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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作品:夏夜的秘密|作者:小凤凰|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23:12:20|下载:夏夜的秘密TXT下载
  安娜贝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被他的告白打动了,而且吃惊不小:他承认她对他很重要。他们四目相对,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气氛……并非令人不快,然而却令人不安。她转过头,专心研究着他。“完全欢迎你保护我。她小声说”。不过,“我不想被锁在象牙塔里。”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她继续和他说理。“我想多了解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我想看看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地方。求你了。”

  西蒙沉默地考虑了一会儿。他回答的时候,语气里明显有一丝不快,“好吧。不然我显然会不得安宁,我明天带你去那儿。不过如果你觉得失望可别怪我。我警告过你了。”

  “谢谢。”安娜贝尔心满意足地答道,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听到他接下来的话,笑容也随之黯淡了。

  “还好,韦斯特克里夫明天也要去工厂。你俩正好有机会互相熟悉。”

  “太好了,”安娜贝尔竭力显得愉快地说道,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因这个消息而沉下脸。她还没有原谅伯爵对她的尖刻言论,以及他所说的娶了她会毁了西蒙一生的话。不过,如果西蒙以为多面对韦斯特克里夫这样自负的浑球就会让她动摇心意的话,他可错了。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都在想,一个妻子不能替丈夫挑选朋友真是太遗憾了。

  第二天上午,西蒙带安娜贝尔来到了占地九英亩的联合机车厂。一排排大而深的楼房上耸立着许多烟囱,往外吐着浓烟。飘游在卡车停车场和纵横交错的人行通道上方。机车厂的规模比安娜贝尔料想的还要大,厂里的设备那么庞大,看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先参观的是组装车间,九台机车引擎正以不同进度安装着。公司的目标是第一年制造十五台引擎,第二年产量翻倍。听说机车厂的开支平均每个礼拜要一百万英镑,运作资本更是这个数目的两倍,安娜贝尔盯着她丈夫,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老天,”她虚弱地说,

  “你有多有钱?”听到这个缺乏修养的问题,西蒙的黑眼睛里突然笑意乱闪,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足够让你有穿不完的靴子,夫人。”

  接着他们去了模型间,这里是仔细检查零部件的图纸,并根据不同规格建造木头原型的地方。后来西蒙向她解释,木头模型会被用来制作模子,再向里面浇注熔化的铁液、冷却。安娜贝尔觉得很神奇,问了一大堆问题,从铸模的过程,到液压铆接机器的工作原理,以及为什么快速冷却的铸铁会比慢速冷却的更坚固。

  尽管西蒙一开始顾虑重重,慢慢地他变得乐意领她参观卫厂,不时对她专心致志的表情微笑着。他小心地引她走入铸造厂,她发现他把这里描述成地狱似乎并不过分。并不是工人的工作条件不好,他们有很好的待遇,也不是房子的问题,这里还算井井有条。确切地说,是这个工作本身的性质,喧嚣的场面、刺鼻的浓烟、震耳欲聋的噪音、嘶叫的锅炉冒出的红光,在这沸腾的场景下,穿着厚厚衣服的工人们操着烙铁和长柄木槌。当然魔鬼的奴隶们劳作时不会有他们一半协调一致。工人们在火与钢的迷宫里穿梭,时而在转动着的庞大吊车或是盛着地狱之汤的大桶边蹲下,停留片刻让巨大的金属盘摇摇晃晃地通过。安娜贝尔注意到一些好奇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不过大部分时候,工人们都专心工作,不容分神。

  铸造厂的中央停满了可移动的吊车,吊起装满生铁、废铁和焦炭的卡车,拉到二十英尺高的圆顶大烟囱顶部。混合铁料被倒进圆顶,熔化后装进巨型长柄勺子,再由另外的吊车浇入模子。浓烟、金属和汗液的味道停留在空气中。安娜贝尔注视着熔铁从桶里运到模子里时,不由自主地靠紧了西蒙。

  饱尝了金属折断时的刺耳尖叫、蒸汽机的震耳嘶鸣,还有六个男人抡动的大锤的震荡回声,安娜贝尔发现每个新的巨晌都开始让她畏缩。很快,她感到西蒙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背,他正和凸缘车间的经理莫尔先生半吼着友好交谈着。

