匚奚氐袈湎吕础
许平转过头去,想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悄悄走开。
许川在卧室里背对着他道:“许平?”
许平只得站住脚跟回答:“是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可以把对话继续下去的语言。
许川把烟碾息,那些黑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被收得干干净净。
“饿了吗?我去炒两个菜。”他站起来说。
吃饭的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
西红柿有点儿糊了,炒蛋里吃出了蛋壳,许平把嚼碎的蛋壳吐出来,默默扒着米饭。
许川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韭菜,说:“多吃点儿菜。”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他爸爸,道:“谢谢爸。”
时针“磕噔”一声跳到了九点半的位置,平时的这个时候,许正已经躺在床上了。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那种难堪的沉默又蔓延在饭桌之上。
“我去刷碗,你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许川推开椅子站起来,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
许平刷完牙从厕所出来,听到有人在敲门。
厨房的水声哗啦啦地响,时不时传来碗筷相碰的清脆声音。
许平打开门,漆黑的楼道里站着一个烫了长卷发的丰满中年女人,穿着蓝色的丝绸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网兜。
许平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问:“阿姨您找谁?”
那女人微笑了一下,问:“老许在不在?”
许平点头,转身去找他爸爸。
许川擦干手去应门,许平把他洗好的碗筷擦干摆进橱柜里。
门口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爸爸似乎在跟客人客套寒暄,声音太低听不真切。
不到一刻,传来大门关住上锁的声音。
许平从厨房出来,看见爸爸把一网兜的水果罐头放在饭桌上。
“谁来了?”
许川没说话。
许平翻着那些罐头,黄桃的、凤梨的、桔子的,还有两罐竟然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的荔枝。
在那个年代,水果罐头是平时也难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许平对这个出手大方的阿姨顿生好感,问:“这阿姨是谁?干嘛送我们这么多水果罐头?”
许川道:“你不是见过她吗?她是我们文工团的政委,也是你们班卢嘉的妈妈。”
“打死才干净呢!他妈就是个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妈结的婚,结果生下来的许正也是个傻子!我妈说的,她们单位的人都知道!白痴就是遗传的!以后许平要是结婚,生下来的儿子也跟他弟弟一样,全都是傻子!”
许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爸爸。
许川没说话。
许平问:“爸你收了?”
许川说:“我收了。”
许平点点头,说:“收得好。”
他推开客厅的窗子,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清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进来。
他看见卢嘉的妈妈从自己家的单元楼走出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亮的嗒嗒声,坏掉的路灯明明灭灭,吸引了不少秋蛾上下飞舞。
许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袋子十多个罐头狠狠从窗户砸下去。
巨大的“旁”一声,无数玻璃的碎渣在水泥地上飞溅,甜腻的糖水味儿连楼上都清晰可闻。
女人吓了一大跳,转头来看。
许平扒着窗台带着哭音大叫:“谁要你们家的狗屁罐头!你把我弟弟还回来!还回来!”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住户们纷纷探头出来看。
许平抱着窗台跳脚怒骂:“许正是个傻子又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欺负他?!你叫卢嘉来!他为什么不来上学?!他不是有种拿板砖砸我吗?!你们家不是权高势大吗?!他为什么不来打死我?!你叫他来!我要杀了他,我要……”
许正被爸爸从后面拦腰抱住,拖离了窗口。
他的指甲在窗棂上折断,流出淡淡的血。
邻居们议论纷纷,连对面楼上的灯都一一亮了。
女人慌不择路地逃走,嗒嗒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许川关上窗户。
他的大儿子坐在地上咬牙流泪。
“你为什么要收她的礼?!”
“她是来道歉的。”
“她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家的爸你知道吗?!她说你是为了身份才和妈结婚的,她说白痴都是遗传的,妈妈是白痴,所以生下许正也是白痴!”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
许平红着眼睛瞪着他爸爸问:“我和许正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许川很想抽他一巴掌,但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他把儿子从地上揪起来,大喝:“那你想爸爸怎么做?!想让我大展拳脚给你们报仇雪恨?!想让我去揍卢嘉和他妈妈一顿?!”
