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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观音的孩子|作者:glz9199|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7:09:09|下载:观音的孩子TXT下载
  飞跑,松开了的小辫儿在肩上来回拍打着,身后留下她吸鼻涕和喘不上气来的嘎嘎笑声。

  李重后来再也没有忘记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掉了两个门牙和一只鞋的小新娘时的惊喜。

  十三岁时,李重被父亲送到离家很远的乔县中学去读书,那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学校。该校早年是美国传教士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校舍多是西洋建筑,有钟楼、教堂、由洋人名字命名的教学楼,还有带舢板的湖和大片的草坪和松林。李重在那里读书时,学校里还有好几个洋教员,教授英文和中国当时还没有的科学,比如无线电技术和养蜂术。在中学的六年里,李重爱上了学校图书馆里的藏书,像饥饿的人尝到了美味一样,他把课外的时间都用在了阅读上。六年里他一直住在学校,即使过年过节也不愿意回到天水坞的家去。

  1948年解放前夕,地主李大元的身体日渐病弱,一直翘首盼望儿子高中毕业后就能回来继承家业。可是,终于从学校毕业的李重,似乎比过去更不愿意待在家里了,他总是找各种借口到外面去转。村里人看见他经常一个人走进杨树林去,或蹲在黑鱼河边,看着流过的河水想心事。

  李重刚从学校回来时,曾在村里遇到过他小时候的玩伴,可他们的相见却给了他不小的震动。六年里,当年那些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小伙子,每天下地和村民们一起干活儿了。一起玩儿过的小姑娘很多都已经嫁人了。再次见面,他们能相互交换的只有客气的问候和满眼的陌生,然后就是尴尬和沉默了。李重从他们的眼中和晒黑的脸上看到的是麻木和对命运安排的无条件顺从。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是在为他的父亲李大元,也就是在为他自己种地。他感到一阵阵失落和恐惧。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李重心里的躁动和不安与日俱增,他无法面对父亲对他今后生活的安排。逃走的冲动开始在他心里浮现。

  看着整天在外面闲逛,根本无意过问家业的儿子,李重的父母曾几次背着儿子请来了村里的一个老女人在家里烧纸,驱赶据说是牵走了他们儿子魂魄的恶鬼,但却都没见成效。最后还是一个亲戚的话提醒了李大元:“试试让他成家吧。”

  被媒人挑中的姑娘是三十里外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据媒人说,这个叫莲芯的姑娘相貌出众,生性安静顺遂,聪慧体贴,一手女红最是远近闻名。李重的父母很快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当李重告诉李大元他还不想结婚时,李大元竟以死相胁。李重后来在杨树林里转了三天,最后屈服了父亲的安排。

  李大元家办婚事是天水坞发生过的屈指可数的几件大事之一。李家分给每户村民五斤猪肉,十斤白面和两瓶二锅头酒。全村能走动的人几乎都去李家的大院贺喜了。

  在振聋发聩的鞭炮声中,新郎李重心不在焉地掀起了花轿上的绣花帘子,然后看见里面端坐着一个一身腥红绣花锦缎衣裤,裹着小脚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新娘的个子可能比自己要高。最后,拜天地时,在一村人眼睛的注视下,他终于掀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那一刻,他全身战栗起来,恍惚中他意识到自己还想在他面对的这个真新娘子身上找回那个掉了两个门牙又丢了鞋的六岁小姑娘的影子。可是他真正看见的却是一个皮肤白净、长着丹凤眼的十七岁新娘子,她低着头,连眼睛都没抬。李重手一松,盖头又落了回去,也关闭了他寻回童年往事的梦。

  新婚之夜李重独自在墙角的一个椅子里僵坐着,一直没有动。

  不久,有在杨树林里拾柴的孩子说看见李重一个人在里面来回走,或站在树下发呆,还自言自语着什么,很认真的样子。在一个有雾的清晨,李重只身离开了天水坞,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一个早起拾粪的老头儿事后回忆说,好像在通往村外公路的小道上看见了一个像李家少爷的人提着一个箱子匆匆走过。