  “你见到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了吗?”西蒙问。“他计划中午到厂里——他以前从没迟到过。”

  这位中年雇员用手帕擦着流汗的脸,回答说:“我想伯爵在组装车间,亨特先生。他有点担心新的汽缸铸件的体积,想在安装到位前检查一下。”

  西蒙低头看看安娜贝尔。“我们出去吧。”他对她说,“在这里等韦斯特克里夫实在太热太吵了。”

  安娜贝尔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离开铸造厂无休止的喧闹了,她马上表示赞同。既然她已经彻底看过了这个地方,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她就打算离开了——尽管这意味着必须和韦斯特克里夫一起呆上一阵。西蒙停留片刻,和莫尔经理最后兑几句话,她看着工人们用一台蒸汽鼓风机把风吹进大圆顶。强烈的气流使滚烫的金属熔液流入小心放置的勺子,每个勺子都装着几千磅不稳定的液体。

  一大堆废铁被倒入圆顶顶部的入料门……显然太大了,因为工头生气地冲着卸载卡车的工人嚷嚷着。安娜贝尔眯着眼,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们。上面的工人粗声警告了几句,又开动了鼓风机……

  这一次,大难临头。翻腾的铁液很快倾覆了勺子,冒着泡从烟囱大块滴落,有些掉在吊车上。西蒙停止和凸缘车间经理的谈话,两人同时往上看去。

  “上帝,”她听见西蒙说,她刚朝他的脸瞥了一眼就已经被他按在地上,被掩护在他身体下面。与此同时,两团南瓜大小的铁液掉落在下面的冷却槽里,瞬间引起了一系列爆炸。

  爆炸引起的强烈气浪像是一连串拳头击打在人身上。安娜贝尔被西蒙压在身下,叫不出声来,他的肩膀像盾牌一样护着她的脑袋。然后——

  一片沉寂。

  开始好像是地面的震动戛然而止。安娜贝尔失去方向,眨眨眼睛设法看清楚,却被熊熊火光吓了一跳,机器的隐约轮廓看着像是中世纪陵墓插图里的怪兽。一股股热浪猛烈地向她扑来,似乎要把她的皮肉和骨头都分离开来。金属碎屑和填料在空中乱舞,好像是从机枪里扫射出来的一般。四周,人们像旋风一样忙乱着,一切却都寂静得吓人。突然,她感到耳朵噗的一声,里面满是刺耳的金属嚣叫。

  她被什么人拖着。西蒙使劲拽着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她重心不稳地倒在他怀里。他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几乎能听出他的声音了,接着她开始听到较小的爆炸的声音,还有吞噬着楼房的熊熊烈火。她盯着西蒙的脸,努力想听明白他的话,可她又被一阵刺痛分了神,更多发烫的金属碎屑撤在她的脸和脖子上,像是一大群咬人的讨厌飞虫。她忍不住用手朝空中可笑地挥舞着,当然是出自本能而非理性。

  西蒙推推搡搡地拖着她想离开这片混乱,一边用身体护着她。一只大象大小的金属桶慢慢滚到他们跟前,把经过的一切都压得粉碎。西蒙咒骂了一句,把安娜贝尔往后推,等它轰隆隆地滚过去。到处都是男人,挤着撞着爬着叫喊着,本着求生的欲望惊恐地朝楼房两端的出口奔去。又一阵爆炸撼动着楼房,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叫喊。安娜贝尔热得无法呼吸,晕头转向地想着在到达门口之前会不会先被烤熟。“西蒙,”她喊道,紧紧抓住他的细腰,“又想了一下……我确定你是对的。”

  “关于什么?”他问,眼睛紧紧盯着厂房的出口。

  “这里对我来说是太危险了。”

  西蒙弯腰把她扛到肩上,抱着她跨过翻倒的吊车和坍塌的设备,胳膊紧紧地夹住她的膝盖。安娜贝尔无助地上下摇晃着,发现他的外套上有许多带血的洞眼,一定是爆炸掀起的金属屑料和碎片在他掩护她的时候扎进了他的背部。越过一个又一个阻碍,西蒙终于到达了三折门的门口,把安娜贝尔放了下来。他用力把她推向一个人,大喊着让那个人接住,把她吓了一跳。安娜贝尔扭头发现西蒙把她交给了莫尔先生。“把她带出去,”西蒙嘶哑着嗓子命令,“不许停下,直到她完全离开这里。”

  “是,先生。”车间经理一刻也不放松地抓住安娜贝尔。

  她被强拉着带向入口,安娜贝尔疯狂地回头看着西蒙,“你打算干什么?”

