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座寺院后面,你到那儿去比武?”
“不错。”
“我劝你别去。”
“为什么?”
“太危险。一个残废人去那儿把手脚都弄得直挺挺的我能理解,但一个好端端的人去那儿弄得缺胳膊少腿的,我看大可不必。”
“你说就在后面,是向左拐还是往右拐?”
“不必,你可直接穿过我们寺院。”
武藏谢过了小和尚,穿过寺院厨房,进入后院。后院中有片大菜园,只见土路松软,两边种着油菜、胡萝卜、洋葱之类。有个老人正在挥锄除草。那老人躬着腰,聚精会神地看着锄刃及地面,武藏只能看到他那如雪的眉头。除了锄头偶尔碰上石子的当啷声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武藏认定这个老人就是本寺的。本想上前攀谈几句,但见老人是那么专心致志,打扰别人怕是不太礼貌了。
当他静静走过时,突然意识到那老人双眼的余光正盯住自己的双脚,虽然那人既没有动身也没有张嘴,可武藏却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一种类似云中闪电似的东西向他袭来。这决非白日做梦他确实已感觉到了那种神秘之力正穿刺着自己的肉体。武藏一惊,纵身跃在空中,感到一阵激动,好象刚刚躲过了剑矛的致命之击。而当他回首再顾时,那老人仍是背对着他,有节奏地锄地声亦未间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躲过的那种神秘之力使他惊得发呆。
到了宝藏院门口,他仍感到奇怪。在等侯差役通报时,他想,为春和尚还很年轻,听小和尚讲,稻荣法师已年迈得几乎忘记刀枪了。但——前面寺院中发生的事一直在他脑中徘徊。
武藏又大声叫了好几次,仍不见院中有人出来。他看到门口有面大铜锣,便敲了几下,这才从寺院深处传来了应答之声。
一个膀粗腰圆的和尚到了门口。由于他接待象武藏这样的人已习以为常,所以他只瞟了武藏一眼。
“来此有何贵干?”
“求见寺主。”
壮和尚说:“请进!”接着向门边做了个手势,间接地建议武藏应该洗洗脚,那儿有一桶清水,旁边有十几双又脏又破的鞋子。
武藏跟着和尚走过一条宽大的走廊,进了会客室。室内可闻到香火味,透过窗户,可看到大蕉树的阔叶。除了刚才那个巨人接人待物的风度之外,看不出这特殊的寺院与其他寺院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那巨人又回来了,交给武藏一个登记簿和一瓶墨水。“写下你的名字,在哪儿学的艺,属什么门派。”他说话的样子就象是在指点一个小孩。
武藏翻开登记簿,在最后一个登记人的名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及其他必要情况,只是空着自己师傅的大名。
这个壮和尚对此当然十分感兴趣。
武藏的回答与在吉冈道场时的一模一样,说是在父亲的指点下练过棍,但练的不好。在下决心习武之后,他就拜天地万物及天下高手为师。
“嗯,你大概也知道。从第一代寺主起,宝藏院就以枪法而闻名四方。这儿的训练极其严格,对任何人都毫无例外。你最好先看文簿头上写的是些什么。”
武藏重新翻开簿子,看了看簿首的几句话:“告到此习武者,如万一伤残或死亡,本院概不负责。”
“我同意,”武藏微微一笑——这是一个武士的基本常识。
“好,这边请。”
道场气派宏伟,厅中圆柱之粗大为武藏前所未见。横梁上还依稀可见昔日金壁辉煌的痕迹。
来访者当然决不只他一个,在那儿坐着的已有十几个人。还有好些武士,好象纯粹是为了观战而来的。他们全都注意着一对人在持棒较量。武藏无声地坐在一角,没有一个入朝他那儿瞄—眼。
道场墙上的标记表明,如果任何人要用真刀真枪过招,挑战照样可以接受。现在这一次用的是长橡树杆。如挨上一下,不死即伤。
最后,在较量的两人当中有一人被抛了起来,跌落在地。当他一瘸一拐地败下阵来时,武藏见他的大腿已肿得象水桶粗了。他坐不下来,只好吃力地靠一条腿蹲着,把另一条受伤的腿伸向前面。
“下一个!”习武场上的得胜者叫着。那副神态傲慢非常。他那和尚长袍系在身后,浑身肌肉过分发达,似乎肿胀了一般。手中直握的那根橡树棍,少说也有一丈长。
一个象是刚来的武士应声而起,他用皮带勒紧袖子,大步朝习武场走去。到了墙边,那武士挑了一杆长戟来到一动不动站着的和尚面前。按照惯例,他们相对鞠—躬。但这—躬几乎还未鞠完,就听到那和尚如野狼般地一声大嚎,橡树棍立即重重地砸在挑战者的天灵盖上。
“下一个!”他又站回原来的位置叫着。
一切都结束了,刚才那个挑战者完蛋了。两个和尚走上前去,拽着袖子及腰带往下直拖,后面留下一道唾涎与鲜血的小槽。
武藏起初认为这和尚就是寺主为春,但坐在旁边的人告诉他说不是,他叫安城,是一个资历较高的门徒,是宝藏院“七大支柱”之一。为春和尚本人从不与人过招,因为挑战者们总是先倒在这些“支柱”面前。
“再没人上了吗?”安城和尚横握长棍吼着。那个高大的专管接待的和尚拿着登记簿一个一个地看着来访者的脸,一个个地问着。
“不,今天不了……我改日再来。”
“你怎么样?”