许平有一瞬间的迷惑,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解决方法是不对的,可是他太痛了,好像光着脚行走在燃烧着炭火的地狱之路上,他想把所有伤害他的人都拉下来。
许川停了很久,慢慢开口:“对不起,爸爸做不到。”
许平大声哭着说:“爸爸我恨你。”
许川用力地抓着儿子的肩膀。他死死忍耐,才把翻腾的气血咽下去。
他一直觉得做父亲是世界上顶顶艰难的事,可是从没有一次让他觉得像这次这样要人吞冰咽火。
他大声问儿子:“你瞧不起许正,觉得他笨,觉得他缠人,觉得他老是拖累你,害你被同学欺负嘲笑,是不是?!爸爸不肯按照你的心意帮你报仇,你就觉得我不关心你、不爱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许平只是呜呜地抽泣着。
许川想,我真是个失败的父亲,我怎么把儿子教成这样?他什么也不懂,受点气算什么,人活着要受的磨难太多了。
他对许平说:“你弟弟是个眼睛里没有别人的孩子,他甚至连疼痛都感觉迟钝,旁人欺负他辱骂他,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上能伤害他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谁,你告诉我!”
许平泣不成声。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弟弟是为了自己那句“你去死”的话而不见的,那是他犯的罪,在每个梦里像漆黑的泥潭一样包裹着他,让他不能呼吸。
许川放开儿子。
“我是个失败的爸爸,你是个失败的哥哥!我现在告诉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你觉得命运不公,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那份责任勇敢地扛起来,不要害怕逃避,更不要去怪罪别人!”
许平哭得喘不过气,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在等待着,想要对弟弟大声地道歉,想要真心地请求他的原谅。
他的那些仇恨与愤怒,与其说是对着别人,倒不如说是影射着自己。
他比恨什么都恨自己。
许川把儿子拉到身边:“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眼泪!”他粗鲁地拿手抹了抹儿子的脸,“等到弟弟回来了,记得好好跟他道歉。”
许平抽噎着点头。
“以后不要随便说恨。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仇恨太多,不相干的人可以为了一点利益纠葛、理念分歧杀得血流成河,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恨上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更不要随便说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可要好好活着可难多了。许平你记住,这辈子你只会有许正一个弟弟,许正也只有你一个哥哥,有一天我也会死,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你弟弟,就更要为了他好好活着!”
许平流着泪拼命地点头。
许川心想,我说的这些,许平又能理解多少呢?这副担子有多么沉重辛苦,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是现在,许平还小,在他长大之前,还有自己帮他撑着一个家。
他很想让许平答应自己,等自己闭眼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抛弃弟弟,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许川叹息一声,把儿子搂进怀里。
本作品源自晋江文学城 欢迎登陆m.hrsxb观看更多好作品
第10章 第 10 章
十.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人点灯,不放在斗底,而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
——马太福音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以暴躁闻名的秃头数学马老师还在讲台上愤怒地口沫横飞。
“我只不过把难度稍稍拔高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全班就有这么多人不及格!最低分9分!9分!这是人考出来的分数吗?!啊?!你就是头猪,闭着眼填选择题也填不出这么低的分数!你们还以为自己年纪小啊!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哈!不是我吓唬你们,老实告诉你,你们这辈子,完了!”
许平举起右手。
“什么事?!”马老师愤愤地问。
“老师,下课铃响了。”许平站起来说。
班上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都在震惊地看着他。
马国忠拍案大怒:“我自己没长耳朵吗?!铃响了又怎么样,我没说下课,你们就得乖乖给我在教室坐着!”