  离家后的李重,先进了山东一所大学学习他喜欢的建筑专业。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山东的一所中等建筑专科学校当老师,一教就是十几年。在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想忘记和天水坞的家有关的一切回忆,直到大约他离家六年后有一次外出时遇到了一个从天水坞来的远房表哥李东光,他当时在乔县中学教书。他们在一起吃了饭。李重从表哥那里才知道,他走后一年村里就实行了土地改革,他家的地全部被政府没收,归了人民公社。他的父母也在那几年里先后去世了。而他的媳妇莲芯土改时被赶出了李家大院,因为不会干农活,生活一直过得比较难。

  李重听完,半天没说什么话,只是不停地抽烟。分手时,李重托李东光给莲芯带去了一些钱。

  那天晚上李重失眠了。从小他就很难与自己的父母亲近,更多的时候是和奶妈和佣人混在一起。李大元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年咳嗽多于说话;而李重的生母因为家里有个年轻她二十岁的二房太太,心情好的时候不多,后来还偷偷地抽上了鸦片。当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忽然现在都可以消失时,他似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解脱,可同时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虽然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但无论它有多丑恶,毕竟也是组成自己全部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厌恶,也是太熟悉的一部分。从那天起,李重认定自己今生不会再与天水坞有任何联系了。

  文化革命开始那年,李重已经在那所建筑专科学校教了十二年书,一直都是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在此期间,他一直隐瞒了自己是地主出身这个令他自卑的事实。可是,在那场家庭出身决定命运的文化革命一开始,他就受到了隐瞒家庭成份的惩罚。当时,对一切与无产阶级对立的阶级实施武力是合法的革命行动,红卫兵就是执行者。在一次全校召开的批斗大会上,一个叫吴双的红卫兵,也是李重的学生,极为激动地冲上台去,宣称自己受了李重政治上的欺骗。吴双是工人出身,由于悟性高,对所学教的设计知识常有不拘泥理论的独到思考和视角,一直都是李重最赏识的学生。因为他家里生活困难,李重便经常在经济上帮他一把。其实,李重一直在心里把这个比自己小将近二十岁的十六岁男孩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吴双也对李重有着除了尊崇以外,也一直有着比对自己父母更近的依赖感情。这个雄心勃勃的学生曾经告诉过他的老师,说他将来一定要设计出让中国人记住的建筑作品来,超过苏联人已经在北京建成的著名十大建筑。

  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那场革命开始后的短短几天里,就变成了造反派和革命对象的对立关系。当学校第一次宣布李重隐瞒了自己的地主身份时,吴双作为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被骗和遭到背叛的狂怒在他心里骤然迸发。那种突如其来的醒悟,带来的是令人窒息的侮辱,好比一个热恋中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深爱的居然是一个最不该爱的人。面对全校的师生,吴双睁着因熬夜和痛苦而变得通红的眼睛,狂暴地哭喊着说,他的爷爷就是解放前被地主迫害致死的,所以他一生都痛恨地主这两个字。说完,他一下转向站在他身边低着头的李重,突然伸出右手猛地抡在他的右侧的脸颊上。那一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包括了为他的爷爷和一切受过地主阶级剥削和压迫的穷人复仇之恨。

  就在吴双抬手打向李重的一瞬间,他俩的目光有一个极短促的对撞。李重惊奇地在自己学生的眼里看见了发自灵魂深处的令他感到极为陌生的仇恨,赤裸 淋漓,毫无伪装。而他的学生也在那个瞬间在自己老师的眼中看见了因为对发生的事不可置信而产生的对人的巨大惶恐。当李重听到右耳轰地一声炸响后,眼里的世界就完全崩坍了。看着昔日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现在瘫倒在地上,吴双心里没有丝毫后悔,只有厌恶和复仇后的快意。

  没有人送李重去医院,他被抬回了他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他一个人躺了几天,醒来后发现一只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几天后,另一只耳朵也逐渐失去了听力。就在这时,学校通知李重,让他准备好回他的老家天水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监督改造。

  一个人躺在单身宿舍的那些日子里,没有人来看过李重。比挨打更难忍受的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吴双突然生出的对自己的切齿之恨是从哪儿来的?他能够理解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财富分配不均会导致阶级之间的不满和仇视的理论,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天水坞那个有着太多压抑却从来没有笑声的家。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希望自己是村里任何一个村民的孩子,只要不是李大元的儿子。可是吴双是个解放后出生的孩子,对他来说,地主剥削农民只是个书本里的概念而已。概念为什么也能对人产生如此巨大的作用?为什么他会对自己,一个只因为与地主家庭有血缘关系的人产生这样炽烈的恨,并敢于动手打向他?是谁教给他的?他是个爱幻想、喜欢思考的学生,从来没打过人。难道人就可以如此简单地生出仇来,将另一个人变成敌人来恨吗?

