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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沉浮|作者:千夜即墨|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9:44:52|下载:沉浮TXT下载
  陆天翔和小荷都笑了。小荷对陆天翔说:

  “我俩没给你说,原来想着把帝都这块地方拿到手后,跟青果并成一个店,整个儿都搞美容美发,现在不是顾客来了总要排队吗?许多女的要做特殊护理还得提前预约。后来跟小韵一分析,觉着现在这种卖方市场的局面其实应该说再好不过,咱要的就是这份人气。你真的要是把地方弄得宽宽敞敞的,说不定反倒没人来了。就跟开饭店的一样,许多人宁肯到一家火爆拥挤的饭店去排队等座儿却不愿意进另一家清清静静的饭店。人这东西比啥都难操作,有时看着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有个性。有时却纯粹就是集体无意识,就是盲目随大流挤热闹。你说我俩这个分析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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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三十一(2)

  “你俩的分析还能不对?简直都快成专家了。”陆天翔说。

  “你们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同样一个事情,小荷姐就能说得头头是道的。唉,咱这一辈子就差在没有念下书上了。”小韵说。

  “小韵你这就是谦虚了,我这段许多东西都是跟你学的,在这方面,你才是我的老师呢。”小荷说。

  “可我那许多想法都跟乱毛一样,让你这么一归纳梳理,就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一下子清清楚楚的。早知道的话我前几年开店拉上小荷姐就好了。”小韵说。

  陆天翔对小韵说:“你姐说得对着呢,你的思想是属于原创性的,是做好事情的根本。至于你姐的归纳整理表述都是从属性的,要排在其次。”

  小荷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

  “我发现你们姐妹俩倒真是一种很好的互补。”陆天翔说。

  “你可能已经猜到我们俩这些天为什么天天去浴足了吧?”小荷问道。见陆天翔笑而不答,就接着说,“要说还是那天去桃花源山庄时受了静仪的启发。既然决定美容美发这一块不再扩大了,那么就想着把帝都接下来以后搞一个浴足城。不弄则已,要弄也像青果一样弄成长宁一流的,沿用青果的用人及分配机制,在环境、服务和价格上压倒同行。帝都这块地方六间三层,比咱青果大好几倍,真要搞成浴足城了,光规模就是长宁最大的。再加上这个位置,应该是有竞争力的。我俩这几天把长宁有代表性的浴足场所都考察了一遍,虽说满城都是,但上规模、上档次的不多。和美容美发比,浴足确实更容易挣钱。”

  “还真要从头干到脚了?”陆天翔笑道。

  “浴足是不是不好听?一说起来是给人洗脚的。”不等陆天翔接话,小荷又自问自答地说,“咱们就生存在长宁这么个小地方,不临边不临海的,偏僻闭塞,也没有更多的商机,大的公司什么的咱也没本钱办不了,咱就做这头上脚上的小事情。话说回来,洗脚又不是咱亲自动手给人洗,有啥下贱的?挣了钱才是硬道理。再说这事实实在在的,也不会说谁来欠你的账,更不像那些神医骗人。这些年长宁挣了钱的,倒不是那些势扎得很大的摊子,相反却是那些并不起眼的什么羊肉泡馍、烧烤园、面食庄之类,不声不响地把钱挣了。小韵,你看还有什么再说说。”

  “小荷姐一板一眼地说得够细致了,要让我说的话一两句话就说得没词儿了。”小韵看着陆天翔,“翔子哥,你觉得怎么样?就等你的一票了。”

  陆天翔又一次服了这两个女人,她们在这方面确实比自己强。不光是他,机关里许许多多只有说功而没有做功的人其实都无能且无用。别看那些占据个一官半职的人一遇不顺心动辄说什么行政工作乏味无聊,老子不干这事的话早就如何如何了。但他们都放不下那个饭碗,有的是因为其中的利益丰厚舍不得;更多的则是因为惰性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好这么吃不饱饿不死地吊着。他们或许惊人的本事也便一直到死都无从显现出来。