“不啦,我今天精神不好。”
他们都一个个地变了卦,武藏看到手指头点到了自己。
“你怎么样?”
“有请!”
“此话怎讲?”
“我敢较量。”
当武藏站起来时,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目中无人的安城此时已从习武场上退了下来,正兴致勃勃地与众僧谈笑。但另一个挑战者出现后,他脸上出现了厌烦情绪,懒洋洋地说:“你们谁去替我一下。”
“还是你去吧,”众和尚催促他。“就只剩一个了。”
安城让步了,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习武场的中央,重新握住那根闪亮的黑木杆,立即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但却背对武藏,攻击它方!
“呀——嗨!”他一个大鹏展翅,跃向后墙,猛地用长杆刺了开去。尽管这习武墙刚换过新木板,还是被安城的橡树棍戳了个对穿对过。
“哟——喔!”他又得胜地怪叫一声,拔出橡树棍,手舞足蹈地退向武藏。武藏走上前来,手中只是拿着把木剑,无声地站着,看上去好象还有点吃惊的样子。
“准备!”安城叫着。
窗外传来一声干笑。“安城,你这个傻瓜,看!这不是你该攻击的对象。”
安城并未收势,看着窗户吼道:“谁在那儿?”
笑声仍在继续,接着在窗口出现了一个人头,那闪光的头顶及雪白的眉毛,就象是一具金银铸造的古董。
“这对你没好处,安城。现在还不是时候,让这个人等到后天,等为春回来再说。”
武藏也把头转向了窗户,看到的是刚才在前面寺院菜园中见到过的那位老僧的脸。可他刚认出来,那闪光的头便不见了。
安城听了老人的劝告,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武器。但当他与武藏的眼光再次相遇时,又把老人的劝告丢在一边了。
安城又握紧了木杆,武藏问道:“准备好了么?”
武藏的请招使安城发起狂来。你看他肌肉如钢,闪闪发亮,一身轻功,更非寻常!腾挪跳跃,闪烁不定,整个身子,象是海浪上一片抖动的月光。
武藏还是静立不动,没有摆出什么特别的架式,只是双手向前握剑,看上去十分平常。
安城摇着头,大概是要抖落如泉的汗水,大概是要抖落老僧的告诫!他来回变换着位置,试图引发武藏。但武藏还是不慌不忙。
安城—声尖叫,棍随声至,武藏一剑化开,随即一剑奉上。
“怎么回事?”
安城的师兄师弟们急忙拥了上去,在倒下的和尚身边围成一圈,大乱中竟有人被木杠绊倒在地。习武场上一片惊慌。
一个和尚站了起来,手上与胸前都染上了鲜血,疾声高叫:“药,拿药来,快!”
“你用不着药了,”老人又出现在门口,他脸色愠怒。“我如果认为药可以救他的命,原先就不会阻止他了,白痴!”
谁也不管武藏了,他无事可做,只好准备回到前门去穿鞋开路。
老人跟了上来,“慢走!”
