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宫本武藏
作者:'日' 古川英治 刘敏 译
内容简介:
武藏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有关他的著作相当多,其中以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最具代表。书中谈剑道的修行与禅悟,点出了剑客在对决之时,平时所仗恃的权威、知识、情感都与生命无关。吉川从剑客观照的陈述,推及个人唯有彻底认真的态度,才能解决生命的困境。这部书,二十年前读来觉得可敬,二十年后的今天,仍是点滴在心头。
本书的主角武藏,终其一生皆在为这种本能之苦而战斗。宿命之苦永无止境,武藏生存在浩瀚无涯的天地之间,相形之下,他的剑渺小得犹如一根针。虽然如此,剑却代表了武藏内心的形象。
正文
第一章
竹城躺在无数尸体之中。
“整个世界都发疯了,”他摸模糊糊地想着。“一个人也可以象一片枯死的树叶,在秋风之中飘荡。”
他看着自己也象是一具死尸,曾几次试着抬起头来,但只能使头刚离地皮。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我在这儿躺了多久呢?”他真不知道。
飞蝇来了,围着他的头嗡叫。他要赶蝇,却无抬手之力。两只手臂都硬挺挺的,象身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似乎一动就要碎。“我一定昏迷好长时间了,”他想。
低沉的黑云不详地飘过天空。昨天午夜至黎明时分,特大暴风雨开始袭击关原,现在已是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午后。虽然台风已经过去,但阵雨还不时地浇落在无数死尸上,冲刷着竹城那仰面朝天的脸。每当阵雨浇来,他的嘴巴就象鱼嘴那样一张一合地饮着雨水。他想,“是檫洗死人嘴唇的水吧?”他头脑麻木,思绪如疾飞的阴影。
他的一方战败了,这他知道得很清楚。小早川秀秋,他原认为这家伙是同盟军,却早已与东军勾结。叛军在曙光中转而向石田三成的部队发起攻击,战争达到了高潮。叛军接着攻打其他指挥官——宇喜多、岛津和小西的部队,此时西军的崩溃已成定局。在半天的战斗中,解决了这个国家今后由谁统治的问题。统治者是德川家康,强大的江户大名。
姐姐与村中其他熟人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我正在死亡。”他想着,并无一丝悲伤。“死就是这个样子吗?”他觉得已被死的宁静所吸引,就象一个小孩迷恋一团火焰。
突然,他身边的一具尸体抬起了头。“竹城!”
他脑中的想象停止了,就象是刚从死亡中醒来,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转过头去。这声音,他肯定,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声音,他竭尽全力使身子稍为抬高了一点,挤出刚可压倒大雨的声音:“复又钵,是你吗?”然后身子又倒了下去,静静地躺着、听着,“竹城,你真的还活着?”
“是的,活着!”他突然从嘴中发出一声大叫。“你呢?最好你也没死。我看你敢死!”现在,他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显出一丝微笑。
“我不敢、不敢死,先生。”他喘了一口气,用双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旧友爬去。他试图抓住竹城的手,但却只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对方的小指,就象是小孩们做勾手保证时那样。他又爬进了一点,这才把对方的整个手抓住。
“我真不敢相信你活着,我们是唯一的幸存着。”
“别说得太早了,我还能不能起来呢。”
“我帮你,让我们离开这儿。”
突然,竹城咆哮着把复又钵按在地上。“快装死,大麻烦来了。”
大地如开锅一样沸腾了。透过他们手臂与地的隙缝,他们瞄见一股旋风正朝这边卷来。更近了,数队乌黑发亮的骑兵正如飞般地朝这儿狂奔。
“狗杂种,他们又回来了!”复又钵大叫着抬起膝,似乎就要冲上去。竹城抓住他的踝,差点没折断他,使劲把他按了下去。
不一会儿,马队过来了。数百只泥巴蹄子按队形跑着,粗暴地践踏在倒下的武士身上。骑在马上的人嘴里叫喊着,身上的盔甲与武器撞击着。他们来了一队又一队。
复又钵肚皮贴地,双眼紧闭,竹城却仰面朝天,双眼死瞪。马群离他们之近,以至使他们可以闻到马的气味。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真是奇迹,既未被踩伤,又未被发现。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后,有好几分钟都沉默不语。
“又一次幸免!”竹城叫了起来,把手伸向复又钵。拥抱着大地的复又钵这才慢慢转过头来,露出宽阔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大嘴。“有人是我们这一边的,肯定是。”他声音嘶哑地说。