  “已经二比一了。那就三比零吧!”陆天翔说。

  “有你支持,我们就更踏实了。这个店再办起来,我下一步离开大兴的决心就更坚定了。”小荷说。

  后来的事实证明,开浴足城的选择又是正确的。

  有了青果的运作经验,浴足城的开业就顺当多了。浴足城的名字叫“足矣”,也是陆天翔挖空心思才想出来的,在国庆节前开的业。店名请省城那位著名作家题写。那人名气大了,写字有价,干脆一手交钱,一手拿字,倒也不用找人求情,谁不欠谁,省事便捷。他的字浑厚朴茂,有率真的童稚气儿,把这两个字写得味道十足。招牌仍然是陆天翔委托郑一川找人设计制作的,这回人家用沙滩黄作底色,“足矣”两个字用黑色。和青果的招牌放在一起,颜色搭配和谐,十分引人注目。还在店前的解放大街上买了十块灯箱的广告使用权,上面间隔打上“青果”和“足矣”的广告,远远地就可以把客人引到店里。

  《沉浮》三十一(3)

  小荷交接手续后平静地离开了大兴公司。

  早上陆天翔醒来得比以往要早,却发现床那边已经空了。小荷早已起床。陆天翔原本还想着让小荷多睡会儿,他来给孩子做早餐。起来一看,餐桌上小荷已像往常一样把早餐料理好了。小荷正坐在餐桌旁边发愣。

  “你也不说多睡会儿。”陆天翔说。

  “昨晚还想着今儿多睡一阵,又不用上班了。可一到时间还是睡不着了。”

  “噢。”

  陆天翔想起自己前一段待在家里的日子,完全能够理解小荷的这种状态。尽管机关里的人编了一长串“知道不知道”,其中有一句就是:“知道每天都要上班,但不知道上班干什么?”其实知道不知道上班干什么,以及即使知道干什么也未必就有意义,都似乎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上班已成为人们的一种生存方式。突然地改变这种生存方式,人真的恐怕得有个适应过程。

  “你多睡一会儿,我也不会把儿子饿着啊!”

  “呵呵,看样子我还得有个适应过程呢。”

  “那当然。”

  “原先觉得把一切都想得好好的,照着这想法做了,怎么心里却一下子空落落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夜里三点多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那是正常的。你想,多少年都早出晚归的。”

  “猛地一想到这下不上班了,心里还真有点难受,有一种退了休的感觉。”

  “适应一段就好了,到时候再要让你上班可能倒不适应了。”陆天翔用亲切的口吻安慰道。

  小荷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好了,不说这话了,我会调整过来的。”

  陆天翔洗刷完毕,见小荷正倚在窗户跟前看着外面。

  “给你找几本书看看吧。”他说。

  小荷回过神来似的说:“我都几年时间没有看过什么书了。”

  陆天翔从茶几上拿起那本《山之音》递给小荷:“你没事看看这本书吧。”

  小荷拿过书,用手指捻动着书页说:“里面还写了不少眉批,谁的书,读得挺认真的。”她又把书翻回到前面,看着扉页,略微沉吟了一下说:“j是静仪吧?”

  陆天翔突然有些局促,说:“前段你跟孩子出去了没事干,我就去图书馆借书。谁知那里面什么可看的也没有,就拿了静仪自己的这本书。”

  小荷把书扔回到茶几上说:“再好的书我可能也看不进去的。你不用管我,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调整过来的。再说,咱现在有两个店呢,还能不够忙的?”

  由于公安机关采取措施逮了几个人,被国棉六厂职工封堵了一个多月的解放路大街终于畅通了,一度因此而沸沸扬扬的城市于是回归平静。随着天气渐渐变凉,生活显示出它安宁祥和的主旋律。

  刘崇庐得病住院的消息却突如其来地传播开来。

  尽管再三再四地严格保密,这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许多人甚至把事情弄得很清楚:是胰腺癌,先在省里的军医大学附属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又转到北京某高级医院,可见病情的严重性。当今社会,大约有两种人的病不容易被发现。一种是生活在底层的工人农民和其他弱势群体,生活的艰辛使得他们麻木,漠视自己,他们没有经济上的能力应对突然到来的大病大灾。既然弄清了也无能为力,那么还不如干脆不要弄清,糊里糊涂地顺其自然。另一种就是刘崇庐这样处在重要权力岗位上的人,权力的效用以及对他人命运改变的轻而易举让他们以为自己亦如神,他们经常性地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以至于病魔悄悄地拜访了也不察觉,一旦察觉,便非同小可。