  李重想起吴双有一次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总是因为各种事情用东西打他,无论是不是他的错。说的时候他握紧了拳,咬着下唇,但是委屈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李重记得自己当时很感动吴双对他的信任,并坦率地告诉这个男孩子,他自己和父亲的感情也很淡漠,所以能够理解他得不到亲情的难言之痛。那天,他们因为都触到了心灵里藏匿很深的痛楚,两个年龄悬殊的师生都流了泪,说出了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羞辱的情感经历。之后,吴双由于被老师完全理解和接纳而感到内心一下轻松了很多。他看着李重,心里涌动着难以形容的感激,暗自认定李重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就这样,李重一个人躺在床上固执地想了好几天关于吴双心底的仇恨到底是怎样产生的,但是没有结果。

  在李重被本校的红卫兵送回天水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他离开天水坞后多年里总重复做的一个梦,一个彻底乖张离奇的梦。在那个梦里,他不明原因地又回到他一直惧怕回去的天水坞。奇怪的是,所有天水坞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在看到他回来的那一刻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跑动的速度快得那么不合情理!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晃动的、离头有半尺高的白色光环,那是他在西方油画中见过的天使头上的东西。在那群奔跑的人中,有小孩儿,有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也有背和腿都弯曲的老人,还有裹着小脚和抱着孩子的女人们。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热烈而焕发的光;老人们的白发和胡子随风向后飘舞,仿佛是燃烧的白色火焰。在这显然不合情理的画面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把这一切看似不可能的存在都合理化了。被天水坞人围在了中间的李中惊异地发现,那些熟悉的、被生活打磨得疲惫不堪和麻木了的村民的脸,都被与年龄无关的激情点燃了,好象炉灶里飞射的火花。接着,李重把全村人都带到一个由他亲自设计建造的白色大厅里,然后给围坐在他面前的天水坞人讲起了外面世界和人。从村民的眼神他看出来了,他们竟然都听懂了他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沟通的成功让他欣喜若狂,因为那是从来都不可能的事。他也看见了那个曾做过他的小新娘的赶车人的小女儿胖丫。奇怪的是,她仍旧梳着两条松散的小辫子,流着鼻涕,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在笑。每次她总是坐在人群的最前面,只穿着一只鞋。

  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在李重被送回天水坞后的那个夏天就消失了。他明白了:梦只能在远方,一旦到达了彼岸,它就失去了所有的魅力和存在的理由。

  被送回天水坞那年,李重三十八岁。

  时间象黑鱼河里的水,并不因人世的沧桑而改变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四季照常更替,麦子播种了又收获;村里的年轻人结婚、生子,老人们先后生病死去,然后被埋在村后的坟地里。那场进行了十年的文化革命,象夏天的雪一样,没人真正知道它为什么忽然就落了下来,等它结束时,村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就走了。在那次革命中发生过的太多难以忘却和令人叹息的往事,已变成村里的老人们在闲聊时总也舍不得放弃的话题,而对年轻人来说,它却更像一个似真似幻的历史传说。

  李重在天水坞生活了十几年之后,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村民,一个出色的扶犁手。他犁出的地,就像精心打造的工艺品,人人称奇,村长也因此将犁地的活尽量派他去干。大家都说,李重的老婆莲芯是用针绣花布,李重是用犁绣地球,两人都有一双离奇的手。李重和其它村民一样,每天按时出工,年底再去领工分、换口粮。已经五十多岁的他脸已被晒成了黑黄色,额上有很深的沟纹。和村民一样,他也穿一身黑衣裤,走路时背和腿也开始有了弯曲的弧度。

  李重和他的老婆莲芯住的房子坐落在村子的东北角,只有两间小屋,过去是村里存放种子和堆放农具的仓库。后来东西放不下了,村委会就盖了一个更大的库房,让当年从李家大院搬出来的莲芯住在了里面。小屋里除去占了一半空间的炕,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衣柜,剩下的就都是李重那数不清的放在纸盒子里的书了。书多,地方小,莲芯便把放书的盒子都排码着往上摞,然后盖上旧布。

