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对自己的神圣地位受到侵犯耿耿于怀,讲起课来心不在焉,差点把三加六等于八交给同学们。
下了课,数学老师带着杨帆带去了王老师的办公室,把杨帆刚才的所作所为复述了一遍。王老师见真相败露,只好实话实说。好在两位老师关系尚可,数学老师答应让杨帆先跟班这么上着。
数学老师走后,杨树林来接杨帆,听王老师说了上午的事情。
杨树林问杨帆,为什么叫你李大伟的时候不答应。
杨帆说,又不是叫我干嘛答应。
杨树林说,不是告诉你你叫李大伟了吗。
杨帆回忆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杨树林说,以后别的老师再叫李大伟,就是在叫你,知道了吗。
杨帆说,李大伟知道了。然后问杨树林,那我还管你叫爸爸吗。
杨树林说,当然了,你一辈子都得管我叫爸。
第一日学校生活结束后,杨树林问杨帆,上学第一天有什么感想。
杨帆很严肃地说,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树林每次去接杨帆,都会从老师那里听到各种关于杨帆的事情。
数学课上,老师教大家10以内的加减法,除了杨帆,全班同学都会了。数学老师循循善诱,问杨帆,如果教室里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是老师,这时候老师走了,那么还剩几个人。杨帆说不知道,老师让他再好好想想,可以拿手指头比划。杨帆还是不知道,老师吓唬杨帆说,如果你算不出答案,放学就不让你回家。杨帆使劲想了半天,最后说,一个人也没有了。老师问为什么,杨帆说,不信你就试试看。
杨树林听完,说,回家后我给他补习,让他脱胎换骨。
过了些日子,王老师又告诉杨树林,美术课上,老师让学生们自由创作,把今天上学路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可以有想象的成分。杨帆交上去的是一张被涂黑的纸,老师问他画的是什么,杨帆说,我今天上学路上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睡着了,是闭着眼睛睡的,画的就是我眼前的一片漆黑。
杨树林听完说,我保证下回送他的时候,绝对不让他再睡觉了。
没过几天,杨树林又听说,音乐课上,老师教同学们唱歌:唆唆唆咪唆,唆叨拉唆唆,拉唆拉唆咪唻,咪咪唻叨叨唻。唱了两遍,老师问谁会唱了,杨帆自告奋勇,老师觉得杨帆学得真快,让他到前面来唱,杨帆走到讲台上,胸一挺,头一扬,放声就唱:唆唆唆咪唆,土豆炒辣椒,你爸爸爱吃你妈不给炒,你爸一掐腰,你妈一蹦高,两口子吵架我来看热闹。
杨树林说,回去我一定教育他五讲四美三热爱,不让他把民间文化带进课堂。
又过些日子,区教育局来学校考察工作,到班里听数学课。为了这次工作检查,数学老师把要讲的课程提前在班里练习了一遍,还安排了同学回答问题,预先告诉了答案。检查当天,领导们坐在教室过道和后排的空档,做着记录。前半截课上得十分顺利,临下课前,数学老师提出那个已经演练过的问题,问谁会就举手回答。之前安排的那个学生,身边坐了一个领导叔叔,一紧张,把答案忘了。老师又问了一句谁会请举手回答,还有意看了这个学生一眼,从他的表情中得知,完了。就在老师正为彼学生临阵脱逃而不知道该如何救场的时候,杨帆挺身而出,举起了手。老师以为之前演练的时候,杨帆记住了答案,心中暗喜,别看这小子平时稀里糊涂,关键时刻还是经得住考验的,便笑逐颜开,让杨帆来说。杨帆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清了清嗓子,指着斜前方某学生座位底下说,老师,那有一帽子。领导们大笑。
杨树林听完数学老师义愤填膺的复述后,给老师赔了不是,然后把杨帆带回家里教育:以后遇到这种事情等下了课再说。
杨帆说,本来我想下课说的,我也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发言,可老师以前说过,捡到东西及时交公,斗争了半天,我才举手。
杨树林三天两头会听到杨帆的槽糕表现,有时候几天没听到老师告状,便会问老师,杨帆这两天没旷课吧。
到了升二年级的时候,鉴于杨帆的这些表现,王老师说,看来只能让杨帆重新上了。
杨树林说,能不能跟着这个班再继续上,说不定三四年级的时候就豁然开窍了。
王老师说,一年级的东西都没学会,到了二年级更跟不上了,等三四年级发现还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就晚了。
杨树林说,那好吧,只能让他继续在一年级打基础了。
杨帆并不觉得留级可耻,沾沾自喜对杨树林说,爸,这回我可给你省钱了,不用再花钱买课本了。
杨帆随着同龄人再次入学,这一年上小学的还有鲁小彬、冯坤、陈燕。他们书包里的课本都是崭新的,杨帆的课本因为用过一年了,但没怎么学,所以也有九成新。他和别的孩子由家长亲自送到座位上不同,他在学校门口告别了杨树林,唱着儿歌,轻车熟路地进了校门: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炸了学校我就解放了。
学校召开了一次隆重的开学典礼,校长在领操台上激情澎湃地说:希望本校的小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扬女排五连冠的精神,团结拼搏,一往无前、永不言败,振兴中华——当然,我指的是在学习和生活上,这种精神不能用于打架斗殴。此外,我们还要远学保尔柯察金,近学中国张海迪,不甘心命运摆布,逆境中求生存,为早日把我国建设成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奋斗!
