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地摇动,赏听响声。可是,这些玩具都不理想,触感好的摇不响,摇得响的触感差。她的视觉渐趋消失,对世界的感知唯凭听觉和触觉,我想象应该有一种最佳结合这两种感觉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场越来越具有现代气派,装潢讲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柜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满目,鲜艳的色彩,可爱的造型,憨态可掬的动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断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这些玩具全是为有眼睛的孩子准备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
滞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个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经被排除在这个灿烂的玩具世界之外了。这个世界使我感到压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为妞妞哭泣,终于空着手走出最后一家商场。
当我伤感地回到家里时,妞妞在笑。她才不讲究什么样的玩具呢,正玩着一只奶嘴,不停地塞进嘴里,咬住,又使劲拔出,发出啪啪的响声,自个儿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让人心疼。都说顺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几乎是带着一种乐天知命的安祥承受着厄运。
多少次,她睡着了,或者我们以为她睡着了,便放心在厅里吃饭或做事。当我推门进屋,却发现她早已醒来,睁大一双近乎全盲的眼睛静静地躺着。没人理她,她能这样不声不响躺很久,寂寞时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们凑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闪出笑意,活泼起来。
事实上,癌症仍在悄悄发展,右眼内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导致眼压升高。但她依然宁静快乐,只是看她时常举起小手压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适。她就这么自己对付那不适,一声不吭。她带着这不适仍然不断欢笑,而在笑得最欢时又会突然中止,小手飞快地捂住右眼。有时候,她把右手掌搁在脸上,一边吮拇指,一边按压右眼。我拨开她的手,替她轻轻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声地笑了起来。她要得实在不多呵。在她很难受时,我们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觉得不笑扫人兴,笑久又没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声叫喊起来,一声又一声,悠长,响亮,有力。不是欢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动物的嚎叫。她微皱着眉头,两只小手时而一齐塞进嘴里,时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达一点什么。喊叫持续了十多分钟。
“妞妞是不平则鸣。”我说。
“你是想说她向命运抗争。”雨儿嘲笑我。
“太准确了,我正找不到恰当的词。”
“我还不了解你爸爸?”
“妈妈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会儿,妞妞又大声喊叫,这回是欢喊了。
“现在你爸爸该说这是生命的欢悦了。”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爽,妞妞生平头一回穿上了长衣,长裤,袜子,鞋子。雨儿替她穿毕,来回端祥她,一脸的新鲜,说:“像变了个人,长大点儿了,多好玩呀。”
第七章要有光(4)
她发育得很好,会坐也会站了。“来,咱们表演给爸爸看看。”雨儿兴致勃勃,让她仰卧在自己面前,轻轻搀她双手,一声令下:“站起来。”她两脚一使劲,就站了起来。又发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开双臂,挺着腰板,高兴地笑,似乎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新本领感到满意。
由于目盲,她学步较晚,而且始终走不利落。横向运动不便,她就来垂直的,常常略弯着腰,挥动双手,专心致志地长时间地快速地双脚并跳,边跳边笑,跳得极欢极入迷。
“像踩了弹簧。”雨儿评论道。
“有那么机械?”我反驳。
“对,再加上一脸的陶醉。”
七个月的妞妞,已临近开口言说的边缘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转过脸来,面对我,微笑着,用小手抓我的脸,催促我说出后面那个“欢”字。
我抱她到窗户边,她抓住窗帘,朝嘴里送。“妞妞,不能吃。”我夺下窗帘。她又送,我又边说边夺。她再抓住,想送,犹豫了,终于放下,挥挥手,身子一转,示意我抱她离开。此后,只要触到窗帘,她就转过身子,要求离开。
每当有客人来,雨儿就兴致勃勃地让妞妞表演节目。
“从前有个小妞妞,小妞妞有头发,有小耳朵,有嘴巴,还有小脚丫……”
按照雨儿的讲述,妞妞依次摸头发、耳朵、嘴、脚丫。一开始她摸耳朵老对不准位置,常常摸到后脑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聪明,会欢迎,你好,再见……”
她依次拍手、招手、挥手。
“妈妈真喜欢。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
她作揖。
重复几回后,雨儿刚开口,她就摸头发了。故事才讲一半,她已经依次做完了全套动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爱大全!”我笑说。
但是,在表演完之后,我看见她把脸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着眼睛,久久地一动不动。
她使劲揉右眼,把眼睛周围的皮肤揉得一片红。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来。她听见我的声音,把小手挪开,小嘴甜甜地咧开,爆发出了一声灿烂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个儿静静玩了两个多小时。她睁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时换手和调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专心。病眼不适时,她就用手捂一会儿,然后接着玩。