许平很平静地回答:“报告老师,我屁股疼,坐不住,要回家拉屎。”
全班哄堂大笑。
马国忠气得嘴唇发颤,他翻着手里的一叠卷子,打算下一个就拿许平开刀,抽出来一看,许平考了76分,算是班上难得的高分了,排在他前面的也不过四五个,那点儿火气发不出来,更加地郁闷起来。
有人在下面怪声怪气地说:“拉什么屎啊,去茅坑里找他的傻子弟弟吧。”
班里的笑声立刻变得稀稀拉拉的,大家都拿眼睛偷偷地望着许平。
马国忠这才想起,六年三班的班主任跟他提过,班上有一个孩子的弟弟最近走丢了,家里很着急,要他多照顾一下。
许平无所谓地转头道:“是啊,大家不是都知道嘛!我弟弟是个傻子,上了半年小学就被退学了,连回家的路也认不清,我妈妈死了,我爸爸工作很辛苦,我下了课就得赶快去找我弟弟,我们再没别的亲人了,他就算是个傻子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班上一片寂静,大家像被看不见的巴掌打在脸上,那种微妙的羞耻感让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坐立不安。
连马国忠这样的老教师都难受起来。他收起卷子教案,干巴巴地说:“明天再收拾你们。”转身出了教室大门。
许平收拾好书包,抬起头看见不少人在偷偷瞄他,他对自己的同学笑笑,那些人都像被灼烧了似的转过脸去,没有人敢跟他对望。
班上的同学几乎每个人都曾经在背后悄悄议论过许平的白痴弟弟,现在许正不见了,那些话就变成了邪恶的诅咒,好像连许平的微笑里都带着审判的尖刺,扎得人浑身疼。
他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正碰见卢嘉做值日提着水桶从厕所回来,两人在楼梯口狭路相逢,谁都没动。
许平把右手伸进裤兜里,里面放着一把削铅笔用的折叠美工刀。
他侧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卢嘉,好像在等对方的反应。
卢嘉想像从前那样从鼻子里哼一声,然后骂他是“一坨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寒毛直竖。瘦弱的许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具体在哪儿他也说不清。
旁边忽然有一条腿重重踢出,卢嘉手里的水桶从楼梯上哐当哐当地滚了下去,水洒了整整一路。
卢嘉大怒,扭头就骂:“他妈谁干的?!”
许平身边站着一个又黑又壮的平头男生,一脸嘲弄地笑道:“我干的,怎么着?!”
卢嘉来回看着何志和许平半天,点头说:“行,你们等着。”转身捡他的水桶去了。
何志冷笑着还要去追,许平把他拦住了。
何志呸了一口在地上道:“什么东西!”
许平推了他一把:“行了,轮不着你为我出头。”带头先往楼下走。
何志追上去忿忿道:“我算看错他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人仗义。”
许平没说话。
何志追着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似的说了一路,到了校门口,许平问他:“大志,你还有啥事儿?”
何志抓着头想了想:“我帮你一起找弟弟呗。”
许平心里挺感动,不过还是拒绝了:“你知道我弟弟长啥样儿?行了,别瞎参合了,还有派出所呢。”
何志看着许平,想要说些什么,许平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何志只得“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在这几个星期里突然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好像把瓶里的水倒掉装进了二锅头,一样的透明无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
他看着许平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叫道:“平子!”
许平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许平花了五分钱从小摊上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
他站在路边抖开纸页,越过头版头条的重大新闻,越过二版的国际时事,三版的经济动态,直接找到当天的社会新闻。
“今晨某处住宅楼失火,造成一死三伤。”
“公共汽车惯偷被民警乔装抓获,车上乘客人人叫好。”
“纪念10月4日国际动物日,昨天北郊动物园免费开放,游人众多。”
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任何关于走丢小孩或拐卖小孩的新闻。许平又仔细地把版面夹缝处的广告找了一遍,看到爸爸连续登了三周的寻人启事:
“许正,男,八岁,1983年9月8日在x市铁山区走丢,至今未归,走丢时身穿红色背心、蓝色短裤。有知情者请速与许川联系,有重谢。”
下面是一张许正的黑白照片和爸爸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
带着寒意的秋风吹得报纸哗哗地响,许平把报纸叠好塞进书包里。
秋天是真的来了。
路旁白杨树的叶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随着清凉的西风,慢慢地飘落满地。人们的衣服不再是白色短袖背心,而换上了正面四个口袋的蓝色中山装,偶尔也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军人在街上行走。大街上开始出现卖烤红薯和炒栗子的摊贩,那种香甜的气息,离着很远都可以闻到。
许平站在街边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报警、登广告、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
能做的事都做了,可是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爸爸跟文工团请了一个月假,每天在外面找人,许平也不想上学了,这样提起的时候却被许川痛骂一顿。
许川猛然拉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小孩。那孩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时脸上的表情都写着一个惊字,却是小眼睛稀疏眉毛,除了背影,同许正没半分相似。
许川失望地放下手:“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跟他同行的几个孩子簇拥着他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凑在一起频频嘀咕。
卖报纸的老大爷问:“你找人啊?”
