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书记面前,于光汉显得很激动。牛书记给于光汉倒一杯水,然后说,你的事我清楚,但人家提出质疑,我没有道理制止人家,因为这是人家的权力。但你也不要怕,事情会说清楚的。牛书记停顿一下叹口气说,你卖地毯厂的想法不错,好的想法我也有一肚子,但还要考虑人们的接受能力和其他一些因素。我当初就觉得可能要有麻烦,没想到人们会反应这么强烈,还是年轻气盛缺乏经验。让老马当管理处的主任,我就是吸取了教训,考虑付兰年轻,让办事稳当的老马把把关,没想到老马也不稳当,遇事也沉不住气,听风就是雨,急急忙忙就和你对着干。
从牛书记的话里可以听出,这次带头发难的可能就是老马。但牛书记的口气明显是在责备我于光汉不成熟缺乏经验,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作为一把手如此滑头,如此不能主持公道,再解释诉说还有什么用?于光汉欲辩无言,只能无奈地看着牛书记,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得按他们设置的轨道运行。于光汉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起身出了门。
于光汉还是决定写一个详细的书面发言,把为什么一百万卖厂的原因想法都写清楚,尽量全面地向大家作一个解释。他相信大多数人是能够明辨是非的。
县领导们都参加了会议,会议将质疑放到了最后。于光汉开过无数次会,这次却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次,前面干了些什么于光汉几乎没有一点记忆,等到让他解释时,他竟紧张得声音有点发抖。好在写了书面发言,要不然前言不搭后语后果不堪设想。念一阵于光汉才止住慌乱,可心里又涌上一股悲哀,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下场。他真想撕掉稿子愤然退场,但还是强忍了下来。于光汉的声音充满了悲哀,想好了要雄辩一场,却变成了罪犯检讨,声音悲伤得让人心颤。
没想到唐利生首先质疑,他说,一个副县长不是三岁孩子,自称学过政治经济学,懂得价值规律,为什么把价值一千万的东西一百万卖掉,请于县长直接回答。
愤怒使于光汉勇气倍增,他拍了桌子和唐利生展开了辩论。辩论引出了马主任,两人像护崽的狗,疯狂地扑咬。县委常务副书记和王峰也不时提问一句,话不多,但都是点睛之笔,句句击中要害,句句都把话题引向深入,引向质疑一方,将于光汉引向悬崖。于光汉彻底明白了,在他有当县长苗头的那一天,就已经树起了一帮政敌,马主任唐利生只不过是马前卒。将他搞下台,副书记升县长,王峰升常务副书记,另一个副县长升常务副县长,都能升一升。于光汉彻底心死了,他扔下书面发言稿,愤然离去。
不开灯,屋子里一片黑暗。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于光汉悲愤难平。卖地毯厂牛书记是点了头拍了板的,他不作决定别人怎么敢卖,现在他倒好,今天的会上一言不发,更不作半句解释。于光汉真想把牛书记咬出来,让他来承担责任。但转念又觉得不妥。牛书记点头同意又没有书面记录,人家当然不会认账,不认账事小,得罪了牛书记,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挖墓坑,牛书记一翻脸,一切全完了。于光汉长叹一声。平日都是同事朋友,一到关键时刻便六亲不认,他恨死了王峰唐利生一伙,对张厂长也很是不满: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可就是一言不发。很明显是在观望等待,看哪一方能够最后得势。其实对这种观望派,哪一方得势都不会重用他。于光汉再叹一口气,突然特别想家,特别想自己的妻子。他猛然意识到,家才是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风港,可惜这些年忙忙碌碌,把家都给丢了。刚结婚时,他在地委当秘书,那时等不到下班,下了班就骑车跑十几里,到郊区教书的妻子那里,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和妻子亲热一番。是什么时候越来越淡漠了家,他记不清楚,但自从来到这个县,他就很少回家了。