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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作者:诺儿here|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9:24:05|下载:太阳照在桑干河上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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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相信他,依靠他,也害怕他,便不得不把自己和钱文贵系到一根命运的绳子上去,一点也不觉得这根绳是很细很糟的了。他盘算了半天,考虑他的措辞,他找到一个间隙的机会,发言了。

  “咱有什么好说的呢?咱横竖给你们认死了是走钱文贵的路子,不是还能娶他的闺女!”他顿了一顿,看有没有人反驳他,院子里却很静,都在听着他咧。“自从娶了他闺女,谁也就把咱看外啦。俗话说老婆面前不说真,咱还给一个女人迷糊住了?哪个入党还没有盟过誓?你们要疑心咱嘛,咱有啥办法!有什么事,你们也背着咱叽叽咕咕,自又不明白你们是个什么打算,咱就只能依着猜想去办事啦。你们要说土地改革该找个有计算的人斗争,咱也不反对那个人称赛诸葛的,他得罪的人多,咱有啥不知道,以前和日本汉奸特务都有来往的。你们又没这样说,说来说去也只是消灭封建大地主,咱就捉摸成拣谁的地多就该谁啦。就是昨天咱同刘满闹架,咱说钱文贵是抗属,这也不是咱自己想出来的,那次会上主任们也说了这个。再呢,咱看你们订成份就没有他,就只当没有他的事。咱说咱这人真糊涂,咱可不敢忘本,咱还能反对大伙儿的决定,咱张正典也是打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

  “嗯!听他说得多漂亮!”大家心里都有这样感觉,一时还不知应怎样说。

  文采却说道:“张正典这种态度很好。过去我们对他的怀疑是不正确的,不能对一个革命的同志轻易不相信,这是一个经验。”

  接着是一片沉默,正在准备把过去张正典的一些活动来质问他的赵得禄,便嘘了一口气,把身子拉了拉,使能离张正典远一些。

  过了一会,张正典起身出外小便,赵得禄却忽然把他压住,大声向主席道:“不散会,谁也不许出去!”张正典只得又坐下了,嘟哝着:“唉!还不相信人。”

  会场又一致的欢腾起来,嚷道:“对,不散会,谁也不准出去。”跟着又喊:“把钱文贵扣起来。”大家都响应了:“要是扣起来你看明天老百姓可有劲咧!”“对,扣起来!”

  程仁也升起来一种厌恶的感情,但他不能驳斥他,他没有勇气,他常常想要勇敢些,却总有个东西拉着他下垂。他想:“人家也是受压迫的,偏又住在他家里,外人又不知道,只知是他侄女,唉,咱也不便说,唉,何苦让人作践她呢?咱不反对斗那个老家伙就成。”——程仁自己总以为他是很公正的,他也恨那个老家伙,他很愿意斗争他。可是他就不愿提到他侄女,总以为会把他侄女连上,没有想到这倒可以解放她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她了,如果再把她扯进去,拿她来洗刷自己,就更过意不去。心想,反正一辈子不娶她,事情自然会明白的,这用不着分辩。

  好些人看着他,要他说话,后来他才说明他曾把钱文贵划成地主,遭到了张正典反对,说他已经和儿子分了家,张裕民却依照张正典的意思给改了成份,这事他不能负责任。他认为钱文贵应该是地主,他们是假分家。

  在这整个晚上,他是不使人满意的。他是钱文贵的长工,又是他佃户,又是农会主任,他却不坚决,不积极。有人提出第二天的农会开会要选举主席,凡是与钱文贵有亲属关系的都不能担当。大家同意这种主张——对!让群众自己选自己愿意的。

  章品也说这是一个思想问题,不能强迫,说得好,做得不好,也不行。将来要看事实,要从具体的行动中表现,他又从他们每个人的出身来说,勉励他们打先锋,不要落在群众运动浪潮的尾巴上去。这使得每个人都警惕起来,都觉得自己有缺点,都愿意做一两桩好事。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张正国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咱先走啊?”张裕民答道:“对!你先走,把人暂时押在许有武后院堆草的屋子里,多派上几个人。”

  张正典一怔,明白什么也来不及了,他还说:“对!先扣起来,咱治安员亲身出马吧。

  捆他个紧紧的。“他遭到大家的反对,谁也说就队长便行了。

  张正国走了后,空气又紧张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事好谈了,却都不愿走。隔一阵等张正国返身回来,才放心的回家去。一路上大家忍不住高声的谈着这件使人痛快的事,因此等不到第二天,村上便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这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却为人人所愿意传播开。