  “我得确保每个人都出来了。”

  她浑身一阵恐惧,“不,西蒙,和我一起——”

  “我五分钟就出来。”他粗鲁地说。

  安娜贝尔的脸扭曲着,恐惧和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五分钟里,房子都已经烧坍了。”

  “快走。”他对莫尔说道,然后转身走了。

  “西蒙!”她尖声叫道,心有不甘地看着他消失在厂房里。天花板上蓝色的火苗此起彼伏,机械被剧热烘得弯曲变形,发出刺耳碰声音。烟雾从门口冒出来,像是黑色的花朵,和头顶的白云形成诡异的对比。安娜贝尔很快发现反抗莫尔是没有用的。她深深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咳嗽起来。莫尔片刻也没有停留,直到把她在一条铺着石头的人行通道上放下,并严厉地命令她呆在原地。

  “他会出来的,”他简短地告诉她,“你呆在这里等他出来。向我保证你不会走开,亨特夫人——我必须去设法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你不要给我额外制造麻烦。”

  “我不会走,”安娜贝尔机械地说道,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厂房门口。“去吧。”

  “好的,夫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子路上,茫然地凝视着厂房大门,四周一片骚乱。人们飞奔着经过她,有些人则伏在伤者身边。还有一些,像她一样,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空洞地看着火光。烈火又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怒吼,继续吞噬着厂房。十几个男人拉着一台手压引擎靠近楼房——这肯定是留在工地上供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因为根本来不及寻求外面的帮助。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一根吸皮软管接在一个地下水箱上。抓住长条的把手,他们开始齐心协力地压泵,往引擎的气舱里压入足够的气体,让机器朝空中喷出百来英尺的水龙。可惜这对毁灭性的大火不起什么作用。

  安娜贝尔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蠕动起来,不出声地说着话……西蒙,出来……西蒙,出来……

  几个身影蹒跚着出现在门口,脸和衣服都被烟熏得焦黑一片。安娜贝尔的眼神扫过他们,发现丈夫不在其中,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压引擎上。人们已经把水喉对准了邻近的楼房,设法避免火势蔓延。安娜贝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意识到他们已经放弃了这座厂房。他们将里面的所有一切都弃之不顾了……包括任何可能仍然困在里面的人。她立刻行动起来,跑到另一个出口,在人群里拼命寻找着丈夫的身影。

  看见一位车间经理正在记录撤离的工人名单,安娜贝尔奔到他身边。“亨特先生在哪?”她尖声问道,重复了好几遍才引起他的注意。

  他几乎看也没看她一眼,精神不集中地回答说:“里面又发生一处坍塌。亨特先生在帮助一名困在废墟的工人出来。后来没人见过他。”

  尽管厂房喷发出滚滚热浪,安娜贝尔却感觉彻头彻尾的寒冷。她的嘴唇颤抖着。“如果他能出来的话,”她说,“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他需要帮助。谁能进去找找他吗?”

  车间经理看看她,好像她是个疯婆子一样。“去那里?那等于自杀。”他转身走到一个刚刚倒地的男人身边,弯腰把一件叠起的外衣枕在他头下。等他想起来回头朝安娜贝尔看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第二十六章

  就算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冲进了厂房,他们也没有试图阻止她。安娜贝尔用手帕捂住口鼻,在呛人的滚滚浓烟中行进着,眯着的眼里不断被刺激出泪水。从另一头燃起的大火已经蔓延到椽子,凶猛地跳动着蓝、白、黄色的火焰。比灼热更可怕的是噪音;烈焰的吼叫、金属折断的尖叫呻吟、笨重的机械如孩童的玩具被踩在脚下一般断裂,哐啷作响。金属液体冒着泡泡翻滚着,时而像葡萄弹一样爆裂。