起初是半月十天一次,现在一月二十天也不一定能回一次。妻子也四十刚出头,也是如狼似虎正懂得感情的人,妻子寂寞过没有,妻子痛苦过没有,这些都没细细想过,只有那次发现家里的床单上有处污点妻子无法解释,他恨过妻子,也细想过这事。丢了家荒废了妻子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下场。于光汉的心缩成了一团。他突然决定回家。妈妈的,大不了不干这个副县长。于光汉看眼表,已是晚上十一点。他还是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立马送他回家。
敲半天门没有回应,于光汉正在想妻子会不会出去,门却突然开了。妻子很热情,又是接包又是给他脱衣服,然后让他到卫生间洗澡。进了卫生间他觉得不大对劲,急忙开门出来,看到一个背影跑出了门外。
这样的事他早想过,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面对事实他还是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于光汉木然地坐在马桶上。妻子过来说,这么半天怎么还没洗完。看着一脸心虚的妻子,于光汉突然心冷如铁。他推开妻子,穿好衣服,默默地出了门。
屋外死一般地寂静。面对茫茫暗夜,他不知该去哪里。城里的熟人朋友不少,但都不能去,这样的心情,去了没法说清。他想回老家,到母亲那里,在母亲温暖的热炕上躺了,再听一听母亲的诉说。
身上没有证件,于光汉也不想去住旅店,他感到浑身无力,两条腿有点撑不住沉重的身子。于光汉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他决定天亮回老家。
挤公共汽车不比坐专车,走走停停,虽然只有七八十里路,回到老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一路上于光汉关了手机,回到家又觉得不妥,也有点心虚。打开手机,立即就有电话进来。
电话是付兰打来的,问跑到哪里去了,一天打不通。得知于光汉回了老家,付兰立即高声责备。付兰说,你以为躲到老家就没事了吗?你知道不知道是谁在整你,是副书记和王峰一伙,唐利生和老马只不过是两个马前卒,得了许愿受了指使他俩才敢跳出来。于光汉说,那又怎么样,大不了不当这个破官,我也不想当了,他能把我怎么样?付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条汉子,原来也是个松包软蛋,人家还没正式打你,你就倒了。你以为你不当官就能完事吗?人家知道已经把你得罪了,打虎不死定被虎伤,打不死你他们决不会罢手。你想过没有,如果权掌在人家手里,说你使九百万国有资产流失,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也得治你个渎职罪,让你坐几天牢,把你彻底赶出县府大院也是轻而易举的。
付兰说的不是没有可能,这一点于光汉竟没往深想。于光汉不由心里一阵发慌。付兰说得对,躺了等待他们整治,真是愚蠢可笑。愤怒和仇恨使于光汉勇气大增,他说,你等着,我立马就回来。
付兰说,你别忘了还有上级,还有地委和省委,地委书记对你印象不错,他是在省委书记面前说过让你当县长的。再说你的观点和省委书记的观点一样,书记是有思想有开拓精神的人,他决不会认同他们的观点,更不会认为你流失了国有资产,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整你。我已经考虑好了,我现在正在路上,我要向省地领导说明真相,把你解救出来。
告状找领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光汉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不仅仅是因为情人的关系,里面还有正义和事业。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付兰已经关了手机。于光汉擦把眼睛,然后给司机打电话,要司机马上来接他。
