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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阅读

作品:|作者:小小tat|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23:33:04|下载:伤TXT下载
  “哥哥,你带吉晖去吧。”桂阳雨看着吉晖跃跃欲试的样子。

  “要不,我们去吧,哥哥。”吉晖也说。

  “你真的不去?”她最后拉了桂阳雨一把。

  “你们去吧。”

  “也好。”桂阳河说。

  “那我跟哥哥去啦?”

  “去吧,哥哥!”桂阳雨说。

  “你真让我失望。”桂阳河苦笑。“走吧,吉晖,至少我还能让一个人觉得有事可做。吉晖,要是你也像他那样垂头丧气,我的心情也要坏透。谢谢你。”

  桂阳河与吉晖坐着漂流专用车,来到漂流始发处。

  在山顶公园看溪流,像一根线似的,亲临现场,才感觉它其实不小。

  漂流站的人见市长来了,跑到大坝上,喊道:“放水!”

  于是,拦水坝的水奔泻而下,气势腾腾。非拦水坝的水则从另一个孔道流向溪流,只是它的流速不如拦河坝放下的水那样迅猛。两股水流在溪流的下一段落汇合,整条溪流的水量更为丰富。

  桂阳河从工作人员那里接过把防护帽和救生衣,递给吉晖。工作人员过来帮桂阳河穿戴,让桂阳河拒绝了。

  “不要脱鞋子吗,哥哥?”

  “不必。你舍不得这双运动鞋啦?”

  “是啊。它还是皮质的呢。”

  “都怪我没有说清楚。上岸后,我买双赔你,可以吧?”

  “哥哥说到哪里去了。”

  “只要阳雨没意见就好。”桂阳河开完玩笑,自个儿大笑起来。

  “说定了,哥哥。”

  桂阳河望了一眼汹涌澎湃的溪流。

  “吉晖,你可要知道,不少人中途就退出了。今天就看你的了。”

  吉晖看着叱咤的水流和飞掷的浪涛,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也许是此时一片云层遮蔽过来,脸色看上去暗淡了不少。

  桂阳河笑着对吉晖说:“要是害怕了,现在不上还来得及。”

  吉晖系好了救生衣的最后一条带子。防护帽下的脸蛋越发的美丽动人。她什么话也没说,便往在水流中打着转的皮筏艇走去。桂阳河笑笑,跟了上去。

  水声宏响。稍远处,谁也听不见漂流救生员在跟吉晖讲些什么。他此时正有些结结巴巴地向吉晖讲解如何自我保护以及漂流的基本要领。吉晖煞有介事地低下身子,握紧手中的划桨。

  桂阳河点了一下头。

  一个工作人员过来松开系紧皮筏艇的绳子。

  皮筏艇像箭一样冲了下。吉晖尖叫了一声。

  从上往下望时,与其说是桂阳河与吉晖,不如说是皮筏艇,已经在奔泻的浪涛中挣扎和博击。

  山顶自然公园眺望厅里,索依依与桂阳雨两人像是落了伍的人,情绪都不高涨。

  桂阳雨手提着一瓶矿泉水,出了眺望厅。索依依没有马上跟出来,而是望着桂阳雨的背影,一番欣赏。

  桂阳雨走到空地的一棵树下。这儿没有空调,温度也高,风却狂放,因此汗刚流出来,就被吹干了一样。其实汗还是渗出汗衫。

  索依依戴上墨镜,也走出眺望厅,来到树下。地上的青草在狂风的吹打下忽左忽右。树叶在阳光长时间的剧烈照射下,就像是得了黄死病一样,一蹶不振的样子。千年树啊。

  不,不是战旗。是色彩

  快乐的源泉。将自己

  金色的桅杆插向蓝天

  东方之光,经过了多少世纪

  他的渴望终于来到我们面前

  索依依将她的手搭在桂阳雨的背上。

  “很难过?”

  桂阳雨不自然地动弹一下,没有吱声。

  索依依轻声低语,如同跟一个孩子说话一般的温和。

  “为谁难过?为那些工人,为你哥哥,为吉晖,还是为你自己?”

  桂阳雨依旧没有吱声。

  索依依把话锋一转:“你想以你良知来征服世界吗?”

