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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作者:CF江苏二|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5:15:01|下载: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TXT下载
  她转身扒在我肩头,说:“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愿摸。她对花瓣的那种湿润柔软的质地始终抱有戒心。

  一个普通的秋夜。

  深夜两点,宅院里树影幢幢,凉气袭人。四周静极了,只听见一片虫鸣声。妞妞在我的怀里,微皱着眉,目光闪烁,久久不作声,似乎在沉思什么。我也不作声,低头凝视着她。这真是我的女儿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从她的神态,我感到一种无言的沟通。

  她终于开口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听,听……”

  远处依稀传来急救车悠长尖锐的笛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虫。”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7)

  “虫叫好听吗?”我问。

  “好听,好听妞妞。”

  她确实回来了,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虫,虫。”四周不同调子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在一个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们沉浸在清凉的夜色中。我们醒着,而周围的高楼都在沉睡,只有上帝和我们同在。

  四

  词与物

  '水—雨'

  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都从水中来。

  “水”是妞妞会说的第一个普通名词。那时她刚满一周岁,她的词典上还只有“爸爸”、“妈妈”、“妞妞”这三个词。

  我到厨房开水龙头。“妞妞,这是水。”她学:“水。”一会儿,我又抱她去,开水龙头。她听见水声,立即说:“水。”她学会了一个新词,那样入迷,自个儿不断地重复:“水,水……”

  有了相应的词,她对水更感兴趣了,洗脸时总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体会水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怕水管里流下的水,抱她去够,她必定怯生生缩回小手。

  我带她下楼,外面下着雨,我在楼门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着了几滴雨,赶紧缩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说,想了一想,补充说:“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种东西。

  水从天上来,那水是妞妞控制不了的。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它何时来,来自何方,所以对它满怀疑虑。但她喜欢亲近摸得着的水,置身于其中。洗澡时,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极了,连连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从澡盆里出来可是一件难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绝。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击,然后,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骂道:“讨厌!他妈——的!”口气是怒冲冲的,完全领会了这两个词的感情色彩。

  “爸爸带你去外外。”我劝诱她。

  “不去!”

  “带你听听音乐跳跳舞。”

  “不听!”

  简直一筹莫展。最后,阿珍说带她去找小妹妹,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因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么。乘她犹豫,终于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对水的各种声响有极精细的分辨能力。

  抱她经过厨房门口,她忽然喊:“水开了!”一看,果然。听见灌开水的声音,又说:“水,是水开了。”

  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她说:“水,冲尿,臊极了。”一会儿,雨儿在厕所洗手,又传来水声,问她什么响,答:“水,妈妈洗小手。”能区分不同的水声尚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知道妈妈正在洗手,比亲眼看见还真切。

  '窗—门—风'

  我抱着妞妞去开阳台的窗,一边说:“爸爸开窗。”她重复:“窗。”一会儿,我抱她到走廊里,她大约感觉到了开着的窗户,不停地说“窗”。

  后来,她自己对“窗”和“窗口”作了区分。我忘了什么时候对她说过“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开着的玻璃窗,说:“口,口,窗,窗—口。”但是,只要摸到关闭着的窗户,她仍然说“窗”,几乎不会发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门旁,她说∶“门。”我把着她的手打开门,她说:“开门。”我把门关上,说:“妞妞开。”她立即把门拉开。开走廊门,迎面一股风,她说:“风。”

  传来狗叫声。“小狗饿了,怎么办?”她想了想,答:“饿—饭。”

  起风了,走廊的门嘭的一声。“妞妞,是什么?”“风。”

  抱她到户外,风真大。“风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说罢就把脸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里有许多房间,有许多门。她看不见任何一扇门,却知道每一扇门的位置。抱她在各个房间转,她能分别说出“客厅”、“厨房”、“厕所”、“妞妞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爷爷的房间”等,方位感极好,从不出差错。

  '雷'

  雷声隆隆。我怕吓着妞妞,忙告诉她:“妞妞,这是雷。”

  “雷。”她跟着说,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不下十遍。果然,凭借这个她掌握了的词,雷声已经属于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声,反倒要我带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现在没有,等一等。”

  后来,又响了一串雷,她立刻说:“雷。”

  “妞妞,告诉妈妈,刚才打什么了?”

