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即便如此,尚人仍不气馁继续准备便当。然后又被扔了一地。如此不断重复。
但。
某日。
当尚人一如往常,沉默收拾散落一地的便当菜时,刚好被难得提早回家的雅纪撞见了。
说起尚人当时的心境。尴尬–还不足以形容。
(完蛋了……)
光是想象接下来的发展,尚人的脸和身体便已经开始僵硬。
「尚–你在做什么?」
被雅纪一瞪,尚人顿时语塞。
黏在地板上的干硬饭粒。
散落其中、一点一点的配菜。
其实看就知道了,但雅纪还是姑且开口询问。以那不容狡辩、严厉的眼神。
那一双魅惑众生的金茶色瞳孔,映出远比平日深沉的青光。
尚人知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双眸像在扼杀什么似地闪着光芒的雅纪,其实非常地认真。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尚人彷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喉间咕嘟咽下口水。
「今天不是第一次吧?」
看到尚人紧咬唇瓣的模样后,雅纪逸出叹息,拨了拨带卷度的长发。
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同样飘散出浓浓的男人味。
因其出色的容貌,雅纪在高中时便被星探挖掘,成为模特儿。尤其是最近,尚人会觉得雅纪举手投足间益发洗炼,想来不只是因为亲人偏爱的眼光所致。
当雅纪还一心专注在剑道上的时候,比起突出的美貌,自律色彩更胜一筹。不过,随着高中毕业后开始留长的头发,脱去制服的雅纪,彷佛解除一切的封印般,整个人增艳不少。
事实上,男人味与日俱增的同时,雅纪身为长男的威严也更加稳固。现在雅纪等同是弟弟们的监护人。对尚人而言,说他是唯一的绝对存在也不为过。
雅纪不疾不徐地走到裕太房前,敲敲门。
「裕太,是我。开门。」
没有反应。
「不开的话,我就将门踹烂。」
雅纪以淡淡的口吻说出威胁字句,静静等待着。
尚人知道,那并非单纯的虚张声势。裕太大概也知道吧。
自从父亲离家后,还在念书的雅纪便身代母职,一肯扛起这个家。以前那个彬彬有礼、沉稳温柔的哥哥已经不见。
人情的冷暖。
大人的狡诈。
既有冷眼看待家庭巨变而求去的朋友,也有默默给予支持的好友。
有时候,雅纪会细细玩味冷言冷语所带来的屈辱。
于是,雅纪明白了。不管是好是坏,就算会被怨恨,如果不能将想法说出口并且亲自加以实践,那么将无法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就这样,这几年,围绕着弟弟妹妹的环境产生极大变化。
雅纪身为长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被迫站在台前供人品头论足一番,就某种意义来说,他必须当个良顺的好青年。
「我讨厌同样一件事必须说两次才懂的笨蛋。」
「言行不一的家伙最差劲了。那种人说的话我根本不屑听。」
诸如此类的话。
自从家里出事,雅纪彷佛变了一个人,说话完全不留余地。
然而,光说不练谁都会,言出必行才是雅纪最了不起的地方。
所以才会如此吧。不管尚人如何规劝都不曾开启的房门,过了半晌,略微打开了一条小缝。
一只眼睛透过细缝向外窥探。
『有事吗?』
裕太以眼神示意。
霎时–
雅纪强行将门撞开,一把揪住缩起身体的裕太胸口,将他拖到门外。
国三时已经有一八○公分的雅纪,二十岁的现在则将届一九○公分。虽然剑道锻炼出来的体格颇为纤瘦,却也强韧。目前他是会员制运动俱乐部的一员,一个礼拜会去游泳池好好地游上三次。
相较之下,才刚升上国中,而且还曾因为营养失调被送入医院的裕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雅纪光用单手便制住了裕太。
「干嘛啦!放手!」
裕太奋力挣扎的模样,就好象对孟加拉虎伸出爪子的小野猫。甚至连争执都构不上。
「尚,你让开。」
说罢,雅纪突然甩开拚命挣脱的裕太,然后抓住他的头发,『碰』一声–不容分说地将他的头压在地面。