  “征服?这样的词对我来说太大了。”

  “那你想什么?说得温柔一些,对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你不喜欢你哥哥的那种方式?他在前方冲锋陷阵,你在后面看着那些伤兵,看着那些被炮弹炸得四处飞滚的血肉,大发慈悲之心?大谈战争的残酷与没有人道?而战争并不因为残酷就不再进行,炮弹也并不因为慈悲而不再划向空中,奔赴对方的掩体。”

  “嫂嫂。就按照你那种诗一样的比喻,我想说,我感兴趣的不是残酷,不是慈悲(如果没有它,人类的一切灾难就变成可笑的游戏,那么世界毁于一旦也理直气壮),而是战争的合理性。我不像人们那样不相信良知的此岸意义。我知道良知就是良知,不因为它被哪个时代遮蔽就不再需要了。它是人类呼吸的孔洞。”

  “我有种担心,阳雨,你遇到的挑战,比你的哥哥要大得多。你不仅要和现实意义挑战,你是不是还要和你自己欲望之火挑战?与前者挑战,我认为并不折磨人,倒是与后者决斗,我认为那样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怕你一生都会因此而与幸福擦肩而过,享受不了生活中水淋淋的丰饶。那种代价,只有圣徒才愿意付出。我认为那是非人性的。不要那要,为了你的快乐,阳雨,把想法微调一番。我是这么的喜欢你,你的哥哥也爱你,我不希望你生活在良知的枷锁之中。”

  “首先我是一个现代人。”桂阳雨安慰索依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啊,现代人。”

  “一个懂得享受乐趣的人。”

  “这是你的自我评价。为什么不是自我实践呢?我看就不像。你连我都不敢占有,不敢给我欢乐,还说你是一个现代人,一个懂得享受乐趣的人。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索依依的眼睛盯着桂阳雨的右脸颊。她此时只能看到桂阳雨的右脸颊,他的左脸颊赠给了峡谷。

  他朴实,自由,将色彩

  倾向蔚蓝。宛若火焰

  增长,燃烧,将自己

  古老的血液装点。一条条

  树枝驾驭着苍天

  “嫂嫂,你知道你是在为难我。是的,正像你说的,其实是我说的,我是一个现代人,我懂得享受生活的乐趣,所以我不能那样做,因为那样做,会给我带来无尽的心理负担。你想象不出那样的心理负担对我而言,是多么沉重。”

  “照你这么一说,需要这样评价才完整:一个典型的现代人,或者,一个畸变的现代人。开心辞典,由你选。”

  “不要取笑我,嫂嫂。”

  “被取笑的是我。这你最清楚。”

  桂阳雨不想跟嫂嫂没完没了地说下去,那会让他更加的心烦意乱。

  桂阳雨喝了口矿泉水。他拿起望远镜,对准那条玉带般的溪流,试图找到吉晖和他哥哥的影子,只看见白沫翻滚。

  “你想去吗?我跟你一块去!那的确是非常刺激。” 索依依说。

  桂阳雨放下望远镜。

  “也许你不知道,漂流公司是一家私营企业。现在新开办的公司已经没有国营的了。国营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落入私家的腰包?” 索依依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地说。

  桂阳雨又拿起望远镜。

  “把它放下来吧,你可以凭感觉,而不是凭靠它,那不是雅鲁藏布江。你认识漂流公司的老总吗?” 索依依动手摇摇桂阳雨手上的望远镜。

  “不认识。” 桂阳雨淡淡地说。

  “邀请你来这里与他一块儿漂亮的人是不在名上的老总之一,我想,应该是最大的老总。”索依依轻描淡写。她知道,她的声音越是和缓,引发的冲击波越加的强大。

  桂阳雨不得不把头转过来,目光对准索依依。

  “想不到吧?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但至少现在多了一个人知道。这类违法行为在你的调查报告里应该怎么反映,特别当他对你的哥哥的时候?”

  索依依扬扬眉毛。桂阳雨没有转开视线。

  漂流河段。

  激荡的溪流把皮筏艇一下子冲出了几十米远。

  前面就是一块浮在水面的尖利石头。溪流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将皮筏艇往尖石上甩去。

  桂阳河喊道:“收起划桨!低下身子!”

  吉晖按习惯思维正等着一声巨响。可是皮筏艇和尖石相撞,只听见沙的一声。不过,皮筏艇还是狠劲地震荡了一下。

  皮筏艇刚刚撞上尖石,湍急的水流再次把它往下掀去。

  吉晖刚一划桨,桨就卡在了一个岩石缝里。

  “小心!”桂阳河大叫一声。

  咔嚓一声,桨断了。

  就在吉晖想反应的瞬间,皮筏艇被冲出了老远,又处在奔腾如牛的湍流之中。

  皮筏艇打转的时候与水流相逆,一个浪头扑进皮筏艇,吉晖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张口就喝了水。

  桂阳河迅即地瞥了吉晖一眼,试图安慰她,怎料眼前险象环生,他差不多是仅能凭一己之力与任情使性的水流搏斗。吉晖对付这变幻无常的水情显得无所适从、盲目挥动手中的划桨。

  耳边只有水流激荡的噌宏声响。

  “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诗人的想象?”