  “雷。”她很骄傲地回答。

  '信—书—纸—本—报纸'

  “信”也是妞妞最早学会的词之一。有一天,我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信。”她不断重复:“信。”以后,只要给她信封或折叠的纸片,她就说:“信。”

  在我居住的小区,信件是由值班的电梯工负责分发的。抱妞妞出入电梯多了,她便知道了,只要一进电梯,就朝电梯工喊∶“信,信。”可是,总有不来信的时候呀。好心的电梯工便准备了一些废信封,免得让她失望。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8)

  后来,她的头脑里有了与“信”相关的成组的概念,能够准确地区分“信”(信封)、“纸”(单张的纸片)、“书”(有一定厚度的书本)和“本”(杂志一类较大较薄的本子)了,很少发生混淆。

  接着又知道了“报纸”。她以亲自从电梯取回报纸为荣,她总是举着报纸,自豪地告诉人们:“妞妞拿报纸回来了。”

  '玩具之类'

  这些词无法归类。对于妞妞来说,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边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们统称为玩具。

  这里所举的例子表明,妞妞对于语词是多么认真。

  很早的时候,妞妞玩一只装胶卷的圆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诉她这是“盒”,她记住了。以后,不论摸到什么形状、什么质料的盒或盒形的东西,她都名之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门锁,我教她:“锁。”她跟着说了几遍,然后,因为门锁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后,摸到门锁她必喊:“锁—盒!锁—盒!”

  她自己会给事物命名。在汽车里,她站在座垫上四处摸索。摸着车窗的玻璃,她说:“玻—门。”摸着座后窗台上的一个盖状物,她说:“盖。”摸着一个泡沫纸质的盒状物,她说:“盒。”

  雨儿递给她一只塑料小瓶,说:“盒。”她纠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却极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让她自己玩。她坐着,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前是一篮子玩具。“篮,”她说。从篮里往外拿玩具,一边自语:“车,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电话,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着玩具,报着名儿。那面带小镲的手鼓,她说“镲”,我一时不明白,教她说“鼓”,她自个儿重复了好一会儿。玩第二轮时,她拿到手鼓便说:“镲—鼓”。我忽然明白了,“镲”一定是雨儿或阿珍教她的,她不愿放弃,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结合起来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财富,是不容丢弃的。

  篮里有许多积木,她最不喜欢那两块三角形的,每次摸着就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兴地重复:“角角。”知道了名称,她兴趣陡增,竟然爱不释手了。我不止一次发现,一样东西有了名称,她便多半会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

  每当篮子空后,她就等我放进玩具,然后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这样,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个儿玩了很久。她略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篮子,从侧面看去,几乎要忘记她是个小盲人了。最后,终于玩厌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进篮子后,她拎翻篮子,把玩具统统倒出来,说:“倒了。”以此宣告游戏结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只会走会叫的电动狗,还有一只不会走不会叫的绒毛猫。这是她喜欢的两样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后者是猫。电动狗坏了,我们买了一只机制和形状相似的电动猫,放在她手里。

  “妞妞,这是什么?”

  “狗。”她答。

  打开开关,电动猫动了,叫了。告诉她,这也是猫。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猫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绝它为猫。

  她喜欢吃糖,可是,当我把一根棒糖塞进她手里,告诉她这是糖时,她也缩回手拒绝吃了,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糖的概念。

  阿珍在厨房里做饭,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等阿珍回来。我趴在她面前,她觉察了,伸手摸我的脸,摘走了我的眼镜。

  “爸爸戴眼镜。”她说。

  “对了,爸爸戴眼镜。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镜给爸爸,好吗?”

  “不给!”

  “爸爸给妞妞拿妞妞的眼镜,好吗?”