一早,地委纪委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要谈谈,要于光汉来一趟。想不到事情闹到了地委,看来他们确实要将我彻底整死。于光汉心里有点紧张,但觉得也好,说清楚了也好。出发时,于光汉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悲壮,他回头看眼熟悉的县府。这青砖建筑是那样的安静。上车时,出于本能,他想给付兰打个电话。付兰说她已经到了省城。付兰说,不要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要相信党,要相信上级的领导。
地委纪委有人等着,说谈话地点在地区宾馆。于光汉意识到问题不是谈谈那样简单,很可能要隔离审查了。去宾馆时,要他坐纪委的车。于光汉猛然脑子一片空白,腿也禁不住有点发抖,上车时差点绊倒。他想告诉自己的司机给他送点衣物,但话在嘴边,直到车开他也没说出口。
房间在二楼,是个套间,窗上指头粗的铁栅栏让于光汉特别敏感。于光汉呆坐一阵,纪委书记才带着四五个人走了进来。纪委书记亲自给于光汉倒水递烟。一番客气后,于光汉才松弛下来。书记说事情你可能知道了,让你来就是要你解释清楚。
于光汉详细说了理由,书记说,你当了多年的领导,什么是国家的财产你应该知道,地毯厂值多少钱你也清楚,损失这么大一笔国有财产,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很难让人信服。于光汉说这是个思想观念问题,有些地方为了引资还无偿提供土地,再说,如果你们认为是流失了国有财产,我可以把地毯厂再要回来。
书记说,你说得没错,但你应该站在我们的角度上考虑一下问题,如果人人都以思想解放为借口随意处置国有财产,那么国家的财产还会存在吗?你是多年的干部,处置这么大一笔财产,为什么不提交县委县政府办公会讨论;为什么在有人反对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处理掉工厂,这些你不觉得反常吗?还有,你说可以把厂子要回来,其实许多贪污受贿的都痛哭流涕表示把钱退掉,但退掉就不算犯法了吗?退掉只能减轻一点处罚。我希望你不要再说空话,从法律的角度来回答我提出的这几个问题。
到底是纪委的人,提出的问题确实深刻,这些于光汉确实没有想过。于光汉只觉得浑身冤屈,真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卖厂是请示过牛书记的,牛书记也是点了头的,现在牛书记他会承担责任吗?况且当时牛书记点头就很勉强。于光汉一直以为一肚子道理,这时才感到什么叫有口难辩。
于光汉说不清,书记让他好好想想,然后结束了讯问。
一连几天没人再来,虽然可以看书看报看电视,但于光汉心烦意乱,什么也看不进去。于光汉感到度日如年。他估计人家肯定在作调查,也许已经到家里作了搜查。家里的钱物都由妻子管着,于光汉很少过问,究竟有多少钱财于光汉不大清楚。这些年虽没受过贿,但熟人朋友送点礼是有的,累计起来可能也值些钱,更主要的是这些年吃喝不花钱,花的钱也大多由司机报销了回来,工资基本交给了妻子。另外妻子在教育处也是科长,她也有条件收些东西,不知妻子有多少这些灰色收入。于光汉算算,也算不出家里能存多少钱,他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万。如果在二十万以下就不会有事,如果在二十万以上就麻烦了。
于光汉算算,被隔离有五六天了。也许短时间内不会有个结果。即使家里没有不明财产,人家认定你流失了国有财产,也够判你几年刑的。于光汉不禁仰天长叹。世上的屈死鬼历来就不是一个两个,存在的事实并不等于人们认可的事实,存在的事实更不等于法律事实。于光汉再次想起少年时的一件事。那年暑假被派去给生产队放牛,牛和牛打架时一头牛的眼睛被另一头划伤,生产队长匆匆看了看伤口,就认定牛眼是被人打坏的,带他放牛的老汉不敢反驳气势汹汹的队长,更怕自己承担责任,便违心地也说是于光汉打坏的。为给牛治眼,于光汉全家几乎倾家荡产。直到现在,也没人相信牛眼不是他打坏的。于光汉再次仰天长叹。自古官场险恶,牛光汉想,如果这次能平安出去,再也不做这破官了,平平安安当个老百姓过一辈子也不错。
终于有人来了,没想到来的是地委主要领导。书记专员亲自来,问题是很严重了。于光汉一下浑身冰凉,面无血色,坐在那里没了反应。地委书记拉起于光汉的手说,委屈你了于光汉同志。于光汉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书记又说,经审查,你是清白的,你是个好同志。