我走到她的头顶方向,轻轻发声。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着,仰起头笑了。她悄没声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转动脖子,笑盈盈四顾,仿佛在向人们表达她的满意和快乐。
她试图朝我爬来,伸出双手,但够不着,小手急切地探寻着,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赶紧凑近她,她欢笑着伸出两只小手,久久捧着我的脸。
我和她说话,她回答了——用小手频频拍我的脸颊,抚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妞妞最亲的人是爸爸妈妈,但是,即使在视力最好的时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见过他们。她一辈子没有看见过和她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在她心目中,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一种声调,一种气息,贴在怀里时的一种感觉,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动的一小片影子。
当我抱着她时,她会脸朝我睁大眼睛,极认真地端祥我。她闻到我的气息,听到我的声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对不上视线。由于声音是从耳朵传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两侧。有时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于是就对着我的脸久久地“凝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线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婴儿的交际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妈妈的脸上小心触摸着,一点一点地触摸,脸上的表情极为专注。她是用身体而不仅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妈妈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亲人的桥梁,使她实在地感觉到了亲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学家说,触觉是比视觉、听觉等等更为本质的感觉。我相信这个论断,因而也相信妞妞对爸爸妈妈有着最实在的感知。另一方面呢,我发现父母对孩子的爱其实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着触觉和嗅觉的快感。所以,譬如说,我才会抱妞妞上了瘾,觉得她那胖乎乎、肉团团的小身体散发出的浓郁的乳香味竟这么芬芳,抱在怀里骨肉相依的感觉竟这么舒服。婴儿的小手,这无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触摸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对幼小生命的抚爱在这触摸中获得了回报,这触摸未尝不是另一种抚爱,是幼小生命对于逐渐衰老的生命的温柔安慰。子不嫌母丑,小手不嫌弃爸爸妈妈脸上的皱纹。
五
早晨,妞妞醒来了。屋子里很静,似乎没有人。已是秋天,气温宜人,光线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个儿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种不出声的笑。她侧着小身子,脸朝窗口的方向。每天这个时候,阳光照在窗户上,她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轻松愉快地欣赏着这片光亮。
身边有了动静,她知道是爸爸。每当她长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来。她一醒,我们都像久别重逢一样高兴,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怀里依然朝窗户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户边,让她看个够。她发现那片光亮突然变得又大又亮,高兴极了,咧开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个儿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来。
第七章要有光(5)
“妞妞,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动地说。
亮光是她的视觉世界里的唯一客人,这客人给她带来了如许快乐,招手一举无疑是她对这位可爱客人的自发问候和感恩。
听了我的话,她招手招得更欢了。从此以后,只要抱她到窗户边,或者只要对她说“亮亮”,她就会挥动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里那种惊讶的神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可以追溯到医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后来,这种神情越来越强烈。当她躺在床上时,她总是侧身朝窗户的方向,右眼睁得大极了,眼珠似乎要弹出,长久地瞪视着。我轻声唤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旧瞪视着窗口。看得出来,她这样瞪大眼有些吃力,时常举手揉一揉右眼,然后继续瞪视。
如此执著,究竟是什么使她吃惊?亮光和阴影。亮光越来越弱,阴影越来越浓。最后的亮光,永恒的阴影。她一定觉察到了世界正在发生可惊的变化。
黄昏,树木寂静无声,做着绿色的梦。妞妞在我的怀里,有时看天,有时看我。
天空和父亲,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
夜色渐渐浓郁,只剩下天边一小条光带,像一只白帆船,在我的低语声中轻轻摇晃。
终于,白帆船也沉没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朝四周环顾。
孩子,你在寻找什么?
