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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迪普说那儿是个巨大的旅游陷阱。”她回答,就这样把去阿姆利则的提议一票否决。
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帕明德怎么也想不明白,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手里的咖啡渐渐冰冷。明明应该带孩子们看看阿姆利则的。他在尝试表达他的关心。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她隐隐觉得,自己对金庙的拒绝代表了对某种东西的背叛。透过婆娑的泪光,她仿佛看到金庙的莲花顶倒映在水面上,在白色大理石的背景下,那水面散发着蜂蜜般的光亮。
“妈妈。”
在帕明德没有注意的时候,苏克文达已经走过了草地。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运动衫。帕明德慌乱地擦干眼泪,斜眼看着站在背光处的苏克文达。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帕明德立刻做出了回应,就像她想也没想就否决了去阿姆利则一样。“你做出了承诺,苏克文达。”
“我有点不舒服。”
“你是说你累了。当初要做这份工作的也是你。你必须履行责任。”
“可是——”
“你要去工作。”帕明德厉声说道,仿佛在宣判女儿的罪行。“你不能再给莫里森一个抱怨的理由。”
苏克文达走回房子后,帕明德感到愧疚。她差点把女儿叫回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相反,她默默提醒自己要找个时间,坐下来跟女儿好好谈谈,不吵架。
5
清晨的阳光中,克里斯塔尔沿着福利街往前走,一边吃着一根香蕉。香蕉的味道和口感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特莉和克里斯塔尔从来没买过水果。
尼奇的妈妈刚刚毫不婉转地把她赶出了家门。
“我们还有事,克里斯塔尔,”她说,“我们要去尼奇的奶奶家吃饭。”
然后,似乎又想了想,她递给克里斯塔尔一根香蕉当做早餐。克里斯塔尔毫无怨言地离开了。厨房的餐桌太小,尼奇一家都是勉强才能坐下。
阳光并未对丛地产生任何美化作用,反而让它的寒酸更加无所遁形,无论是灰尘、破败、水泥墙上的裂缝、钉了木板的窗户,还是垃圾都变得愈发刺眼。
阳光照耀下,帕格镇的广场却看上去像刚刚粉刷过的。一年两次,小学的孩子们会排成长队,穿过镇中心,去教堂参加圣诞和复活节的活动。(从没有任何人愿意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肥仔告诉大家她身上有跳蚤。她真想知道肥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路边悬挂着花篮,大片泼溅着紫色、粉色和绿色。每次克里斯塔尔走过黑典酒馆外的花槽时,都要摘一片花瓣。每片花瓣在她的指间起初都是凉爽柔滑的,但在她的紧握下很快就变成黏糊糊的一团棕色。她常常会把它抹在圣弥格尔教堂温暖的木凳下方。
她进了家门,通过左侧打开的房门,立刻就发现特莉昨夜没有上床睡觉。她坐在扶手椅里,闭着眼,嘴巴微张。克里斯塔尔用力关上大门,但特莉一动也不动。
克里斯塔尔四步就走到特莉身边,晃晃她消瘦的手臂。特莉的脑袋垂到她干瘪的胸前。她在打鼾。
克里斯塔尔放开了她。卫生间里猝死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又在她的潜意识浮现。
“蠢娘们。”她说。
然后,她突然想到罗比不在这里,赶忙冲上楼梯,大声喊着罗比的名字。
“在这儿。”她听到弟弟的声音从她自己紧闭着门的卧室传来。
她用肩膀把门推开,看见罗比站在那里,没有穿衣服。罗比旁边,躺在她床垫上的,是奥伯。
“你好啊,克里斯塔尔。”他挠挠自己赤裸的胸口,对她笑道。
她一把抓住罗比,把他拖进了他自己的卧室。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不知过了多久才帮他穿好衣服。
“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她小声问罗比。
“饿了。”罗比说。
穿好衣服后,她抱着他下了楼。她能听见奥伯在她的卧室里走来走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着特莉大喊道,后者刚刚在扶手椅上睡眼惺忪地醒来。“他为什么跟罗比在一起?”