  “嫂嫂,诗人的想象才能更多是词汇的奇异和变幻,或许,或许还有意象的发现和叠加,抱歉,我只能理解到这个。没有一个人的想象可以比生活本身更丰富,如同上个世纪你喜欢的描写疾病与死亡的波德莱尔,也想象不出有种病叫爱滋病,它的破坏力是那么完美,节奏鲜明,韵脚流畅。”

  “我听上去,你是说我只是一个被动的反应者?”

  “你是反应者,不见得是被动。那些土地上的诗人,那些农民,才真正被动呢。”

  “有何感想?”

  “感想什么,嫂嫂?”桂阳雨明知故问。

  “漂流公司董事会的人员呀。我觉得,你说到洞州糖厂的工人时,情绪激动,为什么碰上你哥哥的事,你就,讳莫如深?”

  桂阳雨把目光挪开。他无法回答。

  索依依看着这个树一样健壮的年轻人。他真的是银杏树,是活着的会讲话会思考会欣赏诗句的化石。

  他们僵持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对不起。”索依依说,然后转身往眺望厅。

  桂阳雨望着索依依的背影,目不转睛。

  索依依急匆匆地在眺望厅里打开自己的手提包,翻找她需要的东西。

  “尹嫁参鳖!”索依依骂出声来。

  她干脆把手提包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

  桂阳雨忽然觉得索依依那种急匆匆的步履实在与她的性情不太相应,便知道有事了。他跟了进来。

  “我记得我有带出来!哦!”索依依异常着急。

  “嫂嫂,怎么啦?”桂阳雨站在索依依的身后。

  “没什么,老毛病。”

  “是不是……”

  “是的。”

  索依依痉挛了一阵。

  “很难受吧,嫂嫂?”

  “回去!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参鳖!”

  “我不会开车,嫂嫂。”

  “你应该学会开车!你怎么能不会开车!你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嫂嫂,坐下,也许休息……”

  “开什么玩笑!到外面拦一辆。我要回去,马上回去!”

  桂阳雨跑到经理室,里面没人。

  桂阳雨奔到外面。外面的车倒是不少,大都是来漂流的。厦门来的、福州来的、泉州来的、甚至广东来的都有,就是恰巧没有一辆出租车。

  “能带个人下山吗?”桂阳雨见一辆红色小霸王里坐着一个人在打嗑睡,敲敲紧闭的车窗。

  里面人睁开眼睛,又闭上了,还侧过头去。

  桂阳雨看见一辆本地车开过来,便冲上去。开车的人听桂阳雨解释一番,看了看手上的表。

  “行,我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这样吧,一百块。”

  桂阳雨掏出钱,递给他。

  桂阳雨回到眺望厅时,索依依弯着身子,坐在地上,斜靠在一根仿木方柱子上。

  桂阳雨半拉半抱。

  “我们走。”桂阳雨低声地说。

  索依依此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她时不时地干呕一阵。

  桂阳河与吉晖实际上正在进入漂流的“三级跳”河段。

  桂阳河知道这是最富于刺激性的河段之一。他没有向吉晖提起,怕她因为紧张而惊慌失措。在吉晖感觉,现在他们进入一段平缓的水面,她的那把叶子小得不能再小的划桨开始发挥起作用来了。

  在激流中拚搏了一阵子后,吉晖开始找到了感觉。她当然知道,这只是在溪段非陡落处,到了那样的地段,人力的作用显得微乎其微。

  “哥哥,我和阳雨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皮筏艇突然在水流中激烈颠簸。

  “怎么回事?”吉晖问。

  “下面有精彩演出。你们感谢我什么呀!”

  皮筏艇打了个猛转。

  “世纪大道!”吉晖喊道。想起世纪大道,她身上猛然来了股力量。

  皮筏艇像一头疯牛,在乱石当中横冲直撞。

  桂阳河知道好戏来了。“现在我们就不说这些了!注意水情!”