许平说:“是啊,我找我弟弟,他走丢了。”一边从书包里翻出刚才的报纸,指着许正的照片问:“您见过他没有?”
老大爷戴上老花眼镜,眯着眼看了看,摇头道:“没见过。”
许平以为自己会失望,但是大概是被失望折磨得太久,他竟然只是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似地说:“谢谢您了。”
老大爷看他可怜,道:“报警了没有?现在不比前些年,我儿子当年16岁,大串联跑到广州去都能平安回来,现在的人贩子可多,见到小孩子长得好,就拐到山里卖掉,也不管孩子家里人着急心疼。”
许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得又苦又涩。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民警突然来敲他们家的门,说是在河里捞出一具小孩儿的尸体,让他爸爸赶紧去认。许川急匆匆地走了,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以后就瘫坐在藤椅上,好久都一动不动。许平抓着门框腿都软了,许川才长出一口气道:“不是你弟弟。”
许平告别老大爷,不辨方向地在街上逛,看到背影相似的小孩就上去抓人家的肩膀,有好几次他明明看到孩子的父母正拉着他们的手,只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他也要冲上去看一看。
从前他一直盼望着放学了不用回家,不用陪许正玩沙子,现在他真的失去了回家的理由,就连每次从客厅经过,他都不敢往桌子下面看——那里放着弟弟的小红桶,看到它就仿佛看到许正每天缩着脚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等他回家的样子,要疼得他满地打滚儿。
他就这样一直徘徊到太阳落山才慢慢往家走。
还是同一条新民路,还是同一个小人书摊子。许平默默地走过去,他再也不想看什么小人书了。
这世界上一万个英雄加起来,也抵不过自己的一个笨弟弟。
他低着头慢慢走进文工团的大院,迎面就撞上一个人,带着黑边方框眼镜,穿着灰色的夹克,看上去十分眼熟。
张瑾民跑得一身是汗,眼镜腿都歪到耳朵下面去了。他看到许平,大喜过望。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快!快跟我回家!你弟弟让派出所的人找回来了!”
本作品源自晋江文学城 欢迎登陆m.hrsxb观看更多好作品
第11章 第 11 章
十一。
给我一朵红玫瑰。我会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夜莺与玫瑰
家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从客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许平没有伸手去推开它。
他的呼吸急促,有湿润的汗从鬓角慢慢地流下来。
在许多个梦里,他看到弟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对他说:“哥哥,我回来了。”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真的从梦中哭醒过来。
这会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等到推开门,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深夜的床上?