罗比挣扎着想从克里斯塔尔的怀中下来,他讨厌喊叫。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克里斯塔尔尖声叫道。回家后,她第一次发现特莉的扶手椅旁放着两个黑色的旅行袋。
“什么都没有。”特莉含糊地说。
但克里斯塔尔已经强行打开了其中一个袋子的拉链。
“什么都没有!”特莉喊道。
里面放的全是大麻,用塑料布整齐地包裹成砖块的形状。克里斯塔尔几乎不认识字,超市里半数的蔬果认不全,也不知道首相是谁,却立刻就明白,如果袋子里的东西被当场查获,是会让她老妈进监狱的。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盒盖上画着马夫和马的饼干桶,从特莉坐着的椅子上露出半个头。
“你又吸了。”克里斯塔尔觉得透不过气来。灾难如暴雨般落下,她周围的一切都崩塌了。“你又他妈的——”
话没说完,她就听见奥伯下了楼,连忙再次抱起罗比。罗比被她的怒气吓坏了,在她怀里不住地哭闹挣扎,但克里斯塔尔的手臂像铁箍般坚不可摧。
“见鬼,放开他。”特莉徒劳地喊了一句。克里斯塔尔已经打开了前门,不顾罗比的反抗和呻吟,尽可能快地沿着马路向前跑去。
6
趁霍华德还在鼾声雷动地睡着,雪莉洗了澡,把衣服拿出衣橱。她正系着羊毛衫的扣子,窗外传来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十点钟晨祷的钟声。她一直在想,对于住在教堂正对面的贾瓦德一家来说,钟声该有多响。钟声就像是在大声宣告帕格镇对旧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坚持,而她希望那家人明白,他们并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雪莉下意识地走过门厅,拐进帕特里夏的老卧室,坐在了电脑前面,因为这已经成为她近期的习惯了。
帕特里夏本该在这里,睡在雪莉为她临时准备的沙发床上。还好今天上午不用再应付她。凌晨,霍华德嘴里哼着《绿草如茵的家》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宽邸”,直到雪莉掏出钥匙开门,他才意识到帕特里夏的缺席。
“帕特在哪儿?”他靠在门廊上,气喘吁吁地问。
“噢,她很不安,因为梅莉不想来。”雪莉叹了口气,“她们吵架了……我想她是回去讲和了。”
“生活一直很热闹嘛。”霍华德说。他在狭窄的过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着驶往卧室,不时碰上两边的墙。
雪莉打开了自己最爱的医疗网站。键入第一件她想查的事项后,网站再次提供了关于肾上腺素的解释,雪莉飞快地复习了一下它们的用法,因为她也许会有机会救那个搬运小工的命。接下来,她小心地输入“湿疹”,然后多少有点失望地了解到,湿疹并不传染,因而也就无法作为开除苏克文达·贾瓦德的借口了。
纯粹出于习惯,她敲上了帕格镇教区议会网站的地址,打开了留言板。
她已经可以一眼便认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这个用户名的长度和形状,就像痴情的恋人能立刻认出所爱之人的后脑,或者他们肩膀的形状,或者他们走路的步态。
朝最上方的留言扫一眼就足够了。她心花怒放:他终究还是没有抛弃她。她就知道贾瓦德医生对霍华德的攻击不会逃过鬼魂的惩罚。
帕格镇第一公民的风流韵事
她读了标题,却一下子没看懂,因为她满心认为会看到帕明德的名字。她又读了一遍,顿时如坠冰窟,发出一声窒息的惊呼。
霍华德·莫里森,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和镇上的长期居民莫琳·洛伊多年以来并非生意伙伴那么单纯。众所周知,莫琳会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目前,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霍华德的妻子,雪莉。
雪莉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
不可能是真的。
是,她的确有一两次怀疑过……而且有时会试探着向霍华德暗示一下。
不,她不会相信。她不能相信。
但是其他人会信。他们会相信鬼魂。每个人都相信他。
她感觉双手就像空手套般笨拙而无力,试了好多次,错了好多次,才把那条留言从网站上删除。它在上面多停留一秒,说不定就会多一个人看到、相信、嘲笑并捅给当地的报纸……霍华德和莫琳,霍华德和莫琳……