  每天吃晚饭,李重都要照例喝上一小盅65度的二锅头。他一般分两口喝干,就着莲芯给他准备的花生米、豆子或其它腌制的东西下酒。吃过晚饭,如果没有别的事,李重就会盘腿做在小炕桌上的煤油灯边看书,或不停地写写画画什么。只有此刻,沉默了一天的他好像才被酒精唤醒,变成了一个与白天截然不同的人。他会边看书边出声地笑起来,或突然用手掌猛击自己的膝盖,高声说:“啊呀,怎么能这么说?这不对嘛!”或者是,“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实在是太妙了!”

  李重看书时会忘了自己的存在,如同他独自坐在农田里看晚霞时一样,完全消失在另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时空里。在那个他自己搭建的避风港里,他对现实的抗拒变得不那样坚硬了,好象被音乐融化、抚摩过一般,世界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李重家小屋的衣柜顶上,放着一捆捆质地粗糙颜色发暗的纸张,都是从村杂货铺买来的。李重不看书时就用铅笔和尺子在那些纸上描画各种设计图。那图上画的都是天水坞人从来都没见过的建筑,有精美大气的楼宇,博物馆,各种桥梁,宽敞的街道和公园,还有被农田包围一栋栋独立的小房子,颜色不一,好象童话故事里的存在。每画上一会儿,李重就把图纸放在一臂之远的位置,眯起眼睛来回端详,然后拿起橡皮擦掉什么,再添上或改正什么。没人知道他画的是地球上的什么地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总是画,没有任何目的,只为把构建在他心里的虚拟世界借着酒劲勾画出来。

  临睡前,李重把画好的图纸卷成捆,再放到柜顶上去。回到天水坞的十几年里,他画的图纸越积越多,柜顶上放不下的捆都被编上了号,整齐地堆放在墙角那些书盒子旁边。

  每当莲芯看到那些堆积起来的厚纸捆,就会感到那里面装着的其实都是李重平日里不能对她说的话,也是无法对任何一个天水坞人说的话。

  十几年里,李重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那个困惑了他多年的问题,即他的学生吴双到底为什么会在文化革命开始时突然如此地仇视他,似乎他们从来都不曾是师生和朋友,从来都不了解对方是谁,也从来没有让对方看到过自己内心最软弱的某个地方。

  他喜欢黄昏时一个人留在空旷的农田里边抽烟袋边想这个问题。一年年过去了,他没有找到过答案,一些假设也都最后都被他否定了。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很普通的黄昏里,他透过烟袋里的烟雾看着就要消失在杨树林后面那红澄澄的落日,再一次忍不住地想起这个问题时,他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宛如醍醐灌顶,一切忽然就都有了答案——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一个人在山东上大学时发生的事。

  那时他十九岁,离开天水坞的家后在济南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也不认识,加上从农村来,他与城里的学生隔隔不入,被深重的孤独和自卑压得很难受。他发现自己孤僻的性格很难交到朋友。尽管他学习很不错,却始终无法排遣堆积在心里的郁闷。终于在大学二年级时,他开始偷偷地酗酒,并想通过做一些疯狂的事来帮助他减轻出身的自卑给他带来的苦恼。当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学校里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为了让别人接受他,李重也参加了那些活动,并始终小心翼翼地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他的酗酒问题。在那种心境下,他几乎不可能像其它同学一样去体验他们那个年龄的人都自然渴望的自豪感和价值感。

  酗酒后,他曾放纵过自己,也做过一些荒唐的事,这些都帮助他产生过虚幻自豪感。他曾执着地暗恋过同班的一个女生达两年之久,在那段时间里他变得温和了,也愿意与人说话甚至交朋友了。可是当他最终发现他心仪的女生心里其实并没有他,有的是另一个来自干部家庭的男生时,他终于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不再控制自己的酗酒了。一次,他的情敌当着他暗恋的女生轻蔑地对李重说,人要贵有自知之明。李重听完什么也没说,却一拳就把那个男生打倒在校园里的一棵树下。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当他心仪的女生大惊失色,并指责李重说他是个粗野、自作多情和不可思议的乡下人时,李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在书中看到过多次,却从未体验过的“心死”。