爸爸在这里,他还替你藏着一片永远鲜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户边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频频挥动,小手掌一开一合,像在招手问候,又像在挥手告别。
这天,她挥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切,小手拼命地挥动,那么用力,频率极高。她的脸上有一种焦虑的表情,还不时发出一长串非常复杂的声音,好像急于想说些什么。
妞妞在召唤亮亮。亮亮越来越暗淡,几乎辨认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趋于消失,即将融为灰蒙蒙的一片。她喜欢亮亮,想让亮亮知道她的喜欢,相信只要使劲招手,亮亮就会回来。
可是,亮亮愈走愈远,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听见爸爸对她说。
不对,她知道亮亮没有了。爸爸为什么还这样说呢?她垂头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户看,只把小手敷衍地挥了一挥,表示她听懂了爸爸的话。
这是快满一周岁的妞妞,她完全失明了,她的眼睛在强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应。有时她仍抬眼使劲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线亮光了。
我从此不再对她说起亮亮。世上已经没有亮亮,亮亮死了。
长餐桌上一只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蜡烛,蜡烛四周许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周岁生日。
医生曾经断定,妞妞只能活半年至一年,现在她活满了一周岁,虽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泼,这是一个胜利。这么多客人光临,就是来庆祝这一个胜利的。当然,另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辈子很可能只有这一个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纷纷热心地鼓励妞妞吹灭那支蜡烛。
妞妞看不见蜡烛。她有一支小喇叭,每当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响。现在小喇叭不在她手里,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么,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个三岁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这时自告奋勇替妞妞完成了吹灭蜡烛的壮举。
“你们看,妞妞像不像波斯猫?”雨儿笑着问大家。
妞妞在我怀里,瞪着两只眼睛,左眼黄白色,右眼黑色,的确像。客人们笑了,但又仿佛觉得不该在这件事上开玩笑,马上用话岔开。
作为小主人,妞妞有义务表演节目。她不习惯听嘈杂的人声,有点儿疲倦。雨儿向客人宣布:“妞妞开始讲故事。”她一听便知是让她表演两个月来的老花样,提不起兴致,但她不想扫大家的兴,敷衍了事地做完了全套动作。然后,飞快地把左手拇指塞进嘴里,把脑袋靠到我肩上,表示她已经完成任务,有权休息了。
客人们仍然在热闹着。我把妞妞抱进卧室,哄她睡觉,给她讲波斯猫的故事。我告诉她,波斯猫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猫。
可是,谁说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着那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侧上方凝视。这是一种内视,她的灵魂通过盲眼出色地倾听,倾听这昙花一现的世界上的动人的细微差别。当她这样倾听着的时候,她会时而笑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很久以前看见过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满看的渴望,触摸就是她的看。她总是急切地触摸着周围的一切,比饥饿更急切。她幸福地弯下腰,那么细致地抚摸床、桌椅、家具、门窗。地毯,无怨无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谁说妞妞再也看不见光了?当她随着乐曲欢快地舞动小胳膊小腿时,她那灵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灵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为什么总是发出那样亮堂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凡上帝创造的一切,决不会完全消亡。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从光中来,又回到光中去了。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1)
1
迄今为止,关于苦难,我知道些什么?我经历过困顿、挫折、痛苦、失望,但不曾经历过苦难。直到我身陷苦难中了,我才省悟这一点。可是,关于苦难,我仍然知道些什么?
苦难似乎是一个伟大的词眼。在古典时代,苦难被颂扬为一种英雄业绩,希腊人差不多是用“历尽苦难”来定义英雄这个概念的。荷马史诗的主人公之所以成其为英雄,就因为他是“历尽苦难的奥德修”。在浪漫时代,苦难被颂扬为灵魂净化的必由之路,“不知道苦难”差不多就是没有灵魂的同义语。所以青年罗曼。罗兰敢于以无比轻蔑的口吻写道:“我们必须怜悯那些不知道苦难的人,假如真有那种可怜虫的话!”