  安娜贝尔撩起裙摆,在及膝高的缓慢燃烧的废墟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呼唤着西蒙的名字,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嘈杂中。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看见废墟里有东西在动。

  她大叫起来,奔到这个高高的倒下的身影边。是西蒙,还活着,还有意识。他的腿被困在一辆倒下的吊车的钢轴里面。他看见她时,满是烟灰的脸恐惧得变了形,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安娜贝尔,”他嘶哑地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见鬼,不——离开这里!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摇摇头,不想让争执浪费呼吸。吊车非常沉重,他俩谁也搬不动——她得找样东西……一样临时的杠杆把它移开。她擦擦火辣辣的眼睛,在一堆夹杂着碎石的铸件和一堆平筏锤里搜索着。所有的东西都满是油烟,让她在废墟里走动时滑了好几下。一排方向盘靠在摇摇欲坠的墙边,有的比她个子还高。她走过去,找到一堆轮轴和有她拳头那么粗的连接杆。她抓起一根沉重油腻的连接杆拉出来拖回丈夫身边。

  看了西蒙一眼就知道,如果他能抓得到她的话,肯定会当场杀了她。“安娜贝尔,”他咆哮着,一边不停地咳嗽,“离开这房子,现在!”

  “除非和你一起。”她摸索着液压装置下面的一块木块。

  西蒙扭动着身子,扯着自己被卡住的腿,说了一大堆威胁她的下流话,她把木块用力拖到他身边,放在吊车边上。

  “太重了!”见她奋力搬着连接杆,他龇牙咧嘴地说,“你一动也动不了它的!快出去。见鬼,安娜贝尔——”

  她吭嗤吭嗤地用连接杆架住木块,垫到吊车下面。她往下压着,用尽全身力气。吊车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沮丧地喘了口气,拼命压着杠杆,直到铁杆抗议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没用——吊车工动也不动。

  一阵响亮的爆裂声,铁片在空中飞舞着,她猫下腰用手护着头,她感到胳膊被撞了一下,力大无比,把她撞倒在地。她的上臂烫得发痛,她看了一眼,发现一片金属碎屑扎进肉里,鲜红的血溅了出来。她爬到西蒙身边,感觉他把她抓到胸前保护着她,直到铁片雨稍稍平息。“西蒙,”她气喘吁吁,直起身看着他被烟熏红的双眼。

  “你总是带着刀。在哪里?”

  西蒙僵住了,这问题敲打着他。一瞬间,他权衡着各种可能性,然后摇摇头。“不,”他粗声粗气地说,“就算你能把腿割下来,你也不能把我拖出去。”他把她往外推,“没时间了——你必须离开这见鬼的工厂。“

  有那么一刹那,安娜贝尔想要顺从他,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厂房的念头几乎征服了她。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头看着他,那么魁伟却又那么无助的他,她无法就这样走开。她又拿起连接杆,架回木块上。不顾肩上的伤口剧烈作痛。她的耳内都是自己心跳的巨响,根本无法分清西蒙的叫喊和摇摇欲坠的楼房的轰鸣。这可能是好事,因为他看起来愤怒得发狂了。她全身吊在杠杆上,她的肺痛苦地吸入呛人的空气,痉挛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可她还是继续使着最后的力气,用自己的体重来移动杠杆。

  突然她感觉衣服后背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要是她还有力气尖叫的话,她肯定已经这么做了。安娜贝尔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僵硬地被往后拉,她的手也被从铁杆上撬开。她呛着,呜咽着,几乎被烟熏瞎的眼睛看着身后精干的黑色身影。耳边传来冷静的声音,“我来支起吊车。你听我的口令把他的腿挪开。”

  她没看清他的脸,却先听出了他充满权威的语气。韦斯特克里夫,她诧异地想。确实是伯爵,他的白衬衫破烂肮脏,他的脸上有一抹抹烟灰。然而外表凌乱的他显得很平静、有力,做着手势让她去西蒙身边。他轻松地举起铁杆,在吊车的钢轴下调整着杠杆的位置。尽管他个子不高,经过多年高强度的体育运动,他瘦削的身体却非常结实、无比健康。韦斯特克里夫奋力往下压着杠杆,安娜贝尔听见金属弯曲的吱呀声,庞大的吊车往上移动了至关重要的几英寸。伯爵冲安娜贝尔吼着,她不管西蒙在这庞然大物下翻滚时痛芒的呻吟,疯狂地拖着西蒙的腿。