  小荷听到的大兴公司那边的最新情况似乎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五家商业银行联名起诉大兴公司有严重的资产黑洞,逃避偿还银行债务,已引起中央有关部委和省里有关领导的重视,批示审计等方面联合组成调查组,进驻大兴公司展开调查。陆天翔知道,银行方面在去年就向政府反映这一问题,当时萧市长十分惊讶,打算派市里有关方面进行审计,后来刘崇庐书记和市委主张要“大力支持国有企业发展”,不同意审计,就只好放下了。之后几家银行又通过他们的上级银行向省里反映,显然是刘崇庐出面做了得力的工作才不了了之。现在,省里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大兴公司,无疑已经说明刘崇庐那里显然是自顾不暇、无力化解了。

  《沉浮》三十一(4)

  后来的事实表明,刘崇庐如果稍有身外之力,是不会不竭尽全力地去化解这件事的,因为它绝对不是关乎寻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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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三十二(1)

  虽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叶青的调走还是来得太突然了。

  你早上上班到办公室里去转了一圈就到了叶青家里。她已经在收拾东西,情绪上看不出来高兴,倒是有些黯然。

  你们紧紧地抱住,贪婪地吻在一起。你尝到了一股咸咸的味儿。你感觉她脸上已经泪流纵横。你们疲软地叠躺在沙发上。你把她紧紧地揽在胸前。

  谁也不说话。

  “连我都觉得太突然了。”沉默良久,叶青才说了一句。

  “不过,的确是好事儿。”

  “我怎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呢?”

  “你应该高兴。”你抚摸着她的大耳垂,“到了那边上班,在父母身边,毕竟有个照应。”

  “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真的……”她啜泣起来。把头埋在你的肩窝。

  “那边银行的条件肯定比西北这边好多了。”你故意挑轻松的话题。

  “不说这话好不好?”她仍在啜泣。你能感觉到她胸部在颤动。

  “好了好了。”你抚弄她的长发。

  她把手伸到你的胸前解衣扣。你帮她。她挡住你的手说:“你别动,我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平常一见你就那么疯狂,今儿像霜打了一样,一时半会张狂不起来了。”你笑着说。

  她淡淡笑笑不接话,只是一个一个地解你的扣子,并帮你脱掉上衣,脱掉整个衣服。完了,她又不急不慢地脱了她自己的衣服。猛地一下子把你抱住,双乳紧紧地挤在你的胸前。

  “我真的离不开你了,真的离不开……”她说着就是一阵狂吻。

  你抱了她到她的卧室,她的床上。昔日火热的欲望此刻全转变成苍凉的离情别绪。心里头张狂不起来,身上也张狂不起来。你只是吻她,吻得很慢,很执著,舌尖的犁铧更加不舍得放过每一寸土地。她已经扭作一团,轻轻地呻唤渐渐变成大声的喘息,继而又成了难耐的焦渴。当你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妨碍你把她抱得紧而又紧时,才知道那种张狂劲儿又回到了心里,回到了身上,而且有着比以往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力量和执著。它被它的同谋者急不可耐地导入了急流。沉醉,狂迷,无休无止……到了最后,她嘤嘤地哭了,把你紧紧地抱住不松手。

  “真让你把我惯坏了。”她说。喘息还没有平静下来。

  “你不也一样把我惯坏了?”

  “我真的没法想象身边没有你了我会是什么样子。”

  “一切都好像是宿命。我算了算,咱们走到一起不到二百天。”你说,“想起来真像一场梦。”

  “要真是梦倒罢了,问题是它不是梦,才让人牵肠挂肚的。我们在一起多少回了?”

  “我也记不清了。”你说。看着这熟悉的屋子,想着发生过的无数次“现在”,一下子都要变成“过去”。而这一点之前并没有充分地意识到,总觉得“现在”会连着“现在”,构成永久不变的东西。其实,就连此刻这个“现在”也会转眼就流逝掉,汇入到无尽的“过去”当中去。

  “你说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吗?”

  “见肯定是能见到。”你拉紧她的手,“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

  “一年见一次?”她盯住你问。

  “应该差不多吧。”

  她猛然又一头埋在你的胸前。“我知道你安慰我。只是说一年见一次有可能,但不一定。千山万水不说,还有各种条件的限制,中国人不像人家西方人那样可以周游世界。”

  “也许慢慢就淡忘了。”你故意说。

  她伸手捂你的嘴:“我不嘛!”

