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独木的小桥,看到散步的家犬,也看到贴在土地上的黑油油的人。那青葱的草坡上,黄牛悠闲地啃着青草。风阵阵拂过,将挂在牛颈上的铃铛丁丁地摇响。那声音在山谷里飘荡萦绕,与清脆的鸟叫、婉啭的虫鸣、汹涌的松涛融和在一起,汇成一种大自然独有的和谐流畅的交响曲。
“这鬼地方,山高坡陡,穷得登水底,有什么值得看的?”伍魁洪揉揉鼻孔,嗤嗤地喷着鼻子,说。“我当兵到新疆,那边尽是沙子和岩坎。他妈的,刚开始到那里,鼻子里流黄水,难受得要死。一直捱了半把年,才勉勉强强地支持下来。嗯,那鬼地方倒还有点看头。那边的人也古古怪怪的,长得也特别。我当了四年兵,就他妈象坐了四年牢,好难。”
“哼,你懂得看什么风景?就凭你这样子这德性,往哪里一站,总是大煞风景。”她扭扭身子,笑笑。汽车猛地一抖,将她摔得飞起来。他急忙伸手抱住她,对她说:“莫发癫。摔死了你我怎么开交?”她挣开他的手,自己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再扭扭,坐稳了。她胃里叽哩咕噜地叫,向上翻腾着怪味。她口里涌进了很多涩涩的涎口水。她推开玻璃,将头探出窗外,让风猛烈地吹自己。然后,她收回头来,看看手表,大声说:“我们要几点钟才可以到头?吃饭的地方安排好了没有?叫他们把车停在马路上,赶紧收货。今天晚上,我们要赶回城里去,争取早点办好正经事。”
“咳。你不要担心这个。吃饭的问题,根本不需要我们安排。收木也不成问题。放信出去,说要赶忙,他们立即就屁滚尿流的扛了来交了。反正是为了几个钱。有了钱,你要他们半夜三更地爬起来,他们也绝对不会耽搁半点。这年头,就是这个样子。”伍魁洪说着,伸手在司机的肩膀上拍一掌。司机身子往前一冲,汽车突然加速,跳了几下。李梦红急忙把脑袋缩回来。“找死呀?”伍魁洪变了脸色,大骂一句。车又开稳了。“骂谁呢?”李梦红问。
“呃?哦。哦。”伍魁洪瞪瞪眼,摇摇头,说:“前面就到火坑寨了。我们到那里收过几次木,还拉了个伙计,就是带了只白狗和孙猴子坐一趟车的那个家伙。叫做吕德山,是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直人,蛮讲义气。我们今天就到他那里歇脚。妈的疤子。货呢,我们只要把车子摆在马路上,派人出去放信,放个屁的功夫,就可以收满一车了。狗日的们,这里的人家家差不多都有存货,上好的料子。嘿,有些木头足有五尺的围,挖了就是一副独木棺材。”
前面的车在加速。粗糙的路面被刨起浓厚的尘土。那乱滚的烟尘扑到李梦红坐的车头上了。使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呸!狗日的。”伍魁洪猛地推上玻璃。说:“吕德山那狗日的王八蛋想修一栋房子。今天吃了饭以后,我要喊个伙计到林场时去帮他砍几根屋柱子,都要通直的,大的。还要去找一根香椿来做梁木。嗨,你也去吧,弄几根樟木、楠木撂到车上,带回去打家具,那绝对是上好的。”
李梦红没有吱声,锁着眉头,抿着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外面,只见那天就罩在山头上、树梢上,那灰白的云朵更象开在树林上的巨大的白花。她把双手绞在一起,用力地别出响声,然后嘘嘘地吐出一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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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下午四点多钟,他们一行到了火坑寨。
吕德山的老婆是个结结实实的女人,高高大大,红红的脸,亮亮的眼,手脚麻利,走路做事总带点小跑。看李梦红和伍魁洪他们搅在一起说说笑笑,便瞪了眼,象是见到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大姐呀,你怕是跟他们来做玩的吧?山里风凉,你莫摊上个病痛。我们这里坡也高,路也陡,没一脚路好走。大意一点,恐怕要滚到人。”吕大嫂抱了一些晒干了的松木块放进灶房去做饭,见李梦红跟着她进了灶房,就对李梦红说:“一个妇道人家,和他们到山上来跑,也真是难为你。咳。他们呀,都不是好东西。我家那棒霉脑壳,鬼捉着他了,好好地日子不过,硬要和他们去跑生意,想吃快活饭。那快活饭是随便你吃的?三两黄金四两福,要有那个命。生下来是穷坯子,就莫去痴心妄想。人家古话讲得好,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讲是不是?”