  “不镜!”

  她爱玩我的眼镜,就是不喜欢特意给她买的玩具小眼镜。

  前些天答应给她买手表,她老记着,常常突然提起:“走,买表去!”有位朋友便给她买了块玩具电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说:“买手表。”我说:“叔叔不是给你买了吗?”她说:“瞎说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认那块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风铃由许多玻璃片组成,妞妞拿在手里,玻璃片叮叮当当,发出悦耳的声音。

  “铃。”她说。

  我暗暗惊奇,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只玩过手摇塑料铃,形状和声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样由此及彼地推理出来的。

  她坐在那里,低着头,表情专注,小手极其急切又灵巧地把摸风铃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着她,发现她一只脚光着。“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里。”一看,果真是。

  雨儿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她坐在床上,抚摸其中一只。雨儿问:“妞妞,什么?”没有回答。一再问,她始终沉默,只是专心地抚摸。雨儿忍不住了,告诉她:“是鞋呀。”可是她依然沉默和抚摸。她无法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么小的鞋统一起来。我把另一只鞋穿到脚上,伸给她,让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脚髁和穿着的大鞋,终于承认了,说道:“鞋。”

  屋里响着音乐。雨儿问:“音乐好听吗?”答:“告诉妈妈,好听极了。”《生日快乐》过门有叫唤声,她说:“哦哦,虫叫。虫虫多极了,讨厌极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礼物”,她便向雨儿要“小小礼物”。雨儿把玩具一件件递给她,她都不要,不承认是“小小礼物”。最后,雨儿拿一只她从未玩过的麻编茶杯垫给她,她接受了,同时也就接受了一个命名。我悲哀地想,她对命名如此认真,而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和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命名了。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9)

  '否定词'

  刚刚学话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远是“渴”,哪怕并不渴。她不会说否定词,永远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问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学话时,她喜欢摹仿大人问话的尾词。仍是这样吗?好像不是。因为打这以后,她表示同意就说“行”,不同意则不吱声,或者背过脸去。

  半夜,妞妞醒来,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儿小声说:“不要给她拿,又该睡不着了。”她立即叫起来:“拿!拿!”

  她显然是知道自己的意愿的。

  妞妞一岁三个月。

  去医院途中,在汽车里,她突然心烦,要我带她下车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儿哄她:“车在走呀。”她喊:“没,没!”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使用否定词。

  十天后,她在澡盆里。问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这大约是她第一次使用“不”这个否定词。

  雨儿喂她吃酸奶和饼干,她更爱吃饼干,酸奶送到她嘴边,她叫:“吃干!”吃饱了,说:“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儿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递给她一只玩具喇叭,对她说∶“妞妞,吹一个。”她答:“不吹妞妞。”几次要她吹,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只是拿在手里玩。

  准备喂药,阿珍让她躺在怀里,她不干,连说:“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药,她是皱着眉头乖乖地咽下了,我们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她等候了一会儿,便嚷起来:“糖!糖!”原来是带着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药的。于是安慰她:“吃了药吃糖。”她答:“不吃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药,她忙说:“抱抱妞妞,走!”阿珍终于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怀里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药。然后,给她吃糖,她当真不想吃,说:“不吃糖。”

  自从学会说“不”,她能够越来越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难怪哲学家们说,人的自由是从会说“不”的那一天开始的。

  她的双脚并跳真是一绝,跳得那么轻松、灵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钟,好几百下,而且不喘一口气。

  “妞妞,停一会儿吧。”阿珍看她出汗,劝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继续跳下去。

  五

  1寻找表达

  妞妞七个月。我把她举起来,骑到我的脖子上,带她到处转悠,名曰“看世界”。这是她喜欢的一种游戏。可是这回,当我像往常那样举起她,说:“妞妞,举高高。”她却乱蹬着两条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只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来尿湿了,她是怕弄湿我的脖子。换了尿布再举,她就高兴地骑上了。