然后是升旗仪式,五星红旗在义勇军进行曲的伴奏下,冉冉升起。高年级同学右手举过头顶,杨帆也模仿,被老师扽(den四声)住胳膊:放下,你还没这个资格。
一旁二年级的同学看见杨帆,相互议论说:那不是咱们班李大伟吗。
教室的黑板上方,贴了九张纸,每张纸上一个字,连起来看就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杨帆只认识“中”和“书”,“书”是他去年学的,“中”早就认识,麻将里有。所以杨帆并不知道每天贴在他们头顶的这句话的意义,同样让杨帆陌生的还有教室两侧墙上贴的名人,除了一个头发上包了一块布,留了两绺胡子的中国古人和一个近代穿军装戴棉帽子的小伙子外,剩下的都是外国人,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男的烫发,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混在其中,叫什么里夫人。杨帆对他们是谁、干什么的并不关心,只是不知道校长是否经过人家同意,就把他们贴在上面。
老师在课上告诉学生们,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成为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人,才能像墙上那些人一样,被后人瞻仰。杨帆并不想以后让人仰脖看,老师的话提不起他的兴趣,他趴在课桌上,盼着早点下课,好和鲁小彬去撞拐,这回一定要把他撞倒。
下课的铃声,就像解放的炮声,为杨帆带来了自由。他第一个冲出教室,鲁小彬尾随其后,两人在教室门口拉开架势,左腿搭在右腿上,用右手抱住,一蹦一蹦向对方撞去。
这项活动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之久,鲁小彬因为父母溺爱和营养过剩,身体比同龄人粗一圈,每当有人向他撞去的时候,都感觉撞到一面墙上,被弹回来后,基本都人仰马翻。杨帆多次败给鲁小彬后,总结了经验教训,今天要再决雌雄。
杨帆蹦到鲁小彬面前,并没有正面强攻,而是绕到鲁小彬身后,鲁小彬转过身,杨帆再次蹦到他身后,鲁小彬又转过身,杨帆又蹦回来,就这样在鲁小彬面前蹦来蹦去。鲁小彬蹦几下累了,便不再动弹,金鸡独立站在原地说,你丫还撞不撞啊。话没说完,就感觉支撑腿的关节被撞了一下,一软,失去平衡,腾空腿便着了地。
鲁小彬不服,说再来一次。杨帆说来就来。刚才的一幕被一个去上厕所恰巧路过的四年级学生看见,他拦住鲁小彬,要自己和杨帆撞。杨帆说,撞就撞,然后架起腿,蓄势以待。
杨帆和这个四年级的学生在身体、力量、灵巧度上旗鼓相当,酣战了十几回合后,不分上下。这时候打上课的预备铃了,学生们该进教室坐好等待老师上课了,四年级着急了,如果连一个一年级一打一蹦高的小豆包都撞不赢,以后还怎么在四年级混啊,在一年级也混不开啊,想到这里,他在身体和杨帆接触的时候狠狠推了杨帆一把。杨帆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说,你耍赖。四年级说,放你奶奶的狗臭屁。伙同围观的其他四年级嘲笑杨帆:给他一大哄呕,啊后啊后;给他一搓板呕,打死没人管呕!然后转身离去。
杨帆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掸掸身上的土,捡起墙角的半块板砖,悄无声息地走到四年级的身后,说了一句……然后把板砖拍到了他的后脑勺上。之前杨帆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也不理解它的字面含义,偶然间在某个场合听某人说过便记住了,只知道在这种规定情景下,该说这句话了,便说了,语气也恰如其分。这就叫语感。
四年级的学生哇地一声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和语感一样,是直觉,身体的本能反应,属生理范畴。
