐了下舌头。
第二天阿云就到丝织厂上班了。
富隆丝织厂是大良最大的丝织厂,除了丝厂,下面还有好几个晒莨工厂。富隆丝织厂是春姑太的家业,春姑太的祖上曾是顺德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只是到了春姑太这代没有男丁,且两个女儿都梳起做了姑婆。
春姑太平时很少打理丝织厂的事,她扶助了两个能干的男子,让他们替她管理家业,晒莨厂亦交给了老师傅们打理。
阿云八岁那年被春姑太收为嗣女。十二岁开始,阿云除了照顾春姑太的起居生活外,还到丝织厂里做女工。虽然春姑太没有要求她工作挣钱,但阿云还是喜欢和姐妹们一起上下班,一起说笑。由于春姑太家里不缺钱,她就把挣来的钱全部交给原来的父母家。她哥也在富隆晒莨厂做晒莨工。
阿云很感谢春姑太,如果不是她,那个贫穷的家还要多出一口饭来养活她;而她,也将像周围的姐妹一样,长到一定年岁便走出家门梳起靠做女工养活自己,而现在她至少能有多余的钱来资助家里,且自己日子一直过得很不错。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春姑太是大户人家,见多识广,让她也耳闻目染了不少,在见识上亦丰富了很多。
隆隆的机器声,长长的流水线,手指飞快地跳动,偶尔和旁边的姐妹说笑两声,这些都是阿云喜欢的。这里给她一种享受、自由的感觉,当然还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满足—可以拿到自己劳动的报酬。这是一种真正的独立,不依靠男人养活,也不依靠春姑太。虽然将来她将按照习俗继承春姑太所有的家产,但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休息的时候阿云给姐妹们讲了很多关于广州的见闻,她们时而惊讶时而大笑,热闹极了。
从广州回来后,阿云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每天睡前掏出那张黑白照片,喜滋滋地看一阵再塞到席子下面。
“如果我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常挂着这个问号慢慢睡去。
“阿云,春姑太叫你现在回去!”一天上午正在厂里干活,烧饭婆泉姑突然来叫。
阿云急匆匆往回赶,刚进到院子就听到春姑太在和人说话。
“想不到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年轻,感觉一点都没变。”
“阿春你不也是……这房子也还和贵叔时一样呢,什么都没变……”
那是个富家太太,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蓝底印花的旗袍,头发一卷一卷的,像鬼妹那样。
“她真漂亮,又高贵!”阿云想。
“哦,阿燕,这就是我收的养女阿云。她的手工在大良是数一数二的,到时就让她帮你做,包你放心。阿云,这是你燕姨……”春姑太见阿云回来了介绍道。
“燕姨!”阿云乖乖地叫了声。
燕姨过来拉着阿云的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好闻极了。“这妹仔真不错,阿春你好福气啊。唉,只可惜了……”她摸着阿云的头叹道。
“来来来,快过来喝茶……”春姑太招呼道,燕姨笑着看了阿云一眼便过去了。
阿云不知道燕姨说的“可惜”是指哪方面,想不明白也不再细想,便给她们倒茶去了。
燕姨是春姑太家的远房亲戚,小时姐妹几个常有来往,后来,春姑太梳起了,燕姨也结婚了,她们就很少来往了。燕姨嫁到了外国,这次回国探亲要参加一些宴会,因发愁礼服的事便想到了春姑太的丝织厂,寻了过来,亦顺便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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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四章 街头巧遇(4)
喝过茶,阿云带燕姨到布房看面料。
“参加宴会的人,既有以前的姐妹也有鬼妹,既有当地的官员富绅,也有外国的使者……这个要顾及那个也要顾及,真是头痛啊!”燕姨愁眉不展。
“即是不可以太嚣张又不可以太保守喽……”阿云也为燕姨头痛。
“是啊,你真聪明!漂亮衣服我多的是,只是穿来穿去一点新意也没有,我想要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
看完所有的面料,燕姨还是没拿定主意。
“如果说款式,虽千变万化但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了,不如我们就在面料上下多点功夫。”阿云建议,“丝绸很多地方都有,不用丝绸,就用我们这里的特产面料……”
“你是说用香云纱?”