武藏回头答道:“喊我吗?”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请随我来。”
武藏跟老和尚走进了习武厅后面的一个方形小室,此室四壁无窗,只有一个门进出。
坐定后,老人说:“应该这儿的寺主来见你的,但他有事外出了,大概得两三天才能回来,所以今天我只好代表他。”
“多谢了!”武藏鞠了一躬。“对今天的良好训练我很感激,但又为刚才的不幸事情深感歉意。”
“为什么?该怎样就怎样。你在过招前不是也作好了那种准备吗?别想这件事了。”
“安城伤势如何?”
“他当场就死了。”老人说话时呼出的气使武藏觉得如冷风拂面。
“你叫宫本武藏?”
“对。”
“跟谁学的武功?”
“我并未承师。小时候跟父亲学过耍棍,之后在各方武士那里请教过。”
“你看起来已得要领。但就是力气太旺了,太旺了。”
武藏认定对方是在夸自己,脸都红了。“啊,不,我还很不成熟……”
“不是那个意思。你过旺的力量是个问题。你必须学会控制它,使它变弱。”
“什么?”武藏大惑不解。
“你还记得刚才穿过菜园时,我正在干活吧?”
“记得。”
“当你见到我后,突然一跃而逃,是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那样干?”
“不知怎么的,我那时只觉得你会用锄头作武器击我的双腿。虽然你的注意力看起来好象集中在地上,但我的整个身子都感觉到了你那灼人的眼光。我觉得你那眼光中充满了杀气,好象你正在寻找我的弱点,伺机而攻。”
老人笑了。“当你离我还有四、五丈远的时候,我就嗅出空气中的杀气了,我不得不防。如果是个农民从我身边经过,我只是一个地道的种莱老人而已。你感觉到了我的敌意, 那只不过是你自己的反应。”
第二十一章
武藏的看法是对的,他甚至还未与这位老人交谈,就知道他决非等闲之辈。现在,他强烈地感觉到老人就是师傅,自己是徒弟,开始在老人面前变得毕恭毕敬。
“谢谢您给我的教训。请问您尊姓大名,在院中如何称呼?”
“啊,我不是宝藏院的。我叫日干,就是前面那座寺院的方丈。”
“我明白了。”
“这个寺院的方丈稻荣和我是老友,自他开始习枪之日起,我们就常在一起练。”
“听说现在这个院的寺主为春和尚是您的徒弟?”
“是的,可以这么说。一个寺院,弄得迷恋武功胜过了崇拜佛祖,实在是佛门之不幸。但人们认为如果让宝藏院枪法失传,又甚是可惜。无奈之下,我把枪法传给了为春,让他作了寺主。并且亲手再传第二人。”
“我能否等到为春归寺?”
“你想与他过招?”
“既来了,我还是想看看寺主如何使枪。”
日干自责地摇了摇头,“那是浪费时间,这儿实际上没有什么好学的。”
“是吗?”
“刚才你与安城交手时,就已经看到了宝藏院的枪法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如果你真的还想学点东西,那请看我的眼睛。”
日干和尚耸起双肩,头部朝前微倾,双眼盯住武藏,那眼睛似乎要从眼窝中跳出来。当武藏与他对视时,日干双眼的瞳孔中闪烁着红珊瑚般的火焰,接着渐渐变得蓝天般地深沉,这火焰使武藏头脑焦灼、麻木。他不敢正视了。日干方丈爆发出劈干柴般的咯咯笑声。
一个小和尚进来耳语了几句,日干才把眼光收住,并吩咐道:“端进来。”小和尚用托盘端来一木盆米饭。日干方丈盛了一碗递给了武藏。
当武藏拿起筷子时,他又感到了日干那灼人的目光。他真不明白这种眼光的穿透力是禅宗老佛固有的呢,还是日干方丈以后练成的。当他咽下一口泡菜时,他觉得泽元和尚的拳头又似乎在向他打来,门口的长枪似乎要向他刺来。
离开寺院之后,红辣椒对舌头的刺激还未消失,使武藏还可回味那泡菜的滋味。这当然不是他受到的唯一刺激。更大的刺激是,他觉得自己这次在宝藏院是被打败了。“我输了,”他抱怨自己,在一片柳杉林中缓步而行,“别人比我强多了。”一小群花鹿被他的脚步声惊起,飞快地跑过前面昏暗的树林。
“在体力的较量上,我是赢了。但在离开寺院时,却有一种被打败的感觉。为什么?难道这是表面的胜,内在的输吗?”
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了条太郎,他赶紧折转身子往回走,宝藏院中,还是灯火通明。当他通报之后,一个守门和尚伸出头来淡淡地说:“怎么?忘了什么东西?”