  46 解放

  程仁跟着大伙儿走回家去,显得特别沉默,人家高声说话,笑谑,人家互相打闹,碰在他身上时,他也只悄悄的让开。他无法说明他自己,开始他觉得他为难,慢慢成了一种委屈,后来倒成为十分退缩了。仿佛自己犯了罪似的,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抬不起头来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他听章品说了很多,好像句句都向着自己,他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丑恶,这丑恶却为章品看得那样清楚。本来他是一个老实人,从不欺骗人,但如今他觉得自己不诚实,他骗了他自己。他发现自己从来说不娶黑妮只是一句假话,他只不过为的怕人批评才勉强的逃避着她。他疏远她,只不过为着骗人,并非对她的伯父,对村上一个最坏的人,对人人痛恨的人有什么仇恨。他从前总是扪心无愧,以为没有袒护过他,实际他从来也没有反对过他呀!他为了他侄女把他的一切都宽恕了呀!

  他看不见他过去给大伙儿的糟害,他忘了自己在他家的受苦和剥削了。他要别人去算帐,去要红契,可是自己就没有勇气去算帐!他不是种着他八亩旱地二亩水地么!章品说不应当忘本,他可不是忘了本!他什么地方是为穷人打算的呢?他只替自己打算,生怕自己把一个地主的侄女儿,一个坏蛋的侄女得罪了。他曾经瞧不起张正典。张正典为了一个老婆,为了某些生活上的小便宜,一天天往丈人那里凑过去,脱离了自己兄弟伙子的同志,脱离了庄户主,村上人谁也瞧不起他。可是他自己呢,他没有娶人家闺女,也没有去他们家,他只放在心里悄悄的维护着她,也就是维护了他们,维护了地主阶层的利益,这还说他没有忘本,他什么地方比张正典好呢?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这一些模糊的感觉,此起彼伏的在他脑子中翻腾,他落在大伙儿的后面了。小巷子有一家门开了,呀的一声,听见走出来一个人,在黑处小便,一会又进去了,把门砰的关上。程仁无力的茫然望着暗处,他该怎么办呢?

  不远就到了他的家,他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门虚掩着,他轻轻的走了进去,院子里都睡静了,听到上屋的房东的鼾声。对面那家养的几只鸡,也不安的在它们的小笼子里转侧,和低低的喀喀喀的叫着。

  从他的屋子里露出一些微弱的光亮。他忘记他母亲已不在家,她到他姐姐家去了,去陪伴刚刚坐月子的姐姐。因此他对于那光亮毫没有感到惊诧。他懒洋洋的跨进门去。

  一星星小火残留在豆油灯的灯捻上,那种不透明的灰沉沉的微光比黑暗更显得阴沉。当他进屋后,在靠炕的那个黑角角里便慢慢移动出一个黑影。他没有理会它,只觉得这阴影同自己隔了很远似的。偶然那么想道——娘还没睡么?却仍旧自管自的往炕这头坐上去。

  这个黑影果然是个女人,她靠近他了,他还没有躺下去,却忽然意识到他娘已经几天不在家了。而这个女人却又不像他娘,他不觉发出一种突然受惊后的厉声问道:“你是谁?”

  那女人也猛的一下把他的臂膀按住,连声道:“是咱!是你表妗子。”

  他缩回了手,把背靠紧了壁,直直的望着这个鬼魅的人影。

  她迅速的递给他一个布包,做出一副和缓的,实际是尴尬的声音,要笑又笑不出来,低低的说道:“给你,是咱黑妮给你的。黑妮还要自个来,她有话要给你说,她发誓赌咒要跟你一辈子。咱说仁子!你可别没良心啦……”

  他本能的想挥动自己的手,把这个女人,把这个布包,把这些话都挥开去。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手举不起来,罪恶和羞耻压住了他。他想骂她,舌头却像吃了什么怪药一样只感到麻木。

  那个老妇人,便又接下去道:“她伯父啥也答应她了。人也给你,地也给你,这一共是十八亩。连菜园子的全在这里哪。仁子!咱黑妮就靠定了你啦。”

  一阵寒噤通过程仁的全身,他觉得有许多眼睛在顶棚上,在墙缝隙里望着他,向他嘲笑。

  钱文贵的老婆把脸更凑近了过来,嘴放在他耳边,清清楚楚的说道:“她伯父说也不能让你为难,你是农会主任嘛,还能不闹斗争,只要你心里明白,嗯,到底咱们是一家子啦!……”她发出鹭鸶一样的声音笑了,那样的无耻,使人恐惧。

  程仁不能忍受了。他抖动一下自己,像把背上的重负用力抖掉一样。一个很难听的声音冲出了喉咙:“你走!你出去!”