“嗯。乌黑油亮的面料衬上燕姨雪白的皮肤,一定更加高贵得体。别人穿得大红大紫花花绿绿的,燕姨这样的穿着肯定会很亮眼的……” 阿云想起丹姑太曾跟她说过年轻时参加宴会穿了一件很漂亮的香云纱裙子得到夸奖的事,她相信燕姨穿上香云纱旗袍一定非常漂亮。
燕姨思考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阿云,就按你说的去做,全交给你了!”
“嗯,我一定用心!”阿云重重地点头。
她们先回家里量了尺寸,然后阿云就忙开了。
阿云去晒莨厂取面料,走到石板桥时看到有个人拿着照相机正入神地拍桥下的东西。那不是蓝眼睛吗?阿云在惊奇之余决定吓他一跳。她猫着腰,踮着脚轻轻走到蓝眼睛的背后—“喂!”猛地大叫一声。
蓝眼睛立马转过身,拿照相机对着她。“哈哈!你想吓我,你吓不到我的,我早就看到你从那边过来了……”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玩啊,你呢,你家在这里?”
“是啊。可是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啊。”
“你看,那多美……”约翰指着桥下河滩边连成一片的红褐色,“像不像红云?”
“那是在晒莨,香云纱未成形前就是这种颜色。”阿云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不过经他这么一说觉得真的挺美的。
“晒莨?香云纱?”
“就是这种料子啊,未成形前叫莨纱,晒好后是香云纱,也叫响云纱。”阿云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这是由丝绸加工的,比丝绸的价格还贵呢……”
“响云纱,像云一样的纱绸吗?很好听的名字啊!”
“你听,它会唱歌……”阿云用手在袖子上捻了捻,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真的呢,就像你在唱歌一样……”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笑看她。
阿云一下子烧红了脸,“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哦,我跟我妈妈来的,她来这里走亲戚。”
“哦,那你慢慢走亲戚,我,我先干活去了啊。”说完,阿云转身跑过了桥。
“哎,别跑啊……”约翰在后面喊,无奈地笑笑。
虫工木桥◇bsp;第19节:第五章 初显才艺(1)
第五章初显才艺
燕姨的这件旗袍,阿云花了很多心思,还跑到了广州向丹姑太讨教款式,顺便也把上次回去时芳姑讨要的一套香云纱衣裤按定下的尺寸做好带了来。
这日清晨,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堆丹姑太年轻时穿的衣服,款式很多,只是过老。正发着愁,听见在门口绣花的丹姑太喊她:“阿云,你芳姑来了。”
芳姑一进屋就被吓住了:“阿云啊,你这是怎么了?看来是要把姑太的屋子都给翻过来喽。”
“我找东西呢。”
“找什么啊,这么大动作?”
“帮着做的一件旗袍,想找些款式参考一下,只是这些都不太合适。”
“那是,姑太那个年代的早了二十年了,哪能让今天的小姐太太穿?别找了,跟我回去,仙姑、月眉那里好看的衣服多着呢,特别是月眉,她的旗袍多得连柜子都放不下,每月都要清理一些出来送给其他阿姑……”
“月眉?”