  遭到那个女生的拒绝和羞辱,李重的感觉是遭到了地球上所有人的拒绝和羞辱。当天他在校外喝了很多酒,并为了一点记不清的琐事竟又动手打了身边不认识的人,为此他差一点被学校开除。绝望中,他想到过自杀,因为他不想回家。后来,他试着转而发奋苦读,终于在毕业时获得了当年全校的毕业设计大奖。但是后来他再也不愿接触任何女性了。那个女生指责他时的面孔变成了他记忆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噩梦。

  这番回忆让李重明白的与其说是一个道理,不如说是一种感情的认同。他终于悟出,吴双所做的事与自己当年的过激行为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原因是什么,遭人背叛的感觉都是同样难以忍受,同样难以被理智制约的。爱和恨的转换是完全可以在瞬间就完成的。他隐瞒的地主出身对于工人出身的吴双来说,在那个时候,就是最大的背叛和否定,即使出身论后来已经是过时和可笑的事了。概念如同信仰,是可以产生巨大的情感能量的,包括憎恨和暴力。被自己信任的人否定和被这个人杀死在感觉上来说很多时候是没有区别的。

  虽然见过了无数次不同的黄昏,但那天李重还是在晚霞的浓重色彩中感到了一种震撼,接着是一种想要平静地融进宇宙此时展现出的充满柔情的画面中去。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李重的困惑曾像一道高而结实的堤坝,让他无法一睹其后面的水是清是浊,是绿是蓝。现在,瞬间的感悟融化了这道无形的堤坝,让他最终看见并尝到了荡漾在其后面的水。那水清冽透明,甘甜滋润,一直向天边铺展出去。

  李重望着天上飘浮着的一团团失去夕阳辉映后变成绛紫色的云,忽然感觉它们像一个个迷路的孩子,正在到处冲撞,各自寻找回家的路。他想,那该就是人类的形象缩写吧。他在那些云块里看见了吴双,也看见了自己,从而也明白了更多的人。青春的孤独和无助可以让人做出任何看似不可理喻的事来;那些盲目的激情是必须被原谅的。原谅别人的青春就是原谅自己青春里曾经有过的盲目和冲动,就是原谅人类时常迷茫和无助的自身。

  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双是否还在记恨自己对他造成的背叛?还是早已把那件事忘了?他现在在做什么,生活在哪里?他有没有从事建筑设计的工作?有没有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李重后来在黄昏空旷的农田里独自抽烟时,常自言自语的就是这些他想知道的事。

  就在几天前,一百多个乔县中学的师生搭乘两辆军用卡车来到天水坞村帮助夏收,这在当时是中学教育的一部分。为了抢时间,他们今天天没亮就来到了李重现在坐着抽烟的这块地割麦子,上午就已经割完,麦穗也拣干净了。吃过午饭,李重拉着黑母牛来到这块地,按村长的吩咐开始在那里翻地,打垄,为种红薯做好准备。

  顷刻,这块上午还显得凌乱不整的麦地就出现了一条条赏心悦目的垄条,都是一尺高、一尺半宽。李重、拉墒的小男孩儿和黑母牛在地里一来一回地走着,整齐、松软的垄条就像被变出来一样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这一情景引起了正在旁边地里割麦子的中学生的兴趣,他们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停下割麦,一起往李重和黑母牛那边看。

  一个已经落在别人后面的男生显然也被李重变出的精致田垄吸引住了。他只顾看,没留意别人已经和他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下午的天气更烤人了,热浪冲得人头发昏,呼吸苦难。拼命拉犁的黑母牛喘着很响的粗气,声音有些怕人。在前面拉墒的小孩儿也走不动了,拽牛的绳子疲软地搭在地上。李重抬起头,看见田边的路上瘸腿饲养员春分正赶着马车过来给母牛送水,就招呼拉墒的孩子到地边的一棵树下打个中歇儿,他自己也很累了。来在树阴下,李重卸下母牛身上的套具,让她饮着饲养员刚送到的水,自己便坐在一树下抽起了烟袋。拉墒的小男孩儿一到了树阴里就有了精神,立刻蹲在地上玩起虫子来。