杨树林作为肇事学生家长,被叫到学校,赔偿了四年级的医药费、营养费、影响课程进度补偿费,还签署了一份如果四年级今年蹲班的话,要负担他重读的学费的承诺书,然后领着杨帆回家了。
回家后,杨帆以为杨树林会暴风骤雨,没想到他风平浪静,和颜悦色地说,打别人不好,但被别人打更不好,如果只有这两条路要走,能不走更不好的就不走。
撞拐事件的后果是,学校禁止学生校内进行这项活动,说它太具进攻性,不适合作为课间活动开展,提倡学生们多进行跳皮筋、丢沙包、慢跑等活动。同时被禁止的还有弹玻璃球,因为具有赌博性质。
此后一段时间里,杨帆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因为他把一个好玩的东西——陀螺,带到了学校。杨树林是车工,找了一块木料,给杨帆车了一个陀螺,底端挖了一个小眼儿,安了一个滚珠,并配备一根鞭子。课间的时候,杨帆把陀螺放到水泥地上抽,总能吸引一群人。
经常有同学说,给我抽两鞭子吧,我拿糖和你换。这时杨帆就是把鞭子交到这个人手上,同时从他手里接过糖,站在一旁剥开糖纸,把糖块含在嘴里,甜蜜地看着自己的陀螺带给大家的快乐。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杨帆就吃不到糖了,都进了鲁小彬嘴里。老师不让杨帆把陀螺带到学校了,理由是,整天带个鞭子上学成何体统,你又不是赶马车的。而这个时候,鲁小彬从鲁厂长那里得到一支英雄牌金尖钢笔,带来学校显摆。对于才开始用铅笔写字的小学生来说,一支钢笔的诱惑,就像坐了一辈子马车的人想坐趟火车那般强烈。有人想拿它写个字,鲁小彬说那你得给我一块糖,于是他们自认为等价的交换开始了。那段时间,鲁小彬的嘴里总是甜甜的,说话都有味儿了。别人说他口臭,他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口甜,水果味儿的。
曾经众人拥簇的生活,很让杨帆怀念。他想从杨树林那里得到一支英雄金尖钢笔,杨树林的答复是,不就是钢笔吗,只要你小红花数量全班第一。
买英雄金尖钢笔对杨树林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小红花全班第一对杨帆同样具有挑战性。
杨帆站在教室后墙下,望着墙上的小红花排行榜,心里第一次滋生出一种叫做嫉妒的情感。在别人名字上面小红花茁壮成长的对比下,杨帆的小红花显得有些营养不良,海拔全班最低。这意味着杨帆是回答老师问题最少的学生,倒不是不会,而是觉得没必要举手抢着回答,干嘛啊,表现给谁看啊,自己会就得了,何必靠这种方式讨好老师。杨帆那几朵仅有的小红花,也是老师指名道姓让他回答的,否则小红花数将等于一九八四年前中国体育代表团在奥运会上的金牌数。
想多得小红花,又不想改变做人的原则,杨帆很痛苦。最终他决定,做人的原则就像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小红花、钢笔、吃糖则像个人利益,前者远远高高在上于后者。所以直到一年级结束,杨帆的钢笔梦也没有实现。
这年暑假,杨帆挨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嘴巴,该嘴巴的实施者是杨树林。
杨树林所在工厂组织员工去北戴河旅游,第一拨去的是厂长、车间主任等领导,说是要本着对员工负责的精神,他们先去考察一下。
考察的不止有领导,还有领导家属,鲁小彬背着装满零食的书包,和鲁厂长踏上了开往北戴河的列车。
没有去北戴河的杨树林,每天坚守工作岗位,把杨帆一个人留在家里,给他脖子上挂了一把铝制的钥匙,允许他去外面玩。当时的北京,马路上没有这么多车和坏人。杨树林告诉杨帆,有了钥匙,你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在接过钥匙的那一时刻,杨帆觉得异常神圣。后来当老师问毛主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领导中国人民当家作主人的,杨帆说,是从他爸给他脖子上挂了一把钥匙开始的。