“谢谢谢谢……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许平听见爸爸语无伦次地说着。
“哪里。这孩子其实是南郊垃圾场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家送回来的。他本来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话,看他可怜就当儿子收养了几天,后来看到寻人启事才把他送到派出所。”
“是是是,我得好好感谢人家……”
“你这孩子真是走运了,遇到好心人。我们局一年接多少走丢小孩的案子,能平安找回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家长的眼泪都哭干了……”
“谢谢谢谢,都是警察同志工作做得好。您喝茶,吃水果,来来来……”
客厅里的声音又淡下去了。
许平想,如果这是梦,那么不管是谁,求求你,不要让我醒来。
他轻轻地推开门。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背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带着大盖帽穿绿警服的男人,爸爸一脸激动地坐在他的对面,他的身边是一个低着头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许平静静地站在门口。
大盖帽的男人站起来,拉了拉衣服,道:“行了,您的孩子我给您送回来了,所里还有别的事儿,我也不多耽搁了。”
许川一边握着对方的手拼命道谢,一边招呼许平:“快来谢谢警察叔叔,他把你弟弟送回来了。”
许平一动不动地盯着许正,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每一次落脚之前,他都做好了坠入梦中深渊的准备,可是他终于清醒地站在许正的面前。
许正的头发很脏很长,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男式汗衫,破破烂烂的打着补丁,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臂都是污黑的,指甲里全是泥垢。
梦里的弟弟总是干干净净的,像天使一样沉静可爱,会主动跟他讲话,会拉着他让他陪他玩沙子,会微笑会撒娇,可是这样的许正连自己在梦中也觉得不是真的。
许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他又脏又臭,像个路边的乞丐。他看到自己哥哥站在面前,可是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平以为自己会像梦里一样欢喜感动,到头来只有一阵阵难过心酸。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着,然后吱的一声,水龙头被人拧紧。
门没有关,从客厅里可以看到爸爸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抓着许正的胳膊。
“小正,乖,把脏衣服脱了。”
许正不停地扭动挣扎。
许川抓着他的手,把那件几乎变成黑色的汗衫从许正的身上扒下来。
肮脏不堪的身体上肋骨根根分明。
许川愣了一下,觉得鼻子一酸,眼泪直往上冲。
他赶紧低头去剥许正的脏裤子。
“吃苦了吧,这么多天,都没吃好饭吧,等一下洗好澡,爸爸给你炖红烧肉,你不是最喜欢吃红烧肉吗?”
许正没有说话,他正在和剥他裤子的大手搏斗。
许川也没有期待儿子回答。他用蛮力把许正剥得光溜溜的,来回地转着检查了一圈,发现许正的身体上没有什么伤痕,就是瘦得厉害,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端起一盆对好的温水,从许正头上猛地浇下去。
许正被淋成了个落汤鸡,变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越发显得瘦弱不堪。
许正吓得“啊”地叫起来。
厨房里的烧水壶咕嘟咕嘟地响起来。
许川紧紧抓着小儿子的手腕大喊:“许平,去把火关了,把开水灌到热水瓶里面拿过来。”
许平应了一声,从客厅的椅子上站起身。
红绿色塑料外皮、银色内胆的两个热水瓶是许平妈妈当年的嫁妆之一,当年许川夫妇生活最苦的时候,住在近郊的简陋农民房里,没有厕所、没有厨房,连喝口开水都要走很远到队上去提。
许平把热水灌好,塞上软木塞,抱着一只热水壶走到浴室门口。
他看到爸爸想要往许正身上抹肥皂,弟弟却像疯了一样拼命地跟他扭打。
“小正!小正你干什么!乖,爸爸给你洗好澡就干净了,听话!”
肥皂接触到许正身体的一瞬间,许正发出了快要令人耳鸣的尖叫。
许川抓着儿子的肩膀大喊:“小正,你怎么了?!你以前明明很爱干净的啊?!你把我当成谁了?!你看清楚,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啊!”
回答他的是许正重重砸在他眼眶上的一颗拳头。
爸爸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很久都站不起来。
许正趁机光着屁股跑了,留下一路湿淋淋的脚印。
他从哥哥身边经过的时候,像刮过一阵小小的旋风,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
放下热水瓶,许平在浴室的门口站了很久。
爸爸背对着他没有转身,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鬓角都是丝丝白霜。
许平轻轻地帮爸爸关上了门。
他顺着地上的脚印一路走到主卧室。靠着墙的一边有一排原色的木质大衣橱,木门紧紧地关闭着。
天已经黑了,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天上的繁星。
卧室里暗暗的,只有客厅透过来的光照亮了近门处的地板,还没等延续到床脚,就被黑暗静静地吞没。
许平敲了敲橱门:“有人在里面吗?”
柜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回答。
许平轻轻地拉一下把手,发现衣橱的门被人从里面抓住了,怎么拉也拉不开。
“小正,你在吗?”
无人回答。
许平走过去关上卧室的门,拉上窗帘。
屋子里漆黑一片,除了门缝底下漏出的一点光,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的黑暗明明是令人恐惧的,却让许平莫名地安下一点心。
他有许多话想要对弟弟说,那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话,那些折磨得他夜夜失眠的梦,他想要大声地对弟弟道歉,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害怕了,他怕看到弟弟冷漠的脸,他怕自己在冰冷的目光下失去最后的勇气。
许平低着头站在黑暗的大衣柜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正曾经和自己多么亲密,赶也赶不走,现在即使大声呼唤弟弟的名字,他也不会答应自己一声。
“小正,你讨厌我所以不想跟我讲话吗?”
