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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阅读

作品:|作者:小小tat|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23:33:04|下载:伤TXT下载
  姚凯走到桂阳河身边。他的声音表现出他充分的克制。

  “桂市长,白科长因为喝酒过多,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去世了。”

  姚凯说完,自动走开,像是他不想干扰桂阳河与白茹宁之间形成的那种场效应。

  桂阳河没有吱声,只是注视着白茹宁脸。他曾在这张脸上的每一个部位留下过自己的热腾腾唇印。有一次,他试图把白茹宁右眉上的毛发到底有多少根数出来。当他数到第一百根时,白茹宁已经在下面调整着姿势引导他进入她的身体。现在,他没有机会再来数了。

  许久,姚凯又走近。

  “桂市长,白科长的家人还没通知。我想可以通知了吧?桂市长,善后的事我来处理。你就放心吧。”

  姚凯没有说秦大政打了他几次电话,询问白茹宁为什么还没有回家,是不是和桂阳河在一起。姚凯说他不知道。当时他确实不知道。他对秦大政说,晚上有个重要人物来洞州,白科长应当是到场的负责招待的。秦大政说,要是白茹宁明年还当这样的科长,他要找市长算帐了,便挂断电话。

  “你们出去。阳雨,车上有条黄毛巾,你马上取来。”

  桂阳雨跑着取来了那条黄毛巾。

  “你出去一会儿。给我五分钟。”

  桂阳河打开自来水龙头,揉搓了一通黄毛巾,拧干。他拿着它,轻轻地擦洗白茹宁的脸庞。他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白茹宁的唇上。他还感觉得到白茹宁唇膏的细微滑腻。他用毛巾拭拭自己的唇。他把脸贴在白茹宁的脸上。

  他移动身子。紧紧的抱紧白茹宁一动不动的躯体,一会儿,将头埋在白茹宁的胸前,身子情不自禁地抽动。听不到一丝的声响,就像是此时,他们一同进入了死亡的世界。

  他打开门。

  “姚主任,你全权来处理这事。现在,通知白科长的家属。叫三个警察过来,要他们穿便衣。秦大政会撒野。你知道他这个人吧?你有事,打那个应急电话,我的暂时几天都不开了。”

  接着,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愣愣地站着。桂阳雨拉了哥哥一把。

  “好,拜托你了。”

  白茹宁的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桂阳河没有参加。

  尽管市政府与市委的不少工作人员觉得追悼会的举办是非常滑稽的,——她因何而死,因公还是因私?如果因公,为什么桂阳河没有出面?如果因私,为什么又要举行这样的带有因公牺牲性质的追悼会?不过,能来的还是来了。白茹宁虽然来市政府的工作时间不长,可是大家对她的印象的确不坏。她为人非常和气,谈吐大方,一口流利的英语,更使小小的洞州对她刮目相看。当然,大家也纷纷推测着白茹宁的死因:有人说王元材的身材高大,把白茹宁压死了,有人说白茹宁的确多喝了酒,引发了心脏病——这几天她的心情确实不好,有人说王元材是个虐待狂,白茹宁不堪虐待愤而寻死,有人说白茹宁极乐而死,因为王元材的性爱能力超强,有人说白茹宁是跳楼而死,可是为什么没有血迹呢,因为王元材马上派人清洗了……如果是这样,桂阳河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桂阳河会让白茹宁那样做吗?

  王元材不会说,白茹宁也不会说。

  当然,桂阳河也不会说。

  在一条山间运输路的路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草丛中。

  车窗是打开的。

  从车窗里可以望见火化厂的高高的烟囱。

  高高的烟囱上一团黑烟冉冉升起。很快,那股黑烟就在高空中被风吹散了。

  从打开的车窗里,可以看见一个人影翘首望天,眼睛微阖,泪水垂流。

  流言漫延着。

  桂阳河知道流言总有一天是会蒸发掉的。在蒸发掉之前,他必须有所行动。

  行动很简单:他必须表现得与这事尽大可能的没有牵连,他的心情固然不好,但也不是大家所猜测的那样情深似海。其实他们只是比较好的同事关系,有时也许是密切了点,但仅此而已。工作——都是工作的一部分。

  为此,他必须调整自己的心境。

  26,

  秦大政调到检察院,科长还没当上,他的妻子就死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认定,白茹宁绝对不是自然死亡。按最没有刺激性的想象,即像姚凯向他转告的那样,白茹宁是喝酒过多引发心脏病突发暴死,那么,酒也是被人强灌下去的。

  两个男人灌一个女人的酒,她受得了吗?姚凯向他反复解释,桂阳河当时并不在场,可是秦大政不相信。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他认定是桂阳河与王元材两个人合伙把白茹宁灌死的。为什么要灌醉她?——为了刺激,为了寻欢作乐!