这对朋友互相搀扶,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算站了起来。慢慢地,他们穿过战场,朝着安全地带——一片有树林的山丘走去。他们衰弱极了,跌跌撞撞、肩搭肩蹒跚而行。肚子感到饿了,他们开始搜寻食物。有两天,他们靠野栗子及伊吹山中湿坑里可吃的树叶充饥。这虽可填肚子,但竹城的胃却太疼了。复又钵感觉更坏,吞下去只觉肠子乱翻。无食可填肚,无水可解渴了。但就这样,复又钵还是感觉到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九月十五日的暴风雨是秋天台风终结的标志。现在,只是在两夜之后,悬挂在那无云夜空的,已是一轮如雪的冷月。
他们两人都知道,行走在月光下的大道上是何等危险,那些搜寻逃兵的巡逻队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身影。这个冒险的决定是竹城作出的,因复又钵现在是这样的沮丧,他说宁可被抓住也不愿多走一步,看来除了冒险之外,别无它择。他们走几步,歇会儿,就这样慢慢地移动着,朝他们认为是朝樽井的方向移动着。
“你能行吗?”竹城这样反复问着。他一直用手搀扶着朋友。“你还好吗?”朋友急促的呼吸声使他担心。“要歇会儿了吧?”
“我没事。”复又钵试图表现得勇敢些,但他的脸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苍白。虽然他还拿着他的长矛作拐杖,但还是无法移动步子。
他一次又一次谦虚地道歉。“对不起,竹城,我知道是我才使我们的行动如此迟缓。我真对不起人。”
前几次道歉,都被竹城用简单的“别提啦”几个字顶了回去。最后,当他们停下来做较长时间休息时,竹城朝朋友大声说:“听着,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一个。是我把你弄到这般境地的,记得吗?记得我是怎么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我是怎么最终决定去做一番事业,怎么好让我父亲大吃一惊的吗?我永远也不能忍受今天这种事实——到了父亲的归天之日,却让他肯定我不会办成什么大事。我一直想显显神通呢,哈哈!”
竹城的父亲,无二斋,曾在伊贺的新免武士手下当过差。石田三成募集军队的消息刚传入竹城的耳朵,他就确信这终生难得的机会到了。他的父亲曾是个武士。他渴望上战场,渴望证实他无敌的气概,渴望着他杀死敌方将军的消息象野火蔓延一样在村中传开。他拼命想成为一个在人们心目中算数的、受到尊敬的人,而不是这个村中的捣蛋鬼。
竹城的一席话使复又钵想起了这一切。复又钵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当时也是那样想的,不只是你。”
竹城继续讲:“我要你和我一道来是因为我俩无论干什么都在一起。但你母亲那个样子真可怕,她大声叫着,逢人便说我发了疯,不是个好东西!还有你的未婚妻小津、我的姐姐和大伙儿,都说村中的男孩应该呆在村中。啊,他们可能有他们的道理,我们都是独子,如果我们被杀死,家中就无人继世。但谁在意呢?难道还有其它活路吗?”
他们偷偷溜出了村庄之后,就确信在他们自己与战斗英雄之间再不会有什么其它的障碍。当他们到达新免营地时,不管怎么样,他们看到了战争的现实。他们被明白无误地告知他们将不会成为武士,至少是不会在一夜或数周之内。那可不管他们的父亲曾是武士与否。对石田或其他将军来说,竹城与复又钵只是一对乡巴佬,比那些偶尔接触过长矛的小孩强不了多少。他们最多只能被作为一名大兵留下来。他们的职责是,如果可以被称为职责的话,那就是携带武器、饭盒和割草工具去割草,成群地在路上干其他活儿。偶尔也出去巡逻。
“武士,哈!”竹城说,“真可笑,大将的头!我甚至还未接近过一个敌方的武士呢,更别提大将了。好啦,总算一切都过去啦。现在我们干什么呢?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如果那样,我就永远再无脸去见你母亲和小津了。”
“竹城,我并不因为我们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而责怪你。我们败了,这不是你的过错。如果说有人该受到谴责的话,那就是那个两面派小早川。我真想亲手宰了那个狗娘养的。”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站在一个小平原的边缘,望着被暴风雨摧毁了的平原景色,没有房屋,没有灯光。
这里只有众多的尸体,按他们倒下时的原样躺着。有一具死尸的头掩在草丛里,另一具尸体躺在小溪中,还有一具死尸与一匹战马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雨水已经刷尽了血迹,死尸在月光下显得象鱼鳞一般。只有秋天的响钟与蟋蟀在他们四周祈祷。
如泉的泪水在复又钵脸上划出白道道。他发出一声重病人的叹息。
“竹城,如果我死了,你会照顾小津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觉得我正在死亡!”