像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于光汉呜的一声扑在书记怀里,声如牛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书记扶于光汉坐下,擦了擦眼睛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作为党员,应该经得起考验,就像过去说的,要不怕审查,不怕开除党籍,不怕老婆离婚。
牛书记带领县里一帮领导也进来了,其中包括副书记和王峰。大家一一握手,不少人拍拍于光汉的背表示安慰。于光汉擦干眼泪,什么也不想说,呆呆地坐了。地委书记说了不少,但于光汉头脑一片混乱,几乎没听清书记说了些什么。
县领导要在酒店摆一桌,给于光汉压惊接风。入席后,于光汉没有一点食欲,看到饭菜就有点恶心,接着胆囊也疼了起来,而且越疼越厉害。牛书记看着于光汉说,你瘦了不少,先到医院查查身体,过两天我再接你回去。
于光汉觉得也好,便住进了地区医院。
平静下来于光汉就想明白了,他猜想这次能出来,肯定是付兰奔跑营救的结果。打电话去问,果然没错。付兰说,我好不容易见到了省委书记,详细说了这里的情况,书记也火了,说有些地方为招商引资,几百亩地就卖一块钱,这怎么能叫国有资产流失。然后省委书记亲自给地委书记打电话,要地委领导专门听听我的汇报,还说于光汉是个有能力的干部,如果没有受贿,就不要再审查。我回到地委一汇报,你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于光汉不想细问付兰是怎么向地委领导汇报的,他相信付兰的聪明和能力。这一阵付兰肯定累坏了,于光汉反复叮咛付兰要好好休息后,结束了通话。
第二天付兰就来到了医院。于光汉确实瘦了不少,但了解到并没什么病时,付兰说,人代会马上就要开了,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现在就认输,你得马上回去,你要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继续主持工作,彻底挫败他们的一切阴谋。
于光汉说,这次被双规审查,代表们都知道了,能不能被选上都很危险。付兰一脸笑说,你想错了,那个老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骂县里的投资环境差,某些领导的素质低,然后决定放弃建厂。县里也想撕毁合同。双方都愿意,原来的合同也就废了。这一来在中层领导中引起了强烈反响,都骂县里某些领导思想僵化,说人家来建一个厂每年纳不少税不说,还可解决几百人就业,现在老板一走,一百万没了,一个厂也没了。我抓住这一点,让人在下面广泛宣传。现在,下面都快把你传成神了,说你是咱县的大功臣大救星,是得了天时的神,只有你领导咱县才能富起来,南山的旅游也才能发展起来。大家都盼着你快回去哩,我想你应该立即回去。
付兰的话让于光汉有点激动,他在地上来回走一阵说,你先回,我下午就赶回去。
林小麦是个科长,还是个文学青年,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漂亮女青年。这个漂亮女青年想把官做大点,做到副县级。但是她必须走上一个楼梯,走到一个房间里面去。有一天,她真的走上了这个楼梯,也走到了这个房间里面去了,可不一会儿,她却从这个房间里逃了出来。她为什么逃出来?她把官做大了吗?
林小麦拐进开发办机关大院的时候,看见副主任邢文通的桑塔纳2000从自己身边无声地滑过去,透过车窗,邢主任好像回头看了看,那目光就缎带一样铺在了林小麦脚下。林小麦心里一笑,下午的阳光一天一地地泻下来,追着她,照着她,她一眨眼、一挺身都有了异样的感觉。邢主任下车,和司机说着什么,林小麦感觉邢主任是有意在等着她,就加速蹬了几下,抓紧把车子放好,走过去,冲邢主任一笑。邢主任也笑了笑,问:“忙什么呢?”
“去南方考察的事呗。”林小麦感觉邢主任的笑不是领导对下属的笑,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笑,林小麦的角色就不由自主地调换成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样子,有些撒娇的味道了。接着说,“反正都是为你们忙。”
邢主任呵呵笑了,说:“林科长有情绪了?是不是影响你写作了?”