留言终于删掉了。雪莉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显示器。她的思绪如同困在玻璃碗中的老鼠,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没有坚实的落脚点,无法回到那可怕的东西暴露给全世界之前她所占据的快乐小天地。
他曾经取笑莫琳。
不,取笑莫琳的是她。霍华德取笑的是肯尼斯。
总是在一起:假日,工作日,还有周末的短途旅行……
……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
……她和霍华德之间不需要性:多年来一直分床睡,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
(雪莉的妈妈仿佛仍与她同处一室:干笑着,嘲讽着,葡萄酒从玻璃杯里洒了出来……雪莉无法忍受淫荡的笑声。她从来就无法忍受下流的玩笑和嘲弄。)
她跳了起来,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急急忙忙地冲回卧室。霍华德仍然仰面朝天地睡着,像猪一样呼噜噜打着鼾。
“霍华德,”她说,“霍华德。”
叫醒他足足花了一分钟。他看起来迷糊而茫然,但雪莉站在他身旁,却觉得他仍然是那个可以拯救她、保护她的骑士。
“霍华德,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又发帖了。”
霍华德因为自己被突然吵醒大感不满,脸趴在枕头上哼哼了几声。
“关于你的。”雪莉说。
之前她和霍华德说话很少如此直接。她一向喜欢委婉的表述。可今天,她不得不直奔主题。
“关于你,”她重复道,“还有莫琳。上面说你们——你们有奸情。”
他用大手抹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雪莉相信,他绝对没有必要揉那么长时间。
“什么?”他问,脸上如同戴了一块盾牌。
“你和莫琳有奸情。”
“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没有否认,没有愤怒,没有嘲笑。只有对消息源头的小心质询。
后来,雪莉总会把这个时刻看做是死亡的时刻;一种生活真的死去了。
7
“见鬼,闭嘴,罗比!闭嘴!”
克里斯塔尔拖着罗比走到几条街外的公交车站,这样奥伯或特莉就没办法找到他们了。她不确定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买车票,但她打定主意要到帕格镇去。凯斯奶奶不在了,菲尔布拉泽先生不在了,但肥仔·沃尔还在那里,而她需要造出一个孩子来。
“他为什么会跟你在同一个房间里?”克里斯塔尔冲罗比喊道,但小男孩只是哭,没有回答。
特莉的手机只剩一点电了。克里斯塔尔拨了肥仔的号码,却只接通了语音信箱。
教堂街,肥仔正在忙着吃吐司,并听着门厅那头的书房里父母之间另一场熟悉而古怪的对话。这样更好,至少他不用去想自己那些烦心事了。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但他没有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可能是安德鲁。昨晚的事后,不可能是安德鲁。
“科林,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他母亲说道,她听上去疲惫不堪。“求你,科林——”
“我们周六晚上跟他们一起吃了饭。他死之前的那个晚上。要是——”
“科林,你没在食物里放任何东西——看在上帝分上,我竟然在跟你讨论这个——我不该这么做,科林,你知道我不该这么做。现在是你的强迫症在说话。”
“但这是有可能的,特莎,我突然觉得,万一我真的放了什么——”
“那为什么我们还活着,你、我和玛丽?他们做过尸检了,科林!”
“没有人告诉我们细节。玛丽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我觉得这正是她再也不想跟我说话的原因。因为她怀疑我。”
“科林,看在上帝分上——”
特莎的声音变成了急促的低语,听不清说了什么。肥仔的手机再次振动起来。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见是克里斯塔尔的号码,便接了。
“嗨,”克里斯塔尔说,她旁边似乎还有个小孩儿在喊。“你想见面吗?”