“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和爸爸一直在找你,爸爸登了广告在报纸上,他很担心你。”
“我把你的小红桶和小铲子找回来了,放在桌子底下。等明天,我带你去玩沙子好不好?”
“对不起,哥哥那天回家迟到了,还跟你发脾气,你很生气吧?对不起啊,小正,哥哥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每天准时回家……”
“小正,你在听吗?”
“你腿上的伤口怎么样了?那天被打的地方还疼吗?”
“爸爸很生气,因为你走丢的事他第一次扇了我耳光,他说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大概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哥哥吧。”
“小正你知道吗?你的力气好像变大了。刚刚你打到爸爸的眼睛,我看到爸爸都疼得哭了。”
“你大概不知道什么是疼吧。人的身体很脆弱的,稍微磕着碰着,在地上摔了跤流了血,都会疼。有的时候即使身体好好的,遇到了没有办法接受的事,心里也会难过疼痛。疼到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流眼泪,会有像水一样的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所以如果一个人在哭,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是很可怜的。”
“小正,爸爸都疼哭了,我们等一下去悄悄安慰他一下好不好?”
“小正,你在听吗?”
“何阿姨说你是自己从她们家跑掉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跑掉呢?”
“你生我的气了吗,小正?我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你气得再也不想理我了吗?”
“哈……我这是怎么了,你不生气才奇怪啊……”
“你还记得妈妈吗?妈妈长得很文静很好看,你的眼睛就跟她很像。他们都说妈妈傻,可是我从来没觉得过。她从来不乱发脾气,会蒸很好吃的馒头和包子,你如果对她笑,她就一定会对你笑,她长得那么好看,谁的妈妈都比不过。”
“小正你知道吗?爸爸气得打我的时候还记得让我把妈妈编的帽子摘下来,他们那么好,连妈妈不在了爸爸也舍不得让她在天上难过。小正,我真的好高兴啊。”
“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样的人算是聪明人,什么样的人算是白痴呢?妈妈会蒸包子、会打毛线,会对每个人笑,她连小猫小狗都不肯伤害,只是因为她读写有障碍,不会跟人相处就被称作是傻子,而像卢嘉那样什么都不会,只会欺善怕恶的混蛋却被当做聪明人。如果世界真的是这样,那我宁愿一辈子做一个傻子。”
“你听到了吗,小正?”
“你不见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是真的听不懂别人的话,还是把自己的耳朵紧紧地捂住不愿意听到其他的声音呢?你是真的感觉不到疼,还是疼得快要浑身流血却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对不起,小正。我答应过妈妈,要做个好哥哥的。”
“我没有做到。我做了很多过分的事,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伤了你的心。”
“对不起,小正,对不起。我是一个差劲的哥哥。”
本作品源自晋江文学城 欢迎登陆m.hrsxb观看更多好作品
第12章 第 12 章
十二。
你知道……我的花……我是要对她负责的!而她又是那么弱小!她又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保护自己,抵抗外敌……
——小王子
对面楼上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整座城市大概都在夜色中摇曳着点点的灯火吧。
楼上的邻居打开了电视,不知道是谁在唱着电影《洪湖赤卫队》的主题歌。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
许平轻轻地拉了一下衣橱把手。柜门微微打开一道缝,很快又被人从里面紧紧地拉合上了。
“小正。”
没有人回答。
自己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能传达到弟弟的心里,连许平自己也不知道。
他拍了拍大衣柜的门。“小正,你出来好不好?你生我的气,哥哥跟你道歉,你不要躲着不见我。”
弟弟没有回答。
许平等了好久,又伸出手去拉门,这一次用了大力。
门快要被打开的时候,许正在柜子里发出了恐惧的大叫。
“不要!我不见哥哥!我不见哥哥!”