林小麦说:“我都不知道写作是什么感觉了。”
邢主任说:“这可不行!瀛州市可以少一个女干部,万不能损失一位艺术家,不要搁笔呀,我还等着看你的大作呢。”
林小麦涩涩地一笑,说:“还大作呢,我连感觉都没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一朵梧桐花正落在邢主任头上,林小麦忍不住噗嗤就笑了。邢主任说:“我和林科长说话有人嫉妒呢!”说着摘下花,说:“什么花呀,不让我和林科长说话。”
林小麦说:“是邢主任自己走花运,可惜不是桃花运。”
邢主任又呵呵笑了,说:“不能得罪作家呀,不然会被丑化的。”说着,拿着花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花?我还从来没见过。”林小麦说:“这梧桐花在机关大院开了多少年了,领导们竟然不认识,太官僚了。”
“梧桐树也开花?这我还是刚知道,接受批评。”说着,就拿着那朵花继续上楼走了。林小麦也往自己的办公室走,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棵梧桐树,初春的阳光下,梧桐树显得格外挺拔,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满树的梧桐花就已经灿烂地开了,微风中一缕缕香飘过来,缠绕着林小麦,让她的心也随着那香飘来荡去,很久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好。
和邢主任认识说起来并没有戏剧性。那一年,林小麦写了一篇关于瀛州民营经济发展情况的调查报告,年底得了市长特别奖。当时邢文通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参评的文章是关于经济发展环境的,也得了市长特别奖,参加完发奖仪式,两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相互印象都不错,后来听说邢文通出国上学了,回来后没想到直接安排到开发办当副主任。邢文通还没有忘了林小麦,一见面就说:“林科长,咱们算不算有缘?”林小麦有口无心地说:“不但算,说起来缘分还不浅呢。”说真的,他来当副主任,又主管林小麦,林小麦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都是搞文字的,工作配合起来更容易沟通。确实,两个人共事三年多,号称开发办的黄金搭档。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还在回味着和邢主任的对话,怅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准备赴南方考察的用品,无非是一些办公用品、一些常备药品、几包面巾纸。她看了看人员名单,主管开发的副市长赵基明带队,邢文通和各县开发办主任参加。女性只有她一个,林小麦隐隐感到,这次活动对她个人的意义非同一般,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思绪就有了翅膀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这次县级干部提拔这件事上。
年前,原开发办主任心脏病发作去世,主任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按照惯例,人选就在主管办公室的副主任许见群、主管招商的副主任邢文通两人中间。对于林小麦来说,这两个人谁最后胜出,意义尤其不一样。按说到今年,她已经六年正科经历,又是女干部,按照各级配备女干部的需要,这次她有希望补上副主任的缺。关键就看许见群主任和邢文通主任谁能当一把。
她正想得入神,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苏芳的信息。苏芳是林小麦的大学同学,在瀛县县委办公室工作:“坐在司机后边,走在领导旁边,关键时候抢在别人前边。”林小麦笑了,苏芳爱给她发信息,只要收到有意思的信息就给她发过来,但是这种内容的信息还是第一次,苏芳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她在提醒她。她给苏芳回了电话:“哎,什么意思?”
苏芳笑了,说:“算你聪明,从河南来了一个大师,道行挺深的,让他给咱们看看,你也来吧,挺准的。”
林小麦说:“我没时间,晚上在一品香饭店吃饭,办公室安排的,看样子很神秘。”她真有心让人看看自己今年的运气,更确切地说,是官运。林小麦说不出对易数卦理的感觉,既找不出理由让自己信,也没有理由让自己不信,也看过几次,好像有点意思,但都不是很准确,让林小麦对这种神秘的东西很失望,也不再去看。但是现在面临关键时刻,心里就希望冥冥中有什么天机。
苏芳就说:“要不这样,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让他给你看看。”
林小麦告诉她生日,电话就撂了。
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说:“林科长,晚上吃饭邢主任参加,一起走吧。”
林小麦心里一喜,急忙拿出简单的化妆用品,修饰了一下。上车以后,邢主任看了林小麦一眼,说了一句:“小林今天好好表现表现,多喝两杯。”林小麦下意识地看了看邢主任头顶,好像那梧桐花还在那头顶上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邢主任说:“林科长笑什么?是不是梧桐花又掉到我头上了?”
林小麦看了看邢主任稀疏的头发,说:“你是不是希望梧桐花长到头上?”
