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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红牡丹|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9:39:41|下载:红牡丹TXT下载
  老天爷也是捉弄人,他们到了庙里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见堂兄拖泥带水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侍卫从庙里借来一条毛巾,想把大人的袍子上的水擦干。庙里的方丈早就知道这位贵客的来历,出来请他们到里面去歇息,给他们倒茶以表敬意。

  孟嘉说:“丁妈听说了,一定会怪我。”

  牡丹说:“这也是旅游之乐,她不懂。”

  “她怎么能够懂?”

  “我一辈子,就是愿意把在书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离天神不几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说的一样。”

  “你真是狂放不羁!我相信你虽是生为女儿身,却是心胸似男儿。”

  “也许是。也许是男儿生为女儿身吧。怎么样也没有关系。”

  “只要一个人肯说没关系,什么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们到船上时,已然掌上灯了。

  晚饭已经摆好,等着他们吃饭。丁妈由于害怕打雷,几乎都吓瘫了。她还缩在床上,等人告诉她暴雨已过,他们已经回来,她才起床。这时她忘记了自己的提心吊胆,叫牡丹到里舱去换上干衣裳。

  梁孟嘉这时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舱里停了好久。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牡丹在里间儿的问话声:“你喜欢戴东原吗?”

  孟嘉大笑,但是没有回答。丁妈在隔扇上轻敲了敲说:“你不要叫他在外头等你太久,他也得换衣裳。”

  “我就要换完了。”

  一分钟之后,牡丹从里面出来,语气很重的说:“我很爱看戴东原的著作。我看见你桌子上有戴东原文集。”

  孟嘉觉得那天下午已经够荒唐的了。于是说:“你等我换好衣裳再说吧。”

  孟嘉看见堂妹衣裳还没扣上扣子就出来了。他恨牡丹这样厚颜大胆,可是却发现了这么个无与伦比的妙人儿。他以前遇见的女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一进舱,看见牡丹把东西乱七八糟的扔在地上,等着丁妈捡起呢。他心里忽然想,天下还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规蹈矩的大道理呢。

  戴东原并不是一个受普通人欢迎的学者。他的著作只有学者才阅读。他俩坐下吃饭时,牡丹的嘴唇撅起来,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个狗受了主人的责骂一样。她一言不发。堂兄安慰她说:“你看过戴东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牡丹的脸才缓和下来。她说:“把戴东原的思想介绍给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你说他对理学家的要害施以无情的攻击。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他论孟子的文章。在你的文章里你说过,你认为他会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学说吗?”

  “当然他会。宋儒理学的根本是佛学,是佛学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说是虔敬制欲说。你可以想象,理性哲学中主要的一个字是‘敬’,这个基本要点你当然知道。理学家对抗佛学思想藉以自存之道,却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说的肉欲与罪恶的思想。戴东原由于研究孟子的结果,他认为人性与理性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冲突,而且人性善。这是孟子的自然主义。”

  梁翰林这个道理之外,还说了些别的。俩人对吃饭谁都不起劲。丁妈很烦躁。她吩咐人把汤拿下去再热一遍。她说:“你们俩吃完再说不行吗,菜都要凉了。酒也得再热。你们在雨里衣裳湿了个透,喝几杯热酒才好。”

  酒后,他们坐在船头上。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因为运气好的话,明天可以到嘉兴。皓月当空,湖面如镜,近处边岸,灯光万点,因为地在苏州地区,人灯船密,已靠近吴江,明天,船又再度进运粮河了。

  大约有两百码外,一个船上酒馆儿,亮着灯光,响着音乐,正在缓缓移动,将镜般的湖面冲起了褶皱,把漆黑的条纹变成一片乳白的光亮,但那些条纹像水银般转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平滑光润。由远处传来桨橹哗啦哗啦打击水面的声音,飘来了令人感伤的箫声,箫声虽然令人感伤,但正如穿云而出的月亮,使人感到安谧宁静。

  牡丹在船头上悄然静坐,头向后仰,陷入沉思默想。孟嘉两眼向她凝视,发现她两眼湿润,带有泪痕。她的流泪有许多理由——为自己的将来,为了金竹,也许这是她和堂兄在湖上最后的夜晚。孟嘉尊重牡丹私人的心情,不愿窥探打听。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是要感觉……把今夜湖上的记忆印在心头。一切的语言文字都无法表达,你说是不是?”