“前天你送过来的衣服就是给她穿的,她喜欢得很呢。”
“真的吗?”阿云笑了,随即又难为情起来,“可是,过去看人家的衣服,多不好意思啊……”
“不用不好意思,是月眉让我过来请你去玩的……”
“什么!是月眉让芳姑过来叫我去玩?”阿云睁大了眼睛。上次芳姑交代她做衣裤的时候,曾对她说过月眉是“春梦”的头号红牌,只是这红牌阿姑请自己去玩是为什么呢?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被脑子里冒出的其他想法给打下去了:头号红牌,肯定是容貌美得像天上的仙女,衣裳多得像天边的云朵。这么一想,她立马又激动起来。
“赶快收拾好这里过去吧,免得人家说我们家阿云摆架子。”芳姑边把衣服叠好放进箱子边说。
“哪敢啊,我阿云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哦,芳姑可别乱给我扣帽子。”
阿云换了身稍新的素花短衫裤,两人告别丹姑太,到陈塘去了。
到了“春梦”,芳姑让阿云在大厅里等,她去回复何仙姑和月眉。
将近午时,正是青楼妓女起床的时间,只见一个个小丫头“噔噔噔”地奔跑于各个厢房,侍候阿姑们洗漱装扮,显得忙碌而紧张。阿云来过几次“春梦”,不过每次都是在大门口外与芳姑说上几句话或捎了东西便匆匆离去。陈塘这条长长的街道以及类似“春梦”这般的大楼给她的印象即是,这里住着好多美若天仙的女人,她们化着靓丽的妆容,穿着漂亮的衣裳。当然她也明白,这些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那些成群结队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明白这些,并不代表她心里瞧不起她们。她知道,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只是各人端的碗不同,有的人端的碗高贵值钱,有的人端的碗普通平常,有的人端的碗破烂不全,而她们端的碗美丽风情,只是易摔易碎,如此而已。
陆续有男人下楼,他们从大厅出去时谁也没正眼看这个小姑娘,她就像“春梦”里侍候洗漱的小丫头一样普通,一样粗长的辫子,一样素短的衣衫,随时被淹没在艳丽的花丛中。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多了份灵气,长得较为俏丽些罢了。这个不显眼的小姑娘倒也平静,站在一楼大厅的角落边上看着人来人往,如看戏般入了迷。
“阿云,我们上二楼,到月眉房里去。”芳姑领着阿云上二楼,进了最东头那间厢房。
月眉坐在床沿,还没梳洗,看来客人刚走。她见随芳姑进来的小姑娘梳着一条粗粗的辫子,齐齐的刘海下一对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机灵可爱,猛地眸子一亮,叫道:“阿云!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妹子。”
芳姑忙拉过阿云,“这是月眉,还不行礼。”
阿云乖巧地作揖:“月眉小姐。”
月眉“噗”地笑出了声,摆手道:“用不着客气,我们年纪也差不多,叫我月眉就好。”
“月眉。”阿云反应好快,甜甜叫道,惹得月眉一阵欢喜。不知为何,阿云觉得在月眉面前一点都不生疏,仿佛她们早就认识,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我侍候你洗漱吧。”阿云走到洗漱架前,拿起地上放着的水壶,兑了热水和凉水,准备好了毛巾。
“阿云,你可是我的贵客呢!”月眉急了。
“月眉,阿云很勤快的,你就让她侍候着吧。”芳姑笑笑,然后把门掩上,下楼去了。
洗漱完,阿云把月眉拉到梳妆台前,“我给你梳头吧。”
“不行,你刚来就帮我做这做那,你还送了我衣服呢。”
“那点小东西你要是放在心里,我下次就不敢来了。”阿云故意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月眉,“我家姑太可喜欢我梳头了,说我梳的头又舒服又好看。”月眉抿嘴一笑,任她摆布。
阿云的手好巧,她用力轻柔而适度,手中的梳子却像魔术师的魔棒一般把发丝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好看的发髻梳好了,再插上一支象牙色的簪子,接着把前面的刘海定好型。她左看右看,突然说:“月眉,你真漂亮!”
月眉又一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也漂亮啊!”