竹城急促地说:“如果你那样感觉,你就真会那样的。”他激怒了,他希望他的朋友更强壮些,以便有时可以依赖一下他。当然不是肉体上的依赖,而是精神上的鼓励。“来吧,复又钵,别象个好哭的孩子。”
“我母亲有人照顾,但小津在世界上却孤单单的。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我很对不起她。竹城,答应我吧,如果我不在她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她。”
“住嘴!痢疾是不会死人的。迟早我们会找到一间房子。一找到房子,我就会把你安置在床上,再给你弄些药。别再说出那些该死的胡言乱语。”
再往前一点,他们看到成排的死尸倒在地上,仿佛一个整师团的部队被歼灭在这里了。即使面对这般流血的场景,他们的眼光依旧冷漠如故。他们无所谓地看了一眼,又停下来休息了。
当他们刚刚喘过气来的时候,他们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尸体堆中移动。他们吓得缩回身子,立即伏下身子用眼偷看,全身感官都进入戒备状态。
有一个影子在做迅速的跳跃运动,其状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当他们定神再看时,那影子伏在了地上。起初,他们认定那一定是个敌方迷路的武士,并迅速做好了打一场危险遭遇战的准备。但使他们大为惊奇的是,那个武士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看起来十三、四岁,身穿圆袖和服,窄窄的腰带上虽有几处补丁,但却是金色锦缎的,质地优良。在这一片尸体中间,姑娘的出现确实古怪。她查看了一下四周,用猫一般精灵的眼睛怀疑地盯住竹城他们俩。
竹城与复又钵都在纳闷:到底是什么使这个好看的小姑娘深更半夜来到这卧尸藏鬼的战场呢?
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盯住她。终于竹城问:“你是谁?”
她眨了几下眼,跑开了。
“站住!”竹城大喝一声。“我只是问你一下,别走。”
但她还是走了,如同一道闪电消失在夜空,只有那古怪而恐惧的铃声,渐渐地在黑夜中越来越弱……
“会是个鬼吗?竹城若有所思地大声说着,双眼空对茫茫薄雾。
复又钵耸了耸肩,干笑了一声。“如果这儿真有什么鬼的话,我想那鬼就是我们这些士兵,你说是吗?”
“但原她不是我吓走的,”竹城说,“这地方附近可能有村庄,她给我们引了个路。”
当他们走近发出灯光的农舍时,发现这农舍有些特别。其一,它的围墙虽脏但厚实;其二,残存失修的前门显得古老而宏大。
竹城走上去轻叩大门,“家中有人吗?”
没人回答。他又试了试。“这个时候打搅您真对不起,但我的朋友病了。我们不会给您找什么麻烦。他只要休息一下。”
听到里面有人耳语。一会儿有个声音对外边说:“你们是来自关原的逃兵,是吗?”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是的,我们是伊贺新免将军的麾下。”
“走开,你们如果在我们这儿被发现,我们就麻烦啦。”
“听我说,象这样麻烦你,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但我们已走了好长时间。我的朋友需要休息。”
“请走开!”
“好吧,如果实在要我们走,我们就走好啦。但你能不能给我朋友一点药?他的胃肠情况很坏,我们无法继续行走。”
“啊,我不知道……”
一两分钟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还有一小铃的叮当声,渐渐地消失在屋子深处。
就在那时他们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透过侧边的窗户在注视他们。
“明美,”她叫了一声,“让他们进来吧,他们是大兵。德川的巡逻队不会在这些无名小卒身上浪费时间的。”
明美开了门。那个女人,自我介绍叫绪子,开始听竹城讲他们的来历。
等他们讲完自己的故事以后,他们被允许在柴草房中安歇。复又钵得到了木兰花碳粉和洋葱稀米粥,几天之后,他就可以安稳地入睡了。竹城则日夜受在他身边,用便宜的酒精医治着腿上的伤口。
大约七天后的一个夜晚,竹城和复又钵坐着聊天。
“她们可能在做某种买卖。”竹城说。
“我可顾不上管她们是干什么的,我只为她们让我们住进来而高兴。”
但竹城已动了好奇之心。“这母亲年纪不大,”他继续说,“奇怪的是,她们两人生活在这大山之中。”
“恩,你不认为这小姑娘看上去有点象小津吗?”