  “你很对。那就先不要说什么。”

  她又懒洋洋的说:“说话又有什么用?”她那小银铃儿般的声音落在沉寂的水面,犹如晶莹的珠子落在玉盘之上。

  孟嘉看得出牡丹脸上的渴望和思求之感。这一刹那,她那一时的抑郁的情绪过去了。在今天晚上,她不能不快乐。得到远处飘来的音乐的暗示,她轻轻哼了一段昆曲“嫦娥奔月”,因为没有琵琶,在江上的月光中,牡丹在句子中间的空白时,以“初阿——啦——啦”的舞曲调子自己伴奏。孟嘉静悄悄的听着。

  那天晚上,两个人谁也没说几句话,两个人都那么沉默,一轮明月,穿云而过,自白银镶边儿的片片云彩之间,射出条条的光亮,那轮月亮,就仿佛是半隐半现的羞羞答答的新娘,她娇羞的面庞露出时,佳夜良宵,就浸入温柔颤动的光亮之中,足以使凝情相爱的男女意乱情迷。孟嘉回舱就寝,牡丹默默无语,对月静坐,直到夜半,她偶尔回顾舱中,由后隔扇缝隙射入的光亮中,她知道堂兄正在夜读,也许是正在写作。她就寝时,丁妈已在梦中发出了鼾声。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来就头疼。她整夜未曾安眠,知道自己要做一次不可避免的痛彻肺腑的决定。情况对金竹极为不利。在牡丹给金竹的信里,牡丹说要嫁他,她可以等上两三年,可是她心里一直认为金竹若遗弃妻子,抛弃儿女,不顾社会地位,简直是办不到。他们俩暗中来往已经四年,那四年,热情似火,相思相念,有多少悔恨,有多少谴责,却终归无用。金竹若不休妻再娶,一切便毫无指望,因为出身良家的女子,绝无屈身为妾之理。牡丹早就想找个解决办法,藉以摆脱无望的纠纷。而今终于知道必须舍弃金竹;这当然会使金竹十分伤心,但是她自己也是一样难过。但是她以为实在别无他途可循。而如今得到了孟嘉。孟嘉在品格和精神上,是如此不同于凡俗。在人间物色到这样的男子,牡丹还应当再存什么非非之想吗?牡丹知道她之爱孟嘉,是以一种全然崭新的热爱,但另外还有少女时代对孟嘉一种相知之情。所以她不能因真爱而愿随孟嘉北上,而故意骗自己说:北京城是个新世界,具有万般千种自己前所未经的繁华美丽,只因此我才随他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的航程。牡丹想到与孟嘉分别在即,心情十分沉重。丁妈在船尾忙着包装东西时,牡丹得有机会单独和孟嘉在一处。

  牡丹伤感的说:“这是咱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孟嘉慢慢的说:“只要你不变心,咱们不久还能再见。事情你仔细想过吗?”

  “我想过。我要跟你到北京去。”

  “你想你能那么快就离开婆家吗?我在八月底或是九月初就可以回到杭州。现在我更有理由可以早点儿回来了。”

  “我相信可以。俗语说:要嫁的寡妇不能留。现在你若叫我跟你走,我说走就走。”

  孟嘉说:“你真会做惊人语。这就是你所说日子要过得充实的意思吗?”孟嘉的腔调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是。”

  “牡丹,不要。至少要过了穿孝百日。因为即使刚过了一百天你就离开婆家,也会惹人说闲话的。因为我八月才回来,你也无须乎早离开。关于怎么样和婆家尽可能的和美相处,我会给你出主意。然后你以堂妹的名义随我到北京去,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牡丹伸出了一只手,去拉孟嘉的手。他俩看见丁妈走近,立即改变了话头。

  牡丹问:“你在杭州住哪儿?”

  堂兄简略的回答说:“当然住在姨妈家。”

  牡丹说:“我要去收拾东西。失陪了。”说着目光扫了孟嘉一眼,自己眼里噙着泪。丁妈看见了。

  午饭后,牡丹觉得又累又困,到自己舱房里去躺着。

  孟嘉说:“为什么不到我的舱房里去?睡得还舒服。”

  “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不,我这船还往前走,我夜里足有时间睡的。”

  牡丹在舱房里歇息时,丁妈和孟嘉说:“牡丹真可怜,她一定想到她婆家,心里很慌乱。一整夜我听见她在床上抽抽嗒嗒的。”

  孟嘉听了很不高兴。不愿意告诉她他俩的新计划。丁妈正高兴把老太婆的聪明智慧提供给年轻人呢。

  梁翰林问丁妈:“你觉得她怎么样?”