“不知道。”肥仔打了个哈欠。他原打算上床睡觉。
“我正在公交车上,要来帕格镇。我们可以搞一把。”
昨晚,他把盖亚·鲍登抵在了教堂会厅的栏杆上,直到她推开他,开始呕吐。然后她又开始骂他,于是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说。他觉得很累,很难受。
“来吧。”她说。
书房里传来科林的声音。“话虽如此,但难道不会露出痕迹吗?万一我——”
“科林,我们不应该进行这样的讨论——你不应该把这些想法当真。”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我又怎么能够不当真?如果我真的对巴里的死负有责任——”
“好吧,我去。”肥仔对克里斯塔尔说,“二十分钟后见,在广场上那家酒馆的前面。”
8
萨曼莎终于被尿意逼出了客房。她从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接了些冷水,直喝到恶心。她吞下两粒放在水池上方壁橱里的扑热息痛,然后洗了个澡。
她没有照镜子,直接穿上衣服。做所有这些的同时,她都在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判断迈尔斯的位置。但整栋房子似乎都很安静。也许,她想,迈尔斯已经带着莱克西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远离她这个酗酒的、淫荡的、啃嫩草的妈妈……
(“他是莱克西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单独在卧室时,迈尔斯冲着她吼道。等他一离开房门,她就猛地把门拉开,冲进了客房。)
恶心和羞愧像波浪般席卷了她。她希望她能忘记,她恨不得自己当时昏过去算了,但当她抱住他时,明明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孩的脸……她能记得他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那么瘦削,那么年轻……
如果对象是维克拉姆·贾瓦德,那么这件事说不定还有一点尊严可讲……她必须喝一杯咖啡。她不能永远躲在卫生间里。然而,当她转过身去开门时,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顿时丧失了勇气。她的脸是浮肿的,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压力和脱水而愈发刀削斧凿。
哦上帝,他会怎么想我……
她走进厨房时,迈尔斯还坐在里面。她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放咖啡的橱柜前。她还没有碰到柜门把手,他便说:“我这里有一些。”
“谢谢。”她嘟哝了一句,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是避免跟他眼神接触。
“我把莱克西送到爸妈那儿去了。”迈尔斯说,“我们需要谈谈。”
萨曼莎在餐桌边坐下。
“那就谈吧。”她说。
“那就谈吧——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是你想跟我谈的。”
“昨晚,”迈尔斯说,“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我去找你,却看见你在拥吻一个十六岁——”
“啊哈,十六岁,”萨曼莎说,“到合法年龄了。这是件好事。”
他震惊而又厌恶地瞪着她。
“你认为这很好玩是吗?要是你发现我醉成那样,根本没有意识到——”
“我其实意识到了。”萨曼莎说。
她拒绝成为雪莉,用礼貌的谎言织成带花边的桌布,把一切都遮盖起来。她想要诚实,她想刺透那层将她曾经爱过的那个年轻人厚厚地包裹起来、让她再也无法辨认的自鸣得意。
“你其实意识到了——意识到了什么?”迈尔斯问。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尴尬和懊悔,他的那点儿心思如此明显,萨曼莎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其实意识到我在吻他。”她说。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勇气一点点溜走了,因为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如果闯进去的是莱克西怎么办?”
萨曼莎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到莱克西可能知道这件事,她就想逃跑,再也不回来——要是那男孩告诉莱克西怎么办?他们是同学。她忘了帕格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迈尔斯说。
“我……我不快乐。”萨曼莎说。
“为什么?”迈尔斯问,又很快补充道,“是因为你的店?对吗?”
“有一点。”萨曼莎说,“但我讨厌住在帕格镇。我讨厌整天跟你爸妈待在一起。而且,有时候,”她慢慢地说,“我讨厌一睁开眼,看见身边是你。”
她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却只是平静地问:“你是说你不爱我了吗?”
“我不知道。”萨曼莎说。
他穿着件开领衬衫,看上去瘦了些。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觉得在餐桌对面那个渐渐衰老的身体里瞥见了某个熟悉的人。而且他还想要我,她惊奇地想,记起了楼上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
“但是,”她补充道,“巴里·菲尔布拉泽死去的那晚,我意识到你仍然活着时,我是高兴的。我想,我当晚梦到你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听见你在呼吸,我很高兴。我知道。”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很高兴我没死?”
她错了,他并不是不生气,只是太震惊了。
“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偷腥——”
“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老爸该死的生日会上,是不是就好多了?”萨曼莎心中的怨恨被他的怒火点燃,冲着他喊道,“真正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在妈咪和爹地面前让你丢脸了?”