  老女人被他的声音震动了,退了一步,吃吃的还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他顺手把那个小布包也甩了过去,被羞辱的感觉更增加他的愤怒,他嚷道:“咱瞧不起你这几亩臭地,你来收买咱,不行!拿回去,咱们有算账的那天!”

  女人像跟着那个甩下来的布包往外滚,两只小脚像踩不到平地似的,身子乱摇晃。好容易才站住脚,她一手扶着门,喘了口气,停了停,又往前凑过去,她战战兢兢的说:“咱黑妮……”

  “不准你说这个名字,咱不要听!”程仁陡的跳下来,恶狠狠的站到她面前,她害怕他拿拳头打她,便把头偏下去,却又不敢喊出来。

  微微的灯光照在她可怕的脸上,头发蓬着,惊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歪扭在一面,露出里面的黄牙。程仁感到有一种报复的适意,不觉狞笑道:“你还不走,你们那个老头子已经扣起来了,关在许有武的后院子里,你回家哭去吧。准备准备木料。”

  那个影子缩小了下去,慢慢的离开他,她退到了院子。他再跟到大门上,她又忽然往前看了看他,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直冲出门外去了。哭声也渐渐消灭在黑暗里。

  程仁突然像从噩梦惊醒,又像站在四野荒漠的平原上。他摇了摇头慢慢踱到院子里来,抬头望了望秋凉的天空,星儿在那里幽闲的眨着眼。上屋里已经没有鼾声,只听见四围的墙脚下热闹的虫鸣,而那对面鸡笼里的鸡,却在那黑暗的狭笼里抖动着翅膀,使劲高啼了。

  “不要落在群众运动的尾巴上,不要落在群众的后面,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这些话又在程仁的脑中轰起,但他已不再为那些无形中捆绑着他的绳索而苦恼了,他也抖动两肩,轻松的回到了房里。

  47 决战之前

  这家的人跑到那家,老头子找老头子,青年人找青年人,妇女找妇女,人们见着时只用一个会意的眼光,便凑拢到一起了。他告诉他这件事,他也告诉他这件事,他们先用一种不相信的口气来谈,甚至用一种惊骇的声调,互相问询。他们去问那些靠近干部的人,去问民兵,有的就去问干部。消息证实了,可是消息也增多了。有人说当张正国去到钱文贵家的时候,已经找不着他了。后来是在圈牲口屋里的草堆里拉出来的。有的说他还躺在炕上,看见张正国时只说:“啊!你来了!咱老早就等着你的。”又有人说民兵都不敢动手,张正国捆了他一绳子。还有人说他走的时候,把一双新洋纱袜子也穿上了,还披了件青呢大衫,怕半夜冷哩,嗯,说不定是怕捞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回老家咧。

  年老的女人们还坐在灶头烧早饭,可是年轻的人连吃饭也没有心肠,一群群的绕到许有武的门口去瞧。门口有个放哨的民兵不准他们进去,他们说找人,硬闯进去了。他们钻进那几户人家,问他们,他们说也没见着咧,只知天还没亮就有人闹起来,人是关在后边的一个较远较小的僻院子里。那里只有一大间柴房,如今柴也没有,只有一个土炕,一些烂木料。他们还要往里去,小院的门关的紧紧的。里外都有民兵,他们只得退回来。还有人以为在门缝里瞧见了钱文贵,说他很悠然的在摇着扇子。

  有些知道的人便说:“昨天县里的老章下来了,别看人长得嫩,到底是拿枪杆出身,在咱们地区混了不少时候,经过场面。办这些事,文绉绉就不行。”

  街上像赶集一样的人来人往,黑板报前挤满了人,前边的人念着,后边的人听着,念着听着的人都笑了。他们站到合作社卖东西的木窗前,伸着头往里望,看见有干部在里边走动,便扯长耳朵想听到些什么。

  那个顾长生的娘饭也顾不上烧,把她稀薄的顶发抿了抿,又站在街头了。她女儿时时跑出来叫她回去,她也不回,她一望着有人过路就问:“咱村子昨晚上扣下了人,你知道么?”