“她身上有些东西叫我能想起小津,但我认为她们俩实质上相差很远。她们俩都很好看,长得不相上下。你认为我们刚见到她那会儿她在干什么?深更半夜在尸体中爬来爬去,但看起来却没一丝烦恼!我还能回忆起她那个样子。她的脸冷静而安详就象这些在京都做成的玩具娃娃。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复又钵做手势叫他安静一点。
“嘘,我听见了她身上那小铃的声音。”
明美轻轻的叩门声真象啄木鸟的啄树声一般。
“复又钵、竹城,”她柔声叫着。
“谁?”
“是我!”
竹城站起来开了门。她进来了,端来了一盘药与食物,并问他们感觉怎么样。
“好多啦,谢谢你和你母亲。”
“妈妈说,即使你们好多了,也不要高声谈话,也不要外出行走。”
竹城代表他们两人说:“实在对不起,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
“啊,那没什么,不过你们一定得十分小心。石田三成和一些其他大将还未抓到,路上到处埋伏着德川的军队。”
“是吗?”
“虽然你们只是些士兵,母亲说如果窝藏你们,我们会被逮捕的。”
“我们会默不作声的,”竹城回答说。“如果复又钵的鼾声太大,我甚至会用破布盖住他的脸的。”
明美笑了,转身朝外走,并说:“晚安,明早见。”
“等一等!”复又钵说,“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再谈谈?”
“我不能。”
“为什么?”
“妈妈会生气的。‘”为什么怕她?你多大啦?“
“十六岁。”
“看起来没那么大,真有十六岁吗?”
“谢谢你这样说。”
“你爸爸在哪儿?”
“我没有爸爸。”
“对不起。那么你怎么过日子呢?”
“我们做艾绒。”
“是你在皮肤上烧,用来除痛的那种药吗?”
“是的。这儿的艾绒是有名的。春天,我们从伊吹山砍回艾蒿,夏天,我们把艾蒿晒干。在秋天与冬天我们再作艾绒。我们在樽井出售,四面八方的人都买它。”
“我想你们并不需要男人来做这件事。”
“好啦,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我最好走。”
“别走,再呆一小会儿,”竹城说。“我还有个问题。”
“请吧!”
“那一夜,就是我们刚到这儿的那一夜。我们在战场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十分象你。那就是你,是吗?”
明美迅速转身开了门。
“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随手关上了门,跑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小铃随着发出古怪的声响。
第二章
与同年人相比,竹城显得个头高大,那时就有五尺多高。他身躯壮而柔软,四肢长而发达,长得真如一头骏马。他嘴唇丰满鲜红,眉毛又浓又黑,男子汉气派十足。
又八虽比竹城矮点,但却更为粗壮。他双眼外凸,说话时眼珠乱转,人们常拿他开玩笑,说他象夏天呱呱乱叫的青蛙。
两个青年人都处在生长发育的高峰,故抵抗疾病和恢复创伤的能力极强。在竹城的伤完全好了之后,复又钵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柴草间的囚禁了。他开始在木屋中踱来踱去,没完没了地抱怨这种笼中生活。
又八开始进入女主人的住房了,常与明美及她那年轻的母亲一道做在壁炉旁。几天谈笑之后,这位爱交际的客人已变成了女主人家中的一员,甚至有时到了深夜也不回到小木屋中去。有几回,他故意很响地喝着米酒,想用这对美好生活的赞颂声把几尺之外的竹城也诱入女主人房中。
“你疯啦!”在这种时候,竹城就会以愤怒的语气作答。“你是想叫我们都被杀头,或至少都被逮起来。我们失踪了,我们是逃兵,你能用脑子想想这些吗?在事情平静之前,我们应小心谨慎,隐姓埋名。”
他不久便懒得与他那爱享乐的朋友讲理了。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以三言两语应付应付。
“我不喜欢米酒,”或有时说,“这儿没那东西才好,太舒适了。”
但时间一长,竹城也渐渐发起疯来了。他开始讨厌坚持了,最终露出了意志薄弱的迹象。“真的很安全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这个邻居怎么样?没有巡逻队吧?你敢保险吗?”