杨帆的暑假生活就是每天做一篇《暑假生活》,然后随便找点什么东西玩。有时候他会跟胡同里的小朋友比赛,看谁吹的大大泡泡糖的泡泡大。有一个小朋友吃了三块大大,吹出一个比脑袋还大的泡泡,杨帆在一旁给他加油,他猫着腰,撅起屁股继续吹,小肚子一瘪一鼓,脸憋得通红,泡泡吹得差不多跟气球一样大了。杨帆担心地说,别吹了,再吹你就飘起来了。小朋友一害怕,吹猛了,泡泡破了,蒙了一脸。杨帆说,你可以去抢银行了。
还有一次,杨帆和这个小朋友粘蜻蜓,他们从一个上了初中的孩子那里弄了点儿橡胶奶嘴熬的胶,抹在一杆棍上,满大街找蜻蜓粘。两个人笨手笨脚,还没等把杆伸过去,蜻蜓就飞走了。那个初中的孩子已经粘了一网兜了,他俩还颗粒无收。后来终于有一只蜻蜓落在杨帆的脑袋上了,那个小朋友让杨帆别动,他蹑手蹑脚地把抹了胶的竹竿向杨帆的脑袋伸去,结果蜻蜓粘住了,杨帆的头发也粘住了,蜻蜓被粘住后乱扑腾,小朋友为了不让煮熟的鸭子飞走,把棍在杨帆脑袋上蹭来蹭去,最终蜻蜓难逃胶网,杨帆的头发上也胶痕累累。杨帆用手捣斥头发,越梳越粘。小朋友说,把那块剪了就不粘了。杨帆就回家剪了。剪完一照镜子,太难看了,像动物园里毛没全脱干净的猴子。小朋友说,全剪了吧,反正也放假了,等开学的时候就长出来了。杨帆觉得是这个理儿,就坐在马扎上,把剪子给了小朋友,让他主刀。小朋友差不多是一根一根剪干净的。剪完光头,杨帆照着镜子问小朋友,变化大吗。小朋友仔细看了看说,我都不认识你了。杨帆说,有那么大吗。小朋友说,有,就好像从小叶子变成了一休哥。这时候杨树林回来了,一推门看见一个光头,连忙说,对不起,走错了。杨树林退出门看了看,门牌号没错,又进了屋问:小朋友,你走错门了吧。杨帆叫了一声爸,杨树林这才恍然大悟,说,你怎么搞的,不过这个夏天你倒是凉快了。
这天,杨帆晃动着他明晃晃的脑袋在胡同口等着换北冰洋汽水的来,走过一对父子,杨帆觉得眼熟,看背影,从走路姿势上认出是鲁小彬。杨帆喊了一声,鲁小彬一回头,认出杨帆,走过来说,是你啊,你要去少林寺找李连杰吗,你不上二年级了?杨帆说,我想去,可是太远了,等开学我就有头发了。然后看着鲁小彬黝黑的脸问,你怎么这么黑啊,几天没洗脸了。鲁小彬说,我天天在海水里洗脸,我这是日光浴的结果。杨帆注意到鲁小彬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长了好多只脚的壳类东西,还散发着腥味。以前杨帆在电视上看过,知道那叫螃蟹,但是不知道什么滋味。鲁厂长走过来,拍拍杨帆的光头说,晚上来找小彬吃螃蟹吧。
杨帆是跟着几只房上的猫闻着腥味到了鲁小彬家的。煤气炉上正坐着一个大铝锅,冒着热气。鲁小彬坐在桌旁,面前摆了一个盛着醋和姜末儿的碗,看见杨帆,说,你来了,快洗手吧。
杨帆知道洗完手意味着什么,他接受过不要随便吃人家东西的教育,但是幼小的心灵抵挡不住锅里冒出的气味的诱惑。同样被诱惑的还有几只瞪着或黄或蓝眼睛的猫,它们谨慎地在鲁小彬家门口徘徊,畏惧地望着多日未刮胡子的鲁厂长,不敢越雷池半步。
鲁小彬又催了一遍:快洗手吧,一会儿就出锅。
杨帆觉得他是在胃的带动下走到脸盘旁的。把手浸在水里的时候他还在想,现在把手撤回来是否还来得及。可是鲁小彬又说话了,多打点香皂,就不会把细菌吃到肚子里。
这时候鲁厂长掀开锅盖,对杨帆而言,那袅袅升起的不是蒸汽而是幸福,是幸福把香皂放到了他的手里。
鲁小彬说,别磨蹭了,螃蟹都上桌了,你也赶紧上桌来吧。
杨帆从脸盘里捞出手,鲁小彬说,擦手用架上左边的毛巾,右边的是我擦屁股的。
擦手的时候杨帆想,这时候我扭头回家会怎样呢。虽然和螃蟹擦肩而过,但也错过一次犯错误的机会。可是没吃螃蟹就不犯错误吗,当时杨帆的心理活动用成人的方式表述的话就是,尽管只是洗手,螃蟹还没有吃进嘴里,已无异于坏事还没干,但是把裤子脱了。犯罪动机都有了,已经不是好孩子了,索性破罐破摔吧。想到这里,杨帆义无反顾地坐下了。
吃上以后杨帆就没有后悔过,甚至责备自己为什么刚才坐的时候不坚决一些,还差点儿被自己动摇了,那么人生第一次品尝到这种人间美味的时间就不知道要推迟到什么时候,跟谁也不能跟螃蟹过不去啊。