“你在亲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
“也许他是以后许多个中的头一个!”萨曼莎尖叫道,猛地从桌旁起身,把杯子扔进了水池,摔断了上面的把手。“你还不明白吗,迈尔斯?我受够了!我讨厌我们的狗屁生活,我讨厌你该死的父母——”
“——你倒是不介意他们为女儿们的教育掏钱——”
“——我讨厌你在我面前变成你老爸的样子——”
“——胡扯,你只是不喜欢在你不高兴的时候看到我快乐——”
“而我亲爱的丈夫根本他妈的不在乎我有什么感觉——”
“——你能做的事很多,可你宁愿坐在家里生闷气——”
“——我再也不打算坐在家里了,迈尔斯——”
“——我不会因为想为社区出力而道歉——”
“——好吧,我当时的话是认真的——你不适合接替他的位子!”
“什么?”他跳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撞倒在地。萨曼莎正大步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听到了,”她喊道,“就像我在信里说的,迈尔斯,你不适合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班。他是真诚的。”
“你的信?”他说。
“是的。”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是我寄了那封信。那天晚上,你在跟你老妈讲电话,我喝多了。而且,”她说着拉开门,“我也没投你的票。”
他脸上的表情让她不安。她冲到门厅,把脚伸进第一双能找到的鞋——是双木屐,在他追上来之前出了家门。
9
这趟公共汽车之旅又把克里斯塔尔带回了童年。她曾经独自一人,天天坐公交车去圣托马斯上学。她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老修道院;当它出现在视线内时,她指给罗比看。
“看到那个废城堡了吗?”
罗比很饿,但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激动稍微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克里斯塔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答应,一下车就给他吃东西,但其实她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到钱。或许她可以向肥仔借点钱给他买包薯片,还有回去的车票。
“我以前在那边上学。”她告诉罗比,小男孩正用手指在肮脏的窗玻璃上画着不知所云的图画。“你将来也会去那里上学。”
她指的是当他们给她房子时——当然是因为她怀孕了——几乎可以肯定那还将是一栋丛地的房子,因为那里的房子太破了,没人想买。不过,克里斯塔尔倒觉得是好事:房子不管再破,也是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学区内。不管怎样,只要她生了他们的孙子或孙女,肥仔的父母基本上肯定会给她钱让她买台洗衣机。说不定还能有台电视。
汽车驶下一个缓坡,朝帕格镇开去。克里斯塔尔瞥见了闪闪发亮的河水,只是短暂的一瞬,之后小河便因为公路地势变低而从视野里消失了。加入划艇队后,得知不是在奥尔河,而是在亚维尔脏兮兮的老运河上训练时,她还挺失望的。
“我们到了。”公共汽车缓缓拐入鲜花点缀的广场时,克里斯塔尔告诉罗比。
肥仔忘了,在黑典酒馆等克里斯塔尔就意味着他要站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和铜壶咖啡馆的对面。咖啡馆逢周日要中午才开门,现在还有一个小时,但肥仔并不知道安德鲁要提前多久来上班。今天上午,他丝毫不想看到那个与自己交情最久的朋友,所以他躲在酒馆的一侧,直到公共汽车到了之后才出现。
车开走了,留下克里斯塔尔和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男孩。
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时,肥仔有些尴尬。
“他是我弟弟。”肥仔脸上的某种表情让克里斯塔尔挑衅地说道。
肥仔在心里又一次调整了对于粗粝和真实的生活的理解。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把克里斯塔尔的肚子搞大(让鸽笼子看看,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弄出个孩子来),但现在这个死死黏在姐姐手上和腿上的小男孩让他不知所措。
肥仔真希望自己没有答应和她见面。她让他显得荒谬。在广场上见到她之后,他倒宁愿还是去她家那栋又臭又脏的房子。
“你身上带钱了吗?”克里斯塔尔问他。
“什么?”因为疲劳,肥仔的反应都变慢了。他记不起来昨晚自己为什么要坐一夜,他的舌头因为吸了过多的香烟而刺痛。
“钱。”克里斯塔尔重复道,“我丢了五块钱,他现在饿了。会还给你的。”
肥仔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不知为何,他不想在克里斯塔尔面前表现得太有钱,所以他又往下掏了掏,最后摸出几个硬币给她。
他们一起去了离广场两条街外的那家小报刊亭。肥仔等在外面,克里斯塔尔进去给罗比买了一包薯片和一根巧克力棒。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罗比都很安静,因为他似乎害怕肥仔。最后,克里斯塔尔把薯片递给弟弟时,她对肥仔说:“我们去哪里?”