  突然在前面出现一个陡道。

  “抓紧!”桂阳河提醒。

  皮筏艇像树叶一样飘落下去,然后在漩涡处打转,像是无路可走。

  “用劲划!”桂阳河的嗓子煞了尾音。

  水没有方向感地沸腾着。皮筏艇一时候被冲向岩石边,一时候又被卷到河段中间。

  “你划左边!”桂阳河叫道。

  吉晖将在右边划动的桨收回左边,上下划动。

  皮筏艇再次被卷到河段中央。下面如同有只巨大的鳄鱼王在翻滚身子,当它浮上水面时,皮筏艇就被冲向岩石边,当它下潜时,皮筏艇又被吸到中央来。

  “划你的右边!”桂阳河见皮筏艇掉了个头。

  “听我的快节奏——一二三,一二三!”

  皮筏艇终于冲出了怪圈。它像是筋疲力尽地往下漂流。

  吉晖喘着气。“你让我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哥哥!”

  桂阳河抿嘴一笑。“好啊!阳雨就可以大谈玄学啦!现在,往外舀水!”

  吉晖看了看皮筏艇,除了他们手上的划桨,什么都没有呀。“用什么?”

  桂阳河指指头。“用安全帽!”

  灌满了水的皮筏艇的确相当笨重,它要健步如飞,必得将上面的水尽量舀尽。

  桂阳河与吉晖感觉皮筏艇撞到什么东西上了,却没有反冲力。

  桂阳河越过吉晖的身子,看到皮筏艇让树枝夹住不动了。桂阳河跳入溪流中。溪水没过他的脖子。推开树枝,桂阳河试着爬上皮筏艇,没有成功。吉晖抬起身过来拉他,皮筏艇差点翻了过去。

  桂阳河看到一根树桩在水中暗浮,他一平身子,自己下半身的重量便让树桩吸去了,于是他一使劲,滚进了皮筏艇。

  吉晖把皮筏艇里的水差不多舀干了。

  “可以了,吉晖。戴上帽子。系紧。”

  吉晖将帽子系好之后,桂阳河探过身子,拉拉帽沿。

  “行!坐稳了!下面是二级跳。”

  桂阳河刚坐稳,皮筏艇便像离弦之箭,和着冒烟的溪水,倾泻而下。

  “她生病了?是不是要送医院?”开车的问。

  “不必。往城里开吧,越快越好。我指路。”桂阳雨说。

  索依依蜷缩在车座上,瑟瑟发抖。

  桂阳雨紧紧地搂着索依依。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他的手在索依依的头上摩挲。他的手指滑过索依依的脸颊,清理她散乱的头发。多么细黑的头发。从她富有诗情的血液中生长出来。那些血液现在怎么啦?它们是否也感觉到痛苦,它们是否在血管里叫喊?血管此时是否像这个苍白的人那样蜷缩着?

  车子到了楼下。

  桂阳雨敏捷地推开车门,跳下车,伸出手臂,过来扶索依依。

  索依依推开桂阳雨的手。

  “别人会看见的……”

  她明白此时她必须竭尽全力装出点样子。她必须快点经过楼下的花园,可是刚跨出几步,身子就像是被拔了根的稻草人,往前一倾,跌倒了。桂阳雨上前扶起她。

  索依依再次推开桂阳雨的手。手势轻柔,桂阳雨觉得有股潜在的力量。

  “我自己来。”

  “这是什么时候呀,嫂嫂。”

  “不是时候,是地点……”

  过了外楼梯,没有人可以看见她了。

  索依依这时主动伸出手。“我坚持不住了。过来,阳雨,扶着我……”

  桂阳雨按了门铃,阿姨开了门时的表情桂阳雨在大脑中作了迅速的分析,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秒。索依依的模样让她惊慌,桂阳雨如此紧密地贴身扶助索依依也让她惊奇。索依依不可能注意到她的表情,而桂阳雨此时根本就不理会这样的表情。

  他们多像情人啊,一个清醒的人扶持着一个喝酒的人。她会这么想。让她这么想好了。她是否见过哥哥这样楼住嫂嫂的?

  阿姨帮桂阳雨扶索依依上楼。索依依对阿姨的那只手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极力想摆脱它,只是她无力摆脱它。

  到了楼道,索依依像是吸足了一口气,推了阿姨一把。

  “你下去……”

  “阿姨,我来就可以,你下去吧。山顶上太热,嫂嫂中暑了。”

  “东西呢,东西在哪里?你不能用得太多。先缓解一下就行。”桂阳雨说。

  索依依几乎是扑着进了她的房间。她扑向的一处抽屉,抽屉是锁着的。她打开包子,找里面的钥匙。那把钥匙也许已经落在山顶上了。

  索依依撞头。

  “打不开?”