“对,明天或后天,估计会有个人来找我。请告诉他我就在边猿泽附近,叫他上那儿的客栈去找我,好吗?”
“好吧。”
由于回答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武藏感到那和尚的态度很勉强,于是又加了一句:“那是个小孩,叫条太郎,他很小。请一定把我的口信对他讲清楚。”
武藏又走在刚才走过的小道上。“这是我被打败了的证明,我甚至把给条太郎留口信的事都忘了。我是败在那老方丈的手下的。”武藏一直很沮丧,虽然他赢了安城,但为什么一见到日干,就感到自己象个不成熟的孩子呢?怎样才能变成天下第一剑?今天的经历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在过去二十几年中,猿泽与犀河下游之间的地区发展很快,兴建了许多住房、客栈和商店。最近,德川政府派大久保长安来管理这个地区,在附近设立了管理机构。城镇中央是一块华侨居民区,主要以卖汤元为业。现在生意兴隆,正朝猿泽方向发展。
武藏站在闹市区,不知往哪儿去住宿为好。客栈虽然到处都是,可他得考虑花销,同时,还要考虑到离大路尽量近一点,这样可以让条太郎比较容易找到他。
一阵汤元味飘来,使得刚刚在庙中吃过饭的武藏又觉得饿了。他进了一家汤元馆,要了一大碗汤元。这可不象宝藏院的辣泡菜,味道使武藏十分满意。
一个小姑娘给他倒了杯茶,并很有礼貌地问:“你今晚准备在哪里投宿?”武藏不熟悉这儿的情形,见有人主动攀谈,乐得听听别人的建议。那小姑娘告诉他说,这个店主有个亲戚,他有私人房子,欢迎他去住。还没等他回话,小姑娘就跑走了。不一会儿,她又把老板娘找来了。老板娘带着武藏走入一条静静的胡同,在一家门前停下来轻轻叩着门,并对武藏说:“这是我姐姐的家。”
一个少女跑了出来,他们很简单地耳语了几句,小姑娘便很满意地带着武藏进入了第二道门。到房子里面—看,只见陈设极好,不象个普通客栈,这使武藏不安起来。他不知道一个这么富有的人家为什么还要接客。他问那少女,少女笑而不答。吃过饭,洗过澡,躺在床上的武藏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翌日早晨,他对少女说:“有人会来这儿找我的,我能在这儿多住一两天等找我的人来吗?”
“当然可以,”姑娘笑了,根本没问这房间的主人就满口应允了。不一会,女主人来向武藏问好来了。
这女人三十岁左右,皮肤很细嫩,长得很好看,当武藏为满足好奇心,问她为什么要接客时,她笑着回答说:“告诉你吧,我是个寡妇,丈夫生前是个演员。我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面很害怕,因为周围到处都有为非作歹的浪人。”她继续解释说,虽然街上到处都是酒店与妓院,但那些穷武士对这些消遣不满意。他们常向本地年轻人打探情报,然后去围攻那些没有男人的房子,他们美其名曰“拜会孀娥。”
“简言之,”武藏说,“你是收我这样的房客为你当保镖罗?”
“好啦,就象我所说的,这所房子里没有男人。请随便些,想住多长时间都可以。”
“我明白,我希望在我呆在这儿时,能使你觉得安全。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在这儿等一个人,不知能否把我的名字写在门外?”
那个年轻寡妇一点也不怕叫外人知道她这儿住着一个男人,她很乐意地同意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官本武藏”几个字贴在门外。
第二天,条太郎没来,倒是有三个武士来拜访武藏。他们推开了阻拦的少女,直接上楼来到了他的房间。武藏一眼就认出了这三个人,当他在宝藏院与安城和尚比武时,他们全都在场。好象与武藏素有交往似的,他们坐在武藏周围,然后开始对武藏极尽其吹捧之能事。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其中一个说,‘我相信,宝藏院以前绝未发生过这类事情。想想看,一个不知名的人,只那么一个回合就把’七大支柱‘之一给打倒了,这可不是别的支柱,而正是那骇人的安城和尚本人。“另一个接着吹捧道:”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所有的浪人都在互相打听谁是宫本武藏。那天,宝藏院可丢了大脸啦。“
“你肯定是全日本的第一剑侠!”