  秦大政也产生过怀疑,白茹宁是不是真的喝了酒。平常,她是很少喝酒的。他请过白茹宁喝酒,白茹宁没有喝。也许当了招待科长,与酒水接触多了,免不了要沾染,可是自当招待科长以来,她从来就没有过醉熏熏回到家里过,怎么会一下子喝了那么多的酒?若不是被人所强迫,又能做怎样的解释?在验尸报告上,医生确认白茹宁的胃肠有酒精。验尸报告的可信度又能怎样?现在尸体已经焚烧了,难道从骨灰中可以抽取出样本,证明她是没有喝过酒的?被人强迫喝酒至死,其情形多么可怕!秦大政咬牙切齿。

  其他的可能性他也想过。但那样的想法简直就是要把他往疯里逼,他干脆不再胡思乱想,就抓住喝酒这一事实,要做出一番事理来。

  他要到市长办公室找桂阳河。可是他进不了,门卫挡住,态度强硬。门卫似乎都认得他,这让他惊奇了一阵。为此,他更认定这里头有鬼。

  “喂?”

  “桂阳河,我,秦大政。我要你把事实说清楚。否则我放不过你。”他拨了多少的电话,终于找到了桂阳河。

  “事实已经很清楚,只是你认为不清楚。秦大政,你的心情我一部分很理解,别一部分没有人会理喻。事件就是事件,活着人还得撑着活下去,如果活着的人可以活得好一些,事件就不至于完全转向反面。冷静点。你在现在的工作岗位上会有不小的进展,没有必要走你现在想走的路。”

  “是你,害死了我的老婆!你能认罪,我就放过你。”

  “我想推卸责任我就是个卑鄙的人。”桂阳河说出此话后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学会诅咒的小孩子。“我的责任就是因为我把她从八鳌调到市里来当招待科长。这我为什么要否认?但你说到的什么罪不罪的,就是夸大其词了。”

  “你要向我解释清楚事实的真相!我要知道白茹宁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你听到了吗?我要你回答我,她是怎么死的!”

  桂阳河听到秦大政沙哑痛苦的叫嚷,眼泪在眼眶中一闪。想到此时与这个无赖竟然是同样的感受,他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桂阳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使自己的语调更为平缓而坚定,希望通过声音来镇定对方。“法医已经作了鉴定。再添枝加叶就于事无凭了。秦大政,我比你更难受,因为……她是我让她上来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听我说,接受事实,这是最实际的做法。你好自为之,我想你的未来不会太亏待你。”

  “放屁!”秦大政叫道。秦大政不买桂阳河那一套。“我到哪里找像她那样的女人!我的孩子到哪里找到他的妈妈!我知道事实是你们把她逼死的!你们这是谋杀!一种最无耻的谋杀!我命令你们,把真相说出来!”

  桂阳河将电话拿离耳朵。秦大政歇斯底里的叫喊像要把电话筒引爆。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打算怎么办,秦大政?”

  桂阳河看了一眼电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

  小孩子啼哭着要妈妈。秦大政先是哄,哄不听,就打,打不听,再哄。最后,小孩子自己没有力气再闹下去了,才渐渐睡去。

  听到敲门声,秦大政开了门。是人事局的老董。自从那次在人事局见面后,他们成了朋友,时不时地在一块儿喝喝酒。秦大政比较大方,做东的经常是他。他把帐单收好,拿回去交给白茹宁,让白茹宁自己处理去,他就不管了。

  老董几乎认不得秦大政了。他嘴角叼着烟,穿的短裤衩一脚长一脚短,因为多天不曾换洗,不再是新上身时织料本身所具有的直挺与平展,而是纤维疲软无力、质感油腻多皱。他开门时看了老董一眼,也不打个招呼,像是让一位与他毫无交情的人进屋。