「鸣……」
头侧遭到撞击的裕太,不禁发出呻吟。他强忍着好象连鼻尖都被连根拔起的痛楚,愤然地向上睨视雅纪,这时–
「不准糟蹋食物。」
雅纪以彷佛来自身体底层、冷酷麻木的声音,如此说道。
裕太,不……就连尚人,也如遭电击似地瞬间动弹不得。
第一次听到,哥哥的那种声音……。
然后,雅纪抓起散落在地面上的炸鸡,毫不留情地塞进裕太口中。
完全没料到雅纪会有此举动的尚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裕太也一样。一瞬间,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愕然地睁大双眸。突然回神之后,立刻激动地想把口中的东西吐出来。
但–
「这是尚为你做的便当,给我吃下去。」
雅纪用另一双手捂住裕太想要呕吐的嘴巴。
「–嗯……嗯、嗯嗯鸣–」
使尽全力将手脚拚命挣扎裕太制服在地。
过于粗暴的举动吓得尚人脸色发白。
「小雅,别这样!」
他下意识叫出已经很久没用过的昵称,扑上去搂住雅纪的手臂。
顿时,雅纪略微皱了皱眉头。虽然如此,他仍旧没将手放开。
甚至–
「小雅!」
还以眼睛和鼻尖示意–
『你别插嘴!』
带有警示味道地回瞪尚人,让他的心当场凉了半截。感觉上–
『都是因为你太宠他了。』
就像在责备自己似地。尚人僵硬地松开手,无所适从地垂下头。
不管裕太再怎么难受、扭动。
不管再怎么抗拒。
在他吞下被迫塞进口中的炸鸡之前,雅纪绝不会轻饶他的。
「好吃吗?」
当然不可能,不过一脸漠然的雅纪却故意反问。
「很好吃吧?因为这里面有尚的爱心。裕太–好吃吗?」
他以异常沉静的语气说,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裕太。
如此近的距离,互不相让的视线。当时,裕太究竟看到了什么?
霎时–
满脸鼻涕眼泪的裕太,嘴角抽慉了一下。他交叉两双手臂,遮住自己的脸,刻意压低哽咽的声音。就好象原本胀得满满的东西,突然间开了一个洞。
那模样,让裕太看起来远比平时稚嫩。不自觉地,尚人的心彷佛被紧紧揪住。
裕太犹在发抖、说不出半个字的嘴唇。
手指。
浅浅上下伏动的、胸口。
–全都令人心疼不已。
能够的话,真想象雅纪以前对自己那样–
「不要再哭了啦。」
伸出手,摸摸那头自然卷的细发。
伤心的时候,谁都需要某人的手温。尚人想。裕太一定也是如此。
不过,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点的雅纪,却只是一味放任裕太哭泣,完全不留情面。
为什么……?
还是,那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正好说明了自己还很幼稚?尚人紧咬住下唇。
接着,雅纪在原地盘腿坐下。
「上次,你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裕太?」
突然如此说道。
尚人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
「你不吃饭,也不去学校,那都无所谓,反正是你的事。不过,我已经疲于应付你的任性了。所以,裕太,下次如果再被担架抬进医院,你……可以不用再回到筱宫家了。去堂森的爷爷那里吧。我会去帮你说。反正你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到哪儿不都一样?」
雅纪这么说了。音调非常冷静,淡淡地……。
不过,比起激昂的咆哮怒吼,尚人觉得那样子反而恐怖好几十倍。
「不喜欢堂森的话,加门那边也行。要不然,去投靠那个人也可以。好歹在文件上面,那个人还是你的监护人。哪里都好,随你高兴。」
雅纪称呼离家的父亲为『那个人』时,语气总是冷冰冰的。端正的美貌一旦失去表情,益发飘散出冷澈的风味。
当时,尚人便觉得,要是雅纪有朝一日也以那样的眼神对待自己,那他会–根本不想活下去了。
没有比失去兄长信赖更恐怖的事。
父亲离家的时候。
母亲累倒的时候。
那之后,甚至是将来……不管有多少难关,只要雅纪还在身边,尚人就能保持理智,而不陷入疯狂。