在小木屋中关了二十几天后,他终于象一个饿得半死的战犯在室外出现了。他的皮肤看起来象是半透明的蜡黄色薄纸,当他站在朋友跟前,与他那被米酒与阳光弄得红润有色的皮肤一比时,就更加难看如蜡。他眯缝着双眼,向上看着蓝色的晴空,舒展地伸开双臂,放声地打着呵欠。当他那张大嘴终于合在了一起时,只见他双眉紧皱,面有难色。
“又八,”他严肃地说,“我们太勉强这些人了。他们正为我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我想我们该起程归家了。”
“我想你是对的”又八说。“但任何人不经关卡检查别想通行。通过窗户观察,从伊势到京都的路是无法走的。她说我们应等到降大雪以后才可以走,那小女孩也这样说。”
“你可以坐在火炉旁的阴暗处吃喝吗?你知道我干过什么事吗?有一天,德川的一些人——他们仍在搜寻宇多喜将军——到这儿来了,我正是用外出迎接的办法摆脱了这帮杂种。”听到这儿时,竹城的双眼不相信地大睁着。又八捧着肚子笑得打滚。当笑劲下去后,他继续说:“呆在外边更安全,比你呆在屋子里听着外边的脚步声要强得多。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又八笑得更厉害了。竹城耸了耸肩。
“大概你是对的,那可能是处理问题的最好办法。”他仍有保留意见,但在谈话之后他也进入了女主人的屋子。绪子,很明显地欢迎外来人,特别是男人。她围着他们转,使他们觉得很随便,无所拘束。有一次,他突然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那就是叫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与明美成婚。对这个建议,又八表现得激动不安。竹城则置之不理,或是用几句幽默话表示反击。
生产蘑菇的季节到了。这些多汁芳香、硕大如席的东西是在松树的基础上生长的。竹城已不是象以前那么紧张了,开始在屋后树木繁茂的山上采集蘑菇。
明美手中提着篮子,从这棵树到那棵树跪着搜寻。每当她闻到一堆蘑菇的清香,树林中便响起了她那天真的声音。
“竹城,快来这儿,好多呀!”
就在附近采集的竹城总是这样回答:“这里也很多。”
当他们累了时,明美就向他挑战。她咯咯笑着。“让我们看看谁采的最多。”
“我最多。”他常常沾沾自喜地回答。在这时他总要检查一下自己的篮子。
与往常一样,明美叫了起来:“哈哈,我知道啦!”她显出非常得意的样子,这种样子只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才能做得出来,没有一点忸怩作态,没有一点故作谦虚。她翻开他的篮子。“你采了好多毒菌。”她一个一个地把毒菌挑出来摔出去,虽没有一个个高声地数数,但却是在他眼前慢慢地挑着,只弄得他几乎不想再理睬她,甚至要闭上眼睛。她把毒菌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脸上闪着得意的光泽。
“现在看看我的比你的多多少!”
“天色不早了,”竹城咕哝着。“回家去吧。”
“你不高兴,因为你输了,是吗?”
她开始象只野鸡那样朝山下飞跑,但突然一下停住了。一个高山般的大块头男人,正穿过半山坡的那片树林,斜着朝他走过来。他的步子大而沉闷,看上去十分可怕。他那凶猛的浓眉,那上翘的嘴唇,那沉重的佩剑,那斗篷式的铠甲及那动物般的皮肤,使他好斗的神态流露无遗。
“明美!”当他走到她身边时,他咆哮着,咧开大嘴,露出一排宽大的黄牙。但明美除脸上有惊恐之色外,并未对他的叫声作出反应。
“你那美妙的妈妈在家吗?”声音中带有做作的挖苦。
“在,”传来一声抗议式的回答。
“好,回家后,告诉她一件事,你愿意吗?”他假意谦恭地说。
“可以。”
他的语调变得刺耳起来。“你告诉她,她现在已不给我什么东西了,企图背着我自个儿弄钱。你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去的,去拿我那一份,听清楚了吗?”