阿云听她这么一说,猛地想起了蓝眼睛曾夸过她漂亮之类的话语,禁不住红了脸,忙转到床边去叠被子掩饰。
“你也太勤快了吧,一刻不停地做这个做那个,我都怕了你了。对了,我要换上你送的那套衣服,那衣服穿着好凉快呢,夏天穿一点都不沾汗。”
bsp;第20节:第五章 初显才艺(2)
“那是我们大良产的香云纱,都是富人穿的料子呢。”
“我猜也是,我见到过那些有钱男人穿这种料子,看来我是托你的福。”两人相视一笑。
“对了,你家在大良?离广州远不远?”月眉问。
“不远,是顺德大良,就在广州的边上……”
“那就好,可以常来这里玩。你以后要常来啊,我白天总闷得很呢,你来陪我说话就好了。”
“好啊,我有空就来陪你。对了,你家在哪?远不远?”她不经意地问,过了好久还没见月眉出声,便放下手中的被子转过身来。只见月眉还坐在梳妆台前,两眼空洞洞地望着镜子,仿佛一切都虚无了。“月眉,怎么了?”阿云走过去摇她的肩。
“没什么。”她被摇醒,嘴角凄凄一笑,“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很小就被卖到这里了。”
阿云一愣,知道自己不经意触动了她心里疼痛的弦。“别难过,月眉,以后有我呢。”
“嗯!”
四目相对,均是清澈无比,微波涟涟。
“下次我给你梳个麻花辫,像我这样的,就可以配这套短衣短裤了。”阿云见月眉穿上那套黑色的香云纱衣裤是另一种风韵,笑道。
“太好了,我正有此意呢。我喜欢这套衣服,还喜欢你这样的打扮……”
听月眉这么一说,阿云禁不住“咯咯”笑出了声,“我这是最普通的穿着,哪还叫打扮啊,你到乡下一看,全这样的,哦,广州城的小巷里也有……”
“那才好,多自然。”
“你的才叫美呢,看你这脸蛋,这身材,再配上那些好看的衣服,就像画里的人一样。对了月眉,让我看看你的那些漂亮衣服好不?”
“好啊。”
月眉打开衣柜,大方地把阿云拉到那堆华服前。阿云像见到了旷世珍宝般睁大了双眼,她拿起这件看看,拿出那件摸摸,所有的感叹都化作了一句:“好靓啊!”
衣裳是女人展示妩媚身姿的借物,更是一个红尘女子的资本之一,作为陈塘的红牌阿姑,月眉自然不仅“罗裳千件,金丝万缕”,更是款式齐全兼千变万化,时髦的新潮的,西式的中式的,高贵的典雅的,性感的端庄的,收罗万种,随性而穿,亦任客挑选。几乎广州城里的时尚女款都能在这里找到样版。月眉本身对服饰也有一定的偏好与灵性,她能根据自己每日的心情或者所接见客人的身份而搭配不同的服饰,总能给人耳目一新、千娇百媚之感,犹如一朵红艳的玫瑰每日都会褪去昨日的陈旧,换上更为娇嫩的花瓣,日日新颜时时芬芳。她亦时常托一些熟客在来往上海与香港之时为她捎带当地的时兴服饰,女为悦己者容,哪个男人不愿意效劳呢?
“这么多的衣服,怎么穿得完啊!”阿云叹道。
“这些都是没穿过的呢,一般都是穿了一两次就不穿了。看有没有喜欢的,送你。”
“我都喜欢呢,只是送我也没用,我都没有穿的地方,又没有男人要看我……”阿云这句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小心地看了月眉一眼,怕自己的无心伤害了她。
月眉笑笑,她已经历许多,早就不会被一些无谓的言语所动,又怎会计较知心姐妹的无心之语呢?“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让男人怎么样才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的,也可以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对不?”
“嗯!”阿云重重点头,终于放下心来,“月眉,这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哦?”
阿云把帮燕姨做礼服的事情告诉月眉,月眉听了很惊喜。
“阿云,想不到你这么能干!”