“而且这么年轻。”
“毫无疑问,前程无量。”
“如果不在大名手下尽职,真是浪费天才。”
他们一个劲地吹捧着,只是在喝茶、吃点心时才住一下口。由于要抓紧时间吹捧,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糕点屑落在地板上到处都是。
武臧被他们的吹捧弄得很不好受,眼光不时地从左边移到右边。有好一会,他一直表情冷漠地听着,等待他们大肆吹捧的势头减弱下去。当发现他们一直不愿调换话题时,武藏只好主动接触正题,开始问他们的名字。
“对不起,我叫山添段八,过去一直在蒲生领主手下,”第一个说。
另一个接着说:“我叫雄友万缘,已精通木仙剑法,对未来还有些抱负。”
“我叫安川安兵,”第三个轻声笑着说,“象我父亲一样,一直是个浪人。”
为什么花这么长时间闲扯呢?看样子还得再问他们。武藏接着便问:“你们找我大概总有什么事吧?”
这几个人起初—惊,但接着马上承认他们此行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安兵说:“我们计划在春日山脚下搞点‘公众娱乐’,是想用一连串的武术对打教给人们—些武术知识,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一些打赌的机会。”
安兵接着说,场子已搭起来了,前景看样子不错。但不管怎样,他们总感到还需要一个人。如果只有他们三个,一些真正有本事的武士可能会去砸场子,这就意味着他们那拿血汗换来的钱可能会被抢走。他们认为要是武藏参加了就非常合适。如果武藏入伙,不但可以均分红利,而且在表演期间可以免费吃住,这样他就很容易赚一大笔钱以供将来云游之 用。
刚开始武藏对他们的瞎扯还有点兴趣,但听着听着就厌倦了。他打断他们的话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没必要再谈了, 我没有兴趣。”
“为什么?”山添段八问,“为什么不感兴趣?”
武藏那年轻人的脾气上来了,说:“我不是个赌棍!”他郑重地声明,“我是用筷子吃饭,不是用剑吃饭的人。”
“什么?”三个人异口同声,觉得受了侮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懂!笨蛋!我是个武士,即使是饿着肚皮,也要保持一个武土的尊严。现在请你们离开这儿。”
这三个人中,有一个气得嘴巴歪着,另两个气得面红耳赤。他们大声说:“你会后悔的!”但他们自己知道,三个人合起来也不是武藏的对手。为了挽回面子,他们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并试图使武藏明白,他们跟他没有完。
象前几个晚上一样,月光如水,只有几丝云彩。年青的女主人由于武藏在此安歇而放心多了。她精心地为武藏准备好酒菜,并与武藏一起吃饭。武藏只吃的香甜欲醉。但回到卧室往地板一躺,脑子里就又想起了日干方丈。
“这是个侮辱!”他自言自语。他总是这样,败在他手下的,就象泡沫一样会在他脑子里消失。但要是有谁比他强,或者感到有谁比他更有力量,那他就总是忘不了,总是想着要在哪一天设法超过他。
“侮辱!”他又说了一句。他在骚首苦思,考虑怎样才能变得比日干长老更出色?怎样才能使自己正视那种神秘的、超自然的目光而不退缩?近两天来,这个问题一直在缠着他。
日干长老告诉他,说他的力气太旺了。就是这句话使得他的脑子纷乱如麻,因为他悟不出它的真实含义。难道力量不是一个武土最重要的东西么?不正是力量的超越才使得一个武士比另一个武士更胜一筹?日干长老怎么说它是个缺点呢?
“也可能是,”武藏想“那老僧是在捉弄我。大概是见我年轻,丢个谜给我猜,我越猜不出,他就越乐。”
每逢这种时候,武藏就怀疑在姬路城堡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明智的。原先,他从未为理解一件事情而苦恼。但现在,无论发生一点什么事,如果找不到恰当的解释,他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原先他凭直觉办事,现在哪怕是接受一点很小的事情,都要先完全理解它。
他身上的那股蛮力已被驯服了,但日干长老还是说他力气太旺。老方丈是不是指的自己那种凶猛的搏斗气魄呢?这老方丈真能感觉到这种气魄的存在吗?
楼梯上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沉思,少女出现了,后面跟着条太郎。那孩子—屁股坐在地板上,长叹一声,“累死我了!”
“找我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把我找得好苦!”
“你没到宝藏院去问?”