“唉,摔倒了,爬起来。病倒了,治一治。人总是要吃点苦的。吃得苦中苦,才做人上人嘛。”李梦红在火铺上坐下,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火更旺了。熠熠的火苗映得她脸上红彤彤的。“其实,他们都是好人。他们讲义气,守信用,重感情。人嘛,都有想法,都盼奔出一条好路子,过几天好日子。做生意,是为了找几个活钱,人活得快活点。现在,上头有政策,允许少部份人先富裕起来。我们做木材生意,是件大好事。山里人,靠山吃山。没有人来收木,那满山的木材长成了有什么用?老百愿卖,我们愿买,价钱公道,大家发财。哪家哪户不是欢天喜地扛了木头来卖给我们呢?大嫂,我是个直人,讲话作事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千成莫计较我。”她用铁钳将火掏了几下,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要讲不是好人,那些当官做老爷的才不是好人。他们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一个个住着高楼大厦。他们天生就该享福?他们就不是爹妈生的?莫看那些人平常满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表面上一板正经,其实呀,满肚子的男盗女娼。我就偏不信这个邪。这年头,凭本事吃饭。只要有本事,就可以找大钱发大财。只要有了钱,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钱的是老大,无钱的是王八……”
“大姐,我讲不赢你。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这个人,没有头脑,一天到黑只晓得引崽做活路。”吕大嫂笑起来,眨眨眼,将一些切好的山羊肉泼进锅子里爆炒。几分钟后,她往锅里放了些烧酒,再过一会又放了些甜酒酿。一股浓浓的香味很快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是炒什么?好香。”李梦红说。
“是上回在山上安铗子,铗了只山羊,拿回来剥了,挂在坑上。你们来,没什么吃的,就炒这个喽。放点酒,把膻气除掉,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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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吃罢晚饭以后,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天很黑。月亮还没有出来,连星星都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点。山里很静。山里的风丝丝地吹着凉意。
“上路吧,伙计们。”伍魁洪打着酒嗝,拖了一把在灯光下闪着凛人的光芒的大斧头,抖抖膀子,大声吆喝着。他第一个跳到门外去等同伴。李梦红跟出去,顺手取了风衣披在身上。“你,你到哪里去?这黑灯瞎火的……”吕大嫂一把拉住她。“让她去吧,看不摔死她才怪。”伍魁洪说。“大嫂,你莫担心。”李梦红抽回手,扣上衣服,对伍魁洪笑骂道:“笨蛋。还不帮我找把电筒来?”伍魁洪从别人手里抢一把手电塞给她,转到她身后,替她抻衣领。“你就总不会心痛人?这么漂亮一个人,跟了你,你也横下心要她和你去受罪?”吕大嫂揪住伍魁洪,有点发火了。“那?要不,你莫去算了,万一滚得断手断脚的,害人。”伍魁洪斜了眼去看李梦红。
“老板,你在家休息吧,不要进山去。晚上,看不见,坡又陡,路不好走……”孙华说。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是怕我走不动,去拖累你们?我跟他可是公不离婆,称不离砣哟。”李梦红微笑着,摆了一下风衣角,拉了伍魁洪就走。“走吧,伙计们。我要看看你们究竟哪个有力气,平时只听你们吹牛皮,今天比一下。”
全副武装的男子汉们呆呆地盯着她,脸部的表情全部僵化了。他们身带斧头、钢锯、电筒、火铳、烧酒葫芦、猎枪,还带着狗。
“老板,你……伍头跟我们去就行了。”吕德山见大家都不敢动,便说。
“少啰哩啰嗦了。快走!”伍魁洪命令道。
李梦红拿着手电,跟在伍魁洪后面。伍魁洪埋着头,吭哧吭哧地走得飞快。“背时鬼,你慢点,一个人跑那么快干什么。赶去投胎呀?”她累得有些喘气,忍不住就小声叫他。他等她跟上了,放慢脚步,跟她说着悄悄话,慢慢地走。男人们不敢再随随便便地说粗野话,都绷紧了嘴,跟着走。“记住了,切莫到私人的山上去砍木。要砍就砍国家的。大老板,砍不垮。”她扭头大声向男人们宣布纪律。