现在也是,因为有哥哥挺着,尽管裕太堕落至此,不过他还能保有自我。
同时。
「可以不用回家了。」
尚人很清楚,虽然雅纪冷言冷语地讽刺裕太,但那绝非他的真心话。
自从父亲离家以来,满腔愤恨无处发泄的裕太,不管旁人说得再多,不管语气怎么真挚,他都完全听不进去。
所以,雅纪索性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看看能否强逼裕太将恨意转移到自己身上–尚人是这么想的。
逼裕太去恨某个人,去怨某个人。因为若不这样的话,永远无法激出裕太的生存意志。
那么一来,裕太未免太可怜了。
尚人推测的没错。裕太果然毅然地回瞪雅纪:
「雅纪哥是大笨蛋!我……我、绝对绝对不会离开家的!」
朝他丢出一枕头。
然后,是便当。不过目标却从雅纪,换成了专门用来迁怒的尚人。
迁怒就迁怒吧,尚人一点都不在意。如果那样能让裕太正眼瞧自己的话。
尽管裕太所作所为都极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那都是有原因的。
「堂森的爷爷一直很想收养你,还说环境改变的话,或许你会比现在好过一点吧。尚即将面临高中联考,而我要工作,很少待在家里。裕太,我们没办法照顾你一辈子。爷爷认为那样安排对你比较好……。我也有同感。」
其实尚人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双方的家人便好几次出面争取裕太的监护权。
他们的理由总是,母亲一个人要扶养四个孩子太辛苦了。尽管每回都会被母亲一口回绝。
有困难的时候向外界求助,绝非可耻的行为。
不过,虽然理性能够接受,一旦牵扯到情感,那又另当别论了。
住在堂森市的筱宫爷爷,是父亲的爸爸。从以前开始,爷爷奶奶便特别偏爱老幺裕太,而裕太也很亲近他们,暑假时一定会先到堂森的爷爷家玩。虽然自从父亲离家后,他就再也没去过了。
收养四个小孩中的某一人。
当然,两边的老人家纯粹是出于一片好意。
但尚人知道,其实每回的人选都是『裕太』。人小鬼大的老幺是老人家最疼爱的宝贝孙子,和裕太比起来,其余三个孙子或多或少都算『大人』了,应该比较不需要照顾。
况且,高中生雅纪已经能帮母亲分忧解劳了。而母亲外出工作时,国中生沙也加可以帮忙做家事。尚人也还不到一年就国小毕业了。
其中,最无牵挂的人–便是裕太。
与其任由裕太在筱宫家自生自灭,倒不如给他一个新环境。爷爷奶奶们也有他们关心孙子的做法。
因为儿子的出轨行径,而让媳妇陷入苦境,所以母亲在世的时候,自觉理亏的祖父还比较节制;等到母亲去世,特别是得知沙也加搬到加门那儿之后,祖父更是变本加厉,一天到晚对雅纪提想要收养裕太的事情。
「怎么办?」
反正情况就这样,你自己决定吧–雅纪说。
『家人就是要住在一起才叫做家人。』
母亲曾经如此坚持。
然而,事已至此,雅纪大概是觉得,或许该从母亲的桎梏解脱了吧。
话虽如此–「雅纪哥……你是说真的吗?」
尚人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就算是把裕太交给有沙也加在的外公外婆家,尚人都还会担心,更何况是堂森的爷爷奶奶家。
父亲离家之后,尚人听说他也已经和老家的祖父母断绝来往。不过,万一,父亲和裕太偶然相遇……尚人怎么样也抹灭不了心中的不安。
不、最最重要的是–心力交瘁,末了连精神都出问题的母亲过世了。
沙也加被加门家收养。
如果连裕太都离开这个家的话……未免太凄凉了。
所以,尚人才会脱口而出:
「我不要。我讨厌……那样。」
他已经不想再失去家人了。
不过–
「又不是在问你,尚。我是在问裕太。」
马上就被雅纪否决了。
「闹别扭、惹麻烦,做了一堆蠢事……。这三年来,难道你还没想够?我说的没错吧?接下来你想怎么?裕太,不能推说自己还小,就一辈子任性下去。没有人可以代替你过你的人生。」
雅纪的语气虽然沉稳,但也尖酸。
于是–
「雅纪哥……你想、把我……赶出…这个家吗?」
裕太以哭到沙哑的声音说。撬开沉重的、闭锁的双唇:
「像赶姊…姊…那样–把我、赶出去……」
随着哽住喉咙的鸣咽,拋下这句话。
(把沙也姊–赶出去?)
谁……?
雅纪吗?