“问过,可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武藏眉头一皱。“你来了,我很高兴。”
“这是吉冈道场的答复。”他交给武藏一根竹管。“我找不到本位田复又钵,只是请他住房中的一个人把口信转给他。”
“好,去洗个澡,他们在楼下会给你饭吃的。”
武藏开始读信。信中说吉冈晴十郎在等着第二次较量,如果武藏不守诺言,来年不按时到场,那他在京都就会成为笑柄。这些拙劣的吹牛话,看样子不是出自吉冈晴十郎之手。
武藏把信撕成碎片投入火中,顷刻间,那灰烬便象蝴蝶在飞舞。
吉冈晴十郎说的是“较量”,但实质上是一场生死决斗。来年,谁会象这封信一样化为灰烬呢?
第二天早晨,麻雀一叫,条太郎就起了床,武藏也起得很早,因为他要走了。
正当他穿衣时,年轻寡妇来了。她感激地说:“看样子你急着要走,我缝了两件衣服给你,作为一点礼物。”她给武藏看了看手中的衣服。“这是一件和服与一件斗篷,不知你喜欢不喜欢,但我希望你穿上。”
武藏吃惊地看了一眼,觉得在这儿只呆了两天就受别人这么多酬谢,有点过意不去。但那女人已走到他身后,帮他把手伸进了袖子。穿上衣服后的武藏看到那衣料的优良质地,更觉得不安,特别是那件斗篷更是名贵,一定是从中国进口的。
“你穿上正好!”寡妇叫了起来。
条太郎嫉妒地看着,突然对她说:“那你准备给我送点什么?”
“你要什么东西?”
他跑到会客室的墙角边,从勾子上取下一个唱戏用的女妖面具说:“我就要这个。”
虽然她在笑,虽然她没有生气,但武藏看出了这位女主人不愿与这个假面具分别的神情。
武藏怀疑这个假面具对这位女主人有什么特别意义,便试图要条太郎还给她,但条太郎已穿上鞋站到了门外,武藏也急着要走,领了女主人的好意,收下了礼物。那女主人一再说,无论他什么时候再来,一定要在她们家住几天。
正当武藏系鞋带之时,汤元馆的老板娘跑上楼来。“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还没动身,太好了。现在可不能走。快,快回楼上去吧。”女人声音发颤,就象是身后有恶魔逼着似的。
系完鞋带,武藏冷静地抬起头问:“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么可怕?”
“宝藏院的和尚听说你今天要走,十几个和尚扛着长枪到般若平原截你去了。”
“啊?”
是的,那个寺主为春和尚也在内。我丈夫认识其中的一个,问他们去干什么。那和尚说有个人曾在这儿呆过两天,叫宫本武藏,今天离开奈良。他们去半路上拦他。“”我知道了,“武藏不动声色地问,”你说他们准备去般若平原截我?“
“这不能肯定,但他们是朝那个方向去了。有些人告诉我,不只是和尚,还有一大群浪人,说是要抓住你,押回宝藏院。你说过宝藏院的坏话或是做过什么侮辱他们的事吗?”
“没有。”
“有人说,和尚们愤怒至极,因为你雇了一帮人,到处张贴取笑宝藏院的诗句。说你因为杀了他们一个和尚便到处吹牛放炮,洋洋得意。”
武藏的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记起那天他拒绝了三个浪人的邀请之后,他们是何等地生气。可能是他们贴了些坏诗,然后又嫁祸于他。
他突然站起来说:“我还是要走。”
当他朝大门走去时,寡妇流着泪赶了上来,求他再躲一个晚上。
“如果我再呆一个晚上,你这儿肯定要遭殃。”
“我不在意,”她坚决地说。
“不,我一定要走。条太郎,向太太道谢。”
第二十二章
条太郎悲伤地跟着师傅,觉得每走一步就离死亡更近一步。大道两边乌鸦成群,这使他更为恐惧。
奈良已远在身后,透过柳杉树,已可以看得见通往般若山的微微倾斜的平原了。
条太郎与师傅正朝着宝藏院的和尚们要伏击他们的地方走去,他心里真有点想不通,这儿到处都有藏身之地,为什么他们不藏在两边的庙里等待时机呢?他无法摆脱将与师傅永远分手的预感,谁知武藏马上就要与他分手了呢。“我想你最好留在这儿,如果我带着你,可能你也会受伤。”
武臧没有再回过头去看一眼条太郎,但听到了条太郎的抽噎声。树林渐渐稀了,在通往美笠山的岔道上,发现有个人正扬着手跟他扪打招呼。
“喂,武藏,你往哪儿去?”