明美默不作答。
“她大概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但她卖给东西的那些人直接找我来了。我敢肯定你也去过关原,是吗,小家伙?”
“没有,当然没有。”她无力地抗议着。
“好,别介意。只是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就行。如果她再耍计谋骗我,我就叫她当不成邻居。”他看了小姑娘一会,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沼泽方向去了。
竹城把眼光从离去的陌生人身上移向明美,关切地问:“那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
明美的嘴唇仍在打颤,消沉地回答说:“他叫丰邪,从不波的村子中来的。”她的声音仅比耳语高一点。
“他是个强盗,对吗?”
“对。”
“他为什么那样激动?”
她站在那儿没有回答。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他向她保证。“能告诉我吗?”
明美十分悲伤,似乎是在想说什么。突然她一头偎依在竹城胸前恳求道:“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我会告诉谁呢?德川武士吗?”
“记得在关原第一次看见我的那个夜晚吗?”
“当然记得。”
“猜出了我在那儿干什么吗?”
“没有,后来我没想过。”他板着面孔说。
“告诉你,我在偷盗!”她更近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偷盗?”
“一场大战之后,我就到战场上拿走死亡将士的东西:战剑、剑鞘装饰——凡能卖钱的都要。”她又看了他一眼,想看到他脸上不同意这种说法的脸色,但什么表情也没看到。“真吓死人啦。”她叹了口气,然后变得面对现实,“但我们要钱吃饭,如果我说不去,妈妈就会发怒。”
太阳仍高悬晴空。依明美的主意,他们坐在了草地上。通过松树林,他们可看见座落在沼泽地带的房屋。
竹城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悟出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么,在山中砍艾蒿,再做艾绒的说法,纯是谎言?”
“啊,不!我们也干那些。但妈妈花费挺大,光靠作艾绒无法维持。我爸爸活着时,我们住在村中——事实上,是伊吹山七个村子之中最大的一所住宅里。我们有很多佣人,妈妈那儿总有些很美的东西。”
“你父亲是位商人吗?”
“啊,不,他是当地的强盗领袖。”明美的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很明显,她已不害怕竹城的反应了,说话时咬牙切齿,双拳紧握。“这个丰邪天万——我们刚才碰到的那个男人,——杀死了他。至少,人们都说是那个家伙杀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被人谋杀了?”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竹城觉得他内心有某种东西已开始在溶化。起初,他并不怎么同情这姑娘。虽然她长得比绝大多数同龄姑娘要小,但在好多场合讲起话来却象个老成的妇女,偶尔做些动作还会别人弄得一惊。可现在,当泪水从她那长长的睫毛往下直流时,他突然开始可怜她了。他真想过去把她搂在怀中,他要保护她。
但不管怎样,这个姑娘身上没有一点受过良好教养的表现。她似乎从未过问过父亲的为人,似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她父亲更为崇高的职业。母亲很容易说服了她,剥尸又有什么关系呢?不仅是为了糊嘴,而是为了过好日子。但是,好多彻头彻尾的强盗现在还不敢干这样的美差。
在长年的封建主义冲突中,越来越多的乡下无业游民都走上了用这种手段谋生的道路。人们现在甚至已多少对这种行道怀有敬意了。当战争爆发后,当地的军事首领甚至利用他们去放火烧敌人补给、去散布各种各样的谣言、敌营中偷盗马匹。这些人大多数在行动中被俘。但一旦成功,便可大发其财。他们不但可在死尸堆中搜寻贵重物品,甚至可用偶尔拣到的战败军武士人头去他们的派遣者那里领取重赏。一场大战,往往可使这帮不道德的盗贼过上半年舒服日子。
在那动乱的年代,甚至普通农民及樵夫都学会了怎样从人类的眼泪与鲜血中获利。在他们村庄周围原野上的战争使这些人没法干活,但他们马上很巧妙地适应了环境,发现了如何象秃鹫夺尸那样掠走阵亡者的遗物。由于这些掠夺,使得职业盗尸者对他们各自的领域保持着严密的监视。有一条铁规是——非法偷盗者,即未经许可而侵入别人地盘的强盗——休想不受惩罚而脱身。谁敢藐视这条铁规,谁就会受到残酷的报复。
明美突然颤抖着说:“怎么办?丰邪天万的仆从已朝这儿来了,我刚觉察到的。”
“别担心,”竹城向她保证。“如果他们真来了,我自己去迎他们。”
沼泽地暮光已逝,四周静极了。绪子已洗毕,看到女儿与竹城并排着走回来时,大声喊道:“明美,干什么去啦?这么晚才回来?”