“不会。我带路,从这边上去。绕过两座山头,那边是国家的林场,有很多上好的料子。”吕德山本来一直跟在她身后,瞪着眼在保护她的,见她走得竟然很稳,便放下心来,冲到前面去了,回头还说:“伍头,你照顾好老板。”
晚秋的时节,山坳上刮起的风很大也很凉,呜呜地刮出太多太重的阴冷和萧条。黢黑的山只看见一高一矮的影子。附近的树木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只见黑涯涯的一片。窸窸窣窣的草响混杂在风声里。狭窄陡峭的花阶路夹在足足有人高的枯燥的芭茅草中间,既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通向何处。山下的村庄里,电灯亮着,似乎若明若暗的还熠闪着。恍惚中,令人有从天之更高处俯视天上星火的幻觉。偶而有一两盏灯光束极强,便倨傲地冲上来,很有些将长剑倒在地上而直杀上天庭的气势。
村庄里的狗发现了他们,便嚎叫起来。狗叫声汇成一曲狂歌,撕破了山中的宁谧,凭添了更多的恐怖和阴森。他们带的两只狗并没有回应,而是在草丛里嗅着,警惕地搜索、前行。
“把手电熄了。”很显然,是手电光暴露了他们。李梦红说完,眼前一片漆黑,身子闪了一下,闪点摔进黑洞洞的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有多深的山沟里去。伍魁洪粗大的手劈过来,一把扭住她的膀子往里一撂。她被摔进他的怀抱里。她背梁骨上竟沁出一排冷汗。“它又来了。”她在他耳朵根边悄悄地说:“什么?”他没有会意,大声地反问:“什么又来了?”她牵住他的手摇几摇,小声骂:“畜牲。”
“你……妈的。我送你回去。”他降低了音调,说一句,就要拖她转身。“你呀,你。”她笑了,撇下他往前走。他也笑了。
(待续)
四十一
“到了。从这里进去,走五十米,那里有一块坪地。我们先休息一下。十二点钟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县城。那时月亮才出来。今天月亮圆。”吕德山站在比人还高的芭茅草中对伙伴说。这座山林真是封得紧,几乎没有路径。树高。草深。整片的幽森繁茂。就算是六月的大白天,这里也是不见天日。“为了帮我修栋破房子,害得兄弟们半夜三更来受罪,真是太不好意思。先谢谢老板,先谢谢伙计们。今后有事,哼一声打个招呼,我姓吕的要是敢装憨不帮忙,就不是爹妈生养出来的。”
“废话!不是爹妈生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还想自称神仙下凡了?”李梦红啐一口,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大家轰地畅笑起来。
这是亚热带地区。这是一片遗存的古老森林。这片林地里有水杉、银杏等多个品种的珍稀植物。就在吕德山他们村庄的路口上,一左一右长着两株无比粗壮的银杏树。林子里的树木很多有一个或两人合抱那么大。枝干上爬满了苔藓和蕨类。种类繁多的藤类缠在树枝上。
“在这里歇一气吧。”伍魁洪在一团草丛里一阵猛踩猛跳,将乱草放倒,压平,让李梦红先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刚要点火,想想,把烟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妈的,抽不得烟。万一失火烧起来,那不是开玩笑的。”他往手心里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液,抓住斧头朝某个方向摸着走。有人将手电擦亮了给他照明。
“老山,这根杉木做中柱最合适。就放倒它。你们给我打亮。”伍魁洪伸手去剥那棵树上的鳞片。那棵树直径约三十公分,很圆,很直,的确不大不小正好做房屋的正柱。只见他弯下腰,再弯腰,扎着马步,双手阴阳互握斧把,将斧头背到脑后,然后猛的用膀子撂头,将斧头狠狠地砍没在树干里。“嘿。人是贱骨头,走这里边来还冷凄凄的,摔几斧就暖和多了。想不冷,就得出力气做事。”他大声说。
大家各自打着手电去伐木。李梦红站起来,握着手电给伍魁洪照明。丁——丁——的伐木声在黑暗的森林里飞起来。但虎吼雷鸣般的松涛一阵高过一阵,把什么响声都洇没了。
“喂,你看树上是什么?”她晃晃手电。
“毛虫。”他看都不看。
“上面。”她把手电移开。
“你……青藤。”没了灯,他没办法再摔斧头,只好昂起头来跟着手电光看去。
“他们唱山歌是怎么唱的?你会唱吧?”她昂着头,往上看。“藤缠树,树缠藤呀什么的……你唱给我听听。好不好?”