这样的苦难与我无缘。
我的苦难没有慰藉,也没有补偿。它不会给我带来光荣和伟大。一个父亲守着他的注定夭折的孩子,这个场景异乎寻常,但也极其平凡。我也许挺得住,也许挺不住,无论在哪种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只是一个忍受着人间平常苦难的普通人。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2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纵然苦难真有净化作用,我也宁要幸福。常识和本能都告诉我,欢乐比忧愁更有益于身体的保养,幸福比苦难更有益于精神的健康。
纵然苦难已经临头,我已经身陷悲剧,我也无意奢谈净化,自许崇高。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难中自卫,保护心灵的健康。我自知能够超脱,倒是要防止过于看破,从此不能够执著。
纵然苦难终于把我压垮,悲剧终于把我毁灭,我也只好自认倒霉,无需有人来安慰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
3
西塞罗说:“不但幸运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为盲目的。世上没有比交好运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
这话说得很漂亮。不过,傻瓜不交好运,甚或交了恶运,是否就会不是傻瓜了呢?
其实,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交好运就得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能兼毁于两者。
4
智慧使人对苦难更清醒也更敏感。一个智者往往对常人所不知的苦难也睁开着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体悟到日常苦难背后的深邃的悲剧含义。在这个意义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哲人说:“绝学无忧。”外国的哲人也设问:“为了能够幸福,人最好是否对自己无知呢?”
然而,由于智者有着比常人开阔得多的视野,进入他视界的苦难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个单独的苦难所占据的相对位置却也因此缩小了。常人容易被当下的苦难一叶障目,智者却能够恰当估计它与整个人生的关系。即使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由苦难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剧的底蕴,但这种洞察也使他相对看轻了表象的重要性。
由此可见,智慧对痛苦的关系是辩证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时也使人超脱痛苦。
5
面对社会悲剧,我们有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我们,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地优越于那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把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对自然悲剧,我们有什么呢?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众生。任何人间理想都抚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灾人祸面前也谈不上什么正义感。当史前人类遭受大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居民被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绝症……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愈发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灾难正是上帝亲手降下。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无伸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然而我们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我们挺立在那里,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人在大自然(=神=虚无)面前的尊严。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2)
6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然翻出轨道。
冥冥中仿佛有一支神笔,早已画好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的地图,只有极少数人掌握或自以为掌握破读这地图的密码。
我不属于预感敏锐的先知之列,但审慎使我对命运始终怀着一种不信任,何曾料到命运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其诡谲。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轻易相信明天。“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做例外。我仍然读不懂我的命运的地图,但是,即使明天我的日内瓦沉入海底,我的维也纳毁于火山,我也不会惊慌失色了。
7
身处一种旷日持久的灾难之中,为了同这灾难拉开一个心理距离,可以有种种办法。乐观者会尽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过天晴的未来,看到灾难的暂时性,从而怀抱一种希望。悲观者会尽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灾难,把它放在人生虚无的大背景下来看,看破人间祸福的无谓,从而产生一种超脱的心境。倘若我们既非乐观的诗人,亦非悲观的哲人,而只是得过且过的普通人,我们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无意地掉头不看眼前的灾难,尽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别的欢乐上,哪怕是些极琐屑的欢乐,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类欢乐是任何灾难都不能把它们彻底消灭掉的。所有这些办法,实质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们骄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么办呢?