邢主任一听,摸了一下头发,呵呵笑了两声,佯装长叹一口气,说:“唉,把青春和头发都献给瀛州啦。”
办公室主任也叹了口气,说:“唉,难怪咱们开发办的人说,看人家邢主任和林科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说得一点不错,你们确实很般配。”
邢主任说:“也就你的嘴这么不负责任,咱无所谓,要影响了人家林科长的终身大事,责任可就大了。”大家一阵大笑,都知道林小麦的丈夫在车里和一个小姐鬼混,后来两个人睡着了,第二天被人发现后,两个人都被闷死了。毕竟过去两年多了,大家也不忌讳,但是在邢主任面前,这个玩笑让林小麦好一阵心酸。
这两年,林小麦一直一个人过。别人还以为林小麦旧情难忘,只有林小麦自己清楚,她是在寻找呀。她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刚大学毕业。她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身边都是社会底层的人,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大多和她一样灰头灰脸的,一天到晚连件干净衣服也穿不上,她想要的爱情她连影子也看不见。所以当那个后来做了她丈夫的人穿着一件白衬衣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是认真地看了看他雪白的衣领,就暗暗地发誓,如果他连着三次衣领都这么白就嫁给他。丈夫一直到死衣领都这么白,可是林小麦从结婚的那一天起就后悔了。那个被白色的衣领包裹的身体,是那么瘦弱和苍白,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游戏机和玩麻将。林小麦几乎每次做爱都会哭,一开始丈夫以为她是兴奋,很得意地过来抚摸她,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他们在高潮的时候,丈夫突然说:“你爱我吗?”林小麦扭动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这一次也一样。林小麦和丈夫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丈夫从那天起常常喝醉了酒,也很少碰她,再后来就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往家打电话。林小麦知道自己伤害了丈夫,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把这三个字看得太重了,甚至比生命本身还要重。像她这种出身的女人,几乎什么也守不住,只有这几个字,可以悄悄地、不露痕迹地留下来,她把什么都交给了卑微的命运,只有这三个字,一直到丈夫死她都没有说过。
那三个字该给予谁呢?她不再说话,一直望着窗外,心里一遍又一遍酸楚地问自己。瀛州市的春天还是很美丽的,街两旁的观赏桃花开得十分茂盛,金黄色的小月季也不甘于后,在鹰爪槐和冬青的簇拥下张扬着艳丽的色彩。斑斓的路牌广告一闪一闪飞逝而过。很快到了一品香,见饭店的女老板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一看见他们的小号车就奔了过来。邢主任迅速和她握了握手,就进了雅间。
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见他在饭店吃饭。
雅间里还有几个人,教委主任、计生委主任、统战部副部长、林业局局长,说真的,林小麦比较欣赏的只有东方线路板集团董事长吴大为、瀛县县开发办主任蒋昆两个人。虽然都是熟人,但是这几个人还是让林小麦有些不自在。自己一个小科长,坐在这个场合是有些不合适的。她怪自己当时没反应过来,也没问一下都请谁。
这时,座位最靠外的吴大为说:“今天有我在,不能让女士请客,不能让你们官场的人请客,各位别让我栽面。”
瀛县县开发办主任蒋昆说:“你坐的位置就是掏钱的,还用着自我提醒。”
计生委主任说:“吴老板进步挺快,让邢主任管得文明多了。”
吴大为说:“你多文明,一心扑在育龄妇女身上,真干实干加巧干。”
“哎哟,邢主任,你听他们,这语言也太不卫生了。”女老板声音娇滴滴的,好像不愿意了,但是话又是冲着林小麦说的:“你说是吧,女秀才。”
吴大为赶忙佯装打自己嘴巴,一边招呼林小麦点菜点菜。林小麦说:“有这么多领导,哪有我点菜的道理?”