“这个山歌嘛……”他把斧头放在地上,手抓住斧把支撑住身体,缓过几口气,压低了嗓门,说:“我另外唱几句给你听吧。”清清嗓子,他就唱了起来:“哥得看见妹打菜,妹也得见哥砍柴。哥喊喔吼‘妹喔吼’,两个喔吼‘就拢来。”他唱完,摇摇头,骂一句:“他妈的,老了,忘记了,嗓子又不好,唱不出来。”然后,他背起斧头,又要往树干上劈。
“格格……”她头一回听他唱歌,而且是唱情歌,心弦突然间颤颤地宛如被电打被药麻,好难受好舒服。“这歌不好。我叫你唱树和藤,你偏去唱什么喔吼‘,野蛮得很。另唱一段给我听。”他嘿嘿地笑几声,说:“疯婆,莫癫了,快给我打亮,莫耽误时间。”她把手电摁熄了,逼他道:“你唱不唱?你不唱,我就不亮灯,干脆把手电扔到草窠里去。”
身边没有其他的人。
“你爱听,我每天晚上都唱给你听。回去再唱吧。都他妈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这么轻轻狂狂的,让人家晓得了成笑话。”伍魁洪叹着气,放下斧头,在草堆上坐上来。她摸黑靠近他,抱住他的手臂,便听到他呼呼地在出粗气。
“是不是累了?先休息一下。”她挨着他坐下,伸手抢掉他准备打火的打火机,再抢了他嘴上的香烟扔出去很远,又说:“你轻轻地唱。”他说:“忘记了”双手往后脑上一抱,就要躺下去。她揪住他的下身,揉几揉,轻笑道:“唱不唱?”他哎唷地叫着,双手一撑,挺起身来,骂一句“老不正经”,清清嗓音,然后用略微有些沙音却很厚重的男音唱起来:
“生要连,死要连,哪怕情妹变神仙。妹变神仙我变鬼,神仙也怕鬼来缠。妹变山中千年树,我变葛藤缠登尖。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生要连,死要连,生死相连万万年。”刚落音,他拍拍巴掌就要起身。“完了”他说。她跳起来,揪住他,接连掐了几把,嘻嘻笑骂道:“不要脸的老骚公,难怪那些小妖精眉来眼去地老是要逗你,原来……”
“嘘……”他拨开她的手,偏着头听听,让她把手电熄了,拖着她往草丛里钻,然后叫其他人隐蔽。“有人来了,可能是守林的。”她第一个钻进比人高的芭茅草丛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刚往下蹲,突然碰到什么东西,吓得跳起来。两只小鸟扑扑地在草丛里钻,竟飞不起。她胡乱撂起的风衣形成一张罩子,将小鸟罩住了。伍魁洪使劲拉她一把,迫使她蹲下。其他的人就在他们附近的草丛中潜伏下来。她还在动。伍魁洪用力按住她。
有人撩得茅草哗哗响,晃动着手电渐行渐近。“是在……我听清楚了……好象是在……”隐约听见有人说话。李梦红咬牙挣脱了伍魁洪的大手,捂住风衣,自己伸手往里面摸。两只小鸟都还在。她一手抓一只。小鸟发出了尖利利的叫声。她发出的响声引来了几束电光。分拨茅草的声音更近了。伍魁洪瞪直了眼,抓了斧头就要冲出去。吕德山、孙华及其他喽啰们也手持武器准备拼斗。她双手往上轻轻一张。两只放飞的小鸟扑啦啦地钻出草丛,飞进森林中去。透过草梗的缝隙,只见那摇晃手电的人往后一摔,滚了个四脚朝天,叫一声“妈呀,”然后才爬起来。“妈的,原来是两只麻雀。”在后面一点的人定定神,不屑地道:“你胆子也太小了。”另一个说:“这边没人,往那边去看看吧。”几束手电光调转方向射到别处去了。“算了,回去睡吧。”带头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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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李梦红找一支树丫插进土里,然后将手电挂在树丫上,让手电的光束正好对准伍魁洪砍树的部位。她缩缩脖子将双手也缩进衣袋里。山里的风呼呼地猛吹,从天上从地底从草木之间甚至从生命自身的内部根源,搜刮出太多的寒意。她将风衣的衣领翻立起来,仍然挡不住寒风的偷袭。冷得她筛糠似地打寒颤,牙巴骨磕得达达地乱响。她蹲下去,掏出香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其实很刺激的。她看着嘿嘿地使劲的伍魁洪,不禁卟哧地笑出声来。
伍魁洪撂下斧头,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把她嘴上的烟抢过去猛吸几口,又还给她。
“看不出来啊,你还蛮经得起风吹雨打嘛。”他调笑着,说:“这风毒得风。又不敢烧火。”
“滚远点。做你的事去,少噜噜嗦嗦地磨洋工。”她将烟蒂摁在泥土里,踩上脚用力碾几次,再盖上一块小石头,冲他说:“快去。我冷得快受不住了,真的闹出病来不是好玩的。”
他摸摸她的脸,使劲地抱她。他出了汗,全身热火火的。她紧紧地搂住他,吸吸鼻子,问道:“背时鬼,你千万莫欺负我,好不好?”