  “注意身体……”老董说。老董取出烟,递到秦大政的手上。秦大政示意自己已经点着了,也不请老董坐,就自个儿到圆桌旁坐下,琢磨着桌子上的文字。a4纸上先是打印字,第一遍修改的是蓝色圆珠笔笔迹,第二遍修改的是黑色钢笔,第三遍修改的是红色圆珠笔。上面的手写的字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只有他自己才认得出来。

  “你在干什么,老秦?”老董凑近桌子。

  “你坐着,不要过来!”秦大政大喝一声,把老董吓得屁股踅回木板沙发上,身子挺得板直。

  “老秦啊,咱都是兄弟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才来看看你。晚上我们出去喝杯酒,我来请客啦,消消心中的闷气。”

  秦大政稍稍转过身子。

  “一个活活的人!我不放过他们,桂阳河和王元材两个凶手。我不放过他们!”

  “有些话也传到我的耳朵里,白科长也实在死得无辜。不过,你想把你说的两个人怎么办?照我看,是办不成啦,这个社会。你还不如向组织多要求些赔偿,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找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孩子也有个母亲。你看我的想法对头不对头?哪是(如果)你想要找个年轻的,我倒可以为你介绍几个,外乡来的,文化不是很高,不过人很贤惠听话,长得不错。人啊,能屈能伸。我听说……”老董停住。

  秦大政像是等了老半天。“听说什么?”

  “你快要被任命个科长了。”

  “哼。”

  “怎么,你不甘愿?”

  “甘愿?我这辈子给他们毁了,我能甘愿?洞州电视台不播,我去省台,去东南台,他们如果也不报道,我到北京找中央电视台。我要找省纪委,找省委,找检察院!那个王元材的总部在香港,香港言论自由,我到香港去!我不相信,人就这样白白死。他们害死了她,还想要像以前那样过好日子,有他们想的!”

  “你也真是认死理。说实话,我感觉,你这样做不好,对你不好——”

  “你要是我的朋友,就不要再说这样做不好,你要是再说,就不是我的朋友!”

  “好,好。我是不是你的朋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要走一条正确的路。对不住,我的话看来不起作用,我在这里坐也是浪费你的时间。现在天晚了,我马上走,明天还有班要上。你也有班啊。”

  秦大政看也不看,更没有站起来送老董。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谋杀。不承认。我料定是这样。吐出来。

  桂阳河让八鳌中学的校长荣耀烽上洞州市一趟,荣耀烽屁股来不及拍,便到了桂阳河的办公室。白茹宁死之事,早就传到八鳌中学,八鳌中学纷起的多是红颜薄命,或者秦大政这下子有官可以当了,仕途从此宽广之类的议论。桂阳河照惯例询问了几句八鳌中学的教学情况,荣耀烽刚要洋洋洒洒地汇报自从桂市长去了八鳌中学之后,八鳌中学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桂阳河便打断了他,要他谈谈对秦大政的印象,以及这个人的性格。桂阳河要荣耀烽把他所知的都说出来,以便有个准确有判断。桂阳河耐着性子听了荣耀烽一个半钟头的讲述,第一是发现让这样的人当校长实在是教育行政体制的悲哀,第二是发现自己对秦大政的判断基本没有错,得到证实。桂阳河让姚凯带走荣耀烽。桂阳河知道姚凯又会在荣耀烽那里大讲特讲他桂阳河是多么无辜。

  从秦大政一以贯之的性格,他的确是个无赖。无赖有两种,一种是只要有益就沾,见利忘义,另外一种是死不认理。据荣耀烽的讲述,从本性上说,秦大政更有可能是第一种,可是现在他变成了第二种。这恐怕是与精神刺激有关。桂阳河让姚凯安排荣耀烽做两件事,第一,把秦大政的亲人带一个上来,一定要女性,一是安抚秦大政,一是领带孩子;第二,让荣耀烽怂恿秦大政两人一块到娱乐场所去,特别是那种野鸡堂子,如果不行,重点大学的女大学生开价高的,也不妨尝试。先让秦大政的精神恢复正常,恢复到那个第一种无赖的类别中去,再晓之利益,最后达到安抚的目的。