  人们知道她话多,不爱理她,马马虎虎答应她一句便走过去了。也有人会因为高兴,便忘记了她的脾气,她便凑过来说道:“嗯!这可见了青天啦!要是咱村子上不把这个旗杆扳掉,共产党再贤明太阳也照不到的。从前咱长生他爹,赶冬里闲空点,有时卖个花生饼子,他说咱们赚了钱,没有孝敬他,在年里把他爹的篮子收了。他爹没法,送给他十斤花生,一斤白糖。这可反把他臊了,把送去的东西倒了一地,说咱们看扁了他,硬加上咱们一个违法的罪名,要把他爹送到大乡里去惩办。他爹是个老实人,没有法,叩头,赔钱,总算没送去。后来又要把咱长生送到铁红山去当苦力,铁红山谁不知道,有去路,没回路的,咱们又把一只猪卖了。嗯!咱总得要回咱这只猪来的,总有七八十斤啦……”

  那些积极分子,像郭富贵、王新田,侯忠全的儿子侯清槐都更挤到合作社来,跟在张裕民,李昌他们后边往韩老汉家里跑。他们愿意找那些工作人员,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启示。

  民兵也好像多了,川流不息,有时几个人一串串的跑,像发生了重大事件一样。人家问他们什么,他们也一本正经的不说。

  侯殿魁也走出不了,仍旧悄悄的坐在墙根前,天时还早,太阳只照到墙头上,他还披了一件夹衫,装晒太阳呢。他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听几句,放在心里捉摸。侯清槐偏爱往这里走过,每走过总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有时就高声向旁人说:“咱们要一个一个的来收拾!”

  刚刚在昨天把儿子关在屋里的侯忠全,一早就听到那个羊馆老婆跑来叽叽咕咕,他平日看不上这个女人,嫌她爱说话,爱管闲事,赶忙走到屋子外边去。但他仍旧听到她们所说的内容了,他舍不得不听下去,站在窗外拨弄挂在廊上的几根火绒,不走开,他不敢相信有这回事。羊倌老婆走了,他老婆也像看赛会的那么高兴的出去了。儿子女儿不在家。他忍不住站在门口望望,一会儿他侄子李之祥走来了,李之祥别话都不说,只说:“姑爹!咱看你那个皇历使不得了,如今真的换了朝代啦。”他也只说:“怎么?真的?”“对,扣起来了,要大家告状咧!”“该个什么罪?”“咱说该个死罪!”老头子不说了。禁不住有些惊惶,好像一个船客突然见着大风浪来了似的那种说不清的心悸。

  又觉得喜欢,这种喜欢还只能深深的藏在心里,好像一下看见了连梦想也不敢去想想的东西实现了,东西就放在手边,却还要隐饰自己的感情,不愿动手去拿,惟恐把这东西骇跑,现实仍旧又变成一个幻影,他只能用怀疑的心情,反复的问自己:怎么搞的?真有这回事么?

  但最后他扔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坏人,终有坏报,因果报应是逃不脱的!后来他也忍不住跑出去,装着并不打听什么的样子走到大街上去,他朝人多的方向走,慢慢便也踱到戏台的场子跟前了。他看见人太多便背转身,躲到一边去敲他的火镰,却在这一敲的时候,他看见坐在墙角落里像个老乞丐的侯殿魁,他还看见那个一贯道正在悄悄看他咧。他觉得像被打了一样,那悄悄的投过来责罚的眼光,反使他抬不起头,他赶忙把两手垂下,弯着腰,逃走了。

  小学生也不上学,站在学校门口观望,有些人又跑到学校里面去,看不见什么又退出来了,别的人也跟着去看看。两个教员都不知忙什么,一个跑进,一个跑出。人们还抓着任国忠问呢。任国忠心慌得很,想回家去,看见民兵太多又不敢,他想骗自己:“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地主,又不是汉奸,又不是‘方块’1,又不是这村的人,教书还有错,不怕,他妈的钱文贵扣起来了,活该,与你有什么相干?”但心总是不安,为什么章品昨天叮嘱他要等着他呢?他有什么鬼事要找他,这会儿还有好事!他的确没有办法可以离开这个村子。那个老吴就像知道他的心事似的老在他前前后后转,他走到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个红鼻子在眼前晃。

  1指国民党特务。

  后来章品也出现了,他还是穿了那件没领的衬衫,光着头,没穿袜子,用根绳把鞋子系上,衫子薄,看见腰上有件东西膨了出来,下边还露出了一块蓝绸子,人们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他不知听谁的好。

  “老章!你把咱们村搞完了走吧。”

  “你们要把钱文贵怎样啦?”