“又来了。”他说:“你把我伍魁洪当什么东西了?只要你不欺负我,就算万幸喽。”
那边吕德山喊道:“伍头,快一点,我们硌断了。”随后听吱吱嘎嘎哗啦啦地响一串。
“王八蛋。”伍魁洪纵身一跃,扑到自己砍的那棵树边,双手抱住树干,埋下头,扎好马步,呃呃地叫几声,猛然摇几摇,跳开,背对着李梦红,“嗨!”地发一声狠,推得那棵快被砍断的大树叭嘎——哗啦啦地就倒下来。他飞快地撂着斧头,剔去枝丫,砍断树尖,便完成了任务。
那边吕德山提议到:“伙计们,大家来一趟不容易,再剁两根樟木送给老板打家具,手脚麻利点。”
“算了,算了。怎么好意思麻烦大家呢?家具,我到商店去买吧。”李梦红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就要走。“你们先扛到坪地去,休息一下,喝几口酒,就下山吧,时候不早了。”
“买的家具都是用纸板做的,不中用,哪里比得山上的真正樟木家具呢。”吕德山说。
“算了。从这里的下山去,路不好走。万一把哪位兄弟摔死了,我这趟买卖就大亏本了了。”她钻进茅草丛,回头又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心领了。”
“我们已经砍好了。”黄大运和吕德山他们跑去一会儿,扛来几栋被截成两米长的樟木、楠木、檀木。“走吧,伍头。”
大家吆喝着,扛了木头,磕磕碰碰地往回走。过了一会,到了山脊上,有一块空坪,不长草,也没有木,纯粹是干沙土。“好了,就在这里歇歇气吧。”伍魁洪扛的木头最大也最长,爬了一趟坡,累得嘿呼嘿呼扯气不上颈。他咚地顿木头,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烧火。”
“烧火就会引人来。”李梦红说。
“咳,他们早就睡得象死猪了。”伍魁洪见没有人动,爬起来,在附近的草丛中抓了几把枯草扔到空坪上,引火点燃,又回头去找树枝。他还砍了几枝金樱子架到火上烧。空气中便轻淡地飘起了缕缕糖香。火苗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男人们喝着糯米酒,讲起俏皮话,天南地北地瞎吹乱扯,倒也十分浪漫。
突然,两只狗呜呜地闷叫起来。吕德山摸摸狗背,小声训斥道:“叫什么?莫叫。”狗便不吱声了,只是来来回回地在火边走。
“来人了。”吕德山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显而易见,燃起的篝火已经明示这里有人。“你们扛了木料快走,我和魁洪留下来。”李梦红说。大家急急忙忙扛了木料往山下跑。李梦红抢过一支猎枪,叫吕德山命令两条狗留下,才四平八稳地坐下,抱着酒葫芦狠狠喝了一口酒。
伍魁洪站起来,朝有手电光的地方望几望,转身,跑进火里乱踢乱踏。不一会,火就被他踏熄了。“拿着。”李梦红见火灭了,将猎枪朝他扔过去。他一把接住,问:“怎么?”
“你是来找牛的。牛在山上看丢了。”她按吕德山告诉的用狗的诀窍,往两只狗的脑袋上轻拍一下。那两只猎狗仿佛离弦之箭,朝晃动手电光的地方猛扑过去。“开枪!快开枪。”她扭头见伍魁洪站直了没动,骂道:“饭桶!”