在鲁小彬的指导下,杨帆打开了螃蟹盖儿,指着一块橙红的膏状物问鲁小彬,这能吃吗。
鲁小彬异常兴奋地说,母的,就这东西才好吃呢。
杨帆一共吃了两个螃蟹,吃得十分惬意。盘子里已经没有了,他知道锅里还有,看出鲁厂长没有再往外端的意思了,便很懂事地说,不吃了,给阿姨留着吧。
鲁厂长说了一句让杨帆不知如何是好的话:想吃你就自己去锅里拿。
杨帆衡量了一番,昧着良心说,不了,已经很够了。您慢慢吃,我回去了。
鲁厂长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失厂长风度,太狭隘,便把桌上几个没吃的螃蟹钳子塞进杨帆的兜里,说,带上回去吃。
杨帆不带,鲁厂长脸一拉说,你要不带叔叔可生气了。
鲁小彬也说,你就带上吧,回去的路上要是没劲的话可以掏出来吃。
鲁厂长补充说,也可以带回去给你爸尝尝。
杨帆揣着几个螃蟹钳子回到家,一进门,杨树林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啊。
杨帆从兜里伸出手说,爸,你看这是什么。
杨树林瞟了一眼也没认真看:钳子,你干什么活儿去了。
杨帆说,不对,是螃蟹,可好吃了,鲁叔叔让我带给你的。
杨树林问,你去他们家吃螃蟹了。
杨帆说,对,我吃了两只,他还让我把这些带给你尝尝。说着从兜里一个一个往外掏。
还没掏干净,杨帆就感觉自己脸上被钳子夹了一下。杨树林的巴掌在他眼前呼啸而过,杨帆手里的螃蟹钳子掉在地上,杨树林跺上一脚,声色俱厉:以后不许吃别人家东西,更不许带回来!
杨帆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恐惧,眼前的杨树林像个陌生人,狰狞的表情把杨帆吓哭了,泪水像决堤的河水,夺眶而出。
杨帆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屋子,在院子里回荡。
一个正在王婶家调查工作的片警儿听到哭声,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说了一句:有情况!
王婶从容不迫,说,不用大惊小怪的,肯定是杨帆又遭他爸虐待了。
片儿警问这种事情是否屡屡发生。王婶想了想说,如果几天没听着杨帆哭,我就会觉得世界怎么突然之间安定团结了。片儿警说父亲有权利对儿子行使家庭教育,我也没法儿管。王婶说,不是亲生儿子怎么着都不行,要是亲生的,他能这么打啊。片儿警说,您怎么知道的。王婶说,这世界上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片儿警说,甭管知不知道,别人家的闲话都少说,不利于街道秩序的稳定。
这晚杨帆哭了很久,直到把那两个螃蟹消化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停止哭泣,自己刷了牙洗了脸,躺下睡觉。
平时对杨帆关怀备至的杨树林刚刚是在尊严的指使下,才对杨帆大打出手。看着杨帆赤裸着瘦小的身体,蜷缩着躺在凉席上,杨树林对刚才自己的举动很后悔,其程度不亚于司马懿得知自己面对空城没有进去。杨树林为杨帆放下蚊帐,在他身边躺下,杨帆往里挪了挪身子。
让杨帆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给杨树林带回螃蟹,杨树林还要打他。
杨树林也觉得,杨帆还小,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挨了一巴掌后,杨帆很久没有和杨树林说过话。每天早上杨树林做完早饭摆在桌上去上班,杨帆直到杨树林出了家门才起床,知道桌上的饭是杨树林做的但也拿起来就吃。在杨树林下班前,杨帆关掉电视,重新躺回床上,保持着和杨树林出门前的那个睡姿。杨树林进了门,看杨帆和自己出门前没变化,但桌上的饭没了,一摸电视还是热的,便不再担心杨帆会睡傻了。到了晚上,杨树林会自动把电视调到动画片,自己去外屋做饭,哪怕是煮面条,也要等到动画片演完才做好。