  你又想到几个月来你们只争朝夕、如饥似渴的样子,想起那种没完没了的疯狂、沉迷,现在似乎才找到了答案:原来都是因为命运安排给你们的时间太短暂。你抱紧她,让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贴得紧得不能再紧。

  中午你们喝酒了。没想到两人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瓶,是一瓶飞天茅台,叶青整理东西时翻出来的。酒是前些年出的,酒液发黄,黏稠得扯丝,新茶陈酒,再好不过。你们用小酒杯喝酒,谁也不劝谁,只是互相看着对方,一下又一下地碰杯后喝下去。你没想到叶青也能喝那么多的酒。直到那一瓶酒被喝完时,两人仍觉意犹未尽。

  《沉浮》三十二(2)

  你们在半晕半醒中继续做爱,有一种双倍的沉醉感。真像是要把后半辈子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做完。你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爬起来问:

  “喂,不对呀!你平常是月中不是月末呀!”

  “什么月中月末的?”她扑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你身上来例假的时间呀!”

  “噢,管他呢!”她笑笑说。

  “怎能不管呢?”

  她依然不急不慢地说:“你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可来不及了咋办?只好留个纪念了。”

  见你愣怔在那里,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药盒子,呵呵笑道:“放心吧,不会自找麻烦的,我买药了。我过去陪红霞去药店买过,她说那个姓孙的不愿意用东西,老让她吃药。但我一下子记不清名字了,昨天去药店转过来转过去,又不好意思问,最后还是人家药店的人问我,把我弄了个大红脸。”

  “吃药对身体不好吧。”

  “就这一次,不要紧的。人家还不是想直接要你嘛。”她抱紧你。

  “一会儿起来我帮你整理东西。”

  “不用。红霞晚上就过来了。”

  “红霞完了跟你到那边去不?”

  “她背着姓孙的谈了个对象,犹豫不决的。”

  “噢。”

  “思想上好像也很矛盾。”叶青说,“听说我要走,又拿不定主意了。问我究竟怎么办?我能说什么,我说咱们以前都说得很多了,关键处还是你自己拿主意。我爸那里反正都说好了,你随时去都行。还有她那对象,她要是觉得认准了的话,也可以一起过去。”

  “应该换个环境对她好一些。”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呀!”叶青说,“离开长宁这个地方,把这几年的噩梦都一刀斩断,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也好好安排一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叶青又说:“哎,你见她不?她晚上要过来帮我收拾东西呢。我说我下午要出去,让她来晚点,给咱俩多留点时间。”

  “不见。”

  “咱们一块儿跟她谈谈,看她到底啥想法。”

  “我跟她那种人肯定没什么可谈的,有心理障碍。”

  “哈哈,”她笑道,“这人确实没法说。你这份挑剔也真够厉害的。本姑娘也挑剔啊,没想到两个挑剔的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有了这么一段。”

  “所以说嘛,好莱坞的纯正大片都看了,那些通俗搞笑的东西没法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嘛。”

  “好莱坞大片可是年年都出啊!”她狡黠地说。

  “可人不能一直燃烧啊,这还是你说的。”你说,“对了,把你的照片给我找出来几张吧。”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影集让你自己去找。你想到第一次在她家里看影集时的情景,仿佛才是昨天的事。

  “你妈明天什么时候到?”

  “明天上午的飞机,到时候我和红霞去接。”

  “她应该多停几天吧?”

  “不多停,只待两天。主要还是不放心我,过来帮我把家里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那边也离不开。再说,国庆节一过我就得给人家上班呢。”

  “过去的一切很快就成过去了。包括现在……”你觉得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她扑到你的怀里。

  陆天翔离开了叶青那里。

  人从一分开起,就开始有时间了。十分钟,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若干年。你和她共同拥有过的时间就会离开现在,变成越来越遥远的过去……时间,其实才是人生中最无奈的东西。就跟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他的亲人们或许并不觉得,他似乎已经并且将要一直属于大家共同拥有的“现在”,甚至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变化也因为朝夕相处都不觉得。假使他死去了,时间便六亲不认地无情起来。一年一个清明,一年一个忌日,不知不觉地几年就过去了,把他独自抛到“现在”之外,抛向遥远、孤独的“过去”。

  《沉浮》三十二(3)