「你、在……说什么啊,裕太?雅纪哥怎么会把沙也姊赶出去呢……。才不是那样。
沙也姊是……」
自己离开这个家的–尚人正想这么说的时候。
「因为雅纪哥只喜欢……小尚!」
出乎意料的指控,封住尚人的口。
「反正雅纪哥只要小尚……至于姊姊和我–他才不稀罕呢!所以,把姊姊赶出去之后,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瞬间。尚人彷佛五雷轰顶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想到裕太一直在替沙也加抱不平……尚人真是始料未及。
雅纪绝不会把沙也加赶出去。
尚人知道。他都知道的。
雅纪从来不会–丢下任何人不管。
(我……就是知道)
尚人很清楚雅纪为了弟妹,究竟做了多少牺牲。
并非雅纪丢下沙也加。
而是沙也加拒绝了雅纪–不,是拒绝了这个家。
从两年前的那一刻起。
如同父亲一样……。
尚人知道。……那件事。
想忘也忘不了。那一天发生的事……。
所以,他到现在还会梦见。
哪怕母亲已去世,沙也加也已经离家……。唯有那句话一直在耳畔盘旋不去。
但是,任凭裕太声嘶力竭地哭喊,雅纪却连眉头也没多皱一下。
「我并没有丢下沙也加不管,是沙也加自己决定离开的。」
仅是淡淡地如此诉说。
然而。
那语气未免太过平静了。
一点都不像雅纪此时此刻的眼神……。
不知何故,尚人逐渐感到腰际附近有种痉挛般的疼痛,让他无法从雅纪身上移开视线。
「是吗……那、姊姊为什么要搬出去?」
大概是将积闷已久的心事倾吐一空,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吧,裕太紧盯着雅纪不放的视线,竟没有任何动摇。
「她明明说考完联考就回家的……她说过的!可是……为什么,她没有回家呢!」
(裕…太……别说了。)
又不是自己受到责备,但尚人的心跳却急遽加速。
因为他知道,裕太语带尖刺的问题已经刺激到雅纪了,挑起他心中的某种情愫……。
所以,尚人才会哀切地恳求着:
(小…雅–不要啊!)
希望雅纪能睁一只眼闭一双眼,听过就算了。
但……
「那是因为–沙也加讨厌我。」
雅纪还是一贯的语气,丝毫没有改变。
瞬间–
反而轮到裕太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雅纪会反过来利用沙也加的恋兄情结,籍此讥讽自己。
裕太的态度明明再认真不过,但雅纪却还是将他当『小孩子』看待。他有一种受辱的感觉。
另一方面,雅纪低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嗓音,让尚人背脊急急窜起一道寒意。
雅纪到底打算说什么呢?尚人想。
「为什么她要讨厌你?」
「小雅,别说了!」
尚人大叫,皮肤立起一颗颗的疙瘩。他真想就这样直接者住雅纪的嘴巴。
不知何故,雅纪的嘴角竟微微弯起。
「有什么关系呢,尚。裕太也有权利知道吧?为什么沙也加会离开这个家……」
尚人–哑口无言。
然后–
「今后该怎么办……就让他自己决定吧。裕太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此时此刻–
「一直被我们摒除在外,我想裕太也无法接受吧?况且……干脆趁机把话说清楚,也没什么不好啊?」
尚人才首次发现。
「至于沙也加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家嘛,裕太,那是因为她撞见我和妈妈正在做爱。」
不知何时,雅纪也已经发狂了。
*
*
「不要要要–」
「别碰我!」
「你们……好…脏……」
「好…脏!」
「妈妈和哥哥都–好脏!」
「讨厌……」
「我最讨厌哥哥了!」
「我不要……」
「……讨厌……」
「妈、妈………最好–」
「妈妈……最好………」
「最好死了算了–!」
*
深夜。
看到将身体沉入客厅沙发的哥哥雅纪正在抽烟–是在尚人国一的夏天。
那是张疲累而阴暗的脸……。
无法成为哥哥商量对象的尚人,觉得自己很没用、很丢脸。
尚人发现那件事,是在该年的……秋天。
三更半夜。
昏暗的灯光下,刻意压低脚步声从母亲房间走出来的雅纪,霎时浮现忧伤而严峻的表情。
雅纪,和母亲。
明暸事件真相及背后的真意,是在外面开始染上圣诞色彩的时节。
虽然父亲离家已逾一年,筱宫家依旧问题不断,情况可说是每况愈下。
但,差不多也该到谷底了。
既然已经烂到谷底,总不可能比现在更差。这么想的话,好象就能产生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山不转路转』吧。虽然只是换个角度,不过心情上真的也会跟着改变许多。
特别是对尚人而言。