她的眼神与声音是严肃的,使得那心不在焉地走着的姑娘吃了一惊。她对妈妈的情绪比对世上任何其他东西都敏感。妈妈可用一个手势或一个眼色操纵她,就象操纵一个木偶那样。明美迅速地离开了竹城,涨红着脸,跑进了屋内,第二天,明美把丰邪天万的话告诉了母亲,给子立刻大怒。
“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我?”她尖叫着,扯着自己的头发象疯子一样在屋内乱撞;翻箱倒拒,把东西乱七八糟地扔在屋中央。
“又八、竹城,来帮我一把!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
又八搬来块大木板放在绪子旁边,利用木板把自己吊到了天花板上。天花板与屋椽之间并无多大的空间,一个人刚刚可以爬进去,但这就可以达到绪子的目的了。她丈夫在世时就是这样利用这不大的空间的。竹城站在一条长凳子上,处在母亲与女儿之间,开始朝上一件件地给又八传递东西。如果竹城不是在事先知道了这母女俩的底细,他一定会为今天所看见的东西大为惊讶。有匕首、矛缨、无顶的头盔、袖珍圣骨匣、念珠、旗杆,甚至还有一漆光的马鞍,饰以金、银、珠宝,十分美丽。
从天花板的开口处,又八探出头来,面带疑色。“都拿完了吗?”
“没有,还有一样东西,”绪子说着跑开了。不一会,她回来了,带着一把四英尺长的橡树剑。竹城接过剑正要传给又八,但那剑的分量、曲线及花纹深深地吸引了他,使他舍不得松手。
他转向绪子,面带羞色,“你认为我可以得到这柄剑吗?”
那流露出准备遭非议神色的双眼瞄着绪子的脚,仿佛在说他无功不该受此厚禄。
“你真想要吗?”她象妈妈般温柔地说。
“是……是的,我真想要。”
虽然她没说出他是否可以得到那柄剑,但她笑了,回了他一个笑窝。竹城知道这把剑归自己了。又八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嫉妒得快发火了。他那贪婪地用手拨弄剑身的样子,使绪子笑了起来。
“瞧哇,看这小人儿是怎么为没收到礼物而撅嘴的。”她试图给他一个镶有玛瑙的皮钱包来安抚他,但又八看起来对这礼物一点也没兴趣,他的眼珠还是围着黑橡树剑打转。情感被刺伤了,钱包医不好那受伤的骄傲。
丈夫在世时,绪子每晚的习惯是,晚饭后先洗个热水澡,细心梳弄完毕后再喝点米酒。她平常花在梳洗打扮上的功夫几乎与高级艺技差不多,这不是普通人所能享受的奢华,但她却坚持这样做,甚至要她女儿也学她的样子。虽然女儿讨厌这一套并觉得这样做有点莫名其妙。女儿哪知道,母亲不只是想把日子过好一点,而且还下定决心要永葆青春。
那天晚上,当他们围坐在凹进去了的地板中央时,绪子用杯把又八手中的米酒倒了些出来,试图让竹城也喝一点。当竹城拒绝时,她把杯子放在他手中,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把酒杯举到唇边。
“男人应该能喝,”她责备着。“如果你喝不完,我帮你喝。”
又八一次又一次不安地看着她。绪子意识到了他的眼光,反而变得与竹城更近乎了。她把竹城的手随便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唱起了一支流行的情歌。
在这个时候,又八实在受够了!他突然对竹城大叫:“我们应该马上就走!”