“……”伍魁洪仍然不动。
“我来。”她抢过猎枪,将枪口朝天上,然后“轰”地放了一枪。枪的响声震得山鸣谷应,震得她身体直打幌。“你还不快点追上去?死猪一个。”她再次将猎枪扔给他。
不远处已发生冲突。是狗和人之间的冲突。
“妈呀——我……”有人拉枪栓。但紧跟着就听到更加惶恐加凄厉的叫声:“是豺狼?”或者“妈呀,救命!”“我的枪……哎哟。”
伍魁洪拖着枪迎上去,打一声唿哨,嘴里不断地叫着狗的名字:“玉!疯!”两只凶猛的猎狗听到呼唤,停止了进攻,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妈的,叫你们帮我找牛,满山的乱跑什么?白养了几年……噫,你们是搞么子的?”
“我枪毙你。”对面的人厉叫着,手电光一扫,发现了伍魁洪。“你?这是你的狗?”
“后生哥,你们是搞么子的?有没有看见我的牛?一头大黄牛牯,放在塖上,没有回家,来找了一天都没找着。”伍魁洪凑近了,才发现是三个穿着制服的林业公安干警。
“找牛?你找什么鬼牛呀……”说话的人昂起头看。天上已经有月亮出来了,虽然不很明亮,还是寒寒的闪着兴。“哎哟”
“把枪放下!”从后面钻出两位护林员来,很紧张地命令伍魁洪。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其中有两个被狗咬伤了。伍魁洪依言把猎枪放到地上,苦笑道:“这下怎么搞?我的狗误以为你们是偷牛的了。”其中一个可能是负责的年轻人说:“我们以为你是偷木的,所以才过来看……你的狗……喂,你们伤得怎么样?回去吧,快去治伤,莫耽误了。嗨,真倒霉!要不是怕影响干群关系……算了,跟他讲不清楚。反正是公费医疗。走吧,互相扶着点。”
“几位干部多原谅,多原谅。嘿嘿……”伍魁洪又点头又哈腰,把几位林业公安送走了,然后才慢吞吞地回到空坪上。李梦红还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在原处等他。吕德山他们一伙人也从附近的草丛中钻了出来。
“走吧,妈的。你们还回来做什么?找死呀?!”伍魁洪在烧火的地方又踢踏几遍,没有发现半点火星了,才停下来。“你们今后做事要用心点,不然要死的。”他恶狠狠地说着,埋着头第一个往山下跑。李梦红没有叫他,咬着嘴唇,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吕德山扛着木头还打着手电给她照路。按理说,他们成功了。可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再也笑不起来,闷闷地扛木头,闷闷地走路,都憋着劲。
夜更深风更大寒气也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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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野猫和夜鸟的声声哭号在夜色里纠缠。呜咽的秋风沙沙地拍打着人家窗棂上破败的贴纸。月亮已经升起来,冷冰冰的,圆溜溜的,拖着长长的云影,象是一个无论衣衫还是面容都异常苍白的踟蹰在旷野坟地的披发幽灵。
李梦红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里间的火铺房去。吕大嫂已经去睡了。但火铺上还燃着火。鼎罐嗞嗞地叫着喷白雾,水开着。李梦红找了只茶缸,抓了一把茶悠地长嘘一口气,看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点。她一拍凳子,呼地站起来,披上风衣,走到外面,对正在和三个司机扯闲谈的伍魁洪说:“怎么?你站在这里车就装好了?要是路上掉了一栋木,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一旋风衣卷起一阵风,挺着胸昂着头就朝马路上去。伍魁洪带着三个司机,不声不吭地跟着她走。“你呀,不是我硬要说你。”她变了口气,柔和地说:“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就分不清轻重缓急呢?这生意是我们自己的。你不理事不用心,光靠我一个人,能成什么事?男子汉大丈夫,讲话做事要有点男子气概。“