这样的僵局持续了一个星期之久,直到被一台任天堂游戏机打破。
一天杨帆觉得杨树林快回来了,便上了床,脸冲墙。一会儿杨树林回来了,把什么东西撂下了,然后开始鼓捣,还打开电视,在弄出一声杨帆熟悉的《魂斗罗》的声音后出了屋。
杨帆转过来一看,桌上摆了一台他向往了许久的任天堂游戏机,上面插着一盘十二合一的卡。
杨帆往屋外看看,没有看到杨树林,便拿起手柄,按了上上下下左右左右,调了九十九条命的魂斗罗。打到第一关关底的时候,杨树林突然进屋,用和往常一样的语气问杨帆:面是吃打卤的还是芝麻酱的。
嘴巴的疼痛早已让杨帆忘得一干二净,他说,我已经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满足,物质上就随便吧,不吃都行。
饭后,父子二人和好如初,杨树林刷完碗筷,在杨帆身边坐下,拿起另一个手柄,协同杨帆并肩作战。
这晚杨帆多次评价杨树林:你真笨,又没命了吧。
暑假结束前的一天,杨帆从外面玩回来,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房上盘踞着几只猫,提醒了他这是什么味道。杨帆咽了一口吐沫,冲进家门。
和预料中的一样,家里的煤气炉上坐了一个正蒸发出诱人气味的锅,杨树林在一旁切着姜。杨帆做了一次深呼吸,向脸盆走去,做美餐前的准备:洗手。
在杨帆的望眼欲穿下,冒着热气的螃蟹终于呈现在他面前。此时此刻杨帆的内心,像秦始皇看见荆轲打开燕国的地图没有拨出匕首之前那般激动、幸福、喜悦。
在杨帆向螃蟹伸出小手的同时,杨树林说,别人家孩子能吃上的东西,你也能吃上,现在你可以把鲁小彬叫来和你一起吃。
墙上的表响了六下。此时是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八号下午六点。当时的北京,吃一个螃蟹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吃螃蟹这件事情在杨帆的生活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当上了四年级老师开始布置写日记的时候,因为没有别的可写,杨帆第一个礼拜的七篇日记中的三篇都和螃蟹有关,老师看完写给杨帆的评语是:你家生活条件够优越的。
第六章
一九九o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八时零四分,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同志大步登上天安门广场南端的点火台,在红地毯上用取自念青唐古拉峰下的火种,点燃了第十一届亚运会的第一支火炬。
随着生理和心理的发育,一个以前被忽略的问题出现在杨帆的意识中。他思考了许久,终于在一次晚饭后开了口,问杨树林,咱们家是不是少点什么?
杨树林收拾着残羹剩饭说,别着急,等年底奖金发下来,加上以前攒的,就能买一台单开门的雪花冰箱了。
杨帆说,我说的是有生命的东西。
杨树林说,你想养猫还是养鸟。
杨帆说,我说的是人。
杨树林大吃一惊,心想,杨帆不会这么小就让我给他娶媳妇吧,都怪自己平时没有对杨帆进行正确的思想教育。
杨树林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杨帆犹豫了一下说,我妈呢。
杨树林如实招来: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杨帆说,别人都两个家长,我怎么就你一人。
杨树林看出杨帆对家庭成员不足而产生了疑问,之前他忽视了向杨帆解释这一现象的必要性,不过杨帆自己提出问题更好,这样才能加深对该问题的认识。
杨树林说,你知道什么叫离婚吗。
杨帆摇摇头。
杨树林说,离婚就是离开了婚姻,就是分手,相当于你和小朋友闹矛盾了,谁也不理谁了,我和你妈就是这样。
杨帆说,你俩都是大人了还不知道互相谦让,还要闹矛盾。
杨树林说,大人之间的矛盾更是不可调和的,国家之间的矛盾都能导致用飞机大炮打来打去。
杨帆说,那我就永远见不着她了?