武藏认出了向他走来的是山添段八。他心中虽然明白段八是要把他诱入陷阱,但表面上他跟段八打招呼时还是十分热情。
山添段八说:“很高兴碰见你。为那天的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两只眼睛却在察言观色。“希望你忘掉它。你现在上哪儿去呢?”
“我想走过伊贺,再上伊势大道,你呢?”
“我到月漱去办点事。”
“那儿离柳生城堡不远,是吗?”
“是呀,你应该去。见见柳生领主。”
“我认为柳生领主不可能跟象我这样的浪人攀谈。”
在般若山附近,武藏发现一个小丘上有烟火出现。
“—股烟有什么奇怪的?”山添段八说着,挪到了武藏的左侧。
武藏指着烟火说,“这烟火有点可疑。”
“可疑,什么可疑?”
“可疑,你心里明白,就象你的脸色那样。”武藏厉声说道,突然那钢铁般的手指抓向段八。
一声尖叫打破了荒原的沉寂,段八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他只注意抓来的钢爪,不知什么时候剑已被武藏抽掉,接着被武藏举在空中,一下摔了个嘴啃泥,再也爬不起来了。
远处传来一声报警的叫喊,小丘顶上出现了两个人。
武藏手中的剑在阳光下闪亮,鲜血顺着剑往下直淌,他径直向小丘走去。到了小丘顶上,发现山下烧着一堆火,火旁围着三十来个人,山添段八的同伙安川安兵和雄友万禄都 在其中。
“他来了!”其中一个叫着。
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的人—下子都站了起来,其中一半是和尚,一半是浪人。武藏出现在人群中激起了无声的愤怒。安兵和万禄在讲着,比划着段八是如何被杀死的。浪 人们、和尚们都威胁地看着武藏。所有的和尚都握着长枪,黑色的袖子已经卷了起来,准备为恢复寺院的荣誉,为安城和尚报仇而动手了。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古里古怪,如同一帮从地狱来的魔鬼。
浪人们围成了个半圆圈,这样不仅可以看清格斗,还可以防止武藏逃跑。
这种防范看起来是多余的。武藏既没准备逃跑,也没准备后撤。他径直向他们走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似乎时刻都可能向任何人猛扑过去。
—阵不祥的沉默,双方都在凝视着逼近的死神。武藏脸色灰白,注视着那一对对复仇的、闪着毒光的眼睛。他在选择攻击目标。
浪人们与和尚们都没有武藏这么紧张。他们众多的人数给了他们信心,他们是乐观的。当然,没有哪一个人愿意最先受到攻击。
站在和尚队伍中最后的一个闪到武藏的右边。
“武藏,我是为春,”他高叫着,“有人告诉我,你趁我不在时杀死了安城,然后又到处张贴嘲弄本院的诗。这是真的吗?”
“没有!”武藏也大叫着,“如果你是个佛门弟子,就只应该相信你自己的亲眼所见。你要用你的脑子去考虑问题。”
这正如火上加油。大伙叫了起来,说与他谈话是浪费时间,现在该动手了。浪人们狂热地支持他们,他们叫着、喊着、手中的剑舞着,煽动着和尚们出枪。
武藏看准了站在他左边的这帮浪人是只想动嘴,不想动手,便转向他们喝道:“你们准备上前?”
