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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作品:Secret Garden bl|作者:luo4610|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4:12:44|下载:Secret Garden blTXT下载
  “那是我刚调配的海泥面膜。”

  “海…泥?就是海里的泥?干什么用的。”

  “地中海某个火山岛的海滩上挖来的,和不同辅料调配好了可以做面膜,这种是用在最油性的皮肤上。说明书上调配的比例是针对白种人的,我一直没找到适合这里顾客的比例。”

  “最油性的皮肤…”我的应该算吧。夏天时方和说夜里如果我在办公室,不用开灯,靠我脸上反光就可以干事。当时我刚开始住院医生的工作,他比我高3级,已经是高年住院医生,总该给他点面子,否则我早就还击他小眼小嘴小鼻子圆脑袋矮胖个子象个无锡大阿福。

  “那现在看来有用吗?”我问。

  “要等营养膏吸收了才知道。”

  “怎么吸收?”

  “蒸汽会加快皮肤吸收的速度。大概要20分钟。睡会儿吧。”

  我听到他起身走向矮柜继续调配各种东西的声音。很多人离开了自己的床就睡不着,值班时即使晚上没事,早上也显得疲惫,例如严威。但我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的人,更不用说在这样一个虽然古怪但非常舒服的地方,而且我已经30多小时没睡,所以几乎立刻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实际上我睡了3个小时。其间泰雅叫醒了我一次,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到3楼的亭子间他的休息室去睡。说是醒,其实眼睛也没完全睁开。我过于困倦,应该说几句“不好意思,麻烦了”之类的话,却全部变成没人听得懂的咕哝。钥匙一塞到我手上,我就迷迷糊糊地往3楼走,连白大衣都忘了拿。

  亭子间面积应该不小,分成2扇门,其中泰雅的钥匙可以打开的那扇门里的小房间足够放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个小柜子,另外一排顶天立地的大橱把这间和隔壁分开。显然只有下铺的床可以睡人。我倒头就睡,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却觉得安全而舒适。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于睡在狭小的空间里,更因为泰雅,他柔和,没有攻击性,给人安全感,就象他柔软的带特殊香气的床。

  3。小屋

  后来泰雅再次叫醒我已经是将近2点了。我匆匆谢过他,抓起放在矮柜上的白大衣下楼。这时二楼有说话、倒水和蒸汽吹风机的声音,大概顾客开始上门了。通花园的门已经关掉了。我在盒饭摊买了一个剩菜拼凑的盒饭,从正门回办公室,狼吞虎咽地嚼着。方和进来坐在我对面写病史。他突然向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啊!你的脸!”我突然一抖,第一个念头就是深蓝色没有洗掉。转而一想,刚才买盒饭时摊主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不知方和发现的是什么,就若无其事地反问:“我的脸怎么了?”。“你干什么去了?”他问,“你的脸没有反光了。”我暗自咒骂了若干声“大阿福”,然后说:“我睡觉起来洗过脸。”他又问:“没看见你在值班室啊,你睡在哪里?”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难以描述,干脆简单说:“借别人的地方睡。”他大概以为我借实习生或进修医生的寝室,就没有再问。我吃完饭去换陈劲,正好让他赶上回来上课。

  以后我每天都和泰雅打招呼。美容院门口铜牌上写着晚上开到11:00,早上11:00开门,他大约10:00就会到,准备各种消耗品,换所有毛巾。这时通常我在开刀,如果不开刀,就是在办公室写病史。我偷空就往窗外望,常常看到他也在窗台上忙什么。他会向我挥挥手,而我报以用望远镜望他的手势。我常常加班,夜里灯火通明的美容院里看上去一片繁忙景象。泰雅常常从底楼到二楼跑来跑去,为客人引路或传递什么东西或是干别的什么杂事,相比给别人做美容的时候倒并不多。我慢慢看出门道来,那些如裙装谢霆锋一样打扮的是正式的理发师或美容师,稍有不同的是理发师都是男性,戴黄色胸卡,美容师多数是女性,戴红色胸卡,hip…hop少年装扮的象是学徒,除了泰雅以外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可能不到18岁,主要的工作是给别人洗头,工作起来明显没有泰雅卖力。美容院里多数人做一天休息一天,而泰雅似乎每天都上班。观察他的工作是那么容易。大概他以前也是这样观察到我那特别油腻的脸的。虽然距离很远,似乎他确实很少有笑容。