杨树林说,不好说,就看她愿不愿意见你了。
杨帆说,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杨树林说,你想和她一起生活吗。
杨帆说,你要对我不好,我就跟着她过。
这次谈话过去不久,在上个问题的基础上,杨帆的问题升级了。他问杨树林:我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杨树林说,你妈的肚子啊。
杨帆说,谁把我放进去的。
杨树林说,我啊。
杨帆说,你怎么把我放进去的。
杨树林一时语塞。如果如实回答,他张不开嘴,也怕杨帆过早接受这些信息后沉迷其中而耽误学习。如果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怕杨帆从此愚昧无知下去影响人类文明的整体进程。
杨树林故弄玄虚,说,这个过程很有意思,你现在好好学习,等考上了大学,我详细给你讲解。杨树林知道,不用等到杨帆上大学,过几年他自己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杨帆和杨树林对于薛彩云的到来都没有准备。一天吃完晚饭,杨帆出去玩,杨树林在家看《新闻联播》,听见敲门,窝在藤椅里喊了一声:进来。
但是敲门的人没有进来,继续敲门。
杨树林趿拉着拖鞋下了地,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烫着头发一身时髦装束夜色也无法遮盖其浓妆艳抹的女子。杨树林友好而礼貌地问,您找谁。
女子张开被口红覆盖的嘴唇说,我是薛彩云。
杨树林在记忆中搜索了这个名字,当这个名字渐渐清晰的时候,杨树林又试图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寻找曾经熟悉的东西,最终定格在左耳垂的痦子上。这个信息证明女人没有瞎说,杨树林有些惊慌地伸出右手:你好。
女人也伸出右手,在杨树林的掌心里搭了一下便收回去,以一种听不出语气的语气说:你好。
杨树林让开身:快屋里坐。
薛彩云跟着杨树林进了屋,杨树林搬了一把藤椅放在薛彩云面前,然后去拧电扇,让它对着薛彩云吹。
杨树林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去给薛彩云倒水。薛彩云说,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杨树林进了里屋,套上件背心,倒完水放在薛彩云面前,说,你还能找到这里。
薛彩云说,还怕你搬家了呢。
杨树林问,挺好的你。
薛彩云说,还行。
杨树林找不到要说的话了,坐在一旁很尴尬。
薛彩云说,这次我来是和你商量件事儿。
杨树林说,别客气,需要帮忙尽管说。
薛彩云说,我想把杨帆接走。
杨树林说,接哪去?
薛彩云说,加拿大,那里的教育好,我在那边定居了。
杨树林说,不行。
薛彩云说,为什么。
杨树林说,他是我儿子。
薛彩云说,他也是我儿子。
杨树林说,当初你扔下他就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是你儿子。
薛彩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杨树林说,我要以史为鉴,再说了,杨帆现在跟着我生活得挺好。
薛彩云说,他人呢。
杨树林说,出去玩了。
薛彩云说,现在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整天在外面瞎玩能学到什么,大好时光都耽误了,到了加拿大,我让他学钢琴。
杨树林说,那得看孩子自己愿不愿意,在这边一样能学,他要想学音乐了,回头我给他买个口琴。
薛彩云说,口琴怎么能和钢琴相提并论。
杨树林说,为什么不能,都能吹出叨唻咪发唆拉嘻叨,学好了都是艺术家。
突然间,屋里一片漆黑。薛彩云从藤椅里蹦了起来,发出一声尖叫。
杨树林拉开抽屉,拿出手电,说,别害怕,可能是保险丝又烧了。
杨树林检查保险丝,果然烧了。没找到备用保险丝,便去王婶家借。
借来保险丝,杨树林站到藤椅上,薛彩云一手扶着藤椅,一手拿着手电,配合杨树林工作。这一幕,曾经在十年前出现过,那时候杨树林还是薛彩云的丈夫,现在,杨树林是薛彩云的前夫。
重焕光明后,杨树林把剩下的保险丝还回去,留下薛彩云一个人在屋。
杨帆推门而入,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屋里坐着,拿着手电,便上前问道:阿姨,您是来收电费的吗。
这时候杨树林回来了,为杨帆和薛彩云做了介绍。
杨帆得知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后,表现出来的态度比对一个收电费的还冷漠,哦了一声,便进了里屋。
杨树林叫杨帆出来,杨帆不听,往床上一趟,说累了,要睡觉。
薛彩云起身进了里屋,问杨帆上几年级了,想不想去国外上学。
杨树林跟进来,说薛彩云想杨帆了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这里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但是让杨帆跟她走是不可能的。