  “什么时候闹斗争呀?”

  “早就该扣他了的。”

  “哼!不扣起来,谁敢讲话?”

  “这一下可是毛主席给咱做主啦……”

  章品看见人们这样高兴,也禁不住愉快的笑着,两片嘴唇笑开了就合不拢来,又拿手不住的去摸那伸长在外边的脖项,便说道:“你们看吧,还是谁的力量大,只要老百姓乐意怎样,就能怎样,如今可得大家紧紧的团结着,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推倒旧势力,才能翻身!你们村上头一个尖已经扣下来了,你们有冤伸冤,有仇报仇,把头一尖扳倒了,就不怕了,有什么,说什么,告下状来好办他,咱们县上给你们撑腰,腰壮着咧,不怕!嘿……”

  章品走到了学校,学校外边围了很多人,张裕民也跟着进去了,门上站一个民兵,有些人猜着了,有些人莫名其妙,都在外边等着瞧。只见老吴跑过去了,又跑回来。一会刘教员也走了过去,看了看外边,没说什么。不久章品和张裕民都出来了,小学教员任国忠跟在他旁边。他背了个小铺盖卷,结结巴巴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章品看见很多人围着,便向那个民兵说:“你陪任教员先走一段,慢慢走,咱随后就来。”

  任国忠只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有些人也跟去看,跟了一段路又踅回来了。

  群众中有人说:“咱早就说这家伙不是好人,鬼鬼祟祟尽在有钱人屁股后边跑,也不知忙些什么?”

  又有人问:“把他扣到县上去?”

  章品只笑着问:“你们看这人怎么样?”

  大家答:“谁还看不出,他把墨水吃到肚子里去了,一身透黑。”

  “年轻人嘛!咱们想法教育,还教不过来?咱带他回县上入教员训练班去,把他脑子改造好再给你们送回来,这才免得误了你们的子弟。”章品说完便往外走。

  大家又说:“这可对着啦,好好给管教管教。”

  人们跟上来又说:“老章!你就走啦,你走了咱们怎么搞呀!”

  章品一边走一边道:“过两天咱再来,咱还有事啦。这里有文同志他们,你们有意见就去找他们。找张裕民也行。”

  张裕民一直送他往外走,他们又说了半天,到村口章品才说:“你回去吧。一切事看老百姓的意见,就容易办,你看今早这情况,人都胆壮了,不怕斗不起来,不过,唉——”他迟疑了半天没有说下去。

  张裕民又望望他,他也对他望望,两个人都明白了是个什么问题梗着,半天,章品不得不说:“人千万别打死。”

  “那么交给你们吧。”

  章品又沉思起来,他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他经常在村子里工作,懂得农民的心理,要么不斗争,要斗就往死里斗。他们不愿经过法律的手续,他们怕经过法律的手续,把他们认为应该枪毙的却只判了徒刑。他们常常觉得八路军太宽大了,他们还没具有较远大的眼光,他们要求报复,要求痛快。有些村的农民常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子拳头先打死再说。区村干部都往老百姓身上推,老百姓人多着呢,也不知是谁。章品也知道村干部就有同老百姓一样的思想,他们总担心着将来的报复,一不做,二不休。一时要说通很多人,却实在不容易。

  “交给我们,那倒不必,县上一下子也不能解决许多人,还是在村上解决。”

  “唉,”张裕民也感觉得太为难了,说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老百姓有劲没劲全在这里。”

  “你也有这种想法么?”章品问。

  “干部里边有这种想法的可多着呢。”

  “这是一种变天思想,咱们要纠正它,随便打死人影响是不好的。咱们可以搜集他的罪状交给法院,死人不经过法院是不对的。咱们今天斗争是在政治上打垮他,要他向人民低头,还不一定要消灭他的肉体。你得说服大家。”

  “嗯。”张裕民只得答应他。

  “事情办着再看,咱到县上先把情况汇报了后大家再商量,如果老百姓一定要他死,罪也该死,那时咱们再派人来吧。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你是明白的,——听,打锣了,暂时这样吧:要往死里斗,却把人留着;要在斗争里看出人民团结的力量,要在斗争里消灭变天思想。”

  当张裕民走回村子时,老吴已经把锣打向南街去了,锣声特别响亮,许多人吆喝着,跟在他后边。只听见:“当……当当”锣声一住,他的沙嗓子便愉快的大声唱了起来:“活捉五通神,快乐赛新年,赶快来开会,告状把身翻。”