剩下的唯一办法是忍。
我们终于发现,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接着我们又发现,只要咬牙忍受,世上并无不可忍受的灾难。
8
古人曾云:忍为众妙之门。事实上,对于人生种种不可躲避的灾祸和不可改变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忍也不是什么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罢了。不忍又能怎样?所谓超脱,不过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从而较能够忍,并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当然,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结果是肉体的崩溃——死亡,精神的崩溃——疯狂,最糟则是人格的崩溃——从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忍。忍是一种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种自尊。以从容平静的态度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这是处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9
命运是一个沉重的词,幸运儿是不会想到命运的,唯有身陷苦难时,我们心中才会奏响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
命运所提示的苦难常具三个特征:不可思议,令人感到神秘而又荒谬;不可违抗,如同出于神的意志;不可轻视,拥有震撼乃至摧折人生根基的力量。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对命运的态度。一则古斯拉夫祈祷文如此说:“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物,请赐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变的事物。”面对命运,忍似乎是唯一法门。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杀父娶母的可怕命运,但终未能逃脱,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这个举动既是对命运的无奈接受,又是对命运的愤怒抗议。他仿佛说:既然命运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从今以后,就让命运领着我这个瞎子走吧,只有作为一个瞎子,我才能跟从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为了考验虔信的约伯,连连降灾于他,毁掉了他的全部儿女、财产和他自己的健康。约伯虽然对此大惑不解,却虔信如故,依然赞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隶的忍。
“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太简单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总是被领着也被拖着,抗争着但终于不得不屈服。
10
由于世事无常,命运莫测,梭伦便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这差不多是古希腊人的共同看法。尽管俄狄浦斯的厄运是极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视为人类普遍命运的象征,让歌队唱道:“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确实,当我们回顾往事寻找幸福时,至多只能找到一些断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没有结尾。它没法有结尾。“运气是镜子,照得最明亮时便碎了。”不碎又怎么样?它会陈旧,暗淡,使人厌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结尾或是悲惨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说家删去了。
人死后就能称幸福了吗?针对梭伦的说法,亚里士多德合乎逻辑地推论:对于死者来说,世俗意义上的命运仍是多变的,于是他将随着子孙的兴衰荣辱时而幸福,时而不幸了。盖棺也不能论定。
为了证明幸福的存在,哲学家们便重新定义幸福。语言是哲学家的魔杖,它能化有为无,也能无中生有。但是,此时此刻,所有这些讨论未免太复杂了。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3)
一个苦难中的女人对于幸福的理解十分简单:“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别人的孩子活着,我的孩子却要死,幸福与不幸的界限泾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个小手术,麻醉剂使我暂时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极难受却不能排出。这时候,当我听到身旁有人畅快地哗哗排尿时,我确实觉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么,世上还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们业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价值。在病人眼里,健康是福。在受难者眼里,平安是福。可是,在我们尚未失去它们时,我们却并不引以为幸福。人心固重难而轻易,舍近而求远,所以幸福是难的。
11
一个孩子患了绝症,她的父母曾经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此刻,她的母亲眼睛盯着电视机,被一出喜剧小品逗得笑出了声。孩子听见妈妈笑,也笑了。她的父亲坐在桌旁,一支烟,一杯茶,读一本买了很久尚未开读的书,享受着午后的宁静。
我心里突然一惊。我为人们包括我自己对于苦难的冷漠感到震惊。
我的女儿不久于人世了。随后,无需太久,她的父母也会死去。岁月流逝,世代更替,总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灾的小家庭将在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为事情这么简单感到震惊。
当我感到震惊时,我是抽身出来,做了一个旁观者。对于人生的苦难,也是旁观者清。只要痛苦有间隙,而最后的结局尚未临头,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伤。倒是在旁观者眼里,苦难永远直接呈现,一眼望到了头。
在一刹那间,我用旁观者的眼光异乎寻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难,于是感到震惊。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样?这种清醒除了绝望还能带来什么?那么,冷漠岂非生命本能的一种自卫?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说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到死时,不适应也适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
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分外震惊。
12
一个过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会感到荒谬。荒谬是清醒的人的感觉。这个失去了目的的过程长久延续下去,人就会疲乏,麻木,而荒谬感也就被无聊感取代了,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现出来。
然而,什么是无聊感呢?它岂不就是打着磕睡的荒谬感?
表面上一切正常,仅仅是表面上。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象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无聊感麻痹我们对于灾难结局的注意力,阻断我们的悲伤,驱使我们在眼前的过程中寻求消遣,从而疏通和保护了我们尚存的生命力。
13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许多民族的宗教都规定了为死者哀悼的期限。其实,没有这些规定,哀伤也不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荷马告诉我们,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杀尽之后,也曾经停止恸哭,饥饿使她端起了饭碗。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该忘就得忘,难道要记一辈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这一段对话,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来,天灾人祸,留下过多少伤疤,如果一一记住它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
14
面对苦难,我们可以用艺术、哲学、宗教的方式寻求安慰。在这三种场合,我们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从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离出来,立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待苦难。
艺术家自我对肉身说: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难,都只是我的体验。人生不过是我借造化之笔写的一部大作品,没有什么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时也许写得很投入,但我不会忘记,作品是作品,我是我,无论作品的某些章节多么悲惨,我依然故我。
哲学家自我对肉身说:我站在超越时空的最高处,看见了你所看不见的一切。我看见了你身后的世界,在那里你不复存在,你生前是否受过苦还有何区别?在我无边广阔的视野里,你的苦难稍纵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为之动心。
宗教家自我对肉身说:你是卑贱的,注定受苦,而我将升入天国,永享福乐。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4)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无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对苦难的贬低甚于不能忍受苦难,于是怒喊道:“我宁愿绝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象都沉默下来了。
15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空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
可是,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一样,何必在乎过程?