  索依依用手指了一下抽屉。桂阳雨拉了一把,同样拉不开。

  “砸开……”

  桂阳雨跑到楼下,也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一把利器,几下功夫,抽屉砸开了。索依依抖抖擞擞地打开一纸小包。白色粉末,它们像所有的白色粉末一样,像面粉,像葡萄糖粉,像糯米粉,等待着被人类所享用。

  索依依用鼻吸了一气。

  索依依的动作,桂阳雨以前只在电影中见过。现在,他亲历了这一情景。他的惊异压倒了他必要反应的能力。

  纸片往桌下飘落。索依依倒在地上。

  “抱我上床……我要躺……”

  索依依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死人说话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幽谷之外,阳光猛烈扫射,而幽谷之内,溪流如同在阴暗的乌云下奔走呼号。抬头让目光越过幽谷,天空湛蓝,感觉就像是溪水永远也流不出这块碧蓝的领地。

  一只鹡鸰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棘树上叫唤。吉晖从未看过这种鸟。想象不出白色的腹部和乌黑的头顶这种颜色如此单调的鸟儿,会无意间给幽谷增添几分神秘感。它一叫唤,水声就弱下去,鸟声一停,水声又强盛起来。

  “这儿不会有猴子吧?”吉晖联想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你怕它跳到我们的皮筏艇上来吧?”桂阳河幽幽地笑。

  “这儿有点阴森呢。”

  “看见了吧,滴溜在水面上的那棵树桠上盘着一条大蟒蛇!”

  “在哪?”吉晖一阵抖擞,竟然缩起身子。

  “小心,头顶上!”

  吉晖异常惊慌,还是抬起了头。只是一条长着无数褐色毛须的小藤。

  “哥哥,你把我吓晕了!”吉晖明白了过来。

  桂阳河开怀大笑。

  “检查一下你的防护帽。扣紧了吗?”

  “怎么?”

  “扣紧!”

  “扣紧了。”吉晖一见桂阳河的表情,就知道这会儿,他不是在开玩笑了。

  “前面有个大落差。吉晖,不必慌张。水流会把我们自然去送下去。准备好了吗?”

  “好了。”

  “好,我们朝前划。皮筏艇转来转去,你和我谁在前,谁在后,我们无法选择。但记住,在这个地方低下身子,最重要。”

  吉晖防护帽下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看着桂阳河。

  阳雨,你这臭小子,你的运气真好。桂阳河的目光不得不从吉晖的脸上挪开。他隐蔽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是在更前面。我搞错了。”

  原来只是一段较紧的流水。

  桂阳河奋力划桨,水花溅到他的脸上,谁也没有在意。桂阳河看到吉晖划起桨来已经有那么两下子了,他也不必像先前那样费劲。仅凭一个人划桨,皮筏艇只能是老牛的步履。他为两个人能这么谐调作战感到兴奋。

  通过这道急流之后,桂阳河听到了有点怪异的水声。前面就是最险的落差段了。

  “准备好了吗?”

  吉晖朝着桂阳河眨巴一下眼睛,意思是准备好了。

  吉晖已经望见了那段落差。她吓坏了。如果来得及,她愿意现在就下皮筏艇,不再漂流了。水流挤向一处狭窄的通道,皮筏艇也被水流挤压。它撞向一块大岩石,调了一个头,但一头往下栽去。

  来不及了。

  皮筏艇如同神助一般,在水面上飞腾。吉晖过后才回味,为什么皮筏艇往下滑翔,感觉却像是向上飞腾?

  而此时,桂阳河的神思给吉晖的眼神搅乱了。因此,当皮筏艇左冲右突,窜过几道弯水,最后往下飞也似地往下坠落时,他动了一下身子,于是整个皮筏艇像冲出跑道的赛车,在半空中翻转了过来。

  桂阳河与吉晖弹出了皮筏艇,在半空中无能为力,感觉到自己往下掉。这时候,吉晖才有那种下落坠毁的感觉。

  而当他们被弹出皮筏艇时,皮筏艇友善般地贴在他们身后,待到他们落下水时,皮筏艇却变了脸,正好覆盖在他们的身上。尚未等皮筏艇有恶意报复得到满足,水流一下子冲走了皮筏艇,于是他们在沸腾的急流中继续滑翔。

  桂阳河想抓住吉晖,水流却无意关注这位市长的意志。

  吉晖在急流中转了几个圈。

  桂阳河伸直的两手,最后也变了形,只留下本能的挣扎。

  如同两声爆炸,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落进了一个大潭中。说它是潭,是因为它已被冲出一个积水似的面貌。其实溪水在这里回旋一阵,便继续往前。

  桂阳河抓住了吉晖的一个衣角,但一股水流又把他冲走。

  “吉晖!吉晖!”