  李重很用力地抽着烟,烟油在烟袋锅里被烧得吱吱作响。看着已经翻整好一多半的那片地,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一口口地吐着烟,放松了紧张多时的神经和肌肉。此时,烤人的太阳把麦地晒成白晃晃的一片,空气中泛着一层微微颤动的热浪。阵阵上升的热浪和李重烟袋里冒出的烟雾混在一起,结果逐渐把李重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升腾着虚幻景物的奇幻存在。不一会儿,他就被带入了那个他依旧无法忘怀的过去,他又想起了他的学生吴双。“如果他在搞设计,应该是能出成就的。这孩子能行,可千万别干了别的,那太可惜了。。。”他吧嗒着嘴使劲抽着烟,又开始了自言自语。

  在旁边地里割麦的那些学生也开始休息了。一个女生对着从未见过的蜈蚣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紧张地跑开。几个男生急忙冲过去,用手里的镰刀开心地折磨起那条企图逃生的多脚虫。一直静观李重和黑母牛干活儿因此被拉在了后面的那个男生,这时站起身,然后向正在树下休息的人和牛走去。

  透过层层热浪和烟雾制造出来的虚幻窗口,自言自语的李重看见的是吴双正向他走来:黑边眼镜,瘦长的个子,长方脸,偏重的眉毛和剃短的头发——都是吴双当年的模样。李重猛地连吸了好几口烟,再吐出来时,大团的烟雾终于模糊了现实与幻觉之间原本就是被假设的那层分界。他的嘴抽动了一下,低声自语:“好了,好了,你来了,终于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有话要对你说呢。。。”

  男生走近后,冲李重点头打了个招呼。“大叔,你这地怎么整得这么漂亮,我从来都没见过,得过来好好看看,”他边说边向十米开外那块还没整完的地走去。

  为了在上面栽红薯秧,李重已经把地打成了整齐的梯形垄条,放眼望去,排列有致的垄条向远方放射状延伸,犹如一座座按比例缩小后又连成一片并且齐齐地削去了顶的金字塔。男生蹲下身去,用手轻触那些隆起的垄条,然后伸出手丈量起垄条的宽度和高度来。“上宽一尺二,底边两尺,高一尺三,多标准的梯形,太神了!”

  男生跑回李重休息的地方,问:“大叔,光这牛和犁怎么就能变出这么精准的垄条来?到底靠的是什么,是牛,是犁还是你的手?”

  李重的表情变得认真和急切起来,仿佛又站在了当年的讲台边上,等着学生的提问。“不是告诉过你吗,吴双?不论设计什么,都要用心,用手,用脑。热情加认真,奇迹就会出现。”他站了起来,与戴眼睛的男生面对着面,变弯的背和腿都奇迹般地伸直了。

  男生听完李重的话疑惑地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李重,问:“大叔,你刚才叫我什么? ” 因为纳闷,他笑得十分僵硬。“我不认识你吧?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男生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眼李重,却发现对方的眼神分明表示他并没有认错人。男生有些心慌起来。

  “怎么会呢,孩子?我不会认错你的,永远都不会。听着,吴双,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怕了,”李重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了,孩子,以前发生的事你不必在意了,真的。”他只顾说,对男生脸上惊鄂的表情视而不见。“相信我,吴双,如果我当时是你,也可能做出同样的事来,兴许更糟呢。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还年青,千万不要再想这件事,放心地向前走吧!”李重眼中闪动的热切和激动就象一个父亲刚见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

  戴眼镜的男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矮个子农民,惊奇地发现,他虽然看上去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同时更像在对另一个更大的、看不见的对象在说话。

  “我们都对别人做过错事,我也一样。人年轻时都会有迷乱和冲动的时候,也会做后来让自己后悔的事,那是可以原谅也必须原谅的。”说到这里,李重举起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你看,听不见了不是一样活着?心里倒更清净了!有眼睛能看见世界上该看的东西就足以了。”

  这些话正是他每天黄昏时对着收工后空旷农田和夕阳西下的苍穹重复了无数次的独白,不过直到今天才真正说给了一个人听。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男生惴惴地嗫嚅着,声音因为紧张开始走调。