许平茫然了很久才开始感到绝望。
他一边自暴自弃地觉得自己活该,一边又忍不住伤心。
自己到底伤害许正多深才让他连见自己一面都无法忍受呢?
他强忍着泪意说:“为什么不想见我啊,小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就这么恨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他常听大人们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许平早早地明白,并不是所有的错都能被谅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重头再来。
花儿落了,不会回到枝头;妈妈去世了,她永不再回来。
许平觉得自己像失手打碎了珍贵的花瓶,面对满地的碎片只有伤心害怕手足无措。破坏的时候只需要愤怒地轻轻一推,修复的时候却需要经年的耐心拼粘,即使侥幸修好,瓷瓶也是伤痕累累,不复最初的美丽。
他两手撑着柜门,低下头呜呜地哭起来。
他想要道歉,可是他道歉的声音没法传进弟弟的耳朵,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弟弟,跟他说“只要太阳就够了”的弟弟,会在最寒冷的冬夜用小小的身体温暖自己的弟弟,从今以后都失去了。
世界这么大,却有许正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这样毫无保留的依恋,虽然有时候会让他感到窒息,但是更多的时候,却让他变得强大。因为有人需要着自己,所以不能软弱;因为有人依赖着自己,所以即使累到两腿发软也不能认输。
一直以为自己的努力是为了赢得爸爸的注意,可是在无数个爸爸出差的日子里,支持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那个心底的小小声音,只有许平自己听得见。
他滑坐在柜门前,毫不掩饰地放声痛哭着。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他一直极力掩饰着,别扭地不肯承认着,也许自己也需要着白痴的弟弟的事实。
所有童话中一再重复的古老故事,不珍惜手中幸福的人们最终变得一无所有,等到后悔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被唯一的弟弟抛弃了。
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许川在厨房里炖红烧肉。
他把姜、蒜、八角、桂皮、辣椒切好,锅里放油,倒入白糖熬一下,再下五花肉块和调料大火爆炒。肉变成深红色之后倒入炖锅小火熬一个钟头,这个时间里,他煮上米饭,炒了西红柿鸡蛋,烫了青江菜,还拍了两条黄瓜,用酱油、醋、辣椒和麻油拌好,盛在青花大碗里。
厨房里油烟很大,他推开炉子前的窗户。
左眼还有些微微肿痛,但并不影响视力。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夜空的繁星,有些认识,更多的却散落在深黑的幕布上叫不出名字。
夜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明天会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
他一边炒菜一边跟着楼上的电视哼着歌。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他有一把好嗓子,慰问演出的时候如果有同事临时不能上场,他也会上台唱几首歌。
这些天他实在是累得很了,直到小儿子平安回到家,他才觉得从骨头里透出轻快来。
这个家重新变得完整,生活终于可以继续下去,等到他这把年纪,什么苦难都经历过一遍的时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把菜端上来,碗筷在桌子上摆好,还从柜子里拿出喝剩下的半瓶红星二锅头,打算今晚跟两个儿子好好乐一乐。
他敲了敲房门:“吃饭啦。”
出来的只有还红肿着眼睛的许平一个人。
“叫你弟弟吃饭了。”
许平好半天没说话。
许川把筷子轻轻拍在桌上。
“没用的,爸。小正不会理我的,他躲在衣橱里不想见我,他根本就恨我。”
许川看着自己儿子低下的头颅,叹了口气道:“他是你弟弟!”
许平还是不说话。
许川觉得今儿个实在是个欢喜的日子,不应该发脾气。他站起身,亲自去找小儿子。
“小正,出来吃饭吧,爸爸炖了红烧肉。”他敲了敲柜门,“再不出来,菜都让你哥哥吃完喽。”
柜子里没有声音。
许川又敲了敲门。“小正?”
他试着去拉把手,却发现柜子里的人在跟他抗衡。
他稍微用了点力,许正就大叫:“我不出去!我不见哥哥!”
许川耐着性子说:“小正,乖啊,你哥哥很想你,你们好久都没见了,你不是最喜欢哥哥的吗?”
许正只是重复着:“我不出去!我不见哥哥!”
许川不懈地道:“你哥哥已经跟你道歉了,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你也原谅哥哥好不好?”