  48 决战之一

  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了许有武院子,先进去的便拣了一个好地方蹲着,后来的人又把他推开了。大家涌来涌去。人一多便不好找人了,也不知道干部们来了没有,民兵没有办法维持秩序,几次跑来问张正国,张正国也说:“农会哪来这么多会员,平日开会就有百十来个人嘛。”于是他站在台阶上大声喊:“不是农会的出去!咱们是农会会员开会!”可是还是只有进来的人没有出去的人。张正国又跑去问农会,农会组织张步高说:“这事叫咱也难办呀!以前一开会就是一家来上一个人,有时是他爹,有时是他儿子,有时还派上媳妇老婆来代表咧。如今你说该谁呀!”

  张正国是急性人,急了,大声说:“你是组织嘛!你们的会员还没有个花名册?”

  “谁说没有呀!”张步高也急了,“一家只有一个家主才上名单,可是一开会他们老不照名册来。老子生病了,儿子来代替,你能说不成?儿子出门了就换老子来,来总比不来好。

  如今他们就都来了嘛!你能叫谁出去。“

  张正国更生气了:“你们平日乱七八糟,工作不知怎么做的,如今叫咱怎么维持秩序?”

  “为啥不能全叫他们都进来呢?”不知是谁说了。

  “全进来,全进来,把屋子也挤破了!”张正国嘟哝着。

  人们看着他们吵,悄悄的更挤到里边去些。

  李昌在一个角落里领导青年唱起歌来了,歌声越来越雄壮,唱歌的范围越来越展开,把他们的吵闹立刻压下去了。他们不得不站到一边去,立刻又给挤到人堆里去了。全院子只听到怒吼也似的歌声:“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地主压迫咱,压迫了多少年,咱们……把账算,把账算!”

  人越来越多,门廊里站满了人,门口拥塞着,街上还有三三五五的,他们试着向门里冲来,被挡回去了,歇了一会又嚷着来了:“咱是农会会员嘛!为啥不要咱进去?”

  赵全功找赵得禄,赵得禄找张裕民,张裕民找工作组的同志,大家在人堆里挤,刚刚看见在这里的,怎么一忽儿就看不见了。工作组又说要找大家商量。于是张裕民又找赵得禄,赵得禄又找赵全功,赵全功又找另外的人。唉!说好大家都集中在一块儿,为什么老是不容易找人,大家都没有走出这个院子嘛!

  唱歌真讨厌,老闹得喊人也不听见,可是不唱歌,人们会更闹起来的。

  几个人挤在一道了要商量一下,却找不到地方,张裕民把大家带进上边侧屋里。房子里还剩一个老太婆,她的牙缺了,耳聋了,腿不方便,却把一个脸贴在玻璃窗上,望着外面的群众憨憨的笑,眼泪镶在眼角上。她看见这群闯入者,呆了一会,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从炕那头爬了过来。头老是不断的摇着,她举着手,嘴张开,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忽然像泉涌一样的流出来。胡立功刚站在炕边,便赶忙跑过去扶住她,她一下伏到了他肩上,像个孩子似的哼着哭起来了。胡立功也把她像个孩子似的拍着。她哭了一会,抬起头来,望了望大家,一手去揩没干的眼泪,一手又扶着墙壁,爬回去了。仍旧用着那种憨态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去。

  大家挤在后边的屋角里去说话,文采说:“秩序太坏了,秩序太坏了!”

  张正国说:“都怪农会,不知怎么搞的,连个会员到底是谁也搞不清!”

  “人们愿意来开会,就让大家来,农会不可以改成群众大会吗?”老董这样提议。

  赵得禄也说了:“唉!昨晚为什么不决定开大会呢?唉! 如今又改变。”

  “改变也行。”杨亮说,“昨天估计不够,说开农会也有理由,既然人多了,就临时改变。索性到戏台那里去。”

  “对,到戏台那里去,嘿,要不把钱文贵扣下,老百姓能这样?”