  丁妈低声说:“从来没见过穿孝期间的寡妇像她那个样子的。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把心里的话非告诉你不可。你看她坐的那个样子!站的那个样子!有咱们在船上,她居然还知道守礼穿裙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个邋遢的女人!刚才我把洗的衣裳给她放回箱子里。你应当看见了吧。不管什么东西就那么扔进去。还有那的牙刷儿。用的又平又斜。若是我,早就扔了买个新的了。”

  堂兄觉得应当为堂妹说几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会换把新的。可是牙刷用斜了又有什么关系?”

  丁妈的老眼看了看梁翰林,她说:“孟嘉,你不懂得女人。我懂得。你们男人看女人,只看她美不美。我承认,她是非常之美。可是将来谁娶她,那个男人就可怜了。”

  孟嘉闭着嘴笑了笑。他说:“我觉得这个女人又漂亮又聪明。”他心里虽然不愿谈论牡丹可是觉得竟欲罢不能了。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瞒不了我。”

  “我是喜欢她。干嘛我要瞒你?”

  “固执,你就是固执。为什么不娶个大家闺秀安安静静过日子。你妈若在,一定给你正式婚配。别忘记,你也快四十了,还没有后呢。可是你老是不听我的话。你若打算娶妻生子好好儿过日子,千万别娶那个样儿的女人,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儿,我不知道你们俩一直说什么。把成本大套的学问往女人肚子里塞,有什么用?你一定要找个能照顾你的女人才对。给你……”

  “……做饭,洗衣裳,修修……缝缝……”孟嘉兴致很好,这样接着往下说。“噢,我忘了。为什么我不娶一家饭馆子,娶个洗染店呢?”

  “够了!固执,你就是固执。”

  丁妈这样大模大样教训他,他早已听惯了。停了一会儿,又用哄她的口气说:“丁妈,你一直就像我母亲。那天晚上你说不要再在外头跟主儿,要回到杭州和儿孙去过日子。我也不怪你。”

  “谁老了不想回家呢?”

  孟嘉说:“我也一直想这件事。这次我回京的时候儿,我另外雇个管家,娶个饭馆子,再娶个洗染店。你不要惦记我。有人给我做饭洗衣裳。”

  “这是你的大恩大德!你能不再叫我操心就好了。”

  “我是说正经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你若真想回老家,我送给你三百块洋钱。你可以买块地,盖房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他们快到嘉兴了,运粮河两岸都有了房子。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牡丹实在抑制不住,哽咽着哭起来。这也好,因为她婆家的人会看见与丈夫恩爱的寡妇两眼哭得又红又肿啊。

  牡丹站在跳板了,泪眼模糊的向堂兄望了望,也没说声再见,径自走上岸去。

  牡丹走了之后,梁翰林走进舱去歇息。他在镇尺下发现了一封短信,上面有牡丹的住址,另外简单的四个字“给我写信”。

  第五章

  九月初,梁孟嘉已经回到杭州。他到福州去,坐了一段船,骑了一段马,途中经过的山水之美,为生平所未见。海军学堂的公务完毕之后,已经接近八月底。为了九月初以前赶到杭州,他这样答应过牡丹,虽然他厌恶海洋,他还是走的海道。

  那一天,在牡丹家暗潮紧张。新寡的牡丹在十天以前,已经由母亲接回娘家,母亲正是应女儿之请亲自去的。母亲一向疼爱女儿,也希望早日摆脱与婆家的关系。早就不愿女儿在费家过那样抑郁寡欢的日子,这种想法,完全和女儿一样,这么一来,引起了费家的恶感,也招得牡丹自己的父亲十分没面子。但是母亲奋斗成功,最后的安排终于达成。虽然牡丹把自己的衣物全都带回娘家,她母亲和费家商量好,叫外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寡妇是回娘家小住。在送别之时,费家一个人也没露面儿,她的行李是由费家的仆人送上船的。

  梁翰林现在住在苏姨丈家,今天晚上正为他设宴洗尘。因为纯是家宴,没有外人。梁翰林是避免打扰外人,也避免官方宴请,他认为那是苦事。他到了杭州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拜见牡丹的父母,并且探望牡丹。牡丹已经告诉父母梁翰林答应带她到北京去。父亲听见这消息的激动不安,就犹如女儿不遵名教之礼不在费家守寡一样。他觉得牡丹和梁翰林进京,实在不妥,应该带着素馨同去。最后,他说,梁翰林单身未娶,家中又没有别的女人。素馨闻听让她进京,喜悦之下,雀跃三尺。所以大家万分兴奋,话说个没结没完,大家都盼望吃晚饭时,当众再谈此事。