他想,她问的肯定不会是到哪里去搞。这儿还有一个小男孩呢。之前,他曾想过带她去鸽笼子眼儿:那里很隐秘,而这一举动是对他和安德鲁友情的最后亵渎。他不欠任何人的,再也不欠了。但想到要当着一个三岁小男孩的面做,他又犹豫了。
“他不要紧。”克里斯塔尔说,“他有巧克力就乖了。不,等会儿再吃。”她对哭闹着要她手上巧克力棒的罗比说,“等你吃完薯片之后。”
他们沿着马路向着老石桥的方向走去。
“他不要紧。”克里斯塔尔重复道,“他很听话。是不是?”她大声问罗比。
“想吃巧克力。”罗比说。
“好,等一分钟。”
她知道肥仔今天兴致不高。在公交车上,她就已经意识到,带着罗比,不管多么必要,也会使她对肥仔的劝诱变得更难。
“你在忙什么?”她问肥仔。
“昨晚有派对。”他答道。
“哦?都有谁去了?”
他打了个大哈欠,过了片刻才回答。
“汪汪·普莱斯,苏克文达·贾瓦德,盖亚·鲍登。”
“她住在帕格镇吗?”克里斯塔尔敏感地问。
“是,在霍普街。”
他知道盖亚住在哪儿,是因为安德鲁曾无意中透露过。安德鲁从来没说自己喜欢她,但在他们一起上的仅有的几门课上,肥仔一直看着他盯牢盖亚看。他也注意到,只要是盖亚在场,或是她的名字被提起,安德鲁就会变得极其不自然。
然而,此时克里斯塔尔想的却是盖亚的妈妈:她唯一喜欢过的社工,也是唯一说动她母亲的社工。她就住在霍普街,跟凯斯奶奶一样。她现在可能在家。要是……
但凯离开了他们。玛蒂又成了他们的社工。不管怎样,到社工的家里去是不被允许的。沙恩·塔利有一次尾随他的社工到了她的家里,为此收到了法院的限制令。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让之前沙恩往那女人的车窗上砸了一块砖头呢……
而且,凯毕竟是拿文件夹的人,是记录分数并评判他们的人。路转了弯,河水又出现在她眼前,波光粼粼,仿佛闪耀着上万颗星辰,照得她眯起了眼。她想,就算凯看起来还不错,但所能提供的任何解决方法也都不能让她和罗比待在一起……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她指着离桥不远处的杂草丛生的河岸。“罗比可以在这边的凳子上等着。”
她可以从那边看着他,她想,而且也可以保证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是说他之前什么都没看到过,那时候特莉还会带陌生男人回家……
但肥仔累得要命,对这个建议十分排斥。他不能在草里做,特别是在一个三岁小孩的注视下。
“不。”他尽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不会惹麻烦的。”克里斯塔尔说,“他有巧克力吃就很乖。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说,尽管她知道自己在说谎。事实上,罗比知道的太多了。托儿所里,他曾小狗般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做过那些动作。
肥仔突然想起,克里斯塔尔的妈是个妓女。他讨厌她的建议让自己想到的,但若是拒绝是否就不够真实呢?
“有什么问题?”克里斯塔尔向他发出挑战。
“没什么。”他说。
戴恩·塔利会做。皮奇·普里查德会做。只有鸽笼子,一百年也不会。
克里斯塔尔带罗比走到长凳边。肥仔弯腰往凳子后面看了看,只看到丛生的野草和灌木。或许那孩子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还是要尽快了事。
“给你。”克里斯塔尔掏出那根长长的巧克力棒,罗比欢天喜地地伸出小手接了过去。“你在这儿乖乖地坐一分钟,就能吃到整根巧克力棒,好不好?你坐在这儿,罗比,我到那边的草丛里去。明白了吗,罗比?”