今年春天,他便是国中生了,环境改变是件好事。不过对接下来即将面临联考的沙也加来说,却又未必是如此。
尽管比实际年龄早熟许多,但沙也加仍是个多愁善感的国中女生。
有段时间,因为精神上的打击而影响考试出席率,加上成绩急速滑落,让旁人替她担心不已。但沙也加不愧是沙也加……总之,她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话虽如此,她却也不得不改变原先的第一志愿。
沙也加的英语很棒,可能的话,她一直希望进入留学管道完备的某私立高中就读。然而家中的经济能力却不允许。结果,她只得将第一志愿改成公立学校。
否则就凭沙也加的实力,推荐甄试一定能过关。没错,尚人是这么想的。
不过,公立高中重视的不仅是在学成绩,其它的附加条件也很重要。因为家庭因素而无法参加社团活动的她,终究被打了回票。沙也加只能默默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为了多少减轻沙也加的负担,让她专心准备联考,从暑假开始,尚人便一肩挑起原本有沙也加共同分担的家事。
家事是家事,联考是联考。
可能是觉得那样太厚脸皮了吧,最初沙也加打算两者兼顾,迟迟不肯同意尚人的提议。
但–
「就当是轮流嘛?等到我考试的时候,再和沙也姊换过来就行了。」
当尚人如此解释后, 她也坦率地接受了。
「谢谢你,尚人。我会……努力的。」
另一方面,裕太即使升上五年级,脾气还是一样暴躁。
唯一庆幸的是,虽然同样不受管教,不过裕太既非聚众闹事的小太保,也非阴沉的独行侠。不过校园『怪胎』的名号,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一直到去年为止,都还有个名为『尚人』的重石压着他,所幸他现在已经毕业了。
不出所料……或者该这么说吧。那年夏天,三更半夜还在闹区闲晃的裕太,终于被警方带回辅导。
当时,裕太对代替母亲前去接人的雅纪口吐恶言,结果被一路打回家。
平时温柔敦厚的雅纪,竟然毫不留情地甩了自已好几巴掌,裕太似乎受到不小打击,回家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现在。
从那时起,雅纪经常会逸出深深的叹息。
就连尚人的关心问候,雅纪也都恍若未闻,言行举止完全不像平日的他,一颗心不道飘到哪儿去了。
深夜。在熄灯后的客厅,尚人不只一、两次撞见雅纪沉着脸,疲累抽着烟的模样。
尚人觉得很–震撼。
并非因为品行一向端正的哥哥,居然以熟练的动作吸着烟……。而是因为在尚人他们面前,雅纪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从未隐瞒过什么。
每当撞见那样的雅纪,要叫他吗?我该怎么办?……尚人都很迷惑。结果,尚人总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不该看的光景,怀着复杂的心情,又再稍稍退回房间。
当时,雅纪为了摇摇欲坠的家计,同时兼了好几份打工差事。
不过,这个破洞实在太大了,怎么样也补不起来。雅纪本身很想从高中休学,从事收入比较高的工作。
「别因为一时想不开,就赔上自己的人生!奉劝你最好想清楚一点。以后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喔?」
「没错,再撑一下就过了。只要是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们都会尽力协助。一起毕业吧,好不好?」
「你在胡说什么啊?这是个讲究学历的社会耶,至少要撑到高中毕业吧,不然的话,你以后可会到处碰壁喔?」
「雅纪,你没必要为家庭牺牲到那种地步。虽然微不足道,不过总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可以多依赖我们一点没关系。」
「万一你那么做,无异是自毁前程,你妈妈一定会自责的。」
经过周围反对和说服,雅纪终于打退堂鼓。
社团活动当然更甭提了。在主要的剑道大赛中屡屡获胜,让比赛加温到白热化地步的雅纪,向来被喻为『泷芙高中的筱宫』。即便是俗称东之『大津』、西之『泷芙』的传统名校中,雅纪也都比任何人都受瞩目。但是自从遭逢家变,他的名字便彻底从剑道舞台消失了。
那时候有许多同情和怜悯,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偏见围绕在他身边。若说雅纪不在乎旁人的『眼光』,那是骗人的。不过,随他去说吧,无所谓–雅纪并没有钻牛角尖,反倒是爽快地看破一切。
为家人所做的『牺牲』?
还是,
成为一家的『支撑』?