  牡丹的生活上有这么一个转变,她是欢喜非常。昨天孟嘉来拜访时,虽然是礼貌上的规矩,话也没说多少,牡丹看见他如约在九月初到来,心里自是欣慰。孟嘉从福州给她写了两封热情似火的信,她已经深信孟嘉是对她真心相爱,毫无疑问了。

  素馨还是以平常沉静平板的声音对牡丹说:“你该换衣裳了。”

  天气日渐凉爽,牡丹正穿着拖鞋在屋里踏拉踏拉走,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各处寻找晚夏的苍蝇打。在追打一个逃避的苍蝇时,她得意洋洋的喊:“我可自由了!自由了!你知道这对我多么重要吗?”

  素馨不理会她这话,只是跟她说。“你到底要穿什么衣裳?按礼俗,你最好穿白的。你现在应当是穿孝,免得人家说闲话。”

  “人家会说话吗?”

  “我们也怕翰林大人会说你不懂规矩。”

  牡丹哼出了笑声,说:“他明白。”

  牡丹正要洗脸穿衣裳,白薇忽然来了。

  牡丹惊喜若狂,叫道:“白薇!”她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白薇是她最好的朋友。是从桐庐特意来看她的,白薇和丈夫住在山水明媚的桐庐。

  她俩的目光相遇,彼此仔细打量对方,十分惊喜。两个人的气质那么相像,真是天下无独有偶,二人亲密异常,彼此毫无隐瞒之事。牡丹很佩服她,她的精神,她的机智,做事行动的漂亮。她高兴白薇能有若水那样的丈夫。有些方面,白薇比牡丹更不拘细节,更不重礼仪,也更潇洒脱俗。过去牡丹一直梦想她能找到一个男人,像若水对白薇那样了解,二人那样看法相同,那样真情相爱。

  白薇比牡丹略为消瘦,头发的梳法常常改变。现在她的头发是向上梳拢的样式,这是受中国留日女生的影响。她穿着紧瘦的裤子,牡丹的父母对这种派头儿十分厌恶。她们那等阶层中已婚的正派妇女都穿裙子,可是若水却赞成并且喜爱那种紧身贴肉的裤子。

  白薇的声音细而软,她向牡丹说:“噢,小鬼,你可自由了!”素馨默默望着她俩。

  牡丹回答说:“对,我可自由了!现在人以为我是来住娘家;可是,我再也不回婆家了。你还不知道我要到北京去呢?”

  素馨也很安详的说:“是,我也去。”

  白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对这消息颇感意外。

  “慢点儿说,我一时还弄不明白。”

  “梁翰林现在在这儿,他是我堂兄,你还记得吧?我们跟他一块儿去。”

  白薇的眼睛向欢天喜地的梁氏姐妹瞥了一眼说:“我真羡慕你们姐儿俩。他会给你们找如意的丈夫,那是必然的,你们多会儿起程?”

  “现在还不一定。我们要到苏舅爷家去吃饭。一会儿就要动身。”

  她转身要走时,白薇向她扫一眼说:“来,我只跟你说几句话。”

  两个人走出了小门儿。素馨并没觉得意外。她知道一定和金竹有关系,但是并不提起。等身边没有别人时,白薇拉着她的手,俩人在背静的小巷里慢慢的走。

  “金竹来了。他让我告诉你。你现在在这儿捣什么鬼?他说他明天要见你。我想他是正设法调到杭州来,住在杭州。你要不要去看他?”

  “当然去。你千万告诉他我去。明天。”

  牡丹全家还没有到。苏姨丈家在城里的中心地区,由牡丹家步行十分钟就到。他家四周环以围墙,高约三十尺,叫做火墙,是防邻居发生火灾后大火蔓延之用的,因为当地街道拥挤,人烟稠密,很多房子四周都建有高墙保护。

  苏姨丈今年六十岁,脸微长而丰满,再点缀上微黄的胡子。他已经回家养老,儿子在金华照顾他的生意。他对姨甥梁翰林实在夸耀的过甚,虽然他自己姓苏,孟嘉姓梁,但是有这样一个亲戚,他颇为得意。

  “你必须让我们苏家给你接接风。上次你经过杭州,同宗怪我没告诉他们。实在因为你不常回家,大家都觉得有你这么个亲戚,脸上很光彩。”

  “那我就打扰了。我这次来杭州不是公务在身,我是不受官家招待的,跟自家人聚会当然可以。还有奕王爷,咱们的总督大人,是老朋友,我明天要去拜访他。至于我的本家,我当然乐意见。”

  “我很高兴。他们都那么至诚。给我们几天准备准备。你不用赶着回京吧?”