着眼于过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为背景,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因此,当我们身在福中时,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难临头,我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脱当下的苦难。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一个安慰。用终极的虚无淡化日常的苦难,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这也许是悲观主义的智慧吧。
然而,我终究是过程中人,除了过程一无所有,我不能不执著于过程。人生如梦,却不是梦,诞生和死亡竟都沾满着血污,这血污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
16
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学中,佛教最彻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于无,谓之空。
西方人始终没有达到空的境界。基督教执著于有,强以无为有。西方虚无主义求有不得,但不安于无,故充满焦虑。
流俗中的佛教已经与佛的本义南辕北辙。佛要破除对是非利害祸福的执著,俗众却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趋利避害,乞福去祸。佛以无制有,俗众却以有制有。佛以出世法断祸福之因果,俗众却祈求以福补偿祸,从而埋下新的祸根,永被因果所困。
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难,百惑皆消。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小生命,因缘送来,因缘带走,何至于悲痛欲绝?我自己也只是一个随缘生灭的空相,如何执著得了?空空世界里的一阵风,一片云,聚散无常,笑什么,哭什么?
然而,毕竟身在因缘之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来的。无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尘缘难断。我自知太爱人生,难成正果,宁愿受苦,不肯悟入空境。也许终我一生,佛只是一门学问,不能成为我的信仰了。
17
爱是痛苦之源。爱得越深,痛苦也越烈。于是,佛指点灭苦之道:断绝爱欲,看破红尘。
然而,我不能不爱,不愿不爱。我的爱不理睬佛的教导。
大爱者大痛苦,有的人肩负着大痛苦前行。小爱者小痛苦,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毁了。可见爱者必痛苦,痛苦者却未必毁灭。
佛的智慧把爱当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弃绝,扼杀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当作爱的必然结果而加以接受,化为生命的财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
18
我设想,一个人只要对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始终坚持自己对它们的独立性,在内心深处做到不动心,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苦难能够伤害他了。
这个我爱得如痴如醉的女人要弃我而去了?好吧,让我冷静地想一想,在茫茫人海中,她与我的相遇纯属偶然,我们完全可能在不同的人群中漠不相干地生活一辈子。既然如此,我有何必要为她的离去痛不欲生呢?
我的某个亲人快要死了?好吧,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无论配偶、父母还是孩子,他们成为我的亲人也都是纯属偶然,我完全可能同另一个人结婚,父母完全可能不生我,我完全可能不生这个孩子,如此等等。既然如此,我为丧失这样偶然的一种关系而悲痛欲绝,岂不痴愚?
这样想时,除了直接施于我的肉体的打击之外,一切皆成为身外遭遇,我就可以做到刀枪不入,风雨如磐了。
可是,这样想时,我也就成为一个没有亲人、没有爱、没有心的东西,不再是人,而是一块石头了。
事实上,我哪里做得到。到头来我总发现,我所爱的人使我如此牵肠挂肚,我们之间的悲欢离合决非我的身外遭遇,而恰恰是我的生命的基本内容。除去它们,我的生命便成了一个空壳,我也就不复是我了。
那么,就让我继续为爱而受苦吧,也胜似做这样一个任何苦难伤害不到的空壳。
19
黄昏,沿小河散步,看见情侣们依然缠绵,孕妇们依然安闲,牵着孩子小手的父母们依然快乐。正当灾祸笼罩着我的时候,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依然绚丽。在不幸者四周,生活在照常展开。
当然,这是正常的。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很容易藉移情作用而发生同情,有时候旁观者的想象甚至会超过当事人的身受。但是,移情毕竟不是身受,所以真同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