  吉晖已经被水流冲到很远的地方,好不容易冒出水面。

  “哥哥!”

  显然,她不仅呛了水,还喝了不少,喊出的声音,都有溪流味。

  桂阳河与激流奋力搏斗好使自己游到吉晖的跟前。

  过去了,它终于走开了。这头凶狠的野兽。一场搏击结束了。人是当然的失败者,是它的猎物。

  索依依睁开眼睛。她的脸平静如水。

  索依依想对着桂阳雨展开笑容。这会儿,展开笑容有多么困难,如同带着粗陋的家具,要去开辟一块荒芜的土地。那么,轻声说话总可以吧?

  “你还在?”

  桂阳雨就坐在床上。他下过楼,现在又上来了。

  “你不必这样。你可以离开我哥哥的。一个市长并不意味着是生活的全部。”

  索依依的抬高手臂。桂阳雨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递给了索依依。

  索依依将桂阳雨的手往身边拉。他太沉了,她拉不动。于是他坐得更靠近些。

  “你说,你认为我是谁?”

  “你是索依依。”

  “错了。你不认识一个叫索依依的人,你认识那个由索依依变过来的你哥哥的妻子。”

  “你首先是索依依。然后你可以是我的嫂嫂,也可以是别人的嫂嫂,你可以是桂阳河的妻子,也可以是其他人的妻子。”

  “会是谁的妻子?”

  “这,我不清楚。我想,你总可以在你的周围找到你需要的人。如果你的周围没有,你就应该突出你现在的这个重围。”

  “在你看来,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你要是认为这是简单的话。我认为这非常艰难,非有强力意志不可。嫂嫂,你不能不通过努力改变你的现状,想得到另外一种更加正常的生活。”

  “我改变不了。我一无所长。我除了写几个字,我什么也不会。我不会做饭,不会交际,也不会好好地工作,我还不会当妈妈。”

  桂阳雨本不想问对桂阳河和索依依来说是非法个人化的问题,现在,既然索依依说了,他就想弄个明白。

  “是的,嫂嫂,你们没有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你们有,我会非常喜欢我的侄子或者侄女。那么,我是说,那样一来,这里也就更有——家的感觉。事态可能会是另外一个面貌。”

  索依依没有马上回答。这让桂阳雨很后悔,他不该问这样一个触痛别人心灵的问题。

  索依依还是说了。她说的时候,没有避开桂阳雨,倒是桂阳雨时不时地转开视线。当然,他转移视线的时间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索依依觉得他对她的话漠然置之,也不会让索依依对他的目光产生太多的幻想。

  “你大概想听听我的罗曼史。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就让你哥哥盯上了。他当时是洞州一中校团委副书记,也是我们的化学老师。他那时非常非常英俊,如果让我说真话,我会说,他比你还英俊,阳雨——一个诗人的直率会伤害你吗?我们班上的许多女孩子,都暗恋着他。其实,他也清楚得很哪。

  “他迷住了我。我清楚,我不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学生,也许是最有气质的——谁知道呢,诗人总是自恋的,——他可能会对我好感,但我不可能像漂亮女孩子那样,有种原始的吸附力。据我观察,他对某位女学生有好感,也表现得非常的谨慎。哈,一个聪明有理智的男青年,他知道自己的社会位置——他知道女生现在对他好感,是因为她们的眼界尚未打开,尚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优秀的男人、有多少不受中学教师这种令人自卑的身份所戕害的男人。哈,一个女孩子如果爱上一个男人,那纯情也是不可阻挡的啊。她受到她喜欢的男人的青睐,她就可以幸福,幸福可能不在于那些别人看来很必要的,像地位、权势、金钱这样的东西。我告诉你,男人要的不是女人,而是占有。——是啊,女人要的也不是男人,而是倾许。

  “好了!让我为你直奔主题。力量,男人最喜欢这东西。外表的力量,像你哥哥年轻时的英俊,他知道,稍纵即逝,而人生制胜的关键全在于你用一种力量去得到加一种力量,如此反复。所以,当他知道我爸爸是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时,便不想放过我了。他忽略掉其他的女孩子,就如同忽略掉一行行词不达意的诗句。他的谨慎消失了。

  “他公开地追求我。我给你举个例。我的化学不好,他让我当化学科代表。他无所谓我班同学对此事的私下非议。我为什么要当?是啊,我做梦一样地同意了。为了当得像样,他就得星期六星期天加班辅导。化学!当一个女孩子身边有个男子汉的体味日夜熏陶,你想她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化学!