  “不用。生意好吗?”

  “我儿子接着做呢。几年好,几年坏的。赚的钱总够过日子的。”苏姨丈用手轻轻捋着自己的胡子,十分欢喜。

  苏姨妈进到客厅里来。她前额高,眉清目秀,像梁家的人。她打扮得朴素,但是高雅不俗,穿的是黑褂子,没戴首饰。她拄着一根拐杖,裹得秀气的小脚儿迈步时,身子有点儿颤动。

  苏姨妈看了看墙上的钟说:“他们现在应当来了。”说着就在一张乌木椅子的蓝垫子上坐下。

  他问孟嘉说:“你什么时候儿去给你母亲上坟?我老了,不然,我真愿陪你一块儿去。我也三四年没去了。”

  孟嘉回答说:“不久就去。”

  苏姨妈又说:“还有你自己。孝道并不在祭祀。你若是孝敬母亲,就应当娶个媳妇,好继承祖上的香烟。我已经有两个孙子,我的将来有了指望。这件事你应当好好儿想一想。”

  孟嘉高高兴兴的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北京所有的太太都跟我这么说。你们妇道人家天天不想别的,不说别的。到现在我总算还没上她们的圈套儿呢。”

  苏姨妈伸出个白手指头教训他说:“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晚你要后悔。只是为什么那么怕成家呢?难道我们女人都是吸血鬼不成?”

  “姨妈,您别那么说。张中堂曾经说要给我做媒呢。麻烦的是,每个人都给我物色一个军机大臣的千金小姐,总之,他们是要给我找个大家闺秀。因为我是个翰林,只有富贵之家的小姐才算匹配。他们总说要门当户对才行。我是吓怕了。若说有一等人我实在受不了的,那就是那些专讲势力的一派人——那些与富贵之家结亲的人,或是父母有钱的人,自己向来无所事事,只知道装腔作势摆架子。也有才德兼备命运不济而受穷的,但我也看见好多人真不配享受那份富贵。”

  这时云云(和老祖母住的五岁的孙子),很紧张的跑了进来,告诉他们客人来了。这时已经听见前院里少女的声音。云云又跑出去找她们。

  先进来的是梁氏夫妇,后面跟随着牡丹、素馨,还有云云。苏姨妈站起来欢迎她们母女。大家都不拘泥客套。牡丹的父亲走到翰林和苏姨丈坐的长椅子那边去。素馨和云云到厨房去了。素馨是苏姨妈所偏爱的,正如她深受父亲喜爱一样。在过去几年,因为牡丹不在家,素馨自然见姨妈的时候儿较多。苏姨妈很喜欢素馨的文静端庄。她曾经开玩笑说她自己只有儿子,她愿把素馨看做她的女儿。素馨在苏姨妈家里各屋里随便出入,就犹如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牡丹正和母亲还有苏姨妈在一处坐着,她为明日会见金竹,心里正忐忑不安。

  不久,素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白盘,盘上盖着盖子,云云在一旁小跑着跟随。

  苏姨妈说:“你叫下人端来就好了。”

  素馨说:“来,大家来吃吧。这是一盘蒸鸭子。”她非常轻松随便。下人也来了,但是素馨却自行安排座位和筷子。云云一直不离开她身边,老是碍她的事。

  素馨斥责云云说:“你坐下……坐那边儿!”

  大家落座之后,苏姨妈说:“我若有素馨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云云说:“你不是有吗?”

  素馨把一个手指头放在云云的嘴上,说:“嗤!别那么大声嚷!”这孩子显然是被祖父母宠惯了。

  苏姨妈笑道:“有这些后辈们在周围,很好。牡丹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她是对牡丹她妈说的。

  素馨忙着照顾饭食,忙着斟酒。她的脸比起牡丹来,有点苍白,眼睛像鹿的眼睛那样温柔。鼻子像姐姐的那么笔直,下巴很端正,脸是鹅蛋脸儿。只是,素馨是娇俏,牡丹则是美丽。牡丹的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她两个眸子突然一闪亮,真令人意荡情迷,毕生难忘。

  牡丹的母亲说:“她回来我当然高兴。我当初曾经答应,不能透露她这次离开婆家就是不再回去。这件事得让外人慢慢知道。”

  牡丹的父亲对梁翰林说:“我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当初我并不赞成。但是男女相争,最后总是女人胜。你不觉得这叫街坊邻居看着不好看吗?她至少要等上一年再说。”