  丁非发现我举止异常,问我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花园里什么也没有呀。我说看书写字太多,我要锻炼锻炼眼力。丁非说你变了。我也知道自己确实在改变。我买了新的深灰色氨纶袜子,每天刷鞋,每星期洗牛仔裤,如果小睡,起来不会忘记梳头。简单来说,我开始打扮了。在我的一生中,我第一次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有人会注意我的样子,有人在乎我。这种感觉触动了我迟钝的心,就象北极圈白桦林里迟到的春天的第一缕微风。

  圣诞节就要到了。对医院和医学院来说,在12月25日降临人世的除了耶稣基督,还有另外一位绝对重要的人物,就是我们尊敬的李益寿教授。他是师傅和郑为康的导师,著作等身,声名煊洹。为了庆祝他70整寿和从教45周年,医院里提前几天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老先生个子矮小,面色红润,精力充沛,记得从全国各地来的几乎所有宾客的姓名和职务,并且和多人讨论了可能出版的新著作和好几个困难的病例处理的方法。

  快散的时候,老先生坐到我们这一桌和师傅说话。他说:“现在知识更新越来越快,我们都快跟不上了,还是年轻人行。”大家异口同声表示谦虚。李教授又说:“大家只知道做开刀匠是不行的,一定要学习。学习最好的方法就是做论文。为了做论文肯定要看很多材料,掌握新的方法。既然做了论文,只是发表而不去用它换学位似乎太可惜。对了,现在科里又多少研究生?”师傅答道:“严威前年博士毕业,方和去年硕士毕业,丁非去年考上了硕士,现在第二年已经过去一半了。”“今年没有招吗?”“今年有不少复试的,但都不太满意,”师傅说,“现在年轻人心太活。”李教授指指我问:“那个呢?”师傅说:“朱夜是今年夏天分来的新住院医生。”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能得到这个位置非常偶然。多年来大批学生从医学院毕业逐渐填充了文革以来的缺口,三级甲等教学医院的职位反而成为稀缺资源,如果没有后门即使非常优秀的博士或硕士毕业生也很难找到好工作。我没有任何背景又只有本科,成绩也绝非“非常优秀”,当初根本没想过能留下来,填本院发的就业意向时草草了事。谁知我竟然成为第一批被批准留院的学生张榜公布。后来才知道本班叫朱依冶的女生男生是某位卫生局重要人物的儿子女儿。大人物托的人听过电话记漏了中间一个字,在就业意向书中看到我的名字,又见内容填写得“大气潇洒”,很有自信的样子,觉得肯定是这个没错,就一笔勾取。等发现这是个错误以后,临床医学院想过若干个处理手段,例如举行一次抽考题的考试作为复试,给我准备一道博士考的题把我筛掉,或干脆随便找个茬给我个处分取消留院资格。

  在同班同学中,这件事成了公开的秘密。我开始幸福得昏头昏脑,一直到最后才知道这件事。因为处理我特别困难,时间拖得很久,这时本市所有大规模的人才交流会都已经结束。我顿时成了最后一条上岸的鱼,眼看同伴都进了水族馆,自己只能在酷热的沙滩上垂死挣扎变干发臭。直到最后师傅说:“这个人就给我好了。”消耗了一个宝贵的若干年之内不会再有的通常留待送人情的住院医生名额,才省了临床医学院一个大麻烦。

  我非常感谢师傅,尽管我不是研究生我也随着别人叫他“师傅”。好多次在梦中我跪在他座前捧住他的双腿喜极而泣。但我绝对不敢真的这么做。他是个不苟言笑的50来岁的大高个儿,有点中年发福,穿着朴素,一点也没有其他科正主任通常有的官气,靠他钢铁般坚强的性格和过人的手艺把全院最苦最脏的科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家心服口服。