  “换个人也不行。”

  “别说空话了,叫老吴再打一遍锣吧。还有些没有参加农会的人家呢,叫他们都来。”

  “老张慢点走,有些事还得重新布置一下,咱们再谈谈。”杨亮把张裕民又拖回房子里去了。“对!对!对!”大家赶忙跑出房来,院子里还是一团嘈杂,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老吴便出现在台阶上了。他用力打了一下锣,歌声停止了,全场立刻静了下来。老吴嚷:“院子太小了,到戏台那里开大会去!……”可是再也没等他说下去,秩序又乱了起来,都向大门口奔去,人多门小,挤得只听见叫声。妇女小儿的声音,时时像被卡住了似的叫出来,响得特别尖锐。

  门外边的人还不知道是回什么事,跟着也跑。像哪里起了火似的,只听见脚板在地下咚咚咚……的响。

  一会,人都集聚在戏台前了,这里到底宽敞,用不着争地盘,便也不挤了。有些人还退到墙根前去了,坐在石磴上,坐在几条木料上,他们几个人几个人的谈着他们的感想。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侯殿魁又走出来了,悄悄的仍旧坐在老地方。坐在他旁边的人,一看是这个一贯道,便换了个地方走到离他稍远一点的空地上去。

  这时还听到老吴在另一条巷子里,打着锣。他不断的唱着:“妇女儿童团,老少青壮年!大家来开会,就在戏台前。报仇在今天;耕者有其田!”

  49 决战之二

  老吴匆忙的走着,从大街到小巷,从这条巷转到那条巷,有许多人早就站在街口的,看见人们从巷口流到街上又流到戏台前时,已经跟踪走来了。这里面有些人穿得比较整齐,露出一副极慎重的样子。偶然有一两个戴绅士草帽的买卖人,他们挤在人中间,和人开着玩笑。还有擦了薄薄一层粉的女人,头发上的油光照人,衣服剪裁合身,扭扭捏捏的三三两两的挤在一团,站在靠后边。也有原来留在屋子里的穷老汉,穷老婆,这时也锁了屋子赶来了。还有,因为孩子太多,无法出来的女人也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蹒跚的走来。有些人问:“还不开会么?”

  张裕民站在台中央,指挥着:“妇女都靠右边站,你们那几个让过来些。大家站好地位不要动。墙根前的站过来。”

  人们都听着他的号令移动着。刚刚站好,却又都回过头去,有人就又往后走,学校里的小学生排着队来参加大会了。刘教员带领着他们,他们还唱歌,这些孩子们像参加运动会的选手,生龙活虎似的,又紧张又活泼,他们用力的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响彻云霄。张裕民便忙着招呼,在台前让出一角地方。

  队伍便从人丛中走进来。人们自然而然的替它让了一条道路。刘教员也忙迫得不堪,好容易才把他们安排好,又叫他们停止了唱歌。

  人们在底下悄悄谈话:“对象来了没有?”

  “没有,还扣着呢!”

  “看侯殿魁那老头。”

  钱文贵的老婆也站在台后边,她拿背靠着台,时时把衫子扯来揩眼泪,鼻涕吊在嘴唇上,她刚刚给丈夫送饭回来,她一看见干部便给磕头,她哭着说:“打从你们当干部以来,他爹有啥对不起你们吗?不看金面也得看佛面啦,看咱钱义还是八路军咧。”

  有人吓唬她:“你再说,就一绳子捆了你。”但她还是不走开。

  有人喊:“开会吧!”

  “对,开会啦!”张裕民又跳上台中央了。他仍敞着汗衫和纽扣,他望着群众,等人声静下来。

  李昌吹着一个口哨,“噱——噱——”

  张裕民报告了:“咱们村闹土地改革到如今已经十多天了,咱们要翻身,可不容易,咱们村上有好些剥削咱们的地主,压迫咱们,咱们今天就来拔尖。昨天晚上咱们把那个有名的人,混名叫赛诸葛的扣下了!……”

  人们不觉鼓起掌来,并且吼着:“扣得好!打他那个狗命的!”

  “还有呢!”张裕民又接下去,“咱们的治安员张正典那小子,心眼里不向咱们老百姓,向着他丈人,破坏咱们的土地改革,县上撤了他的职,以后咱们要多看着他点。……”

  底下又鼓掌了。大家互相交头接耳的说:“啊,还有这回事,这可做对呢。”并且有人喊:“打倒投降分子!”“把这些溜沟子的都捆起来。”

  张裕民又说:“今天咱们这个会就是和钱文贵算帐。咱们先算算,算的差不多了,改天再当着他算,咱们农民自己来主持这个会,咱们选老百姓来当主席。你们说成不成?”

  “成!”“就是张裕民!”“农会也成!”“……”几种声音嚷着。

  “老百姓好。你们自己选好,选几个你们觉得可靠的。”老董也站在张裕民身后说。

  “成,选就选哪,咱提郭富贵。”是王新田那个小伙子的声音。

  “郭富贵,赞成不赞成?”