“其实我也只是在手工方面比较在行,其他的就不太懂了,比如这个款式,我一直很着急呢……”
“款式你不用担心,也许我能帮你呢。”
“真的?太好了,看来我这趟是找着师傅了!”阿云开心得叫起来。
“什么师傅,你才是师傅呢!”月眉刮她的鼻子。
两人立刻扎进衣服堆里忙碌起来,比较款式,评论花色,忙得不亦乐乎。
月眉的兴致好高,她觉得奇怪,和阿云在一起怎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仿佛这才是她本应拥有的青春岁月和作为女孩子的欢乐。
◇bsp;第21节:第五章 初显才艺(3)
三天后,旗袍做好了,阿云照燕姨留下的地址送过去,在西关大屋那头。
乌黑油亮的纯色把雪白的肌肤衬托得白净透红;竖领把脖子轻轻围住,但在脖子下镂空,露出漂亮的锁骨,柔媚却高贵;盘扣是用银丝绣的蝴蝶,精巧而灵动;下摆开到时兴位置偏上一点,性感而不过分;裙摆处用银丝线配上细碎的花边点缀。阿云帮燕姨把头发盘起,配上银色的发簪,美极了。看得出,燕姨很满意。
“快叫少爷下来!”燕姨吩咐佣人。
“妈咪,什么事?”一把男声从楼上传下来,随即是欢快的脚步声。
“蓝眼睛!”阿云呆住了,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约翰也愣了一下,然后冲着她笑。
“约翰,怎么样?”燕姨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笑眯眯地问。
“天!妈咪,你的打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眼前一亮。”
“就是要让人眼前一亮。ok,达到目的了!”
“这是去参加宴会的礼服吗?到时可一定要赏脸和在下共舞一曲啊,夫人!”约翰左脚半屈伸出右手,做邀请状,逗得大家都笑了。
“对了,这是你春姨的养女,快叫阿云妹妹;阿云,这是你约翰哥哥。”燕姨介绍他们认识。
“阿云妹妹,你好!”约翰冲她调皮地眨眨眼。
“好啊……”阿云一下竟不知做何表情。
吃饭的时候,燕姨不停地给阿云夹菜,也不停地打听春姑太的事。阿云小心地回答着,她总感觉对面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盯着她看,让她想到了阿红家里那只猫盯着老鼠洞时的眼神。一顿饭下来,都没吃踏实。
问到丹姑太时,阿云说起了最近照顾她的事,燕姨叹息一声,沉默了很久。
“阿云,你多大了?”燕姨问。
“还有一个月就十八了。”
“哦,那……”燕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问下去。
“燕姨,外国很好玩吧?”阿云天真地问。
“这个啊,你可以让他给你说说。”燕姨笑笑,手指约翰。
阿云一抬头,迎面触到那双含笑的蓝眼睛,不禁心一颤,忙低头吃饭。
吃完饭,约翰送她回丹姑太家。虽已是晚上,广州街头还是很多人,很热闹。
“你们那里兴过生日吗?你生日那天,我和妈妈去参加你的生日会吧?” 约翰满脸笑容。
阿云站住,睁大眼睛望着他。
“是不是你们那里不兴过生日?可是十八岁是个很特别的生日呀,我十八岁的时候家里还给我举行了成人仪式呢!要不你过来,我和妈妈给你过,我到时还要给你买生日蛋糕。生日蛋糕可好吃了,上面有奶油,还有樱桃……”约翰继续说。
阿云还是没有动,像在自言自语:“十八岁那天,要梳起……”
“梳起?什么是梳起?”约翰以为是什么庆祝仪式,很好奇。
她静静地望着约翰,不知为何眼睛突然潮湿了,然后吐出一句:“梳起就是,一辈子不嫁人。”
“啊!”约翰瞪大了双眼,随即笑了,“这是什么鬼仪式,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呢,又不是玩泥沙……”刚说到一半,他便看到阿云的泪流下来了,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不要,为什么,是要当尼姑吗?你为什么要当尼姑!”约翰抓住她的肩膀,眼睛直视她。她挣脱掉,快步跑开了,任约翰大声喊叫也不回头。
月光下,广州城的小巷子里,阿云第一次感到内心的苍凉。她右手拿起一块尖尖的瓦片,一边走一边在墙上画啊画,留下一条长长的线延伸在巷子里。
阿云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孩童时家里穷得吃不上饭饿肚子时,她会哭着要吃的。八岁那年做了春姑太的养女后,一切都好了起来,再也没有什么事可让她难过落泪。她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流泪,是因为要梳起?虽然她对梳起前和梳起后的不同有着极大的不解,但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而且梳起是很正常的事啊,几乎整个村子的女孩都那样。可是,为什么会在他面前流泪?唉!阿云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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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五章 初显才艺(4)
“回来了?”推开门,迎接她的是丹姑太温和的目光。
“嗯。”阿云陪坐在丹姑太身旁,看她继续绣花。
“你燕姨满意吗?”