  “没关系,”李重干脆地摇了一下头。“以后你会懂的。生活里有许多事是需要时间才能弄明白的。”他眯起了眼睛看着远方的天际,又补上了一句:“不过有些事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男生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似乎见证了一个又黑又矮、讲着不同语言的外星人。接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转身,之后猛地撒腿向正在休息的其它学生那儿跑回去。也许是腿发软,他跑得踉踉跄跄的。回去后大约有几分钟的时间,这个男生一直激动地向大家讲着什么,一边不时向李重这边看一眼。笑声一阵阵地从那个方向响起来。

  望着突然逃离的男生,李重拿着烟袋的手震了一下,仿佛打了个寒噤。独自站在那棵榆树下,他看上去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刚才发生的一切和他迸发出的被活埋了多年的宿愿、热诚和兴奋,都像落日的余热,逐渐黯淡和熄灭了。他刚才奇迹般挺直了的腿像忽然被抽去了筋,他感到一阵发软软又坐回到地上。他手里的烟袋已经熄灭,不再冒烟了。有好一会儿,他闭着眼就那样坐着,好像在打盹,又好像在想事。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后,他的视力似乎一下变盲,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些向他这边指指点点并不断张望的一群学生,也看见了站在人群中那个戴着黑边眼镜、激动地讲着话的男生。

  又有几个学生互相推搡着来到离李重有二十来米的地方站住了。他们仔细观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传说中的怪物,并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姿势。一阵更大的笑声从还在休息的学生中传来,也包括那个刚刚逃走的男生。

  李重看着他们,一侧的脸上出现了一阵急促的痉挛,眼睛里已空无它物。他继续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慢慢站了起来。他吃力地挪着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仍卧在一边休息的母牛。

  当他重新给母牛套上犁具,和拉墒的孩子又重新回到那块没有整完的麦地之后,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李重在向那个身躯庞大的母牛发出喝令时,声音里出现了劈裂和尖锐的东西。黑母牛好像被主人陌生的声音惊乱了神志,无论是李重挥动的鞭子还是拉墒孩子的喊叫都不能再让她走出直线。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冲去,身后的犁划出来的沟垄全部走了样——它们不再整齐和赏心悦目,而像是地震后出现的废墟,歪七扭八,乱糟遭一片,已经分不出任何一条垄了。脸色惨白的李重拼命甩着鞭子,更加尖利和刺耳的声音回响在炽热的午后空气里,充满了暴躁和绝望。拉墒的男孩儿终于被吓坏了,他丢下拉墒的绳子哭着跑开了。没了人拉墒,李重依旧固执地喝令着母牛向前走,可是那牲畜却已经快要走到旁边还没收割的麦地里去了。

  没过多久,村长急匆匆地赶来了。显然他听说了什么。

  “嗨,你没事吧?” 他用手向正朝他的方向走过来的李重比划着,一边仔细盯看那个办事从来都让他最放心的聋子扶犁手。

  李重就像没看见村长的到来一样,只是把鞭子在母牛头上甩得更响。村长发楞地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切。此时的李重一手扶犁,一手抡鞭,愤怒而果断地发着喝令,犹如一个正在发出破釜沉式进攻令的将军。不断受到惊吓的黑母牛急速地喘着粗气,拖着巨大的身躯不得不在乱成一片的地里小跑起来。她粗粗的喘气声里出现了哨音一样的东西,听上去象在哭泣。。

  像木偶一样站在地边的村长,看着又向前冲去的李重和牛,再也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可惜呵,他疯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走远的人和牛,然后转身离开了。

  天色不早了,学生们早已经收工回村了。天上又重现了象被岩浆喷洒过的殷红绚烂的云霞。望不到边的麦地里只剩下了李重和黑母牛。

  当夕阳的最后一个亮点瞬间消失在西边的杨树林后面,天与地的区别已变得似有似无,一切都迅速地溶进了黑紫色的夜幕里。又饿又累的母牛早已失去了耐性,频繁地用蹄子重重地刨着地,并哞哞地哀叫着。那叫声在黑暗的农田里像是在向苍天求助着什么。李重已经抽完了第五袋烟。他呆坐在犁把上,一动不动,全身眼看就要被黑暗吞没了。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的人影出现在村口通往田间的路上。那影子一摇一晃地慢慢移动着,循着母牛的叫声一步步向李重这边走来。李重的老婆莲芯第一次到地里来寻找她迟归的丈夫。今天他比平时回家的钟点晚了太多,太多。

  “老头子——”尖细的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农田里一遍遍响起,像一个心焦的母亲在叫自己走失的孩子,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能听见。“你到底在干啥呀?这晚了咋还不家走吃饭呢?”