许正在衣橱里面把柜壁跺得咚咚响。
许川有些生气了,他用力地去拉衣橱门,却听见小儿子在里面发出凄厉的长久的尖叫。
许平看到爸爸从卧室里走出来,拉开椅子坐下,对他轻轻道:“吃饭了。”
爸爸摸起筷子,在桌上一点,夹了些青菜放到碗里,端起碗猛地扒了几口饭。
许平有气无力地捡起筷子。他一点儿也不饿,但是又不能不吃。
父子两个默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对中间香喷喷的红烧肉下筷子。
红棕色的肉上撒着绿色的香菜,在小锅里炖得烂熟,放进嘴里就会融化,香甜的酱汁闻一闻都让人口水四溢。这样的菜除了过年,平时根本难得吃到,除了五花肉卖得贵,爸爸也没有时间花几个小时来烧一道菜。
这道精心炖煮的红烧肉慢慢地凉了,香气散去后,酱汁上凝固了点点的白色残油。
许川对儿子说:“多吃点肉。”
许平低头扒饭,轻声道:“难得吃一次红烧肉,留给小正吧,他喜欢吃这个。”
许川顿了顿,猛地扔下筷子,推桌而起。
许平吃了一惊,以为爸爸要起来揍他,刚抬手要挡,却看见许川怒冲冲直奔卧室而去。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爸爸大吼:“许正你给我出来!”
衣橱的门被砸开撞到了墙上,弟弟大声尖叫着:“不要!不要!”
许川怒骂:“反了你了!不声不响离家出走一个月,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家里有多担心?!回来就躲在衣橱里不肯出来,你躲得了今天,你躲得了一辈子吗?!你不见你哥哥?!你还知道他是你哥哥!他打了你骂了你又怎么样,别说他已经后悔道歉了,他就是一个字不说,他也一辈子都是你哥!他从小就照顾你,送你上下学,给你买好吃的,带你出去玩,别人欺负你他去为你出头打架,你生病了他天天背你去打针,你出去一个月,就把这些都忘了!你不见他?!你凭什么不见他?!你为他做过什么?!你给我滚出来!现在就滚出来!”
许平丢下碗筷,急忙来劝:“爸!爸你别逼他,他什么都不懂……”
他看见弟弟把脑袋埋在衣服堆里,两腿乱蹬,一只手抓着壁橱的木框,一只手被爸爸拉住往外扯。
他呜呜地叫着:“不要!不要见哥哥!”
许川被气得青筋直跳,眼睛都充血了:“你给我出来!你不认你哥哥,你是不是也不认我这个爸爸?!那你还躲在我家衣柜里干什么?!你滚!你滚!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许平听见弟弟一边反抗一边大声叫着:“讨厌!讨厌爸爸!”
他想跳起来捂住弟弟的嘴,可是已经太迟了。
许川听到这活,愣了一下,然后勃然大怒,他丢开小儿子的胳膊,在卧室里四处找藤条,地上到处都没找到,桌子上放着一把木质长尺,他拿起来就抽向许正。
“啪”的一声,木尺被打得从中一断为二。
许平挡在弟弟面前,眼角下方慢慢地渗出血来。
时间好像一下子变慢了。许平看到爸爸的尺子抽向弟弟,他的身体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行动了。被打中的地方最初觉得很凉,好像被冰块贴上了面颊,他看到爸爸露出吃惊、震怒、心痛、懊悔等等的表情,他从没想到一个人在一瞬间可以表达出这么多感情,他有点儿想笑,然后剧痛才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
他的左眼完全睁不开了,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许平想,我这个样子太挫了,可不能让人看见。
他听到爸爸扑上来焦急地问:“打到眼睛了吗?!打到眼睛了没有?!”
他摇摇头道:“没打到眼睛,就是被风擦到了,眼泪停不下来,爸爸你去帮我洗块冰毛巾敷一敷就好。”
他听到许川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泪水冲过脸上伤口的时候带来了刺刺的疼。
许平捂着脸,不想要弟弟看到自己满脸是血的样子。
他背对着弟弟伸手去摸索他的身体,问:“你没事儿吧?”
许正没?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