  韦斯特克里夫把吊车放回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晌。他跑去帮西蒙站起来,用结实的肩膀架着他的胳膊支撑着他受伤的一侧,安娜贝尔架起他另一边,西蒙惩罚地抓住了她。她被浓烟和灼热逼得不能看、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她纤弱的身体不断剧烈地咳嗽着。要是就靠她自己,肯定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厂房。她被西蒙野蛮地抓着往前推,穿过废墟时被一把提起,她的小腿、脚踝和膝盖已经痛得变了样。折磨人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们的前进缓慢,而厂房摇晃着,像头野兽对着自己受伤的猎物咆哮着。安娜贝尔的脑子开始晕眩,她竭力保持清醒,但她眼前金星乱闪,黑暗在远处向她招手。

  她完全不记得他们从厂门出去的那一刻,冒着烟的衣服、烧焦的头发、烫伤的脸……她后来能记起的只是向她伸过来的无数双手,她疼痛的双腿突然卸下了身体的重量。她慢慢倒在某人的怀里,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她的肺贪婪地收集着新鲜空气。一块滴着水的咸咸的布掠过她的脸,陌生的手伸进她的衣服替她解开紧身胸衣。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她已精疲力竭、神志不清,任别人粗手粗脚地照顾,把放进她嘴里的金属勺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安娜贝尔终于苏醒过来时,不断眨着眼,让泪液舒缓刺痛的眼球。“西蒙……?”她喃喃道,努力想爬起来。有人温柔地触止了她。

  “再休息一会儿,”一阵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你丈夫很好!只是一些小伤,不过显然可以抢救。我甚至怀疑他的腿都没断。”

  她渐渐清醒过来,迟缓而惊讶地意识到她正倚在韦斯特克里夫勋爵怀里,他席地而坐,她的裙子解开了一部分。她抬头看看伯爵严峻的脸,他古铜色的肌肤抹了一道道黑色,头发又脏又乱。平时毫无瑕疵的伯爵现在那么衣衫不整、讨人喜欢并容易接近,她几乎不认得他了。

  “西蒙……”她小声地说。

  “现在他正被送上我的马车。不用说,他等不及把你带上了。我会把你俩都带到马斯登寓所——我已经派了一名医生去那里等我们。”韦斯特克里夫把她往上扶了扶,“你为什么进去找他?你本来可以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这问题并无嘲讽之意,而是出于淡淡的好奇,这令她困惑。

  安娜贝尔没有作答,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肩上的一块血迹上。“呆住别动。”她低声说道,用断了的指甲捏住扎进他衬衫里一片针那么细的金属碎片,快速地拔了出来,韦斯特克里夫的脸痛苦地扭作一团。

  她举起碎片给他看,一边端详着碎片。伯爵懊恼地摇摇头。“上帝,我没注意到。”

  安娜贝尔把碎片放在手心握着,小心问道:“你为什么要进去,勋爵大人?”

  “我听说你冲进着火的楼房去找你的丈夫,我想能帮上些忙……比如开开门、帮你清理掉路上的东西什么的……就是那样。”

  “你的帮助非常大,”她说,故意模仿着他不动感情的语气。他咧嘴一笑,被烟熏黑的脸上牙齿洁白无比。

  韦斯特克里夫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他用胳膊从后面支撑着她,灵巧而不带感情地帮她把衣服扣好,一边思考着被完全摧毁的厂房。“只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没有找到。”他喃喃道,“真是个奇迹,考虑到这火势。”

  “机车厂就这么结束了吗?”

  “不,我想我们会尽快重建。”伯爵和蔼地看着她疲倦至极的脸,“以后你可以向我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现在,请允许我把你抱上马车。”

  他站起来抱起了她,安娜贝尔喘了口气,“噢——不需要——”

  “这是我能尽的微薄之力。”韦斯特克里夫脸上又闪过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不费力气地抱着她,“对于你,我需要进行补偿。”

  “你是说你现在相信我真的在乎西蒙,而不是为了钱才嫁给他?”