  一定是看见了那个晃动的人影的到来,李重开始像往常一样把熄灭了的烟袋锅在铁犁上用力磕了三下,然后把装烟叶的小布袋和烟袋杆绕在一起,放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则撑在他坐着的犁把上,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站起身来。可是,就在他刚要站稳的时候,却突然脚下一软,好像被人从身后踢了一脚,一下就跪在了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他似乎不想起来了,就那样无声地跪在被他用犁翻耕了一下午的土地里。黑暗中,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忽然变小了,似乎在一天之内抽缩了很多。

  “慈悲的观音,”他对着四面包围着他的黑暗耳语。“告诉我为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观音说话。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返家的烈士——疯女人的儿子煤球

  在天水坞村最西北角靠近通往邻村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被遗弃多年、阴暗残破的小泥坯房子隐藏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无名野草之中。从歪斜着只剩下半边门框的院门望进去,能看见一个被时间和风雨侵蚀成黑褐色的稻草堆被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包围着。再往后看就是那个半边已经坍塌了的泥坯房,门已经不见了。开裂的屋顶上,一丛丛枯黄的狗尾草在微风里痉挛。这个角落一直是村里最荒凉的地方。很多年以前,那个小泥坯房里曾住过一对母子和一条叫“天将”的黑色狼狗;也曾短暂地住过一个男人,就是男孩儿的父亲,但是他在自己的儿子没出生时就死了。村里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他们的模样,以及他们那只有一张炕桌,冬天永远不生火的家。

  从很早起,天水坞人就叫这个从没见过自己父亲的男孩儿“煤球”,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是村里最脏的孩子。

  “煤球”永远穿着一双已经看不出是鞋的鞋,脚趾和脚后跟都露在外面,磨破的鞋帮和鞋底被铁丝穿着才勉强没有分离。走路时,他的鞋总发出一种特别的噗噗声,不用看,连村里的鸡和狗都知道是谁过来了。“煤球”常年只穿一件他没见过面的父亲的衣服,时间久了,颜色已无法辨认,袖子一长一短,胸前的部位脏得发亮,能映出对面的人影。

  记得“煤球”的人都忘不了他那双眼睛,里面有一种既警觉又大胆无畏的光使人不安。有老人说,他让人想起冬天大雪封山时跑出来找食吃的一只狼崽。

  “煤球”的母亲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酒鬼,终日神志不清,头发凌乱成结,衣杉不整。她总是躺在院子里的稻草堆上仰天微笑,嘴里永远在自言自语。村里多数人都认为她说的是疯话,只有几个人却感到那些温柔又轻软的话语像是在唱着一支内容不变的情歌。

  这对母子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命运和英雄主义的故事。

  “煤球”的父亲叫秦长河,曾是个外村的铁匠,会钉马掌,家住离天水坞五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秦长河属狗,农历正月初九生人。在他快满二十四岁本命年的那个春节前夕,他套了辆马车去公社赶集,准备买些年货和马掌钉。在熙攘喧闹的人群里,他不经意间瞥见一张脸,之后就全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赶集了。那是一张乡下姑娘的脸,并不算漂亮,却有一双不大却灵动有神的眼睛和一个让人心生怜爱的笑模样。当时那个姑娘正和几个同村的女伴在挑选绣花用的丝线。只见她爱不释手地拿着几绺丝线比对着,左看右看,似乎拿不定主意买那个。她身上

  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触动了秦长河,使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感动和暖意所俘获。

  秦长河来到姑娘跟前,什么也没说就替她付了买丝线的钱。接下来,他主动表示愿意用自己的马车把所有的姑娘都送回家去。在回家的路上,小伙子知道了他心仪的姑娘叫春桃。从那以后,他就经常赶着马车去离他家二十里远春桃住的村子外面等她,多半是在傍晚收工之后,然后载着她去乡间人少的路上兜一会儿风。他们在一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