  陆天翔一再宽慰自己,你们一定还会见面的,一定会。但内心里的那份苍凉真不亚于生离死别。

  他坐上出租车。黄昏时分的街灯已经点亮,但灰遢遢的市容还没有被夜色收尽。这是一天中最丑陋的时分,让人心情越发晦暗。

  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他拿出来看,照例是叶青发来的。无数次相见过后,总是有她的短信伴你回去。而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了:

  “我打开了你送给我的这块天梭表。想到它计量的将是我们分离的时间,我又哭了……”

  陆天翔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在湿润。在这一天里直到离开她的那一刻,他一直都在强忍着自己。

  国庆长假真长。五一因“非典”没有放长假,到了国庆,大家都急不可耐地纷纷往外跑。小荷和孩子暑假才出去过,也就不必再去凑那份热闹了。

  陆天翔更是把自己闷在家里。感受着时间冷酷地流逝。他在按照叶青告诉的时间表,推算着她该离开家了,该到机场了。短信这时候果真就来了:

  “我们马上就要登机了。刚才我和红霞分手时都哭了。我知道你在用心送我。再要告诉你,我昨天晚上到青果去把头发剪了。你不是喜欢我的长发吗?就让它和那段日子一起留在长宁。我见到嫂夫人了,不会错,一定是她。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不感到自己很幸福吗?”

  陆天翔在南边的阳台上,伫立窗前,怅然地望着十月三日上午的天空。

  《沉浮》三十三(1)

  长假的最后一天,曹市长(大家已经慢慢把曹局长改称曹市长了)打电话说,老陈病了,住在医院里,乡党们一块儿去看看。

  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真不少。住院部楼道里也放着不少临时床,上面躺着大大小小的病人。就像我们平常一年半载才出一趟门而车站机场永远是人拥人挤一样。国庆长假里,有的人外出旅游喜气洋洋,有的人却要在医院里度过。世事就是这样,同样的时辰里,这一家爆竹齐鸣喜结良缘,那一家后院起火难以为继;这一家新人出生合家欢喜,那一家生离死别哭天恸地……这就是所谓的大千世界吧!

  老陈住在四人一间的大病房里。病房里面的味道总是憋闷难闻,靠窗子的一个危重病人正在使用呼吸机,突突地响着。还有一个病人鼻子插着氧气管子,鼻头上交叉贴了胶布。人成天在社会上争来争去的,一躺到这里边,大概才把许多事情想开了。但人真正把啥事彻底想开的时候,一般也就晚了。

  曹市长的司机已经买好了花篮、水果,大家端着花篮提着水果到了病房。病房里呼啦一下子进去了六七个人,连个站脚处都没有。老陈躺在靠门的床上打吊瓶,一下子像失了人形,脸色蜡黄,一说话牙齿又黑又脏又难看(人一有病躺下尤其是人死了,牙齿总是很难看)。大家让开,曹市长走到床头跟前,代表乡党们向老陈询问病情。

  不一会儿,老陈的老婆拿了几包方便面进来,跟大家打招呼。老陈老婆是早些年从农村“农转非”出来的,至今仍是一副农村人模样。老陈见老婆回来,就盯着她手里的方便面问:“你咋又拿回来了?”

  “人家不给换。我给你另买了几袋。”老婆怯生生地说。

  “他为啥不给换?”老陈生气地说,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就想坐起来。

  “不换就不换,我吃算了。”老婆说。

  “他不换没有道理嘛。”老陈的注意力仍然在方便面上。

  曹市长扶住老陈说:“好了好了,你躺下吧。”他问清了情况,就让司机去外面买了一箱老陈喜欢的那种牌子的方便面。

  曹市长又说了一席安慰的话,大家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上几句。曹市长说:“老陈你好好休息,不要急。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然后大家就告辞出来了。

  老陈老婆送大家出来,在楼道里悄声跟曹市长说:“他这几天烦躁得很,动不动就发火。你看刚才为几袋方便面……我看这回的情况怕是不大好。”

  曹市长又说了一番安慰的话。临走时说:“有啥事不行你就随时给我们打电话。钱不行的话就吭气。”