  “差不多。看来我看错你了,亨特夫人。请接受我谦卑的道歉。”

  安娜贝尔怀疑伯爵很少会向人道歉,更不用说是谦卑的道歉,她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我想我不得不接受,”她不情愿地说,“因为你救了我们的命。”

  他把她抱得更舒服一些,“那么,我们讲和了?”

  “讲和了。”她同意,在他肩上咳嗽起来。

  * * *

  医生在马斯登寓所的主人卧室里照看西蒙时,韦斯特克里夫把安娜贝尔带到一边,自己替她清理上臂的伤口。他用镊子夹出半刺进皮肤的金属碎屑,再涂上酒精,安娜贝尔痛苦地尖叫着。他在伤口上轻轻擦上药膏,熟练地包扎完毕,又给她一杯白兰地减轻她的不适。也许他在白兰地里加了什么东西,又或者纯粹是太累了的关系,安娜贝尔已无从知晓。喝下两指宽深琥珀色的液体后,她觉得头有点晕,轻飘飘的。她告诉韦斯特克里夫,他没有做医生这一行是这个世界的幸运,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他一本正经地赞同她的观点。醉醺醺的她摇摇晃晃地起来想去找西蒙,被管家和两个女仆坚决制止了,她们看来很想替她洗个澡。安娜贝尔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被洗过澡,换上从韦斯特克里夫年迈的母亲衣橱里偷来的睡衣,躺在了柔软干净的床上。她一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

  令安娜贝尔懊恼的是,她第二天早上很晚才醒来,努力想弄明白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西蒙,她马上艰难地爬起来,赤着脚轻轻走入走廊,根本没注意周围的精美布置。她碰到了一个女仆,女仆颇为诧异,眼前这个女人头发蓬乱,红红的脸上满是伤痕,还穿着不合身的睡衣……尽管昨晚被彻底地洗了个澡,这个女人身上还是有股浓浓的烟味。

  “他在哪里?”安娜贝尔没头没脑地问道。

  还好女仆明白了她极其突然的问题,把她带到了走廊尽头的主人房。

  安娜贝尔走进开着的门,看见韦斯特克里夫勋爵站在大床边,西蒙半躺着靠在一堆枕头上。西蒙裸着上身,雪白的床单衬得他格外黝黑。安娜贝尔见他胳膊和胸部都打着石膏,一阵难过,明白他要清理掉那么多的金属碎片一定非常难受。两位男士一注意到她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

  西蒙的眼光锁定在她脸上,专注得令人紧张。房间里涌动着看不见的强烈感情,他俩都淹没在极度紧张中。安娜贝尔凝视着丈夫花岗岩一样坚毅的脸,觉得什么言语都不合适。如果她现在和他说话,要么是夸张,要么是轻描淡写,两者都显得愚蠢。安娜贝尔很感激有韦斯特克里夫在场作为缓冲,发表了她对他的第一句评论。

  “我的上帝,”她说,检查着他脸上的割伤和烫伤,“你看起来像是刚刚在小酒馆里跟人打架打输了。”

  韦斯特克里夫走上前来,握起她的手,无可挑剔地鞠了一躬,他还像个骑士一样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让她吃惊不小。“要是我真的在酒馆跟人打架的话,夫人,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输。”

  这话让安娜贝尔笑了一下,她不禁想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鄙视他的傲慢自持,而现在她却觉得这似乎很讨人喜欢。韦斯特克里夫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后松开了,“您允许的话,亨特夫人,我告辞了。显然你和你丈夫有些事要谈。”

  “谢谢,勋爵。”

  伯爵关上门离开了,安娜贝尔走到床边。西蒙皱着眉转过头j看她,他清晰的侧面轮廓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你的腿断了吗?“安娜贝尔粗哑地问。

  西蒙摇摇头,凝神看着墙上华丽的花卉墙纸。他嗓音里似乎冒着烟,“会好的。”

  安娜贝尔注视着他,目光在他肌肉粗壮的胳膊和胸部、长长的手指和掉落在他眉间的一缕黑发上滞留。“西蒙,”她柔声问道,“你不能看着我吗?”