其实想法有许多种,端看你怎么选择。
雅纪并非旁人所想象的,怀抱着悲壮的觉悟,在『不幸深渊』里匍匐前进。至少,在和精神开始错乱的母亲犯下禁忌之前是如此……。
总之,只要能平安从高中毕业即可。因此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只要把握住出席率和及格分数,那么高中生活也还算『ok』。
然而,尚人心中却不是那么想的。他很担心,万一哥哥继母亲之后,也把身体搞坏了,那该怎么办?
同时,除了家事外,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的立场,也让尚人大感焦躁。
未成年的、应该受到保护的–小孩子。
如果没有雅纪打工的收入,想必从母亲倒下的那一刻起,这个家便已经分崩离析了吧。
听到尚人的想法后–
「当小孩子有什么不好?总有一天,就算你不想也会长大。少年老成并不是什么好事喔。再说,如果你们一个一个都想早点变成大人,那我的立场何在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嘛,别太在意了。更何况,因为有尚打理家务,我才能专心打工,妈妈也才能安心养病。对吧?」
雅纪笑着说,耙了耙尚人的头发。
但是,尚人却记得很清楚,雅纪在国中的时候,远比现在的自己成熟许多。
撇开体格差异不谈,当时的雅纪早已经不是『小孩子』,而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
相较之下,自己就……
不管做什么都是半吊子的–小孩子。尚人强烈意识到这一点。
懊悔。
不甘心。
以及,好象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最不幸似地,迟迟无法振作起来的弟弟……则让他感到不耐烦。
就算揪住裕太的脖子,恶狠狠地骂他:
「你别再任性了!」
最多也只能让裕太吊着眼睛瞪回去,完全激不起任何响应。
作为人家的哥哥,尚人真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虽然长他两岁,但裕太原本就不将它当一回事。追究起来,都该怪每次两人发生争执时,尚人老是败给裕太的坚持,先行退让。
若想将一度扣错的扣子回归原样,势必得花上高于先前数倍的功夫。
就算被外界讥为筱宫家的『烂橘子』,裕太的生活态度也依然故我。忍无可忍的沙也加,某一次终于对他破口大骂:
「你这样子,真的是『长不大』耶!闹脾气、处处和家人作对,能解决问题吗?像笨蛋一样。你总不能一辈子任性下去吧!是男人的话,就该给拋弃我们的那家伙好看啊!
你要当废人是你家的事,可别把我们都拖下水!」
面对久违的一顿臭骂,裕太先是无言,之后突然扬起拳头。
就这样,结果,最后加上劝架的尚人,三方形成一场大混战。
沙也加想必恨得牙痒痒的吧。对于幺弟迟迟无法从父亲离家的打击中走出,执迷不悟的劣根性。
大哥雅纪为了家人那么努力耶……。
自己也是,尚人也是,从母亲倒下后,还不是没有半句怨言就一肩挑起家事。
想到这儿,沙也加先是对任性自私的弟弟感到没来由地火大,然后则是无法克制的憎恨。
或许,沙也加本身也累积了不少联考的压力吧……。
总之,她在那场大吵大闹中弄伤了额头,又引发另一场骚动。
尚人和裕太一见到满脸是血的沙也加,吓都吓傻了。
母亲大受打击而昏倒。
匆忙叫来的救护车鸣响声,让筱宫家附近聚满了好奇的观众。
似乎是从打工地点飞奔而来的雅纪,眼睛布满了血丝……。
亲戚那边的大人们,似乎是早预知到这一刻。他们只能无奈地抱着头。
到这地步,就当是冷静期也好,是否该让沙也加和裕太分开呢?大人们不断对雅纪施压。
那时候,卧病在床的母亲完全派不上用场。
于是,狡讦的大人们转而鼓动雅纪。因为不管再怎么不情不愿,弟弟妹妹都不敢违逆大哥。哪怕是裕太也一样。
父亲不在之后,雅纪在弟妹面前说话更具份量了。也可以说,他们对雅纪的信赖和依赖愈来愈强。
结果,沙也加搬到邻市的外婆家,从那儿通学。虽然比较费时,不过利用电车的话,并非是到不了明和中学的远距离。
总不能让读国小的裕太通学吧–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雅纪认为,这时候最好让联考生沙也加专心在课业上,别再给她多余的负担。
「沙也加,妳先搬到稳定一点的环境,专心准备联考好不好?加门家的外公外婆都很高兴妳过去和他们一起住。妳不用担心我们,妈妈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再说,家里还有我和尚在。」
沙也加会乖乖点头答应,全是因为超强的恋兄情结使然。
再怎么说,对沙也加而言,哥哥雅纪都是一天的活力泉源。遑论一直到联考结束之前,都得过着『看不到雅纪的脸』『听不到雅纪的声音』的日子,如此一来,勉为其难提起的精神至少会泄掉一半。
不过,沙也加是不可能让雅纪为难的。
所以,是在做了大考结束后要立刻回到筱宫家的一再约定后,她才不情不愿地,暂时搬往加门家。
沙也加暂时离开之后,家里突然变得好冷清,彷佛火光消失般寂静空冷。
然后,尚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年,想尽办法应付家中开销的人虽是长男雅纪,不过,将沉滞气氛一扫而空的,却是唠叨而可靠的姊姊沙也加。
『光是一个女孩子,就能让家中生色不少。』
或许真是如此。
容貌悖离日本人的雅纪,光是站着不动,便能营造出华奢的气氛。而在另一层面上,沙也加的存在对筱宫家而言、对家人而言,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尚人相当明白这点。
「家人就是要住在一起才叫做家人。」
已成了母亲口头禅的这句话,尚人已经能深刻地体会到了。
名为『家人』的拼图。
缺少父亲的那一块,再也无法填补。所以,尚人实在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块!