  妞妞一岁两个月。雨儿困极了,一边拍她,一边自己睡着了。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会儿,她连声喊:“妈妈,妈妈。”雨儿闻声醒来,看她,还在身边安安静静地躺着。雨儿抱起妞妞,准备把尿,发现尿布里兜着一包屎,这才恍然大悟妞妞为何喊她,喊完为何又躺着不动。

  妞妞一岁四个月。她躺在小床上,阿珍在厨房里听见她喊:“抱抱妞妞!”便赶紧过来,对她说:“来,珍珍抱。”她说:“不抱,拉臭!”阿珍说:“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说:“不把,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经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岁四个月。我把她抱到沙发上,她俯躺着,脚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说:“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着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表达:“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岁五个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柜子抽屉,雨儿坐在她身边。“起!”她要求。雨儿把她扶起来。“妈妈起!”她明确她的要求。雨儿把她抱起来。我们夸她聪明。她听见我的声音,要我抱,然后下令:“走!”我问:“去哪里?”答:“去找抽屉。”我抱她到抽屉边,刚坐下,她立即说:“起!爸爸起!”原来是故意要重演刚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聪明。

  2词趣

  一个朋友和我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争论起来,我谈自己的看法,刚说完,妞妞发表意见了,拖长音调说:“是——呀!”说毕自个儿大笑起来。

  我抱妞妞站在楼前空地上。有人从三楼窗口探头朝下面喊道:“小梅,别拿了,我们自己去。”

  妞妞哼起来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对一切都有反应,世上没有不和她相关的事情。每一个她掌握了的词都属于她,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

  “好吧,拿,我们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欢快地双脚并跳,嘴里咿呀说个不停。我搀着她,一边和客人们聊天。正说到妞妞和一个小洋人会面时羞羞答答的模样,她突然叫起来:“羞羞答答!羞羞答答!”边叫边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时双脚仍跳跃着。她一定觉得这话逗人。她的笑极爽朗,极嘹亮,极痛快,完全放开,连续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很像她妈妈。客人们都笑了。

  若干天后,我逗她:“妈妈是屁。”她笑了。我再说:“妈妈是——”她窃笑一小会儿,然后接上:“屁!”马上加重语气说:“妈妈是屁答答!”又一个生造的词。她把“屁”和前几天听到的“羞羞答答”组合起来,想必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个词都具有可笑的性质。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10)

  “是写文章好,还是和妞妞玩好?”雨儿问我。

  妞妞立即抢着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没羞!”

  她抗议:“哼——羞!羞!”

  “妞妞,我是谁?”

  答:“不是谁。”

  她喊:“小弟弟!”我说:“给你生一个。”她说:“快点!”我说:“快不了,得九个月。”她说:“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儿问我∶“你还不去睡,在这儿闭着眼睛干吗?”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说。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问。

  “知道。”妞妞答。

  “想什么?”

  “想小许。”

  小许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姑娘。我说,妞妞真会开玩笑。我们一齐大笑,妞妞也大笑,边笑边跳边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说:“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说:“不抱拉倒!”她反击:“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坏蛋。”

  “不是小坏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窃笑不语。

  我说:“妞妞叫——”她报我的名字。“爸爸叫——”她报她自己的名字。我纠正:“周灵子是妞妞。”她说:“知道!”

  她举起玩具小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拣给她,她一边笑着说:“谢谢合作——谢谢妞妞合作。”一边又举起扔掉。我说:“真调皮!”她听了转头四顾,脸上有一种含蓄的得意表情,接着放声哈哈一笑。

  她边说:“不吃手!”边把两只手的食指一齐塞进嘴里,对着我极为得意地笑了。

  “开大点!”她命令。我把音量拧大了点儿。“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电梯工给她报纸,她大声说:“谢谢!”电梯工正高兴,她接着喊:“谢谢妞妞!”电梯工一怔,随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湿了裤子,懊恼地说:“他妈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来,她不乐意,在阿珍怀里挣扎。阿珍训她:“你淘气,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进停在屋门口的学步车里。刚放下,只听见她气愤地骂道:“他妈——的!”