  仅过去两天,荣耀烽就带着脑门上的一条长口子,离开了洞州市。

  桂阳河的计划失败了。

  27,

  电话铃声响了。

  桂阳河的第一反应是,不要是秦大政又来捣乱,然后才看了一下显示屏,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她介绍了一阵,他才想起是那个导游,吴苏芳。吴苏芳说她想到他的办公室来找他,她想请市长帮忙。他犹豫了一下,说晚上吧,他到晚上才有时间。他总不能为一个姑娘把手头需要办的事搁下。他说过就觉得犯了一个错,他现在并没有充分的心情与一个姑娘幽会。他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她还没有找到住处呢。他脑海中闪现过白茹宁,如果她现在还是科长,他也不会让白茹宁来安排这个姑娘的住宿。现在,他也不想让新任科长来安排。谣传又将出笼,看啊,情妇尸骨未寒,飞蛾又来扑火了。他说出华侨宾馆的名字。他交待了一句,登记时提一下姚凯的名字就可以,不必提他的名字。他告诉她,姚凯是办公室主任。

  吴苏芳的突然出现,给他带来了寒流中的春意。他努力回想她的长相,她的举动。她回忆起来。不幸的是,吴苏芳又牵出了白茹宁。她们是在同一天的时间里认识的。那天,他选择了白茹宁。如果他选择吴苏芳,白茹宁现在不是还在八鳌中学吗?她在那里生活得是否幸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讨厌的无赖秦大政,又怎么会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呢?都是惜花心切惹的祸啊。

  他早已忘记了吴苏芳。当她报出自己的姓名时,他在向大脑的贮存库作艰难的搜索。终于找出来了,从某个不是太远的记忆角落里。是啊,他对她并没有动心,但是这毕竟是送上嘴来的美味,为什么要背过脸去?恰似一顿麦当劳,如果饥肠辘辘,也不失有口欲之欢。这些天,他的性欲望没有过来唤醒他。他也没有去关注它。因为白茹宁的事,它受到刺激,因此它也许需要休息,也许进入冬眠期。他也看过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是感受不到她们腰身的节奏。

  夜晚来临。

  当他推门进入吴苏芳住在华侨宾馆的房间时,吴苏芳一脸笑容。她告诉他,她刚想到街上去对付一下晚餐,服务员便问她需要点些什么菜。她问是她自己付费呢,还是那个姚凯付,服务员说是都记在姚主任的帐上。她大胆地点了几样平常想吃也舍不得买的菜,像深海虾,山雀肉。吴苏芳试探着问她能不能在诸如华侨宾馆这样的酒店当个中级以上的管理员(当然不是现在,但也不必很久),桂阳河没有答应。桂阳河答应为她在厦门找到一家四星以上宾馆的好工作。

  吴苏芳坐得端正,脸上笑咪咪。差不多是九点钟那个时辰,她看了看表。桂阳河意识到,她并没有想与他发生肉体上的亲密接触,早知如此,他就不会许诺了。当然,许诺再违诺,再容易不过,只要说声那个酒家老板换了或者其他的借口,他们也扯平,今晚的招待让她尽情享受好了。

  桂阳河上了一趟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那面明亮的镜子前审视着自己的脸。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专注于眼睛里的眼睛,当他缓过眼神,再看自己的脸时,他看到了一张被色欲劫持了的面庞。难道一场灾难就把你的利器吓退了?

  他推开门,径直走向吴苏芳。吴苏芳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他把吴苏芳抱起来。吴苏芳没有反抗,也没有表示亲热,只是顺从。她的身体僵硬,冰凉。

  他把她推倒在床上。他起身关上了过于明亮的灯光。吴苏芳仍旧是笔直地躺着,洋洋大观。他实在不明白,那个活泼、开朗的导游跑哪里去了。

  他逐件解开阻隔欲望之眼获得快感的织物。她摸到了她的阴部,那里潮湿得如同下过雨的藓苔。轮到他自己脱掉他身上的所有阻隔欲望张扬的织物。

  他把嘴唇靠到她的嘴唇上。在这之前,他试着从她的脖子开始亲吻,希望能唤醒她在动作上的配合。她依旧躺着不动,好像她躺在悬崖绝壁之际,动一下,她就会落入万丈深渊。她的唇并没动。柔软而单薄。他退了一下,咽回自己的口水,接着又在上面做起激情动作。他发现,一个那么被动,一个这么热烈(如同cd上播放的欲望交响曲,机械而分毫不差),这个场景一定是最典型的滑稽喜剧。