“嗯,满意,她很喜欢……”
“我说的没错吧,我们阿云就是手巧!”
“姑太,瞧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两人都笑了。
烛火跳来跳去,阿云忙伸手挡风。
“姑太……”
“嗯?”
沉默。
“姑太,你什么时候梳起的?”阿云小心翼翼地问。
姑太停下针线,看了阿云一眼,“二十岁。怎么问起这个了?”
“那、那你有没有后悔啊?”更进一步。
“唉。”姑太长叹一声,“阿云啊,你还有一个月就要梳起了吧?”
“嗯……姑太……如果……不梳起,那会是什么样子?”
“嫁人喽,生仔喽。”丹姑太微微一笑。
“嫁人真的那么不好吗?”
“这个,就看自己的选择了。傻女,梳起前都免不了想这想那的,想过了也就好了。”丹姑太站起身来收拾,“对了,明天回大良前,别忘了去跟你芳姑说一声,还要谢谢那个月眉啊,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
“嗯。”
阿云躺在床上,拿出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多漂亮啊,笑得真好看。透过照片,她又看到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阿云来到“春梦”,照例侍候月眉洗漱和梳头。离别时,两人都很不舍,尤其是月眉,差点落下泪来。
阿云没有告诉月眉自己即将梳起的事情,因为她不知道月眉能否如自己明白她般,理解自己的梳起。
“阿云手脚勤快,长得也俊俏,能留下来侍候月眉就好了。”何仙姑对芳姑说。
“难啊,乡下还有人等着她侍候呢。”
“遇上个合适又合情义的人真不容易。”何仙姑叹息。
芳姑知道她这句话不仅是说月眉和阿云,亦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没有告诉何仙姑阿云要梳起的事,她也不知道何仙姑能不能理解。
虹桥书吧bsp;第23节:第六章 巧解旧怨(1)
第六章巧解旧怨
傍晚时分,那条阿云走惯了的青石板小巷,燕姨正缓缓步行,再拐一个转角,就是丹姑太住的小屋。
屋檐下,丹姑太正坐在小凳子上绣花,清瘦的身子仍秀丽柔美如当年,只是发髻里已有点星花白,彰显着岁月的痕迹。燕姨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颤抖着叫出了声:“丹……丹姐!”
丹姑太抬起头,愣愣地盯着燕姨看了足有两分钟才张口:“阿燕……你是阿燕……”接着,两行泪就直流而下。
“是我啊,丹姐!”燕姨扶住站起来的丹姑太,亦泪流满面。两人抱头痛哭了好久,才搀扶着进了屋。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丹姐,我们足足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过得好吗?”燕姨摸着丹姑太瘦削的脸庞,一阵心疼,气韵仍存,只是芳华不再,欣慰的是还活着还能见着面。
丹姑太一脸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好,都好着呢……”只是她眼里躲躲闪闪的酸楚还是瞒不过。一个女人孤单二十年,无依无靠,在乱世中仅靠一双手养活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呢?燕姨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阿燕,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一点都没变。”丹姑太收起泪,岔开了话题。
燕姨笑笑,“你也是啊……”
“瞎说,我知道自己,才四十的年纪,和个老太婆差不多……”她苦涩地笑笑。
“丹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丹姑太咧了咧嘴,想笑,终究没笑出来,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直落而下。
“丹姐……不如回去吧,那里毕竟是你的家啊……”
丹姑太看了看燕姨,叹道:“你就别劝我了,其实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明白着呢。虽说年纪一天天老,振华也不见回来,可是,人不就这么一个青春吗?能有这段回忆,已经知足了,再苦再贫,我也认了。”
“丹姐,过去的就过去了吧,还放在心上干吗,难不成再过个二十年带到棺材里去?你和春姐,真不知该让我怎么说,你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喉咙一酸,说不下去了。
屋子很旧,墙壁没有粉刷,露出块块青砖。一张木板床,两个大木柜,一张黑木桌子,再无其他。
“我不说了嘛,再苦再贫我也认了。”丹姑太笑笑,一脸安详。
“前些日子,我见到春姐了。”燕姨不再回避,把话题挑了出来,“她在家里日子自然过得挺富足的,只是她的寂寞也瞒不过我。虽然有养女,毕竟还是别人家的孩子,隔了层肚皮,再说,一个小孩子知冷知热侍候得再好也不可能窝心啊,最多是吃饱吃好没痛没病而已……”
“阿云可是个好孩子呢。”丹姑太打断她。
“阿云自然好,只是你们姐俩都不明白我的意思,都当我打的马虎眼是自个在唱戏呢。春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还真没见过有什么深仇大恨扛了二十年还放不下的,何况还是亲姐妹呢,要死要活的还不都是一个娘生的,还真的要老死不相往来啊?说出去也不怕外人笑话!再说,振华都走了那么多年,你们还有什么好争的?”