“嗯。”罗比高兴地说,小脸上已经沾满巧克力和太妃糖了。
克里斯塔尔小跑着溜下河岸,朝那片草丛走去。她希望肥仔别太排斥不用避孕套的建议。
10
因为上午光照太强,加文戴上了墨镜,不过这也不能为他掩护,萨曼莎·莫里森肯定会认出他的车。看到她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大步走在人行道上后,加文立刻一个急转弯,离开了通往玛丽家的路,转而驶过石桥,停在了河对面的一条小路边。
他不想让萨曼莎看到他的车停在玛丽家的门口。若是在工作日,他穿着套装、提着公文包就不要紧,在他向自己坦陈对玛丽的感情之前也不要紧。可是现在不行。不管怎样,今天阳光灿烂,走过去可以为他争取些时间。
我还是要灵活一点,他想,一边走路过桥。下方,有个小男孩独自坐在长凳上吃糖。不必表示什么……见机行事为好。
虽然这么想,他的手心却汗津津的。昨晚,他因为一直担心盖亚会告诉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他喜欢她们的妈妈而没睡好觉。
玛丽看上去很高兴见到他。
“你的车呢?”她朝他肩后看看,问。
“停在河边了。”他说,“今天天气好,我想走一走,然后突然想到我可以替你把草坪剪了,如果你——”
“噢,格雷厄姆已经弄好了。”她说,“不过你真是太体贴了。进来吧,喝杯咖啡。”
她在厨房边忙碌边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她穿了一条毛边牛仔短裤和一件t恤,看上去特别瘦小。但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就像他一直想的那样。他看见两个双胞胎女孩躺在外面刚剪过的草地上,身下铺了一张毯子。两个人都戴着耳机,在听ipod。
“你还好吗?”玛丽说着在他身边坐下。
起初,他不明白她为何用了这么关切的语气,然后才想起来,昨天仓促拜访时,他抽空告诉了她自己已经跟凯分手了。
“我没事。”他说,“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臂。
“我昨晚听说,”他的嘴唇有些发干,“你或许会搬走。”
“消息在帕格镇总是传得特别快。”她说,“目前只是一个想法。特蕾莎想让我搬回利物浦。”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想等女孩们和弗格斯六月考完试再说。德克兰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是说,我们都不想离开……”
她又在他面前哭了起来。然而,听到这一喜讯的加文却十分高兴,伸出手放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你当然不用……”
“……巴里的墓。”
“啊。”加文的喜悦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玛丽用手背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加文觉得她对此事的执着有一点病态。他的家族会火化死者。巴里的葬礼仅是他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二场葬礼,而他讨厌其间的一切。对于加文来说,坟墓不过是尸体腐化的场所,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概念,但人们却把它放在心上,还时不时去献花,好像里面的尸体能复活似的。
她起身去拿纸巾。外面的草坪上,双胞胎正在合用一副耳机,两个女孩的头跟着同样的节奏晃动着。
“最终还是迈尔斯获得了巴里的席位。”她说,“昨晚,庆祝的声音一直传到了这里。”
“那是霍华德的……嗯,是的。”加文说。
“而且帕格镇差不多要摆脱丛地了。”她接着说。
“是,看起来是这样。”
“迈尔斯进了议会,关掉贝尔堂也就更容易了。”
加文总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贝尔堂是什么东西,因为他对这类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嗯,大概会吧。”
“也就是说巴里想要的一切都完了。”她说。
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愤怒的红晕又回到她的脸颊上。
“我明白,”他说,“的确令人伤心。”
“可我不明白。”她仍然气得满脸通红,“不明白为什么帕格镇要为丛地买单。巴里从来只看到问题的一面。他认为丛地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他认为克里斯塔尔·威登像他一样,但她不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许丛地的人们更愿意维持原样。”
“是啊。”听到她不赞同巴里,加文觉得欣喜若狂,仿佛刚刚巴里的坟墓在他们二人之间投下的阴影也烟消云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从我听到的关于克里斯塔尔·威登的传言来看——”
“巴里对她的关心和在她身上投入的时间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多,”玛丽说,“可她甚至没为他的花圈出一分钱。是女儿们告诉我的。整个划艇队都参与了,除了克里斯塔尔。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连葬礼都没有出席。”
“是的,那表明——”
“对不起,可我就是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玛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老是忍不住去想,他竟然还让我继续去操心该死的克里斯塔尔·威登。我对此怎么都无法释怀。他死前的最后一天,明明头疼,却什么都不管,只顾着写那篇见鬼的破文章!”