所有的浪人都退了一步,每个人都以为武藏那双杀人的眼睛正盯住自己。只有两三个不怕死的在原地未动,伸直着剑表示应战。
一眨眼功夫,武藏象只斗公鸡一样地向其中一个扑去,只听得象拔瓶塞似的“砰”地一响,地上便染了一滩血,接着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
武藏的剑在空中飞舞,鲜血、脑浆,指头,手臂伴着剑在空中横飞。
浪人们本来是来看热闹的,并未准备参战,但这一弱点正好使武藏首先拿他们开刀。刚开始,他们还聚在一起,认为和尚们马上会动手救他们的。但见武藏一下杀了他们四、五个,和尚们还是按兵不动,剩下的浪人们全乱了套。他们舞着剑乱刺一通,不时使他们自己人伤着了自己人。
这时的武藏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仿佛是置身于某种朦胧的梦幻之中。在这杀气腾腾的梦境里,他只觉得自己的肉体、灵魂和战剑凝成了一体。父亲的教训,关原战场的实践,各个道场的理论以及山水的恩赐,都在驱动着这个飞速移动的肉躯。他变成了一股旋风——一股超脱了肉体的旋风,卷向那向山下溃逃的浪人……
一个和尚在数着自己的呼吸次数,计算着这短暂的战斗时间。他只呼吸了二十次,战斗便结束了。
武藏身上溅满了血,地上、草上,甚至连空气都染上了血。随着一个浪人的一声尖叫,剩下几个未被杀死的四散奔逃。
条太郎一直站在一旁为师傅祷告。“老天爷,助我师傅一臂之力吧,他是个好人。”但当他看到血不是从师傅身上流出来时,他的声调变了。“看啦,我师傅不是个懦夫,他在揍他们!”就在他高兴之时,宝藏院的和尚开始向武藏围了过来。“坏了!师傅要遭难了。”条太郎忘记了一切,象个火球般地朝这血腥之地滚来。
为春寺主一声令下,“上!”顿时杀声震天。一群光头和尚如群蜂出巢,蛮不可挡。各种形状的长枪——圆的、扁的、十字形的、倒钩形的在空中哗哗作响。他们一个个拿着得心应手的武器,要在今天的实战中一试锋芒!
武藏紧紧地握着剑,剑上的血已使剑柄发粘。为了防止被围困在中心,他后退了几步严阵以待。刚才的搏斗使他有些头昏,血与汗已使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决心死得壮烈,如果他真的会死的话。
使他惊奇的是,和尚们总不向他出枪,而是象—群疯狗似地咬向他们的同伙!毫不留情地追杀着那几个剩下的浪人。企图唆使和尚们把长枪刺向武藏的可怜浪人,有的被刺中嘴巴,有的被撕成两半,直到杀得一个不剩。
武藏怎么也想不通,和尚为什么要杀他们的支持者?为什么又杀得这么凶残?虽然他自己刚象头野兽般地杀过人,但此刻也不忍心看到布衣和尚杀戮浪人的惨状!看到了他人的兽性使他自己恢复了人性。
有人在拖他的胳膊和腿,他往下一看,只见条太郎在流着放心的泪。
一切都结束了。寺主来到武藏面前,有礼貌而不失尊严地说:“我想你就是宫本,见到你很荣幸。”他身材高大,面色和善,武藏多少有点被他的仪表慑服,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知擦着剑上的血而说不出话来。
“让我自己介绍一下,”和尚继续说,“我是为春,宝藏院院主。”
“那你就是枪法大师罗!”武藏说。
“你初到寺院时我不在,很对不起。徒弟安城的枪法让你见笑,十分惭愧。”
对安城的行为表示道歉?武藏觉得是否要掏一下自己的耳朵。他更糊涂了,仍不明白和尚们为何要杀浪人,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过来,”寺主说,“洗洗身上的血,你需要休息。”为春和尚把武藏领到火边,条太郎紧随在身后。
众和尚把一大块棉布撕成条条在擦着枪头,擦完了的慢慢聚到火边,若无其事地与为春和武藏坐在一起。他们开始闲扯了。
“看那儿,”一个和尚指着前面说。
“啊,乌鸦开始吸血了。”
“为什么不吃肉?”
“会的,只要我们一走,它们就会立即开宴。”
恐怖的逗乐就以这种懒散的方式进行。武藏的印象是,如果他不开口问,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看着为春和尚说:“你知道,我认为你们到这儿是来杀我的,我已下决心能杀你们多少就杀多少,直到我自己被杀死为止。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为春和尚笑了:“我们没有理由把你当成盟友,但我们的真正目的是想做一次清洁。”
“你们称刚才发生的事为‘做清洁’?”
“对,”为春指着远方的地平线说,“最后等日干方丈来向你解释。那肯定是他来了。”
在平原的另一边,一个骑马的人对日干方丈说:“你这么大年纪还能行走如飞。”
“我并不快,是你太慢了。”
“你比马还敏捷。”
“为什么不呢?我是个人嘛。”
老方丈徒步陪着一帮骑马的人向烟火处奔来,那五个骑马的人是政府官员。
和尚们耳语着:“是老方丈。”他们后退好远,隆重地站成队形,象是举行神圣的仪式似地迎接日干方丈及其随行人员的到来。
日干方丈的第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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