  他回过头,眯起眼恶狠狠地盯着她,“我不止要看着你。我还想掐死你。”

  安娜贝尔不需要问为什么,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她让自己耐心地等待着,西蒙的喉结剧烈地运动着。“你昨天所做的事不可原凉。”他终于低声说道。

  她吓了一跳,看看他,“什么?”

  “我躺在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提出了我生命里的最后一个请求。而你拒绝了。”

  “事实上,那不是你最后的请求,”安娜贝尔谨慎地回答,“你活了下来,我也是,现在一切都好了——”

  “不好。”西蒙斩钉截铁地说,升腾的怒火让他脸色发青,“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种感觉,你要和我一起送死,而我却什么可以阻止你的事也做不了。”他别过脸,他的呼吸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而变得急促。

  安娜贝尔朝他伸出手,又突然停住,停顿在半空。“你怎么能让我把你留在那里,受了伤,孤零零的?我做不到。”

  “你应该按我说的做!”

  安娜贝尔毫不退缩,她明白他愤怒背后的恐惧,“如果是我躺在厂房的地板上,你也不会离我而去一”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恨恨地说,“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我是男人。男人应该保护他的妻子。”

  “而妻子应该是一个好帮手。”安娜贝尔反驳道。

  “你不是在帮我。”西蒙骂道,“你是在让我极度痛苦。见鬼,安娜贝尔,你为什么不听从我?”

  她回答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我爱你。”

  西蒙还是没看着她,这句话显然让他震动不小。他的大手在床罩上紧紧握成拳头,他的防备显然开始松垮了。“我情愿死一千次,”他说道,声音颤抖着,“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伤害。而你情愿抛弃性命做毫无意义的牺牲,这让我无法承受。”

  安娜贝尔盯着他,感到眼睛刺痛,而需要和无尽柔情像疼痛一样在体内聚集。“我认识到一些事情,”她沙哑地说,“当我站在厂房外面,看着大火燃烧而知道你在里面的时候,”她哽咽着,费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我情愿死在你怀里,西蒙,也不愿面对没有你的生活。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冬天、夏天……一百个需要你却永远没有你的季节。慢慢老去,而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年轻。”她咬着嘴唇,摇摇头,眼里充满泪水,“我对你说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的时候,我错了。我属于你,西蒙。除了和你在一起,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你会和我永远粘在一起,而你如果叫我走开,我永远也不会听从。”她努力颤抖地微笑了一下,“所以你最好停止抱怨,接受这个事实。”

  西蒙突然转身一把抓住她。他把脸埋在她纠结的头发里。他的声音变成痛苦的吼叫。

  “上帝,我受不了了!我不能每天在你出去时,每分钟都在担心你会出事,知道自己所有的神智正常都维系在你的幸福上面。我不能这样感觉……太强烈了……哦,该死。我会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对谁都不再有用了。如果我不能减轻这种感受……如果只有现在一半爱你……我可能还能承受。”

  听了他粗鲁的告白,安娜贝尔声音发颤地笑着,浑身洋溢着暖洋洋的喜悦。“可我需要你全部的爱。”她说。西蒙抬起头看着她,他的表情让她呼吸困难。几秒之后她才恢复过来。“你的全心全意。”她歪嘴笑着继续说道,接着挑逗地压低了声音,“还有,你的整个身体。”

  西蒙颤抖着,凝视着她容光焕发的脸,好像眼神再也离不开似的,“那是当然的。昨天你还急不可耐地想用小刀把我的腿割下来。”

  安娜贝尔的嘴往上一撇,用指尖轻抚着他毛茸茸的胸部,玩弄着富有光泽的黑色胸毛。“我的本意是想要保留你最大的一部分,把它弄出去。”

  “要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会让你这么做的,如果我觉得可行的话。”西蒙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粗糙的掌心,“你是个坚强的女人,安娜贝尔。比我以为的还要坚强。”

  “不,坚强的是我对你的爱。”她顽皮地瞥了他一眼,低语道,“我可不是随便谁的腿都能割下来的,你知道。”

  “要是你再敢冒生命危险,不管什么原因,我都要掐死你。过来。”西蒙放在她脑后的手用力把她拉近。他俩的鼻子就要碰在一起时,他做了个深呼吸,说:“我爱你,见鬼。”

  她用嘴唇逗弄地轻轻擦着他的嘴唇,“多少?”