  她午睡醒来,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边的阿珍,说:“拍拍妞妞睡觉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爱!”她骂:“他妈的!”玩着那只袜子,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

  第十章紫色标记(1)

  一

  我带妞妞去医院做ct扫描。扫描室是一座简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个穿黑衣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进一只铁桶里,然后吊到井下,置于一个密封装置内。按照程序,妞妞将随同这个装置被传送带送往另一个出口。我赶紧奔向那个出口,一个猥琐的小老头把守着不让我进,而我也不见妞妞出来。我突然想到,那个密封装置在传送过程中要经过冷热处理,妞妞必死无疑。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心急如焚,没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这时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床上。她模样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着,但已僵硬,像剥制的标本。雨儿穿着平时常穿的那件绿色鸭绒衣,正扒在妞妞的尸体上,握住僵硬的小手,伤心恸哭。她看见我走进,突然大声尖笑,抓起身边一只铁桶朝我甩来,我认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只铁桶。我也大笑着把铁桶甩回。我们俩疯狂大笑,互相对甩。周围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我发现妞妞也在其中,站在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额上缺了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床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床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烂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

  “追上了没有?”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打,血还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完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里将失去父爱,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正都一样。

  第十章紫色标记(2)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身。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裤袋里搜出一包红梅牌香烟。

  “你就抽红梅?”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穷书生嘛。”

  “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

  “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恻隐之心,那个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干吗把他打成这样?”接着要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没带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墙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湿软的泥地凉凉的,真舒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体味到了这种冰凉的快感。那个时刻我心明如镜,看清了周围行人脚步匆匆的无谓。当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便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

  自从妞妞出生以后,整整一年了,我没有一日和她分离过。这次有一个方便的机会到西安,雨儿力劝我出来散散心,说好飞机往返,连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来了。没想到大难未了,又遭此小祸。真的是小祸。人倒霉到了极点,也就懒得去和命运斤斤计较了。

  拨通了北京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高兴得连声欢呼“爸爸”。

  飞回北京,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春风满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个亲呵,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笑个没完,喊爸爸喊个没完。

  三

  妞妞死后,雨儿还常常念叨那位李气功师,一再说他是好人。李的确是好人,他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当他听说妞妞的病时,便托人转告我,说如果我真想救女儿,就该诚心诚意去找他。我们闻讯,立即抱着妞妞登门。

  李气功师年届中年,面容和善。他见了妞妞,喜欢极了,连连说妞妞与他有缘,并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观音身边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灾,但有贵人相助,可保无虞。当即他就点燃一支香,面壁肃立于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祷毕,他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合,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两个圆圈,悬在胸前。

  “我看见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过,我也看见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术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我清清楚楚听见一个来自三维世界之外的声音告诉我∶无碍。”他睁开眼睛后平静地说。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儿兴奋地喊道。

  在场还有另一个气功师,李的一个年轻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里看了许久,然后发布惊人之言:“那是肿瘤吗?不,那是她的业,从眼睛发出来。她在观音身边犯了错误,被罚到下界,这就是她的业。我看她的眼睛与众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将来一定有特异功能。”

  归途上,雨儿心情很好,笑着对我说:“妞妞真是不凡,带爸爸妈妈游历奇境,进入四维空间。”

  李气功师上门给妞妞治病。他念咒,焚香,对着一尊观音瓷像默祷,然后一边放大悲咒的录音,一边施行法术。在施行法术时,他让在场的我、雨儿以及雨儿的母亲也闭目静坐。

  事毕,他问我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雨儿说,她看见妞妞在笑,一边徐徐从眼睛里朝外扯着什么东西。

  雨儿的母亲说,她先后看见四个图象∶黄瞳孔;许多黑点;白色的矩形;最后是水天一色。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李说,“她俩头上都有光。你头上没有光,天目未开。”