  也许侵袭、侵略、侵占会挑拨起她的反应。他爬到她的身上,分开她的两腿。他本想将它们举起,可是转念将这样的举动留给下个阶段。于是他摸了自己的阳物,如同向要投入激烈战斗的士兵作一番壮胆的告别。他知道那个东西现在如同一根投向欲望中心的标枪。可是当他摸到自己的阳物,却一下子感到有只无形手将他投入冰冷的恐惧之中。他的阳物像她的嘴唇一样的柔软。

  他停顿下来。动作停顿,呼吸停顿,好像心跳也停顿了。

  他的脑海里骤然出现一幅荒凉的景象:草地枯黄,树桠折断,尸体漂浮,河水泛臭。他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但记不清了。但那种荒凉的气息从脑门直钻到腹部。

  他重试,证实一下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不,没有错。他的眼前闪过另一幅图景:一座空旷的破屋,屋顶已经不知去向。

  他关上了床头灯。静静地躺下,躺在她的身边。他靠着她,但没有用阳物碰她。如果她有性经验,那么这种柔软的符号,一定会让她笑岔了气。想起她可能的笑,他连上身与她相贴相粘的动作也赦免了。

  他下了床。穿衣服时,他透过朦胧的光亮,看到她依然一动不动。把鞋带也系好了,他走近她全裸的胴体,在上面留下一个停留三秒半钟的吻,然后为她盖上被单。

  “我不会强迫你的。晚安。”

  他轻轻地带上门。

  当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置身于灯光暗淡的走廊上时,他与一个形象打了个照面:骷髅。

  回到空荡的家中,他给自己倒杯红葡萄酒。他抚摸着酒杯滑润的边缘。他朝楼上望了一眼。他知道此时索依依已经躺在了她自己的床上,但还是禁不住往那里望上一眼。

  还不至于。他对自己说。没有什么要跟她倾吐的。一切都很正常。

  他关了楼下的灯,轻步走上楼梯。他在索依依的卧室门前站了片刻。他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因为过道上的灯亮着,他也分辨不出她的房间现在是否还有灯掌着。

  他躺在床上,听着手表指针的步伐。整齐划一的步伐渐渐松垮。

  他像往常一样,背往后一靠,打开报纸。

  这是今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市长阳萎》。

  署名:桂阳雨。

  这则新闻引起了全市的极度恐慌。人们像逃难一样逃离洞州市,洞州市仅有几条大道上塞满了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与顶着包裹的人。市长阳萎比sars,比非洲的部落大屠杀更加可怕。人们可以承受苦难,却不能承受无能,承受一个不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领导人——他连编织谎言的能力也丧失了。

  他从逃难的人群里认出了桂阳雨。他正拿着照相机在拍这个旷古奇观。

  “桂阳雨!你这混蛋!是谁供你上学,供你大把大把的开销、挥霍?”

  “事实!”

  “从来就没有事实,只有观点、假象、谎言!”

  “你可以改变事实!改变它!”

  “你怎么这么愚蠢,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事实只有观念!”

  他叫了一声,醒了。

  他惶惶地到浴室冲个温水澡。他看着浴缸,接着往浴缸里放水。他躺进浴缸,触摸那叫他晦气的地方。它怎么突然就不争气了呢?它的元气飘逸到茫茫宇宙的哪个角落里去了呢?难道我老了?——绝不可能!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的确不是二十岁时那高频率的新陈代谢所能比拟,可这是人生的巅峰,是可以翻江倒海而无所畏难的时期!他以为自己在浴缸里睡着了,可是乡间送葬时的吹打乐再次将他闹醒。他睁开眼,定神听听,以为真的是周围居民的哪位人家死了人。但四周非常安静。接下去的时间过得飞快,黑夜像是经不住停留的小站,一晃就过去了。

  他提早来到办公室。当秘书毕恭毕敬地向他报告今天的日程安排时,他才慢慢地找回了一个市长的感觉。宽大的办公桌,雄厚的背靠椅,亮堂的办公室,明镜般的书厨,富丽的沙发。这种感觉重新扩散到他身上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些陌生,有点新鲜,有点兴奋。

  他跑了厦门与福州两个城市,找到这两个城市里最好的性学医生。可是从他们那里获得信息更加使他感到无望。

  两个城市的五家医院和医疗机构为他开的药也大同小异。他把快上万元的药物塞到车的后厢里。他不想用那些亢奋性的药物来振奋起自己。如果机理的反应不是灵活与机动,而靠药物来使之达到阶段性的亢奋,当这阶段过去之后,他必将陷入更为沮丧的境况中。