  “那时节,我是谁,我是女皇!我是感觉与器官的女皇。他的臂膀、他的吻,还有他的大腿靠近你的感觉,都使这个人世间其他的一切变得微不足道。我还是有幸福时光的。也许那样的幸福时光不是每个女人都经历过的,所以我至今仍为它感到骄傲。

  “我想过我们的关系。如果他离开我,或者我离开他,过了三五年,我可能不会再去想他了。问题是,他现在在我的面前,他总是以他现在日渐衰老的身影换取了我对他的往昔的情感。我离开不他。除非有某种强力。强力,一种来自外星的力量。在这里,在这个城市,在现在这个我的身上,我找不到这个强力。我确实也在找,在诗里找,在戏剧里找,没有,找不到。现在,我回答你为什么,我和他,没有孩子。我为他偷偷流产了三次,有一次是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我为他不仅没能上大学,而且再也没有生育能力了。当了六年的团委副书记,他知道,再当下去,他是没指望了,于是他抓住了我。没有我,哈,应该说,没有我爸爸,他不会有今天。可是,现在,我的爸爸死了,不过现在看来,问题还远未结束。如果因为我爸爸的死,这一切也结束了,倒是干净利落。”

  索依依扫了一眼加热器上小水罐。

  “去给我端杯水来吧,亲爱的阳雨。”

  桂阳雨放开索依依的手——索依依放开了桂阳雨的手。

  “兑点热的。我要温水,比温还热一点。”桂阳雨走到门旁时,索依依说。

  “马上来。”

  桂阳雨回来的时候,索依依已经半躺半坐着靠在床背上。

  桂阳雨把水端给索依依。他注意她的手。还好,上面没有针眼。

  “你可以继续写你的小说、诗歌,剧本。”

  索依依抿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咽下去。

  “它们是次要的。对一个女人来说,它们甚至是代偿性的。我想,大自然在造就人类胚胎时,就怀着偏见。”

  “总比不着一字强。”

  “谢谢。我也是这么想——这么想。”

  韩凭是我,而何氏是你啊,阳雨。

  索依依的脚掌在床上玩皮地一翘,恰巧被阳雨的眼神捕捉到了。他的神经遽然绷紧,弹出一声震响。

  “很可悲的限度。——你在山顶上说我为什么讳莫如深,我是这么想的。人是有限度的。我不想为这种限度辩护,我认为这很可耻。”

  “可耻?”

  “对不起。我是说我自己。”

  “不对,阳雨,这正是人的可爱和可悲之处,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可耻。可悲可以,可哀可以,就不能用可耻。”

  桂阳雨对着索依依抿嘴笑。这个表情与桂阳河何其相似。索依依一阵痛楚,一阵兴奋,一阵欣喜。

  “谢谢你这样安慰我,嫂嫂。”

  “我也在安慰我自己。我们同为一个人受煎熬。是吗?”

  “不,嫂嫂,我不能与你同日而语。你的付出巨大,其实我,却从我哥哥那里得到了不少。这让我更加的惭愧。”

  “别这样,亲爱的阳雨。”

  索依依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我现在好一点了吗?”索依依一手端着水,一手理理头发。她期望面前一面镜子。于是她下了床,走进浴室。

  桂阳雨听到抽水马桶的冲水声。这让他想起那条溪流。吉晖与桂阳河。他们一定相视而笑。一定的。这个想法让他害怕,让他难以自持。

  “我好看一点了吧?”

  索依依洗过了脸,描了眉,涂了口红。

  “是,好多了。”

  “谢谢,不论你是恭维还是真话,我都乐意接受。”

  “你有一种超凡的美。这在大街上是看不出来的。也许我的哥哥太忙了,无暇来欣赏。他总有一天,会深以为憾。”

  “不要为未来发愁。阳雨,你来帮助我。”

  “什么?”

  “和我身体里的恶魔。”

  “我会帮助你。你可以和它断绝的。它利用人性,吞噬人性,鄙视人性,嫂嫂。”

  “谢谢你的到来,阳雨。你是琴神下凡。”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那是田纳西&;#8226;威廉斯剧作中引用的一个典故。阳雨,如果你想读些文学作品,我建议你从古希腊人写的作品开始读起,那里有着无穷无尽的譬喻,这些譬喻,现在仍旧可以照亮我们的生活。——别那样看着我,你莫不是说,我还讨人喜欢,是吧?”