  他说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见的东西∶“妞妞的病非同寻常,关系到一段因缘。她的左眼里黑烟弥漫,其中盘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刚才我想把小蛇调出来烧死,马上觉得我的左眼一阵剧痛。我知道不好,这小蛇非同小可,万万烧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请到东海,放了它一条生路。伯母看得是对的,看到了妞妞病的发展过程。白色的矩形是观音,有观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后看见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着,他摊开左手,把掌心对准妞妞的头顶,给她发功。发功时,妞妞很不安。功毕,她安静了,雨儿发现她的小脸蛋无比光洁,为前所未见,惊喜地叹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确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里熄了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若明若暗。录音机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咒。我抱着已经入睡的妞妞,站着观音瓷像前,突然凄凉地感到,面对主宰命运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怀里的小女儿是多么弱小无助。

  第十章紫色标记(3)

  那个四川人是气功协会特邀来京的,据说功力极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业家作示范表演,当场把一个病人的结石击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他走到妞妞身边扫了一眼,立即说:“左眼,圆形的瘤。”说罢,弯曲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我悄声向他解释,圆形是瞳孔的形状,不是视网膜上肿瘤的形状。他撇一撇嘴,脸露不快。

  然后,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划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说:“你们看,小了,小多了!还是有缘呀!”

  雨儿怯生生地问:“你看有希望吗?”

  他嚷起来:“明明好多了,还说有希望吗!”

  北京南城的一个独门独院里住着一位老中医,治癌很有名气。一进门,但见满墙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献的。桌上摆着病人登记册,翻开看,多为慕名而来的海外华侨,足见名声远扬。

  老中医是个和蔼的老者,见了妞妞,不住地夸她长得可爱,然后说:“母细胞瘤,是吧?我开个方子,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了,没了。”

  接着他用拉家常的口气说出了一个可惊的事实:两年前他治好过一例这种病的患者!

  “得这种病的孩子都很聪明,”老中医继续拉家常,“那个孩子才两岁,就能认几百个字了。治好后,还常来我家玩,把我的葡萄干都吃啦。”

  “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很严重?”雨儿担心地问。

  “有什么严重的?那个孩子更严重,两只眼睛都是猫眼,肿瘤覆盖了一半。”

  “现在那孩子在哪里?”我问。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闲谈中知道,老中医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学学西医,毕业后又师从某名医学中医。

  “中医理论是胡说八道,中草药是好东西。”他如此总结自己的经验。

  此公好像胸中颇有见识,谈吐不俗。对于妞妞的病,他至少说了些在行的话。多少天来,雨儿脸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妞妞病情稳定,雨儿打电话向李气功师报喜。李说他已经知道,他在自己家里行法术时看见妞妞通体透明,左眼里的黑烟已经消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说明病在好转。他还说,他已在妞妞身上铺满了莲花。

  北京某大学教师,新闻媒介誉为神医,在京郊办了一个气功诊所。他给妞妞望诊,第一个判断:“右眼有病。”第二个判断:“智力也有问题。”第三个判断:“神经系统、心血系统都有问题。”然后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别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显然比右眼严重。

  我对妞妞的智力充满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恶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气功师说∶“别担心,这是发功把病气发了出来,证明病在好转。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后的情形,看见她札了两个小刷把,正向观音磕头。她会活得好好的。”

  老中医沉吟半晌∶“天气太热,暂时不要吃中药了,等天凉再说。”

  各种气功和中医治愈绝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断传来,可望而不可即,奇迹永远在别处。

  雨儿终于也失去了信心,骂道:“操,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唯心主义最省力气。”

  四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紧挨大床,其间用垒起的被子和枕头阻隔着。屋子里有一小会儿没有人。当我再进屋时,发现她已醒来,自己越过了障碍,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赶紧把她抱起来。

  她软软地偎在我身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病眼流着泪。我对她说:“爸爸心疼。”

  她仰起头,应了一声:“疼。”然后把脸凑近我的脸,分明在“看”我。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小脸蛋仿佛拓宽了,五官清晰极了,眉宇间有一种既专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会儿,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见爸爸了吗?”

  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上,但她马上又垂下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