薛彩云让杨帆自己决定,并把出国后的美好前景描绘了一番。薛彩云说,每年秋天,那的大片大片的枫叶林就会变红,可好看了,这个国家的国旗就是一片枫叶。
杨帆说,红叶香山也有,我秋游的时候就看过了,没意思。
薛彩云继续动员:到了那边你能学一口流利的英语。
杨帆说,我更愿意有一口流利的汉语。
薛彩云说,中国是第三世界国家,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国家。
杨帆躺在床上,脱掉背心,拉过毛巾被盖上说,我宁喝社会主义的粥,也不吃资本主义的肉。
这时候院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薛彩云看了看表,对杨帆说,再好好想想,过些天我还来。
杨帆说,不用想了,你的到来不会打破我和我爸的平静生活。
杨树林把薛彩云叫到屋外,问她为什么想把杨帆带走了。薛彩云说因为年龄大了,觉得还是身边有个孩子好,况且客观地讲,去加拿大上学肯定比在国内更有利于杨帆的成长。
杨树林说,你可以再生一个,年龄还不超标,人力物力也具备。
薛彩云说,我丈夫生不了孩子。
杨树林笑了:男人都生不了孩子。
薛彩云说,我的意思是,他不能让我生孩子,去年查出来的,治了一年,不管用。
离婚后,杨树林曾经对薛彩云的生活做过种种构想,基本上都是想她如何衣食无忧,如何不必奔命便能享受生活。现在看来,他过高估计了薛彩云的幸福,薛彩云并没有逃避掉各式各样的家庭不幸。
汽车喇叭又响了。薛彩云说,他在外面叫我呢。
杨树林说,我怎么没听见有人说话。
汽车的喇叭又响了两声。
薛彩云说,听见了吧。
杨树林说,原来是你们的暗号,搞得这么神秘,跟地下党似的。
杨树林没有挽留薛彩云,把她送出门。一开门,正撞见王婶。薛彩云一愣,倒是王婶反应迅速,说,彩云回来了,不多坐会儿了。薛彩云缓过神来,叫了声王婶,说不了,今天还有事儿。王婶说,你可越来越漂亮了,在哪发展呀。说着拉住薛彩云的手,大有长聊下去的趋势,像记者一样,在阴暗心理的驱动下屡屡发问,为茶余饭后的新话题积累素材。薛彩云则像个大牌明星,抽出手,留下一句:改天来看您,便扬长而去。
王婶望着薛彩云的背影叹了一口长气,对杨树林说,人家现在和咱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了。
杨树林说,一直也没在一个阶级上同患难过。
王婶说,我找你就是要给你介绍个既能有福同享,也能有难同当的姑娘。然后又补充说,当然,曾经是姑娘。
然后王婶告诉杨树林,有个离婚的女性,三十五岁无子女,往上倒腾五代的话,和王婶能扯上点关系,想开始自己的第二个春天,找个被窝里说话的人,要求不高,杨树林基本吻合,王婶觉得杨树林不妨一试。
杨树林说,我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还得照顾杨帆呢。
王婶说,你怎么死心眼儿啊,真要是好上了,以后你们就可以两个人照顾杨帆了,总比你单枪匹马好吧。
杨树林说,她愿不愿意照顾杨帆还不一定呢。
王婶说,说到这里,我得说说你了,为什么你就抱着杨帆死死不放呢,他又不是外汇券。
杨树林说,谁让他是我儿子。
王婶说,树林,别自欺欺人了,你能拍着胸脯说杨帆是你儿子吗。
杨树林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婶说,树林,当初我就怀疑杨帆是薛彩云和那个男的的,现在人家回来要人了吧。
杨树林说,不可能,那个男的被检查出来生不了孩子。
王婶说,杨帆是十年前出生的,那个人是去年才查出来的,有可能就是这十年里那个男的犯了病,你瞒不住我,刚才你俩的话我都听见了。
杨树林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耳朵怎么一点儿不背啊,您以后能把在别人家窗户低下逗留的业余爱好换成别的吗。
王婶说,我要不听,我还不知道真相呢,有些事情大妈能帮你分析,你毕竟年轻。
杨树林说,别人家的事情您还是少管,雷锋精神也得适可而止。
王婶说,没办法,身不由己,眼里容不得沙子。
杨树林说,就算杨帆不是我儿子,我乐于助人行吧。说完就要进门。
王婶一再嘱咐:回头跟我说的那女的见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人家挺喜欢孩子的。
杨树林为了摆脱每天晚饭后都要饱受王婶二十分钟到两个小时不等的骚扰,答应了见面。地点定在中山公园,接头暗号是手里的《北京晚报》。
第一次见面,杨树林还是迟到了。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指定长椅时,一位少妇正焦急地拿着报纸左顾右盼。杨树林走上前亮出报纸:我是王婶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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