伍魁洪哼哼,把手电熄了。他们已经到了马路上。路上停着三辆车。男人们正用铁丝在车上捆木料。大家见李梦红来了,都闭了嘴不说话。月亮很圆。但在月光下要分清楚谁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还是比较困难。“动作要快。捆得要扎实。等一下我们就要上路。太晚了,就要误大事了。那些狗日的王八蛋在路上等着我们呢?”她大声说着,从口袋里扯出一沓钞票,分别塞给三个司机。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扭头问伍魁洪:“周环光呢?他为什么不来?”他愣一愣,答道:“没找到他,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死了。”她没再说什么,将一个提包递给他。提包里有几条香烟,有雇工的工钱。
“伙计们,路上要多留心点,莫闹洋。出了问题,我要你们把做种的都割了去喂狗。”伍魁洪把香烟拆开,一包一包地扔给正在干活的人。然后他大声说:“先下来领钱。歇一口气。等下才有力气使劲地捆。老山……”
男人们纷纷爬下车来,围住伍魁洪。钱都是用红纸分别包好了的每份一样多。大家接了钱,呸呸地吐口水在手指上,数几遍,折成卷,塞进荷包里,狠狠地捏捏荷包角,然后点上烟卷,嘻嘻哈哈地胡说八道起来。
“这包烟好吸,也难吸。”李梦红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在车辆边上用手电来回地照看车上装满的木材。“用心呢,吸不完。不用心呢,一支也吸不下,当心别呛死了。”
“误不了卯。”男人们爽快地说。
“哼。”她踱回来,拍拍一个年轻司机的肩膀,挑逗地说:“今天累了,也没有睡好,回去叫你老婆好好地伺候你,轻松一下。”
“我奈不何,躲都躲不快。”司机干笑两声,稍微闪闪身子。“老板莫挖苦我了。”
“嗯?家里的奈不何,外面的搞得火热,什么东西?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坐牢。你还想立牌坊呀?”她继续调笑着。男人们窃窃地笑着,都站住不动。“怎么?都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去把货装好?”见男人们都爬上车去了,她回头对伍魁洪说:“走吧,去跟吕大嫂道个别,好好地安慰她几句,送她一笔钱,下次我还要来的。她修房子,要钱用。”
男人们见她和伍魁洪走远了,便放肆地胡说八道起来。“这个婆娘真的不是人。”这边的说。“她妈的,可能是什么妖精变的。”那边的说:“要不然,她从哪里弄出来这么多花不完的钱?”另一个嗤笑道:“哪里来的钱?卖来的。人啊,只要泼辣将两块脸不要,什么事都办得出来。俗话讲得好,猪不要脸,半精半肥,人不要脸,百事可为。”不知又是谁在另一辆车上提醒道:“少讲话多发财。她听到了,要收拾你的。”随后又说:“现在的人,谁都一样,只不过有大有小,有多有少。如果你那两块脸值钱,你还不是早就卖了。”先说的那人恨声道:“怕她?拼着我不要她那几个屄痨钱。她能奈我何?惹我脾气发了,撕破她那两块臭肉。”旁边的人说:“不简单啦,兄弟。这个臭婆娘,刮毒得很。你要是得罪了她,不死也要脱层皮。上次门龙坳有个伙计反她的水,怎么样?咔嚓,咔嚓。稀里糊涂被打断了手,还反被栽成一个抢犯抓进牢头去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呃呃,还是哄她点。反正是图她两个钱。她的钱是来得容易,用得大方。只要不惹火她,和她一起混,日子还是好过的。这臭婊子,养了很多人,三教九流、五马六道。连伍头和毛行长都活活地怕了她,你算老几?拈来没有灯草重,杀了没有酱油滴。”
“咳,这是个大脑壳,专门搞国家的,搞当官的,对老百姓还是相当仁义。”先头说话的那人变了语调,说:“我们要有她那份本事,也不至于听她训崽一样的骂人了。”
“老百姓有什么给她的?国家才有钱。”
“喂,你那小崽长得标标致致地,不如送她玩吧。说不定她让你发笔大财。”
“妈的,少作孽了。尽讲他妈的屁话。”
“喂,莫吱声。她来了……”
李梦红双手插在衣袋里,匆匆地走来,对着车上大叫:“还没扎好嘛?早先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快扎好。扎好了就开车。”她一辆车一辆车地叮嘱,检查。
“准备开车。”伍魁洪对司机说。
吕德山两口子也急急忙忙赶到车边来相送。“别走了,歇一晚吧。”吕大嫂拉住李梦红的手。“大嫂,我们今天匆匆忙忙地来,又匆匆忙忙地走,害你累了一天不说,还害得你连觉也睡不好,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今后你要是有空啊,就到我家去玩一回。你一定要去哟。到时候,我叫车来接你。”李梦红笑嘻嘻地说。
“走了,走了。啰哩叭嗦的。”伍魁洪已经钻进驾驶室里去了,伸出头来,大叫:“今后还要来的,又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呸,你这乌鸦嘴,总也讲不出一句好话来。”李梦红抽回手,扬手撩一撩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伸手给伍魁洪拉。“轻点!手都快拉断了。”