吴大为说:“今天就你先点,你是邢主任今天特意嘱咐要请的,谁说了也不算,我做主你先点。”邢主任和其他几个人也都帮腔,林小麦一看没办法,就点了一个鲍汁鸡翅。其他人都点了一些高档菜,菜名字都很新鲜,林小麦记不住。不过她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参加今天这个场合了。她抬头看了一眼邢主任,正巧邢主任也正看她,她的脸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红了。林业局局长擅长讲黄色笑话,引得饭桌上不断哄堂大笑,平时这些人都正襟危坐的,八小时以后像换了一个人。酒喝得很快,一瓶五粮液很快就见底了。林小麦瞅准了机会,敬了一圈酒,说了一些酒场常见的辞令。到了邢主任那里,邢主任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大家说:“咱们这个林科长,小女子不简单,开发办的大手笔,更重要的,还是作家。我们开发办藏龙卧虎呀。”他的话音一落,这些人就纷纷敬林小麦酒,喝到最后,林小麦就有些晕了。
邢主任兴致很高,见服务员又上了一瓶,说:“怎么就拿了一瓶?吴老板舍不得让喝吗?”然后“啪”的一声拿出一嘟噜钥匙,对林小麦说:“去,叫司机上家拿去。”林小麦听见这话愣了,她看了看邢主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肯定是没喝多。周围的人都在抢着要酒,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但是林小麦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波动。灯光很暗,像有一层黄色的雾弥漫着,借着酒劲,人们的情绪空前的饱满,这情景却让她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沉。一直到了十一点,领导们才意兴阑珊地提出结束。在和邢主任告别的时候,他们一一和邢主任握着手,说的几乎是同一句话:“邢主任,你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杆秤,弟兄们一定会积极做工作。”
林小麦明白了,这是一顿不同寻常的晚餐。
送走了邢主任一行人,林小麦急忙赶到苏芳的住处,苏芳少不了又是一顿埋怨,让初次见大师的林小麦很难为情,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就只好没话找话说:“大师,和以前相比,我们瀛州市的夜晚还是很有魅力的,我们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对外开放工作。”大师听了这话,盯着林小麦看了很久,林小麦感觉空气在一点点变冷,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都发毛了。大师沉了很久才说:“林科长,你现在心有妄念。你是佛灯火命,天时不对,今年你动不了。”大师的语音很冷,让林小麦有一种恐惧。林小麦接着问苏芳的卦象怎样,大师竟然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地念了一句《红楼梦》中的唱词: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然后就不再说话。苏芳也很着急,多次问大师,但是大师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问急了,就是四个字:“不说也罢。”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从飞机上看,云彩好像从大地上长到天上的,那美有一种根性。她坐在赵市长和邢主任后边,千方百计越过他们的头顶看窗外的景色,他们两人的头向左晃,她就把头向右移;他们的头抬起来,她就伸长了脖子。邢主任看见了,问:“想看云彩?”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
邢主任说:“咱们换换位子吧。”说着就要站起来。恰恰在这时,空中小姐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达深圳机场了,邢主任只好笑笑说:“只好回来的时候再看啦。”林小麦感到有一种暖流,从邢主任的话语里奔涌过来,林小麦看云的目光就变得有些迷离。
先期到达的人已经到机场迎接,下了车,蒋昆似乎是不经意地说:“林科长,你还是和领导们上一辆车吧,这帮开发办主任可是如狼似虎呀。”
邢主任哈哈大笑,说:“老婆管不了了,小姐找不到了,林科长危险系数就大了,好,林科长,上我们这辆车,离他们远点。”大家就笑,林小麦和邢主任上了一辆车,透过车窗,她看见蒋昆冲她挤了挤眼,但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些内容,林小麦心里一热乎。在大学的时候,蒋昆比她们高两届,学体育专业的,因为同乡的关系,他们就认识了。蒋昆还给林小麦写过一封类似求爱信的东西,林小麦发现两页信竟然出了6个错别字,就把错别字改过来之后,把信还给了蒋昆,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件事。蒋昆和原来人事局副局长的女儿结婚,之后一直官运亨通,24岁任瀛县体育局办公室主任,28岁任瀛县县委办公室行政科科长,去年瀛县开发办主任因受贿罪被拘捕,39岁的蒋昆一夜之间成了瀛县开发办一把手。这些年,在大家眼里,蒋昆和林小麦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林小麦对蒋昆一直没有情绪,就像两条平行线,远处看起来很近,走近了才知道永不能相交。可在官场,林小麦还是相对更信任蒋昆,两人关系还不错。
邢主任兴致很高,一路上有说有笑。问了一句:“林科长,在作家的眼里是不是人间处处景呀。”
林小麦认真地说:“也许吧,作家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邢主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官场一时荣,文章万古长,要接着写呀。”
这话让林小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林小麦就问:“邢主任,你过去是不是文学青年?”