  突然阳萎的解释要么是器官上的病变,要是就是精神上的病变。但是他们把这两个基本方面细节化与无限量化的分析之后,他好像掉入蚂蚁坑中,面对赶集似的蚂蚁,不知道要从哪一只下手。那么,是不是他把无限复杂的阳萎简化为生理与心理两个方面,反而限制了自己必要的认知呢?当车行驶蒲田的路面上,他望着窗外零落的高楼,想着。

  这两三年以来,他对女人的性趣并没有衰退。他虽然没有长期固定的性伙伴,可短期的确还有几个,而且差不多是轮换着。商业局的局长欧阳蓉,宣传部的干事林晓燕,中心医院的医生申明明,师范学院音乐系教师尤喜达琳(这是他第一次亲密接触四个字的女人!),再有几个他要一下子叫出她们的名字都很难,她们的名字存在他的电话薄中,只有联系上了,再约个地点。他有时电话打过去,却一时想不起此人长的模样,或者也其他女人搞混,不过,只要说上几分钟的话,他就可以凭借声音慢慢地体味出那人的面貌。如果在由文字上的姓名联想到某人发生阻碍时,他便由声音而联想到某个人。发生过他跟某个女人睡觉后,女人向他暗示某种要求,比如工作上的事,亲戚上的事,有时甚至是有关她丈夫的升迁,他便说,你前几天不是要求过了吗,那女人便委屈地说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着市长了,怎么可能是几天前呢?

  虽然对女人的性趣没有衰退的明显迹象,但是,令他烦恼的是,他的快感已经大不如从前。从前——也就是两三年前吧,或者是三年前多一点——每次性事总能给他带来充分的快感,如同一个人喝了酒就要醉一样,而两三年来的没有饱满的快感如同喝了酒却不会醉一样,实在是有些扫兴。

  自从进入白茹宁的身体,他的快感恰似雨后春笋,勃发有力。他非常感谢白茹宁重又唤醒他青春的奔放激情。他的快感如一架修整过的钢琴,再次弹奏出准确而饱满的音符。

  白茹宁走了。不仅带走了他的快感,把那架音谐和的钢琴也损坏了。

  “你是否纵欲?”福州的那位故作高深的医生这么问他。“没有阳萎史的人发生阳萎这样的事,通常与纵欲有关。”

  纵欲?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西门庆。问题是西门庆纵欲却也没有阳萎啊,而且若不是与打虎英雄相搏击,恐怕一般的武士也斗不过他。

  “这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一个人的营养状况相当不错,那么多来几次性交与人的元气是否受损恐怕毫无关系。”他说。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医生问。

  “我是商人。”他说,眼睛一点不眨。

  “是一个春风得意的商人,还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商人?”

  笨蛋,你难道看不出来?“介于两者之间比较合适。的确是有坐享其成的商人,但我不是,我需要做的事很多,不过我的报酬也不低,而且时常超出我的预期,你说我是一个什么精神类型的商人呢?需要我向你报告我的收入,你才能做出精确的分析吗?”

  医生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人的精神压力如果太大,再加上纵欲,那么他得暂时性的阳萎是很有可能的。”

  “精神压力太大与太小我还是能区别开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你一周的性交次数是多少?”

  这个问题应当与年龄一并考虑,难道不是?于是他用暗示的口气说:“以我四十岁的年纪,一个星期几次才算合适?”

  与其让医生来把他的个人隐私讲出来,还不如让医生说个大概的幅度,他自己会跟这个标准做一番对照。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医生的这种方法是个笑话。他的一个高中朋友在一次酒席上对他说他几乎天天都要与老婆干,包括老婆的经期在内,他的另一个朋友则是一个半月才与老婆上床一次。两个人体型差不多,体重差不多,好爱差不多,食量差不多,工作时间差不多,经济状况差水多。

  医生沉下脸。医生不喜欢这样的病人。好吧,这个病人也不喜欢这样的医生。

  车开到泉州境内,他好像清楚自己的厦门与福州之行是为了什么。他所以这么做,其实是通过别人的问话,来找到自己的解决这道。从本质上说,他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的药物,他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自己就可以判定这样下去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也不是不可能永远如此。