“我明白,”加文说,“我明白。我认为,”他以把一只脚放在老绳桥上的谨慎试探着说,“这是个普遍性问题。迈尔斯也一样。萨曼莎不想让他参选,可他还是一意孤行。要知道,有些男人就是想要那么一点权力——”
“巴里不是为了权力。”玛丽说。于是加文赶紧撤退。
“不,不,巴里当然不是。他是为了——”
“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她说,“他认为,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你帮他们一下,他们就会变好。”
“是啊,”加文说,“但问题是,还有别人也需要帮助——比如说家人……”
“是的,就是这样!”玛丽又开始哭了。
“玛丽,”加文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他又站到了绳桥上,心中恐慌与期待掺杂),“听着……这么说还有点早……我是说,太早了……但你迟早会遇见别的爱你的人。”
“我四十岁了,”玛丽抽泣着,“还有四个孩子……”
“会有很多男人,”他开口说道,但马上又觉得这样说不好,他宁肯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很多选择,“合适你的人,”他换了一种说法,“不会在乎你有孩子。何况,他们都那么乖巧……任何人都会喜欢和接受他们。”
“噢,加文,你真好。”她说着又揉揉自己的眼睛。
他用一条胳膊揽住她,她也没有躲避。她开始擦鼻子,两个人就那么默默站了一会儿。感觉到她的紧张消失后,他说:“玛丽……”
“怎么了?”
“我必须——玛丽,我想我爱上你了。”
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到了一种光辉灿烂的骄傲,宛如一个高空跳伞者跳离某个坚实的平面,勇敢地投入了无限的空间里。
接着,她抽身离开了他的臂弯。
“加文,我——”
“对不起,”他立刻注意到她反感的表情,“我只是想让你从我嘴里听到这句话。我告诉了凯我想分手的理由,所以我害怕你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我对你的感情,我不会向别人透露一个字,几个月之内。不,几年都不会。”他又补充道,希望能追回她的微笑和她认为他很好的心情。
然而玛丽摇着头,胳膊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
“加文,我没有,从来没有——”
“忘了我说的话,”他慌乱地说,“全忘了吧。”
“我还以为你会理解。”她说。
他突然明白,他早该想到现在她还包裹在哀痛打造的隐形盔甲中,希望借此得到保护。
“我理解,”他言不由衷地说,“我本不该告诉你的,只是——”
“巴里一直说你喜欢我。”玛丽说。
“我没有。”他抓狂地说。
“加文,我认为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她呼吸急促地说,“但我不——我是说,即使——”
“不,”他大声说,试图盖过她的声音,“我明白。我要走了。”
“加文,你没有必要……”
但他此刻几乎有点恨她了,因为他听出了她尚未说出口的话:即使我没有在为我的丈夫伤心,我也不想要你。
他的来访如此仓促,以至于当玛丽微微颤抖着倒掉他的咖啡时,杯子还是热的。
11
霍华德告诉雪莉,他身体不舒服,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休息,铜壶咖啡馆离开他一下午应该没有问题。
“我会给小莫打电话。”他说。
“不,我给她打。”雪莉尖声道。
关上卧室门时,雪莉想,他对那个女人是动了真情的。
他曾经说,“别傻了,雪莉”,或是,“都是胡扯,毫无意义的胡扯”,而她也没有追问。多年来对粗鄙话题的刻意回避(当二十三岁的帕特里夏对她说“妈,我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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