  牡丹的父亲曾在本地一家钱庄做事多年,认真本分,十分忠诚可靠。因为俭省度日,把积攒下的钱买了一栋房子。他为全家已经尽心尽力,现在当然希望家里人对他有一番敬意。但是现在女儿都已长大,而牡丹却老不断给他难题做。

  他太太到费家把女儿接回来,为父亲的并不愿意。母女回到家里,牡丹欢呼大叫:“爸爸,我现在可自由了。”随后就说要同堂兄到北京去。自从童年,牡丹一直就是一个劲儿横冲直闯,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他是急切于让翰林知道他并不赞成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牡丹的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孟嘉。她看见父亲的态度是毕恭毕敬。因此心想不管梁翰林提出什么意见,他是一定接受的。

  孟嘉很安详的开口道:“伯父,您老人家说街坊邻居看来不好看,您这话说得对。可是您若想到您女儿跟心里并不喜爱的公婆老是在一块过日子,她心里若是闷闷不乐,事情就另当别论了。我以为女儿的幸福更重要。人也只是活一辈子。”

  “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

  “昨天伯母告诉我,您认可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别人若不知道,自然不会说什么,您也用不着发愁了。”

  牡丹勉强抑制住嘴边的微笑。

  牡丹的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说:“这件婚事,当初就错了。牡丹一直不高兴。现在既然男人已死,我不愿意牺牲女儿的幸福换取费家的快乐。”

  苏姨妈看了看牡丹的父母,想笑未笑。

  大家喝了不少的酒,苏姨丈说向孟嘉敬酒。每个人都很快乐。于是话题转到牡丹姐妹上京这件事。他们都同意,若是牡丹一定非去不可,两姐妹最好一同去。

  素馨立起来,手里举着一个酒杯,安详而端庄,她慢慢的说:“敬大哥!我跟姐姐真是喜从天降!我是这么说,大哥若不嫌我们姐妹愚钝,就收我们做您的女弟子吧。”

  牡丹一直沉默无言。这时她才站起来,也随着妹妹敬酒。他说:“大哥,告诉他们你的官差,或是北京的情形。”

  大家都打算静静的听。

  孟嘉说:“真不知从何说起。”

  素馨说:“说宫廷的事,说西太后老佛爷,别的什么都行。”

  苏姨丈也央求说:“说宫廷的事吧。”

  孟嘉的两鬓粗筋暴露,因为喝了酒脸发白,所以并没红胀起来。一边微笑,一边慢慢说:“说宫廷里呀!肮脏龌龃。”

  伯母问:“为什么?”

  “这是个人品问题。就拿福州的海军学堂来说吧。福州海军学堂都让北京大人物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其他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凭这个样子要建立一个现代的海军,我真看不出有什么门道。一旦有海战爆发,咱们的海军打不了半个钟头。”(三年后,甲午中日战争发生,孟嘉的话竟不幸而言中。在天津,欧洲联军竟发现了中国自英、法、德、捷克、日本各国买来的一百万磅弹药,全无法使用。有一个炮艇仓卒遇战,船上只有两颗炮弹。慈禧太后正用为海军拨的款项大修颐和园呢。)

  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一个笑话儿。他说:“你们知道两广总督叶名琛吧?他和法国作战,以他的一副名联儿出了风头,那就是:

  〖不攻不守不求和

  不死不降不逃走〗

  “这是‘六不’政策。凭他这副无人可及的对联儿,他应当蒙恩赏赐勋章呢。”

  大家都大笑起来。

  苏姨丈问:“光绪皇帝怎么样呢?”

  “咱们这儿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皇帝是了不起。对咱们来说,他是皇帝,可是在宫廷里,他只是慈禧太后的侄子而已。日本的明治皇帝比他运气好,没有那么个愚蠢昏庸的老太婆事事掣他的肘。日本的明治天皇和宰相伊藤博文都是极有才干的人,正全力推动日本的维新大业呢。”

  苏姨妈又说:“告诉我们张之洞张中堂和李中堂的事情吧。”

  “我当然是偏爱我的上司。在宫廷里,大人物总是互相争斗。这两个人都算得上是伟大人物。不幸的是,李鸿章更为得势而已。你听说过那些新政吧——开矿、修铁路等等。在这方面李鸿章动用起钱来更方便。招商局就是弄得最为恶迹昭彰的一件事。”

  “张之洞呢?”

  “他是真正伟大,有远见。他认为中国必须立即向西方学习,不然一定灭亡。他现在正想发起一项‘力学自强’运动。能学习者必强,拒绝学习者,不是衰老,即是死亡。”

  素馨问:“您在张大人手下做什么事?”