“整整二十年了……”丹姑太轻轻一叹,“你说得对,有什么仇恨能让亲姐妹记住二十年呢?阿燕,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在内疚。可是她那么恨我,我哪有脸面见她啊……”
“我看你们两个纯粹是死要面子,跟贵叔一个样,都拉不下那个脸,不愿意先迈出一步,那就只好死撑着喽。春姐让阿云来照顾你,说明她已经让步了,她心里还是记着你这个妹妹的。你们再这样继续下去,不是让阿云夹在中间难办吗?”
“唉,阿燕,其实我心里都明白的。你说得对,我们两个死要面子,难为了阿云……”
“对了,说到阿云,我倒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阿云怎么了?”丹姑太紧张起来。
“是关于阿云要梳起的事……”
“再过三天,她就满十八岁了,就要梳起了,怎么了?”
“哎呀,我是说,能不能让她别梳起?”
“啊!”丹姑太一惊,“不梳起?这……难啊!”
“我也知道难,我的意思是,我们去说服春姐。”
“阿燕,你想想,”丹姑太给她分析,“阿春收阿云做嗣女,就是要让她守着那份家产,把富隆延续下去。如果阿云不梳起,将来她嫁了人,我们李家的家业就要传给外人了,阿春自然不依。唉,只怪我们家没个男丁……”
“可是丹姐,你要这样想,李家只剩你和春姐两个,我想贵叔贵婶才不想用你们梳起的代价来换取家业的延续,只要李家的后人能够过得富足,他们又怎会介意是哪种方式呢,比如,招个上门阿郎……”
“你的意思是……”
“阿云已是李家的嗣女,自然要担负起供养你们的责任,但她就一定要付出梳起的代价吗?村里女子梳起大多是为了能够养活自己,不用受夫家之气。你们李家条件这么好,又何必让阿云受这份罪呢,只要她好好侍候你们就行了,至于她嫁不嫁,就由着她自己吧。丹姐啊,我是看着你们姐妹俩悲苦一生,不忍心看着阿云再受那份罪罢了。何必呢,虽说只是一个小姑娘家,起码也有选择她喜欢的生活方式的权利吧……”燕姨边说边叹息。
“唉,其实我也在替阿云可惜呢,那么水灵灵的姑娘,把她从一个火坑里救出来又推到另一个火坑里。就如你说的,真要梳起,也要是她自己的意愿才可。不然,长长一世,真是何时熬到头……”
“所以我想,趁阿云还没梳起,赶紧去说动春姐……”
“只是阿春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再说,谁去说服她啊,谁的话她都听不进去……”
“丹姐你啊。”
“我?”丹姑太又是一惊,“哼,我和她这么多年的恩怨还没了结呢,就是我肯去,她也不肯听啊。”
“为了阿云,就试一下吧,再说,二十年的恩怨,也该了结了。”燕姨看着她。
“为了阿云……”丹姑太沉思了。
鸡公崽/尾弯弯/做人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未干入下间
这首顺德民谣唱的是封建社会里妇女承受的压迫和虐待。明清后期,顺德的蚕丝业发达,许多在丝厂工作的女工收入可观,经济独立。她们看到一些姐妹出嫁后在婆家受气,地位低微,情愿终身不嫁。于是顺德一带产生了自梳女,以此来逃避、反抗包办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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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第六章 巧解旧怨(2)