吕德山跑过来,双手捧了一块用薄膜包装的黑糊糊的什么东西送到车窗边。“老板,山里没有什么东西孝敬你。这腿山羊肉是从火坑上取下来的。你拿回去吧,炖了吃,很香的。”
“这……算了吧。你留下来待客。”
“爽快一点,快拿上来吧。”伍魁洪越过她,伸手抢过来,就塞到座位下面。“好了。老山,我们走了。你回去好好陪你老婆睡觉。”
三辆大货车同时发动起来。呜呜地嚎叫声非常难听。随后,汽车灯亮了,象毒蛇的长信吐出去很远。月亮也升到了中天上。如水如灰的月光泼洒在路上、车上、树木上。
“这鬼天气,搞得不好就要出差错的。”伍魁洪坐在司机身边,双眼盯着远处如幢幢鬼影的小灌木,信口就说。司机一怔,脚踩到刹车,听凭发动机轰轰地叫,就是不开车。在月光下,那些树木在风中左右摇曳,不断发出稀哩哗啦的响声。“我有个兄弟在广东潮州当过兵,是开车的。他回家来讲。那年他们和越南佬打仗的时候,咳。他们部队送武器上前线。怕出事,就特意找了个老兵开第一辆车开道。嗨。那天也是个明月琅琅的夜晚,也是这样灰扑扑看得见又看不清。他妈那个巴子,才开出几十里路。噫!那老王八蛋把车停下,不走了。问他为什么。他讲看见一个人,一身雪白。车让右边,那人也往右边。车让左边呢,那人又一飘一荡地往左边。他胆寒了,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熄了火下车去看,卵毛都没有看见一根。等他回到车上去。那人影子又出现了,看不到脸,只见无手无脚的长长的一个,飘来飘去的。”伍魁洪见车原地不动,哼了一声,懒懒地躺下,又大声说:“带兵的连长知道了,气得鬼火万丈,大骂‘冲过去、是人是鬼都不怕。破他妈个鸡。’嗨。那连长是个广东佬,他看见了那影子,一抬手就撂一枪去。呸,什么都没有了。枪是压邪的。”等了一会,见这车还是没开动,他惊呀地说:“怎么?车坏了?妈的,不要怕死嘛。听我讲个鬼门子,就吓得尿瀌裤子了?那怎么行?你给我乱开。乱开乱好。越小心,越出鬼。我们两个都死得,你还死不得吗?开车!开快点。管他妈的是死是活。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是不是?”
“你少无头无脑地乱讲。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成了什么啦?”李梦红又气又好笑,忍不住了,使劲往他大胯上揪一把,嗔骂道:“憨包。你就不会讲几句中听的?满嘴的鬼话横话。不会讲就少讲话,闭上眼睛睡觉。”
“嘿嘿。”伍魁洪笑笑,不敢再说了。
后面一辆车呜呜地冲过来,挨着他们的车停下。那车窗里钻出一个光光的小脑袋。“老板,你们的车跑中间,等我到前面开路。”孙华说完,指挥货车开走了。路上卷起浓浓的灰尘。“开车吧,该走了。”李梦红轻声说。
司机干咳了几声,刹车一松,车子就跑起来。“嘿。我这车上坐着谁呀?我不怕。”司机其实真的非常紧张了,额头上沁出了一排汗珠。“遇到闹鬼还不要紧,就是怕遇上活人。在贵州蓝田,有几个王八蛋专门在路口上拦车,把玻璃打碎。不停车,他们就扔土炸弹。狗日的们,抢了钱就跑,抢不到钱就把司机打得半死不活的,拿了汽车零件去换钱。嗨呀,现在火车上才是乱呢。上次我去韶关,就看见有几个人拿刀子在车厢里一个一个地搜身抢钱。他妈的,现在这些人,想发财,又没有什么正当的门道,就乱搞。现在的政策,好固然是好,就是人都管不住了,私心也被煽动得膨胀了。人人都想发财,人人都只顾自己。这人呀,要是一个心思地只想自己,越想就会越邪门,就会变,变成毫无人性连猪狗都不如的怪物。老板,你说是不是这样?”
“要把毛主席抓治安的办法用到现在来就好了。”伍魁洪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跟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呢。“老邓有老邓的优势,老毛也有老毛的绝招。他们要合在一起才行。”
“够了。”李梦红突然厉声打断他们的话题。“你们算什么?一不当头,二不当尾,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政策好?越乱越好。我越能赚钱就越好。只要我富甲天下,哪怕他天大乱亡党亡国,都与我毫不相关。”
“这样下去,有钱的人就会争权,就要出乱子。这种搞法是富了私人穷了国家的。”伍魁洪很不服气,但又不敢硬顶,叽咕到。
“早先几年,你就是反革命,斗死你。”
“……”伍魁洪一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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