  “嫂嫂。”

  “如果你喜欢,你一定会亲吻一下我的额头。”

  索依依走到桂阳雨跟前,仰起她的头颅。

  桂阳雨拉起索依依的手。

  “我愿意。”他说。

  桂阳雨低下头亲了一下索依依的额头。

  索依依伸手一拉,把桂阳雨的唇拉到自己的唇上。

  桂阳雨挣脱了索依依。

  “如果我不是你嫂嫂,你会吻我的唇,会像那天一样亲我的乳房,你最终会与我交欢!”

  “我说过,我的限度是可悲的。放过我,嫂嫂。”

  “叫我依依!”

  “嫂嫂……”

  “叫我依依!”

  桂阳雨没有叫。

  他知道,他一旦叫出口,那么堤坝就不再是堤坝了。

  漂流一河段。

  水声訇訇。

  桂阳河终于划到吉晖面前。他的头发从防护帽下露出,它们在水的浸泡下一撮一撮的。

  “别怕!你有救生衣!——我们到那地方。”

  他抱住她,跟她一块用手划到一块石头旁。他们的脚总算踩着了一块水下的石头。他们的胸差不多贴着胸。四目对视,接着都转移了视线。

  桂阳河拉过一条藤条,交给吉晖。

  “抓紧!我去把皮筏艇划过来。”

  吉晖指着水上说:“桨!”

  吉晖丢落的桨正在水流的夹裹下,往下漂浮,桂阳河向前游去,扑腾一通,一伸手抓到了它。他再游回来,把它交给吉晖后,自己向皮筏艇游过去。皮筏艇已经底朝天。桂阳河试了几次,还好,它的重量不至于超出他的能力,还是把它翻过来了。

  桂阳河翻身上了皮筏艇。皮筏艇像一只不听话的驴子,还在原地打着转。桂阳河的头被转晕了。他想呕吐。他强忍着。出什么洋相!

  “你给我走!”桂阳河大喝一声,皮筏艇就像是被声音惊吓的驴子,一蹶腿,跑了。其实是桂阳河看准一次水流的方向,猛地使劲,将皮筏艇划出了涡区。

  桂阳河划到吉晖身边,抓住枝条,拉住皮筏艇,让吉晖上。

  吉晖上了皮筏艇之后,突然流下了泪。

  “哥哥,我们不漂了……”

  桂阳河伸手为吉晖拭去泪水。吉晖的泪激荡起桂阳河被封闭多日的柔情。他被吉晖此时的柔弱所感动,也被自己终于在白茹宁走后从体内生出的温情所感动。吉晖重又催生了他。

  桂阳河指指四周。

  “我们要到下一段才能上岸。你瞧,这儿四面峭壁,往哪儿上?”

  继续漂流。

  看着吉晖体力已经消耗到极限的模样,桂阳河积聚着力量,终于划到在一弯流速舒缓的水域,他们把皮筏艇划向岸边。

  “下去吧,没有危险了。”桂阳河说。

  吉晖踩到只没膝盖的水,竟然跌倒了。桂阳河跳下皮筏艇,将她从水里扶起来。吉晖坐在水中,望着波浪滔滔的溪流,望着已经过去的段落,就像是舍不得离开。

  吉晖苦笑。

  “我把皮筏艇系住了。”桂阳河说。他没有指望吉晖过来帮助他来推一下皮筏艇。虽然在岸边水流不再有多大的力量,问题是要把它拉上干地,不让它漂浮流走。

  吉晖跌跌撞撞地上了岸。她全身大水中浸泡多时,衣裤紧贴着苗条丰满的身躯。她的裤筒是浅颜色的,阴部倒三角的微黑都隐隐现现。她臀部的分界沟壑是那么明朗。桂阳河走在她的后面,不能撤除目光。他丢魂落魄。

  他冲上去,想抱住她。可是冲上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吉晖回过头来时,他装成是被石头绊了脚。

  “怎么啦,哥哥?”

  “快走吧,这里尽是竹林,你冷了吧?”

  吉晖点点头,继续朝前走。桂阳河干脆转过身去。

  吉晖走了一段,回过头来。

  “哥哥,你怎么啦?脚摔坏啦?”

  桂阳河把眼睛投向他处。他想着如何压制开裆处隆起的力量。这是他多日盼望的,可是现在,他却需要压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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