  他的眼前闪过索依依的面容。说起来,他与索依依结婚的这十五年来,他的性欲能力在她那里释放得最多,最为强烈。他们结婚几年间,他没有与其他女人有染,纯洁得像个处男。他们的关系坏于她得知他与一个照相馆的女子有暧昧关系之后。她对他非常的冷淡,没有谴责,没有谩骂。他想与她和好如初,但是她却没有这个意愿。在她那里,表面上的和好可以,但想如初,是找不到回归路的。为此,他精神上自我折磨了近一来,最后终于豁然开朗,放开了手脚。他的确从她那里已经找不到那种如胶似漆的温情了。她有礼貌,有必要的顺从,却没有了氤氲的爱。他们的心灵渐渐地向对方关闭,如同他们现在住的卧室,同在一座大宅内,各自的房门却是紧闭的。

  他们的这种关系开头的确让他别扭,可是现在,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同样会让他感到别扭。

  车子进入泉州境内时,天色已经黑透。他让车子驶入日渐繁华的街道。他现在不想回洞州了。当一个市长进入自己的管辖区与进入非自己的管辖区,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类似于一个家长走进家门,举手投足浑身自在左右生风,后者类似于父母离异的小孩来到新家,一面感觉到新鲜,更多的是隐隐的惧怕,特别当你在某个地方拥有那么多的特权而在另一个地区却不得不像个普通人一样走到什么地方身影都是那么小。他听说过洞州的一个县长沈阿惠带着一帮人到广东汕头,想在那里摆县长的宏章大谱,不料,当地的警察个个像是外星人,让他饱尝了一顿狠拳恶腿。回到福建后,纵令他怎么喊冤叫屈,事情还是不了了之。

  他找了家熟悉的宾馆,万泉宾馆。他要了个套间。冲洗完,他来到歌厅。他想听唱得最好的女歌手的歌声。当然,如果有非常漂亮的歌手,哪怕是唱得差了一点,他也想听听。唱得最好的歌手长得略嫌扁平,整张脸都像是给压扁了。还有一个歌手唱得不好,不过的确长得不坏。这两个他都叫人送了花。他还请送花的小姐把他的一张纸条递给那个唱得不好但长得不坏的歌手。纸条上写着:想与你约会,不管你想以什么样的形式,到达什么样的深度,9号座。

  那个歌手过来了。他们聊了起来。她的好奇像所有的类似职业的女子的好奇一样。他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干,经常到这里来吗。他给了他的名片。他叫曾经,是巴比伦印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公司地点在深圳龙岗第一工业区。他告诉她他今夜想有人陪着,只要陪着。

  “那是你说的。陪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大老总最清楚。”她斜了他一眼。这样的斜眼法在她看来,或者以她的经验,一定觉得十分的动人。

  他们离席了。在他的包房里,她告诉他她是一名小学教师。他无法相信,也无法不相信。当然,她会说她是教音乐的。但是他不想问下去。一个教师,他想起了白茹宁。他的心里一动,像是触到某个敏感地点,讲话的声音猛一抖动,过去了。

  她一定在想,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行动,他为什么没有表现出猛虎或老鹰一样的举动。或者如蟒蛇,一圈一圈地箍。不仅她在等,他也在等。他们都在等某种反应。

  他请她到外面去,到他的车上去。他提了个建议,建议把车开到原野上,停在寂静的黑夜,继续他们的聊天。她晃过一丝不安的表情。他理解了。他说他们可以在宾馆总台那里登个记,表明他们一同出去了。或者他可以跟某个她信得过的人打个招呼。接着她说她明天早上还要上课,如果到外面太晚了,怕误了明天的功课,她希望完事后能在床上甜甜地睡一觉。甜甜地睡一觉。他在心里重复了这句话。跟一个陌生人可以甜甜地睡一觉。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你熟悉这周围吗?”

  “我是本地人。”她说。

  “那好,你带我们到一个安静的不受打扰的地方。”

  她的确带他到了一个好地方。就在城市的边缘。它把车停下。四周是树林,但任何时候车都可以发动开跑。她主动倒在他的怀里,并有意无意地碰那个地方。他清楚她的诡计。把他早早地激荡后,她也就有了安心的时间了。他让她坐着。他引她谈一些刺激性的话题,可是当她小心翼翼(或真或假)真正进入这些话题后,他变得嫌恶起来。

  竹林,白茹宁,秦大政,瑞士军刀。这些意象在他眼前飘荡。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觉得很不安全。我是外地人,你会理解我的感受。”他说。

  没有等她问为什么,车已经开走了。

  到了宾馆的房间,他先上床。她浸泡在浴缸里,泡了很久。

  “你为什么把灯都灭了?你真的不想要?”