  他叫了一声,这轻吻似乎令他反应强烈,“没有极限。比永远还远。”

  “我爱你更多。”安娜贝尔说着,吻住了他。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幸福,伴随着难以捉摸的完美和彻底满足的感觉,这是他们从未到过达的。她温暖地漂浮着,仿佛灵魂浸浴在阳光下。她抬起头,从西蒙眼里惊奇的光辉看出来,他也感觉到了。

  他开口时声音里有一种新的神奇感觉,“再吻我一次。”

  “不,我会弄疼你的。我正靠在你的腿上。”

  “那不是我的腿。”他淘气地回答,她笑了起来。

  “你这个变态的男人。”

  “你真美,”西蒙低语,“从里到外。安娜贝尔,我的妻子,我甜蜜的爱人……再吻我一遍。而且不要停止,直到我开口。”

  “是,西蒙。”她喃喃道,欢喜地服从命令。

  后记

  “……不,那还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安娜贝尔热烈地说,挥着手里的一叠纸示意鲍曼姐妹安静下来。三个女人窝在安娜贝尔的拉特利奇套房里,晃着穿着长丝袜的腿,小口抿着甜酒。“让我念下去……‘我们在卢瓦尔河谷停留,观看一座正在重修的十六世纪的城堡,亨特小姐认识了一位未婚美国绅士,大卫·基尔,他陪伴两位表妹来旅行。显然他是位艺术历史学家,正在写一本关于什么的学术著作,他和亨特小姐有很多话题。据两位母亲说——从现在起我将这样称呼妈妈和亨特夫人,因为她俩总是形影不离,而且好像还共用一个脑子——’”

  “老天,”莉莲笑着叫道,“你弟弟非得写这么长的句子吗?”

  “嘘!”黛西责备道。“杰里米马上要讲母亲们对基尔先生的看法了,继续,安娜贝尔。”

  “——他们一致认为基尔先生是一位讨人喜欢、相貌堂堂的绅士——”安娜贝尔念道。

  “那是指英俊吗?”黛西问。

  安娜贝尔咧嘴笑了,“当然。杰里米接下来还说基尔先生已经请求获准给梅里迪斯写信,他打算等她回伦敦以后去拜访她!”

  “太美妙了!”黛西喊道,向莉莲举起酒杯,“再给我倒一杯,亲爱的——我想为梅里迪斯未来的幸福祝酒。”

  她们都非常乐意地喝了酒,安娜贝尔把信放在一边,愉快地叹了口气,“真希望能够告诉伊薇。”

  “我想念伊薇,”莉莲令人惊讶地愁苦着脸说。“也许很快她的看守们——对不起,她的家人——会允许我们去拜访。”

  “我有个主意,”黛西发表意见说。“等父亲下个月从纽约过来时,我们会和他再拜访一次石字庄园。自然,安娜贝尔和亨特夫人,因为她们和韦斯特克里夫的友谊也会被邀请。也许我们可以请求让伊薇和她婶婶也被邀请。那样我们就可以举行正式的壁花会议了——更不用说再打一场跑柱式棒球。”

  安娜贝尔夸张地呻吟了一声,大口吞下了杯中酒。“上帝帮帮我。”她把杯子放在身边的桌上,在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装着一样东西的小纸包,“我想起来了——黛西,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女孩马上答道,打开了纸包。看到一片像针一样的金属,她的脸好奇地皱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工厂着火那天,我从韦斯特克里夫勋爵的肩上拔下来的。”她对她们看着长长的铁片吃惊的表情咧嘴一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带去石字庄园,扔到许愿井里。”

  “我该许什么愿呢?”

  安娜贝尔轻声笑了,“像上次为我许的愿那样,替可怜的老韦斯特克里夫许一个。”

  “可怜的老韦斯特克里夫?”莉莲哼了一声,怀疑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上次替安娜贝尔许的是什么愿望?”她对妹妹命令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也从没告诉安娜贝尔。”黛西咕哝着,带着好奇的微笑看着安娜贝尔,“你怎么知道是什么的?”

  安娜贝尔也对她笑着。“我猜出来的。”她盘起腿,前倾着身体小声说,“现在,关于替莉莲找丈夫的事……我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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