  “我算是客卿,我不算他的属下。他让我做什么,我是以客人的身份给他做。这叫做幕僚。我并不办公,也没有一定的职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才研究讨论。”

  梁孟嘉曾一度至西北一位将军戎幕中做幕僚。张之洞曾经看见他给那位将军拟稿的奏折,对他的才智颇为震惊。他已经知道那奏折内的事情,原来是那位将军屡次在叛军手中惨败。原来的奏折上写的是“屡战屡败”。梁孟嘉看见之后,提起笔来,上下一倒勾,改写“屡败屡战”。张之洞从那位将军手中把梁孟嘉借过来,再没有还回去,其实是不肯归还。在过去有好多这样有名的幕僚人物。有他们在旁辅佐,主官便一切顺利,一旦他们离去,主官便出纰漏。除去草拟奏折之外,他们也协助研究问题,应付危机,制定政策。担当这种任务,必须有眼光,有机智,而真正做秘书等职员的,只是处理日常公务而已。

  “你们要不要听徐文长的故事?徐文长可算是个大名鼎鼎的幕僚人物啊。”

  谁都爱听徐文长的故事,他已经成为传奇式的人物。

  孟嘉接着说:“有一次,两江总督遇到了个难题。事实是在演戏期间,发生了一件谋杀案,总督大人已经按经常公务向上呈报。礼部一位老吏发现这位总督有严重失职之处。原来谋杀案是在演戏时发生的,而那时正值皇后国丧期间,依法全国不得演戏歌舞奏乐。而总督治下竟任由百姓演戏,那位总督可能因此遭受革职的处分。总督赶紧求教于徐文长。徐文长思索了一下儿,微笑道:‘大人,您愿不愿受罚俸三个月处分?’他接着说明他的办法:‘我想您只要加上一个字,就可以免了这场困难。’总督大人问他:‘怎么办呢?’徐文长回答说:‘只要添上一个猴字儿。您现在应当立刻再上一件公事,说文书抄写错误。说演戏的戏字之上误漏了一个猴字。您要说明谋杀案发生在演猴儿戏的时候儿。’猴儿戏只是一两个猴子戴着帽子,穿着红坎肩儿,由演猴儿戏的人带着往各地去演把戏,当然不受国丧的限制。总督照徐文长的主意办,以处理公文不慎,罚俸三月,如此而已。”

  饭后,大家在客厅闲坐。苏姨丈又提起同宗公宴翰林大人的事。

  孟嘉说:“让我看看。我必须去官方拜会的只有总督奕王爷。因为在北京的时候儿是旧交。我想明天去看他。”

  苏姨妈说:“你去拜会时穿的衣裳都齐备了吗?”

  “这只是私人之间的拜会。”

  “我想你到他衙门去,还是要穿上正式的衣裳才好。”

  “我想也是。洗的衣裳好了没有?”

  “恐怕还没有,真糟糕,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拜会官家。我要去想个办法。”

  “你看,丁妈一走,我什么都没办法了。”

  牡丹问:“丁妈到哪儿去了?”

  “她回老家了。她要回家养老,已经回杭州的乡下去了。”

  “她不跟咱们回北京吗?”

  “不。这些年来她照顾我也够久的了,临走我送给她三百块钱。”

  苏姨妈已然离开,素馨在后面跟了去。过了一会儿,她俩回来,拿着一件长袍儿,一件马褂儿。

  素馨说:“大哥,穿上。我们想看看你当官儿像什么样子。”

  孟嘉微微一笑:“你看她们把我照顾得多么好!”

  苏姨妈看了看那件蓝缎子长袍儿,认为需要烫。

  她说:“看,胳膊下头掉了个扣儿。我看丁妈管家也不见得怎么好。”

  孟嘉说:“这不是她的错儿。我记得这个扣儿是在福州时候儿掉的,没关系,外面穿着马褂儿,在里头,谁也看不见。”

  素馨说:“总督大人若让您宽宽衣,那时您脱下马褂儿来怎么办?我现在给您缝上吧。女弟子按礼应当给老师送礼的。现在就先给您缝缝扣子效效劳吧。”

  她去找针线来。大家继续说话时,她在饭桌上的灯光下缝扣子。她先要编成缏子,再把结子很熟练的缝上,然后再烫衣裳。过了二十分钟,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又跟大家伙儿凑到一块儿。

  她说:“给您——好了。”

  苏姨妈说:“孟嘉,你应当得个教训。打光棍儿过日子没有个太太是不行的!”