  和老陈老婆告别,大家都叹息说人这一辈子活啥呢,争来争去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到了老陈这一步就算彻底交代了。一出医院,大家心情好多了。乡党们既然聚在一起了,照例又少不了打牌。一打起牌,就没人顾上再说老陈的话题了。曹局长虽说已变成了曹市长,一打起牌照样像过去那么投入和亢奋。卢局长又拿出一沓上面有学生不同字体写着名字的钱。虽然少了老陈,牌场上依然很激烈。五十元、一百元的纸钞在桌面上扔过来扔过去,像废纸片儿一样。陆天翔这一轮没有上,在旁边看。他想起老陈老婆手里那几袋方便面。老陈看样子确实没钱,虽说没钱,过去不是也在这场合耍了几年吗?看来人一进这场合,就不分有钱没钱了。说是争来争去没意思,可还得争。人生他妈的真像一场赌博,一直耍到躺下耍不动了就不耍了。

  陆天翔的手机响了。他一接,是单位赵科长打来的,说单位有点要紧事,让他过去一下,孙晋廷常委也到了。陆天翔正想多问几句,电话挂了。过去,陆天翔在政府时成天加班加点,这少半年时间在文明办上班,不加班倒习惯了。他想,过节放假的,文明办又能有个多大的事,难道又能出一个张建武那样的英雄不行?

  陆天翔打的到单位。大家都在会议室里。陆天翔一进去,首先看见了交警队吴队长和四个穿警服的人。孙晋廷、赵科长和宣传部孔部长等人也都在会议室坐着,气氛有些凝重。会议桌上摊开一些照片。看来,确实出什么事儿了。

  《沉浮》三十三(2)

  事情还真是关于张建武的。只不过他已经死了,死于一场突发的交通事故。人有时一些预感真是神奇古怪得没法解释。陆天翔不知道自己在接到赵科长的电话后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张建武,想到了“英雄”?

  张建武的死可绝对与“英雄”二字无关。不仅无关,相反还有点不好摆上桌面。跟他一同死去的是萧沣,两人都面目全非。陆天翔想到过去在文豪食府门口看到的接萧沣的车,在河堤上看到的那一对人影,还有九月一日在漠谷河救人时张建武身边那个一直没有弄清的神秘女人,一切都应该有了答案。

  张建武本身是交警队的一名干警。长宁交警队在接到报案后迅速派人赶到事故现场。事故发生在312国道甘肃泾川县境内,发生时间是先一天下午六点左右。当时,天上下着霏霏细雨。现场是惨不忍睹的:张建武所驾的轿车由北往南返回长宁途中,在一段坡道上一头扎进前面的一辆大型货车的屁股底下,车顶被削平,车头缩成一团。张建武和坐在副驾位上的萧沣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能判断出他们当时的车速之高,以及两人的神情飞扬。这事故很清楚是张建武的单方面责任。在车内的工具箱里,找到了崆峒山的两张门票和一张平凉市宾馆的住宿发票。陆天翔随手拿起一张桌上放的现场照片,血糊糊的场景分不清两个人谁是谁,令人毛骨悚然。

  交警队的同志汇报完情况,孙晋廷说:

  “情况大家都听了,那咱们就商量一下,看这事情怎么个处理法。市委刘书记有病住院,市里的工作由解市长主持。昨天晚上,我已经给解市长做了全面汇报。解市长很重视,指示由我们具体商量一个意见。我也就一些初步的想法和解市长交换了意见。大家知道,张建武同志是我们刚刚树立起来的英雄典型,这件事情的处理当然应该有利于维护市委的权威性和感召力,有利于维护英雄的形象,有利于进一步激发广大干部群众学英雄赶英雄、促进长宁市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我看,大家是不是就围绕这些方面讨论一下。”

  市委宣传部孔部长说:“那我就先说一些。刚才孙常委讲的‘三个有利于’,站在讲政治的高度,着眼于长宁市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维护市委权威性的大局,为我们妥善处理张建武同志的后事定了基调。我认为这个调子定得很好。张建武同志是我市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是我市精神文明建设中开出的一朵鲜花。他的事迹在长宁乃至全省都产生了强烈反响,正在影响和激励着千百万人。我认为,应当把张建武同志的不幸去世,作为宣传他的英雄事迹的又一契机,进一步掀起学习英雄的新高潮。为此,我建议:一、组织各界代表进行遗体告别;二、召开座谈会,缅怀英雄的光辉事迹;三、在报纸、电视台开辟专栏进行集中宣传;四、在漠谷河畔竖立一座英雄塑像,对广大市民和青少年进行永久性教育。”