或许最执着于『家族羁绊』的人,正是母亲吧。
单凭一个弱女子,独自养育四名子女的理想与现实。
处处碰壁的母亲,一定承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吧。末了,她不但赔上身体健康,甚至连内心都扭曲变形。
不能再这样下去。
必须更努力才行……。
然而,尽管精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身体却无法如愿行动。那种苦涩,究竟有多么难捱?
原本应该好好扶养子女的自己,反倒沦为家人的负担。
想到这儿,内心一定会加倍地痛。
为人母亲的责任。
无法舍弃的尊严。
不想失去的羁绊。
不得不去直视、血淋淋的现实。
不断相生相克的矛盾情感,疲惫了母亲的身与心。
于是,从母亲必须依赖他人才能活下去的那一刻起,在她心中,有什么静悄悄地腐败了。
彷佛欲印证这一点般,母亲的影子愈变愈细,好象随时都会消失。比起单纯的憔悴,缺乏精气的表情,反而更接近虚幻缥缈。
无论谁都能清楚感觉到,母亲的存在感正逐渐变得淡薄。
正因母亲变成那样子–
『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够守护妈妈。』
所以雅纪才会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吧。
雅纪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以他真诚的、温柔的笑脸。
以深沉安稳的声音和动作,体恤母亲的一切……。
雅纪和母亲之间,开始飘散出一种微妙的亲密感,就连沙也加正以沉默的视线注视他们,两人也都没发现。
不过,尚人却无法取笑沙也加的恋兄情结。
因为得不到雅纪关爱而感到寂寞的人,不单单沙也加一个。
虽然不像沙也加那般明显,不过尚人自己知道,同样身为男人,他对雅纪有另外一种的崇拜和憧憬。只不过,他并没有和沙也加一较长短的意思。
不。反倒是在沙也加面前,他还会下意识地保留几分。
因此,当沙也加如此表示的时候–
「尚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哥哥『小雅』了?你已经是国中生了耶,你自己不觉得,我这个听的人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
(会……吗?可是,现在才……改称呼的话……)
「因为哥哥人很好,才什么都没有说,搞不好,他根本不喜欢你那样叫他喔?」
尚人纵使百般不愿,但在沙也加不断煽动之下,他只好同意改口。
总觉得……其实无法接受自己称呼雅纪『小雅』的人,并非雅纪本人,而是姊姊沙也加。
倘若,筱宫家是风平浪静的状态,并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尚人八成会反驳回去:
「要妳管。那是我的自由吧?」
而且在这之前,说不定他根本也不会察觉沙也加那种细腻的女孩子心思。
不过,现在,他实在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引发不必要的风波。
乍听尚人突然改口,称呼自己为『雅纪哥』的瞬间,雅纪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尚……你怎么啦?吃坏肚子了吗?」
甚至还一脸认真地问。
好寂寞。
真想躲在哥哥的羽翼之下。
不过–不能再增加雅纪的负担了。
这是沙也加与尚人共同的心声。
所以,当沙也加决搬到加门家专心准备联考的时候,尚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这样一来,沙也加就能好好念书了。
另一方面,雅纪和母亲的亲密度也与日俱增。
身体状况好的时候,经常和雅纪两人相偕外出散步。
母亲在短时间内急速消瘦的模样,果然引来周围不少同情。不过,挽着长男雅纪的手臂,踩着缓慢步伐走路的母亲,脸上却总是带着快乐的表情。
雅纪孝顺的举动赢得街坊邻居们的一致称赞。相对地,堕落的老幺却总是让人皱眉头。
某种程度上,或许雅纪正是世上所有父母–特别是母亲那种『一厢情愿』的好儿子形象的最佳模板吧。
「筱宫家的雅纪,真是个好儿子。」
「那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我好羡慕喔。」
「真想让我家的小孩也学学他。」
不然的话,大家也不会异口同声、有志一同地称赞雅纪了。
因此,当尚人在半夜看到雅纪放轻脚步从母亲房间走出来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单如此,每逢母亲状况不佳的时候,喂她吃药的人总是雅纪。
(唉!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