  第六章

  不管一个少女做什么,都是发源于原始的天性,其目的不外寻求一个如意的郎君。诸如她的衣裳打扮,她注意她那修长的玉手,她的学习乐器歌唱,她在行动方面,那方向的选择,都有一个目标,那目标就是物色个丈夫。在父母给安排婚姻之下。这种本性还是一样发挥不变,依旧是强而有力,百折不挠。而热情也就是这种本性的表现。这种热情,常为人描绘做盲无目的,其实不然。成年的女人在恋爱时,自己的一举一动,心中清楚得很。牡丹自然也不例外。

  牡丹觉得自己和金竹的关系前途没有什么希望,不知为何自己对他的热情就凉了下来。她只是知道她要赴约去与金竹相会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喜。她不再觉得心头那样阵阵的陶醉,而且她的脸上将这种情绪露了出来。不错,在他离开高邮之前,她心里只有一个大的愿望,那就是去见金竹,依偎在他身旁,讨论他们的将来。她也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自己要完全以身托之于金竹。为了此一目的,她不惜牺牲一切,一如她信上所写,不惜牺牲一切与费家脱离。打算尽早与费家断绝关系,好能早日与金竹结合。这就是她的美梦,她知道也是金竹的美梦。可是,在过去数月之中,情形起了变化,使他对金竹的爱无形中消失了真纯,现在对金竹的爱情里掺进了踌蹰与迟疑。她的主意已经起了变化。

  她进到旅馆的会客室,发现金竹正面带热切的微笑,正专诚的等着她,而自己的热情已有了那么大的改变,自己也感到意外。在这个旅馆里他们曾多次相见,自然非常熟识。

  牡丹轻轻喘了口气说:“噢,金竹。”

  金竹拉了牡丹的手,走到楼上金竹的房间去。那时天还早。她已经给妹妹留下话,说她要和白薇一块儿待一天,也许回家晚一点儿。因此他俩有一整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相会的时间终于到来了——这是双方祈求而迫切等待的日子。若像往常二人相会,一定都投向彼此的双臂之中,热情的拥抱。这次二人也接吻——但是缺乏热情,金竹感觉得到。

  金竹和以前一样,以同样的爱慕之情,以同样的新奇之感,向牡丹凝视,他以前觉得这种感受不啻奇迹一般。那天他起身甚早,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了鲜花儿;他把可以讨她喜欢的事都想到了。每一件细节也都安排好了,好使这次相会能够十全十美。

  牡丹问:“你为什么没到青江去?收到我的信了没有?”

  “我没收到。我病了。不能去。实际上,我病了一个月。现在好了。”

  牡丹含情脉脉的看了看他,他确是比以前瘦了不少。在他脸上有皱纹,是以前未曾见过的。他不像以前那青春康健的样子。当然牡丹知道这是暂时如此,但是这种改变却使她心里难过。

  金竹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若不愿在旅馆里说话呆着不动,咱们就去逛观音洞。”

  牡丹用她那轻快清脆女孩子的腔调回答说:“我当然愿去逛观音洞。我从来没去过。”

  “你不太累吗?”

  牡丹微笑道:“金竹,我不累。”

  金竹说:“那么,咱们得赶快出发。我出去雇辆马车。”这时他突然抬起眼睛来看着牡丹说:“哎呀!你真美呀!咱们得走一段路,你穿的鞋舒服吗?”

  今天,牡丹穿的是哔叽的褂子裙子,没穿白孝服,只有穿这种衣裳,既接近孝服,同时又不太引人注意。这身衣裳料子很贵,穿起来纤细婀娜的腰身非常明显。

  牡丹说:“这双鞋很舒服。”

  牡丹用手整了一整头发,照了照镜子。

  她问金竹说:“可以吗?”

  “再好没有了。”

  但是牡丹却不满意,开始整理衣裳,把裙子提高了一寸,同时把裙子在腰间又紧缩了一个扣子。

  她说:“过来,帮着我。”

  金竹过去,帮她扣上扣子。虽然牡丹上身穿着褂子,那纤细的腰身曲线还是把她那坚实的臀部,衬托得十分丰美。

  金竹说:“你准备好之后,在楼下等我。我去雇辆马车,包一天用的。”

  金竹雇来了一辆马车。牡丹正要上车,忽然想起忘记了钱口袋,又跑上楼去拿。

  金竹正在等着,旅馆的账房先生告诉他,他接到邮局一个通知,说金竹在邮局有一封挂号信。金竹决定坐车到邮局去取。但到了之后,一看邮局还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