  交警队吴队长说:“孙常委前面讲的‘三个有利于’十分重要,我表示完全赞同。我们将全力配合市委做好有关具体工作。孔部长讲的几条具体意见也很好。只是……如果搞遗体告别,遗容怕整理不出来。”

  “陆主任也说说。”孙晋廷看着陆天翔。

  “孙常委讲的意见很重要。没有什么新的意见。”陆天翔说。

  “赵科长说说。”孙晋廷说。

  赵科长照着本子往下念,头也不敢抬一下。他刚才一直在往本子上写,作认真地发言准备。他顺着孙晋廷的意思说了许多必要重要之类的话。

  “交警队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其他也没有什么。就是吴队长刚才说了,两具遗体只是做了简单分离,遗容恐怕确实很难整理出来。”说话的是交警队事故科科长。

  “孙常委,张建武的后事如果这样处理,那就等于单位要把一切都背上。他妻子还提出要从企业调到机关。事故的内情单位里的人都清楚,就怕这个规矩一立,以后……”吴队长在前面说了抽象肯定的话后又企图具体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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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浮》三十三(3)

  “还有萧沣那边也想往过推。”交警队办公室主任说,“她离婚后跟坤州酒厂的杨厂长在一起,但并没有正式结婚。昨天事发后我们就通知了杨厂长,但他不到现场去。后来从泾川下来时,我们又顺便到坤州酒厂找了他,他说他不管,而且很气愤。”

  “吴队长,这个问题就要局部服从大局了。”孙晋廷笑道,“张建武是市委树立起来的英雄,这个形象能否站得住,无疑关系到市委的权威性和感召力。至于你们单位内部,可以向大家做些思想工作嘛。现在不是讲‘花钱买稳定’吗?我想,这个钱还是该花的。具体问题就不在这里讨论了,你们下去协商安排就行了,好不好?看看大家还有什么再议一下?”

  “两个人都是咱们叫殡仪馆的车一起拉下来的。萧沣家属要一直叫不到咋办?总不能在殡仪馆一直放着。要火化,费用肯定就得咱们出。”交警队办公室主任说。

  “张建武的钱我们花都认了。但萧沣那边的钱我们肯定是不能认。不然,成啥事了嘛!”吴队长说。

  孙晋廷笑笑不直接回答他们,他说:“具体事情你们再去协商,有什么问题咱们下面再说。如果再没有什么的话,关于张建武同志后事处理的一些大的框架咱们是不是就这么定下来,我再向有关领导汇报:一、举行张建武同志追悼会;二、召开各界人士座谈会;三、在漠谷河畔塑一座英雄雕像。

  十月八日,节后上班第一天,《长宁日报》在头版刊登了消息:《英雄张建武同志英年早逝》,标题下面是加了黑框的张建武照片,内容只有几行字,前面简单介绍了他的生平,后面说于某年某月某日“因发生意外交通事故不幸逝世”。

  一整天都在忙有关张建武的事。陆天翔抽空给萧汛打电话,但萧汛的手机关机,办公室和家里也没有人接电话。他想,联系上萧汛以后,他一定得过去坐一坐,安慰安慰她。

  《沉浮》三十四(1)

  这一段的主题词怎么就变成了“生病”、“医院”?

  刘崇庐有病住院不是老百姓们能管的事,不说也罢。乡党、牌友老陈住院了,而且病情堪忧,想起来让人黯然。更让陆天翔吃惊不小的是沈静仪也突然住院了。

  静仪住院的消息是谢敏打电话告诉陆天翔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中秋节,陆天翔和小荷一块儿去周老师家里送月饼时见的。接下来先是叶青的离开,接着又是张建武的后事。这些天他和静仪连个电话都没有顾上打。

  “怎么了?”陆天翔吓了一跳。

  “要说也不大要紧,还是她那老毛病。”谢敏在电话里说,“她不是一直失眠吗?最近好像越来越厉害了,出现了心悸、耳鸣、偏头痛的症状。前天我俩正在上班,她突然间虚脱,直冒冷汗,晕倒了。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那现在的情况呢?”陆天翔急切地问。

  “稳定多了。医生让她多住一段,中医学院康复中心这里环境还可以,很安静。”