  “赞成。咱提李老汉。”

  “哪个李老汉?”

  “提人还得不提名……”

  “李宝堂叔叔……”

  “李宝堂叔叔,好。”

  “咱还提张裕民,没有他不顶事。你们看怎么样?”

  “好,就是他。”

  “举手!举手!”

  “哈……”

  人们在人丛中把郭富贵,李宝堂推上去了。李宝堂只笑。郭富贵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像个新郎似的那么拘束着。

  张裕民把李宝堂拉在中间,又同他叽咕了一阵。这老头子把脸拉正了,走出来一步,他说话了!他说:“咱老汉是个穷人。看了几十年果园子,没有一棵树。咱今年六十一岁了,就像秋天的果树叶一样入土也差不离了。做梦也没梦到有今天,咱当了主席啦!好!咱高兴,咱是穷人的主席,咱们今天好好把那个钱文贵斗上一斗,有仇报仇,有冤伸冤,有钱还钱,有命偿命。咱只有一个心眼,咱是个穷汉。咱主席说完了,如今大家说。”

  谁也没有笑话他,很满意这个主席。

  要说话的人很多,主席说一个一个来。但一个一个来,说话的人又说不多了。说几句便停了。大家吼着时气势很高,经过一两个人稀稀拉拉的讲,又没讲清楚,会议反而显得松了下来,李昌便使劲的喊口号,口号喊得不对时候,也不见有力量。这时只见刘满急得不成,他从台下跳上了台,瞪着两只眼睛,举着两个拳头,他大声问:“你们要不要咱说?”

  “刘满!刘满!你说吧!你会说!”

  “你们要咱说,咱得问问干部们,咱说了要不要处罚咱?”“刘满!你说!谁敢处罚你!今天就要看你的,看你给全村带头啦!”张裕民笑笑的安慰他。

  “谁敢处罚你!刘满!你说!你打那个治安员打得好!”底下也有人鼓他的气。

  “说钱文贵的事吧!”张裕民又提醒他。

  刘满用着他两只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望着众人,他捶着自己的胸脯,他说:“咱这笔账可长咧,咱今天要从头来说。咱的事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啊!你们哪里会清楚这十年来的冤气。咱就是给冤气填大的。”他又拍了拍胸脯,表示这里面正装满了冤气。“咱爹生咱们弟兄四个,咱弟兄谁也是个好劳动,凭咱们力量,咱们该是户好人家呀!事变前咱爷儿五个积攒了二百来块钱,咱爹想置点产业。真倒霉,不知怎么碰着了钱文贵,钱文贵告咱爹,说开磨坊利大,他撺掇咱爹开磨坊,又帮咱爹租了间房子。他又引了他的一个朋友,来做伙计,又不是咱村上人,咱爹不情愿,可是看他面子答应了。那个朋友在磨坊里管起事来,不到两个月,他那朋友不见了。连两匹大骡子千来斤麦子全不见了。咱爹问他,他说成,骂那个朋友,说连累了他,他拉着咱爹,一同到涿鹿县去告状,官司准了。咱告诉大家这官司可打不得呀!咱们一趟两趟赔钱,官司老不判案。咱爹气病了,第二年就死了。咱们四弟兄在年里杀鸡赌咒,咱们得报这仇。唉!咱们动还没动,有天咱大哥给绑上拉去当兵啦!这还要说么,这里边是有人使了诡计啦!咱大哥一走,日本鬼子就来了。石头落在大海里,咱们年年盼,也盼不到个信息。咱大嫂守不住,嫁了。落个小女子,不还跟着咱吗?”

  底下有人答应他:“是有这回事。”

  “日本人来的第二年,”刘满又接下去说了,“钱文贵找咱二哥去说,过去对不起咱爹,磨坊赔了钱,他心里老过意不去,他说要帮咱们忙,劝咱二哥当个甲长,说多少可以捞回几个。咱二哥不愿意,他是老实人,家里又没人种地,又不是场面上人,咱弟兄全恨他,不肯干这件事。咱们回绝了他,他走了,过了半个月,大乡里来了公事,派了咱二哥当甲长。咱二哥没有法,就给他套上了。大乡里今天要款,明天要粮,后天要伕,一伙伙的特务汉奸来村子上。咱二哥侍候不来,天天挨骂,挨揍,哪一天不把从老乡亲们那里讹来的钱送给他去?他还动不动说咱二哥不忠心皇军,要送到兵营里去。

  咱二哥当了三个月甲长,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