勤力女/无棺材/死佐无人抬/一只床板半张席/姐妹帮手掉落海
到工厂/忙埋位/搭茧上缫要仔细/最怕巡行个个衰鬼/他成日眼睇睇/眼睇睇/朝早开工睇到日归西
自梳女多了份自由,只是仍然哀叹不断。毕竟,活在世上是件痛苦的事,女人们根本就难以拨开乌云见天日,即使见到了那么一丁点,也难以看得清明天是个什么样。阿云,自然也看不清她的明天是什么样子。
明天就是阿云的生日了,春姑太已经准备好给阿云梳起的物品。梳起是重大的仪式,更何况是春姑太嗣女的梳起,她要为阿云办得隆隆重重。
按习俗,梳起就是要永不嫁人、独身终老,一旦梳起终身不得反悔。阿云知道:和姐妹们、春姑太一样梳起,就不用依靠男人,一世自己养活自己,过的日子是自由的,当然,快不快乐,她不知道。
傍晚,她来到了石板桥,桥下依然是一片红褐色,只是她觉得,并没有上次和蓝眼睛一起看时那么美,不过是她见惯了的一大片红褐色而已。而晒莨地旁边的那条月亮河也依旧呜咽着向东流去。晒莨工人正忙碌着做最后一遍检查,待太阳一沉下西山,就可以收莨纱了。
“美丽的东西也就只有一次而已,以后我再来看,依然是这普普通通的莨纱罢了。”阿云想,明日她梳起后,这里的一切也许依旧这样,天天一样,年年相同。
“唉!”她刚叹了口气,就听到桥下有人喊她的名字,扭头一看,是哥哥阿坚。他光着膀子,身上全是汗,只有一条被晒莨水染得黑红的短裤遮羞。
“阿云!我正准备放了工去找你呢。”他朝她挥手。
“哥,什么事?”她亦挥手。
“明天你梳起,妈让我给你带了衣裳。接住!”
他挥了挥手里拿着的一个包裹,然后用力一抛,阿云忙伸手接住。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黑布做的衣服,阿云忍不住眼一红,家里自然买不起香云纱给她,但那份心意已经让她知足了。
“告诉爸妈不用担心,这里什么都有……”阿云刚朝阿坚喊了一句,就哽咽了。
“知道,妈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家里,说你已经长大了要懂事……”
“哎呀,阿云你在这里啊,赶快跟我回去,丹姑太和燕姨来了……”阿坚的话被赶来的烧饭婆泉姑打断了。
“你快回去吧,我做工了。”阿坚又挥了挥手,朝晒莨地走去。
“丹姑太和燕姨怎么来了?是不是来看我明天梳起?”
“我也不知道,快回去快回去……”泉姑像赶鸡仔般把她往家赶。
阿云刚进院子就感觉到了空气的凝重,到堂屋里一看,春姑太坐在最左边,丹姑太坐在最右边,都把脸扭向一边,谁也不看谁。坐在中间的燕姨则又急又尴尬,她看到阿云进来,马上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般叫起来:“哎哟,阿云回来了!”
“燕姨,你来啦!”阿云也故意大声叫,“丹姑太,好久没见你了呢,身体好吧?”
“好,好着呢。”丹姑太勉强笑着应了声。
“春姑太,我给你倒茶。”阿云又去招呼春姑太。
“这茶杯不还满着吗,什么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孝顺。”春姑太白了她一眼,嘟囔一句。
“哎哟,你可别冤枉阿云,她可是对你贴心得不得了。对了阿云,你说这晚上吃什么菜啊,太阳下山了,也该准备了吧?”燕姨问。
“叫泉姑煲个百合龙骨汤吧,吃了和和气气又滋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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