邢主任说:“不光是文学青年,我那时立志当作家,后来误入歧途,进了官场。”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让林小麦对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深圳的街道犹如盛装的女人,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邢主任和林小麦也不再说话,好像很专注地看着窗外,但林小麦感到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流动。
到了宾馆,不知组织考察的人怎么想的,把她和赵市长、邢主任和赵市长的秘书安排在八楼,其余的县开发办主任都在七楼,这让林小麦心里很不自在,但是也不能说什么。当天晚上,参加了当地政府的招待会以后,大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有几个县开发办主任凑在一起打升级,也有的出去看夜景。很渴望出去转一圈的林小麦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任务,加上是个女干部,不知道根底的县开发办主任谁都不好意思约她出去,她就自己在房间里看电视。快九点的时候,房间电话响了,她一接,竟然是赵市长,赵市长说:“林科长嘛,我是赵基明,你过来端点水果,我房间的水果吃不了。”说完电话就放了。
林小麦的心一紧,好像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来,又有些难以相信。平时和赵市长也常见面,但都是在人群里,她甚至认为赵市长都不可能看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今天,赵市长亲自打电话叫她,让她的心一时很有几分复杂。她的房间和赵市长的房间只隔着邢主任的一个门,但那一瞬间竟感觉距离很远,走廊像是有无限长,一直延伸着。她先打开门出去看了一眼,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静得让她的心里发虚。她又轻轻把门关上,整理了一下头发,镇静了情绪,几步就到了赵市长门前,刚想敲门,门自动开了。赵市长顺势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用手拍着沙发说:“坐吧,坐吧。”眼睛却看着电视。
林小麦没敢坐,就在那里站着,叫了声:“赵市长,您好。”
赵市长答应了一声,说:“挺辛苦呀!”
林小麦说:“没事。习惯了。再说,领导们也很辛苦。”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小麦趁机看了看房间的环境,豪华的装饰灯发出白刷刷的光,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地落在嫣红的地毯和米黄色的沙发上,床头灯也亮着,昏黄的灯光暧昧地笼罩着宽大的双人床。林小麦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哪里被撞疼了,又觉得像没睡醒的时候,突然被泼了一盆水,激灵一下子醒了。她看赵市长的目光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点像看电视剧里演员的感觉,市长的表情,市长的语调,市长的心态,一点也没错过林小麦的眼睛,可林小麦怎么看也知道那是演的,天底下哪里有一个叫赵基明的人呢。
赵市长还在看着电视屏幕,看起来面无表情,说:“挺能写,啊,女秀才,女秀才。”
林小麦说:“谢谢赵市长。”不知道为什么,赵市长的表情让林小麦紧张的情绪反而松弛了,她看了看房间的水果,一盘芒果,一盘青橄榄,一盘桂圆,准备得并不多,压根不存在吃不了的问题,自己端不端呢,端哪一盘呢?
赵市长说:“对政府工作有什么意见?”
林小麦说:“挺好,您工作大刀阔斧,很有力度。”
赵市长不再说话,好像很认真地看着电视,但是另一只手又不停地换着频道。赵市长不再招呼她坐下,好像在赌气,又好像在等待,任由她尴尬地站着,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林小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灯光下,赵市长的脸色白得有些发青,看似随意,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很表面化的倨傲。林小麦猛然感觉这不是两个人的距离,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距离,而是一个人和一架权力机器的距离,这距离是无穷远,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在职务升迁的利益关口有一个交点,这交点就在林小麦脚下,只要往前迈两步就能找到。可是,林小麦害怕了,那种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这个豪华的房间在一瞬间到处充斥着玻璃的划痕,一道一道的,布满了林小麦的心头。林小麦像是走了漫长的路程到了这里,但是,到达以后才突然发现,她要的东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林小麦心疼了,舍不得好端端的皮肉,可是,回去的路又是那么漫长。
王秀云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林小麦觉得自己该说走了,可是,她觉得机会难得,工作这么多年这么近距离接触领导还是第一次,是不是应该推销一下自己、提点要求?她在心里反复酝酿应该说出的话,每次话到嘴边,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她反复衡量,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赵市长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可以提。”
林小麦说:“请赵市长多指导。”说完这话林小麦就有些后悔,应该提要求呀,为什么不提呢?林小麦心里有些灰,感觉越来越不好,就说:“赵市长房间的水果也不多,您留着自己吃吧。”
赵市长说:“我吃不了,吃不了。”赵市长大概意识到了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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