因此尚人最多只会这么想。
等到次数愈来愈多,尚人开始担心雅纪会把身体搞坏。
(小雅,求求你,别让自己太辛苦了喔。)
不禁又是叹气又是祈祷的。
如今沙也加已经不在了,如果连雅纪都倒下,这一次,尚人一定会陷入大恐慌。
然而–
进入十二月不久。期末考的最后一天。
结束为时两个钟头的考试后,尚人便在上午早早回到家中。原本打算直接回到二楼寝室的他,陡然停下脚步。好象,有哪里怪怪的……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
尚人下意识竖起耳朵。
(是什么呢?)
在脑中拚命思考着。
非常模糊的……呻吟声?
明白怪声是从一楼深处、母亲房间传出来的之后,尚人吓了一大跳。
那是种既像呜咽又像叹气的–呻吟声。
时而掠过耳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
难道没人在家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又恶化了?
尚人急忙跑到房门前,此时–
「…啊…啊啊、庆辅……」
房间里面的母亲,突然以极度艳丽的娇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尚人当场愣住。
(爸…爸……?)
没有错。的确是父亲的名字。
(怎么会?)
顿时,太阳穴附近传出一阵耳鸣。
(……为…什么?)
激烈的鼓噪彷佛就要从太阳穴穿越而出。尚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爸爸……回来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会回家?
『不会吧?』
『真的吗?』
两种互相冲突的念头在脑中不停打转,尚人的喉咙开始发热。快要喘不过气来的他,紧紧咬住自己的牙根。
瞬间–
冷不防。
房门。
静静地……打开了。
(!)
好象有一道闪电从尚人的头顶一路急驰至背脊,害他连呼吸都为之冻结。
不过。
门的那头并非同样能将自己吓傻的『父亲』,而是哥哥『雅纪』。尚人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咦?小…雅?)
尚人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雅纪的脸,陷入一种彷佛被狐狸附身的错觉中。
(怎…么、会……?)
雅纪从母亲房间走出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那应该是早已经见惯了的画面。
然而……
那时候。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
『哪里?』
尚人也说不上来。但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那种感觉,却以天旋地转之姿,在视网膜里不断萦绕着。
(为什么?)
不是爸爸,而是雅纪呢?
(为什么?)
雅纪会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呢?
莫名其妙、宛如突然从天而降的–格格不入感。
为什么?原本很熟悉的雅纪美貌,瞬间,竟像没见过的陌生人一样……。尚人一语不发,生硬地往后倒退几步。
总觉得,一片晕黄的视野中,雅纪的双眸好象变得更深沉了。
所以,尚人才会勉强抽离盯住雅纪不放的目光,火速冲上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已经……
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是,在一种不能继续待在那儿的念头强迫驱使下,尚人逃开了。
握住门把的手,一直止不住颤抖。
门是用推的?
–还是用拉的?
陷入一片惊慌的脑袋,连这个也想不起来……。
喀锵喀锵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门打开。就这样,尚人彷佛往前倾般摔进房内,接着便立刻反手锁住房门……双腿无力地趴坐在地上。
(怎么回事?)
尚人用手掌揪在犹在怦怦鼓噪的胸口,扪心自问。
那个,究竟、是什么–?
(我是…怎么了……)
为什么,自己会仓皇失措地从雅纪眼前逃开呢……尚人不懂。
不对。
自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抑或。
只是不想去知道–而已?
现在的尚人甚至连这都无法分辨。
唯一知道的是,雅纪惊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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