  “公司的事搅得我心烦。”他说。“你躺下吧。如果我半夜把你叫醒,请你原谅,如果没有,你就可以睡到天亮,然后离开。”

  “我们以后会再联系吗?”

  “你要是想我,可以打名片上的那个电话。”他说。那些电话号码的确存在,但通常打不通。

  “你这是为什么?”她钻进被单时问。她也像是有意不与他的肌肤相触。

  “不想跟你相干?”

  “你知道我说的就是这个。”

  “你可以为我找到解释。”他说,口气和缓。

  “你不必害怕,我很健康。”她转过身子。她在做自我鉴定呢。

  他没有理她。

  当他不想与她肉搏时,这屋子里朦朦的暗黑,便可以认定为否定的回答,当他翻个身,把她压在身底时,这屋子里朦朦的暗黑,也可以理解为肯定的承诺。

  半夜里,她发出轻轻呼吸声。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吴苏芳。他叹了口气。他暗暗地努力过,但一切都是徒劳。他不声不响地贴着她,搂着她,试图唤醒体内那隐匿的力量,找回那久违的激荡与快感。难道真的远离了吗?只能想象它?不对。想象常常是美的,而回想,常常是伤感。这只能回想。如果在无能在还可以想象,那么欢乐就未曾真正消隐。

  他知道只要天一亮,他的自信与自尊便如光明一样不可抗拒地回复到他的身上,他也知道,只要黑夜还在,他的恐惧与沮丧就如魔鬼伏身,无从驱散。白天他才能得到休息——不,只有他忙碌于那些显示着权威的游戏时,那才是他真正的休息,而一旦他停下来,静下来,哪怕是白天,那可怕的想法照旧钻进来,控制着他,折磨着他。

  这一夜,有一个难题浮现出来:如果上帝让他重新振奋起来,让他获得一夜人世间最为饱满的快意,接着就是死亡,他愿意做这样的选择吗?

  我愿意……他睁开眼睛。我不愿意。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想法?

  28,

  夜,夜在降临

  我依然找不到门

  索依依从外面回来,看看客厅没有人。看到桂阳雨房间的门虚掩着,往里一探。里面只有桂阳雨一个人。她敲敲门,并不等对方从桌前站起来,便把门推开。

  “你的小鸽子呢?”索依依问。

  桂阳雨皱眉。“为什么叫她小鸽子?”这样的称呼听起来不顺耳,他还是装作不解的样子。他的手在电脑键盘上停下。

  “咕咕叫呀。你们做爱时门时常没有关好,把风雨交加协奏曲泄漏了出来。我在楼上不得不强忍着欣赏了。”

  桂阳雨红着脸,低下头。

  “她去哪里了?中午也没有回来呀。”

  “她出差了。厦门。”他点击了保存标符,然后将笔记本电脑盖上。他不想让索依依看到他写什么。文字写得漂亮没话讲,如果让她瞥见蹩脚的地方,怕引来不适意的表情。他对文字远不如她来的敏感。在他,文字是表意的工具,在她,文字是艺术是生命。

  “怎么,建委会让一个连实习生都算不上的人出差?”

  “也许吧。你刚回来吗,嫂嫂?”

  索依依顺势坐在吉晖喜欢坐的那张沙发椅上,脱掉皮鞋,揉着脚脖子。

  “我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从师范学院走到洞州大学,再走回来。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往那地方走了,变化不小。师范学院你去过吗?我一直很想到中文系当个文学教师。”

  “你可以去试试。”

  “我没有相当的文凭啊。我可以教学生写作,教得比那些只懂写作法而不会写作的老师肯定要好得多。我的脚真酸。”

  “泡下热水,很快就会感觉舒服。”

  “我有个主意。为什么你不帮我揉揉脚呢?”

  桂阳雨脸涨红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插在口袋里。好在它们现在是藏在口袋里,否则露在外面,它们怎么受得了!

  “我的脚很脏吗?”

  “不是的……”

  “你嫌我的脚脏,好,现在我去冲冲。走了这么远的路,对不起,难免要脏。你请放心,我没有脚臭。”

  桂阳雨想什么也来不及了。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不会按摩或者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