这起到了预想的效果。“但……但……你走到哪里去呢?”绪子喃喃地问。
“到宫本去,我妈在那儿,还有我未婚妻也在那儿。” 一刹那的吃惊之后,绪子马上恢复了镇静。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收敛了,声音变得尖酸起来。“好吧,请接受我的歉意,我耽搁你啦,把你放了进来。给了你一个家。如果那儿有姑娘在等你,你最好马上回去,我决不留你。”
自得到了黑橡树剑之后,竹城便时时身不离剑。只要手中握住剑柄,心中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他常紧握剑柄,让剑的钝边沿手掌上下滑动,以此欣赏曲线与长度的美妙比例。睡觉时,他和剑而卧,剑面在背上引起的冰凉感觉使他想起了道场的地板,他冬天曾在道场练过剑术。这极美的艺术之剑与死亡之剑唤起了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战斗精神。
竹城很爱母亲,可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家,把他丢给了父亲。父亲无二斋,是个严厉的军官,从来不知道如何疼爱孩子。只要父亲一在场,竹城总是显得紧张害怕,从未感到轻松自如。当他九岁时,他是那样渴望听到一句母亲温柔的话,以至跑离家门,一气走到母亲生活的播磨。竹城从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离开父亲,又嫁给另外一个武士,又在那儿生了孩子。在那个年纪,解释对他不起多大作用。
竹城一到播磨,就找到了母亲。为防止被别人发现,母亲把他带到当地神殿后面的树林中。在那儿,母亲泪盈盈地搂住他,并向他反复解释为什么他还必须回到父亲身边去。竹城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面,只要他活在世上,就会十分清楚地回忆起那次会见的细节。
当然,当时的武士无二斋,一听到儿子失踪的消息后就派人找去了。儿子到哪儿去了,这十分明显。竹城很快被象干柴那样捆在马背上驮了回来。无二斋见到儿子时,先骂了声无法无天,然后就处于近似歇斯底里的怒态,拿起鞭子朝儿子身上抽去,一直到他抽不动为止。竹城比世上任何事情都记得清楚的是父亲在恶骂时发出的最后通碟:“如果你再往你母亲那儿跑,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竹城听说他母亲生病了,过不久又听说去世了。母亲的死把竹城变成了一个郁郁寡言的狂徒,使这村中的恶少又添新员。当他拿着粗木棒与其他男孩交锋时,唯一能与他斗几个回合的就是又八——另一个武士的儿子。至于其他孩子,只能按竹城的吩咐行事。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不过长得几乎与成年人一样高大。他的凶猛甚至连父亲也为之慑服。
那一年,有一名叫有马纪平的浪人,举着一面金旗向村子里的武士挑战。竹城毫不费力地杀死了他,在村民中为他的英勇赢得了赞誉。但是,这种好名声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他越是长大,就变得越是缺乏自制,越是残暴,好多人认为他是个虐待狂。不久,不管他出现在哪里,人们都远远躲着他。
在他的父亲,这个一直对他严厉冷酷的武士去世之后,竹城身上那残暴的性格更加发展了。如果没有他姐姐获根,那只有天晓得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说不定早已被村民们赶出了村子。可幸的是,他十分爱姐姐,在她的泪水面前,他总是百依百顺,显得毫无力量。
与又八参战是竹城生活中的转折点。这表明他多少有点与他人一样希望在社会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在关原的战败粉碎了他的好梦,他发现自己又被拖回到了他曾认为已经摆脱了的黑暗现实之中。然后,他还是一名具有在那动乱年代所特有的无忧无虑性格的青年。当他熟睡时,他的脸蛋就会象婴儿那样天真,丝毫不担心翌日的麻烦。他有睡觉、做梦、苏醒的份儿,可就没有被真实的失望所折磨的份儿。
这时,熟睡的竹城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地抓住剑。大概是又做梦了,唇上又现出了天真的笑容,仿佛温和的姐姐与宁静的故乡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绪子这时端着一盏灯溜进了他的房间。“多温和的脸,”她惊奇地自语着,伸出手轻轻地摸着他的睑。
然后,她吹灭了灯,在他身旁躺了下来,象小猫一样蜷缩着,一点点地朝他的身子挪动。黑暗遮住了那粉白的睑面及花色的睡衣,这实在是显得太年青了。一点声响都没有,唯一能听到的是露水滴在窗叶上的声音。
“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个童男,”她沉思着,伸手去挪他的剑。
当她刚摸到剑时,竹城突然一跃而起,大叫起来:“贼!有贼!”
绪子当即被打翻在地,灯的碎片扎破了她的前胸及手臂。竹城毫不怜悯地反扭着她的双手,她疼得叫出声来。
竹城大惊,放开了她。“啊,是你?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