  接完谢敏电话,陆天翔忙回家叫上小荷,开车去康复中心。小荷途中已在花店买了一个很大的花篮,小心地端着,两人一道进了康复中心的小楼。一楼迎门的大玻璃窗后面是护士办公室,里面四个女护士站着的、坐着的聚在一堆,看样子聊天正聊到开心处,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个年轻的护士脸上的笑还没有收拢住,出来问看谁?小荷说了静仪的名字,护士说205,就进去继续聊天了。

  康复中心二楼倒的确安静。走路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楼道两边的病房门都关着,看来没住几个人。陆天翔敲门,谢敏拉开门,里面扑出轻轻的音乐声。

  “这么快就过来了?”谢敏说。

  “上午上班也没有什么事。”陆天翔说。他用急切的眼光看静仪,见她安静地斜躺在靠窗的床上。

  谢敏接过小荷手里的花篮说:“快里面坐吧!”

  静仪坐起来把枕头立在身子和床头之间靠着,笑笑说:“怎么,是谢敏告诉你们的?”

  “我可是自作主张的。”谢敏说。她正找地方放花篮。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还打扰你们。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静仪淡淡地笑笑。

  陆天翔想让静仪轻松,就故意说:“好好的嘛,突然就装狗熊了。”

  小荷侧身坐在静仪的床边,拉住她的手,询问病情。小荷说:“你应该早说,我现在又不用上班了,可以和谢敏轮换着招呼你。”

  “不用,谢敏也没什么事。”

  “谢敏不是还要照顾孩子吗?”

  “儿子一直住我妈那儿,他们还不放心我呢。”谢敏说。

  “人家谢敏父母过去都是中学的高级教师,现在退休了没事,一心一意给她培养孩子呢。”静仪说。

  “我父母他们老是不放心我教育孩子的水平。”谢敏说。她正张罗着烧水泡茶。她们把一整套烧水泡茶的工具都拿过来了。

  “嗬,连整套的茶具都搬过来了?”陆天翔说。

  “静仪喝茶嘴可刁了,乱七八糟的才糊弄不了她呢。”谢敏说。

  “刁也不刁。我就习惯喝台湾长顺梨山那种茶。也不算什么高档次,一盒茶还没有你们男人一条烟贵呢。”静仪说。

  “喝茶不是影响睡眠吗?”小荷说。

  “我这睡眠不好倒与喝茶没关系。不过,现在一般是上午喝一点茶,下午吓得都不敢动了。”静仪说。

  陆天翔拿起茶几上的茶叶筒,看上面的说明文字:

  本茶产于台湾台中县梨山山巅之天池,海拔260公尺之间皆为台湾高冷茶区。年产量极低,为大自然最佳珍品,需细心品味,方知茶汤香高甘醇。

  谢敏泡好了茶,递给陆天翔一杯,把给小荷的一杯也放在茶几上,说:“小荷,你坐沙发上喝茶吧。”

  小荷把静仪的手掖进被子里,过来坐在沙发上说:“这儿条件倒不错。”

  《沉浮》三十四(2)

  “就是安静。”谢敏坐在靠门的一张床上说。

  “要没有谢敏做伴,我还真不敢在这儿住呢。夜里太静了,这楼上加上我一共也就住了三四个人吧。”静仪说。

  陆天翔捧了茶杯,打量着这间房子,像宾馆的标准间一样,但比宾馆的房间要大得多,也宽敞明亮得多。房间带卫生间,一进门还有一个衣柜,一个橱柜。静仪家里的那套jvc的小cd机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摞了一沓碟片,音乐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好好调节过来再出去。”小荷说。

  “你没见人家急得跟啥似的,整天念叨着要回去,好像怕谁把她家背去了一样。”谢敏撇着嘴说。

  “呵呵,我这人没住过医院。这回是老周找到人家院长联系好了非要让我住下来,又专门委托了这里的一位专家帮我诊治。还真以为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似的。我这病我自己知道,他们治不了的,只有靠慢慢熬。”静仪说。

  陆天翔听到这话,低头呷了一口茶,一时不敢去看静仪。

  “前天老周一块儿送过来的。静仪一来就说不住了,要回去。”谢敏说。

  “成天在家习惯了,猛地一到这地方来,真感到陌生。医院这地方,把好人住进来都弄成病人了。”静仪说。

  “现在是怎么治疗的?”小荷问。

  “刚来输了几瓶液体。现在主要是用中药。一顿接一顿地吃下去,像牛一样是不是?人家牛吃草恐怕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