  李教授提出为了提高大家的总体水平,我也应该读研究生。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应届毕业生,反而好办,由科里和我自己共同申请读“同等学历”就行了,师傅表示同意。我简直是受宠若惊。随后李教授问及丁非的课题进展。丁非说有一些事务性工作一个人来不及完成,李教授立即说:“可以叫小朱帮忙嘛,让小朱先熟悉起来。”我看到一个坏笑渐渐浮上了丁非的脸,他双手在桌下对我做了个抱拳的动作,这个角度只有我看得见。

  “该死!”我暗道。

  丁非的课题要查很多老病史,他说的事务性的工作就是这个。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但要完成自己的工作,还要用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查丁非要的病史,把一项一项内容登记在调查表上,整理这些表格,再把它们输入电脑。从丁非那里我知道“同等学历”的研究生没有脱产读书和做课题的时间,这些全部要挤在双休日和工作之余完成。我现在已经逐渐忘记双休日是什么滋味了,天晓得还要挤出时间来读书是什么样。

  我一直觉得欠泰雅的情,本来想约他出去玩一次,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连上楼再去找他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这样一来在下个学期开始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还了他这个人情才好。

  这天晚上我从外科教研室出来,锁上铁门,低头看看表,已经11:00了。今天我又干了件蠢事。我输入了本周收集的所有数据,在存盘前却碰掉了电脑的电源,只好从头来过,所以搞得这么晚。对面本科生的教室窗上一张一半已经翘起的银铃贴纸随走廊窗子吹进的寒风颤动,哦,圣诞节已经过了。我好几天没空张望窗外,不知道泰雅怎样了。唉,今天又是周末。可以用的周末越来越少了。

  我骑车出了医院。在这个城市里,下雪是件稀罕事,但严寒却是家常便饭。天气又湿又冷,就象久治不愈直入膏肓的顽疾。我不由自主地绕过“美丽人生”前,放慢车速向里张望,也许因为是周末,尽管过了营业时间,还是有个女人在底楼烫头发,但二楼的灯都关了。我慢慢过了这个门面,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至少试一次,就算这次不成功,也可以成为以后大大方方去找泰雅的演习。我在弄堂口慢慢荡下车,把车停在那里,快步走向美容院的玻璃门。

  “请问…”我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头凑在缝上说话,指望里面的人能听见,但张嘴之后其他的字句都卡在喉咙下面出不来。

  “哎哟!干什么,冷死了,快把门关上!”那女人叫道。我这才发现她起码有40岁,纹了两条毛虫一样的眉毛。

  “对不起。”我急忙关上门,转身走向路旁的梧桐树。我该说什么呢?为什么到该说话的时候我就是开不了口呢?虽然我觉得自己和美容院确确实实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事物,但我确实下了决心要问话的呀。

  “你什么事?”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回头看见一个理发师开门出来。呆在暖气屋里的他穿着很单薄。我很不好意思冻了他,赶忙问:“请问季泰雅在吗?”

  “谁?”

  “那个…那个长发的…”

  “哪个长发的?”他有些不耐烦,“长头发的多了。”

  “就是那个梳辫子的,那个助…”

  “老人妖啊,他刚走。”他说完,回身就关门进了屋子。

  我被“老人妖”这个称呼弄晕乎了。不知理发师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我要找的人是谁。每次要我求别人做什么事时,开口总是特别困难,和我说傻话时脱口而出的利索劲儿大相径庭。我没有勇气再次敲门问他,只好悻悻地去推车准备回家。突然我发现弄堂里某幢房子的门前有一块地方比周围颜色暗一些。“泰雅,是你吗?”我小声问。他动了一下,发出“哼”声。我踢下撑脚架,快步走上前。果然是泰雅,他戴着毛线帽子和手套,穿一身黑,低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在弄堂昏黑的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尽管如此,他抬头时,我看出他脸色很不好。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看看我,看看我的手。”我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掏出钥匙圈上的手电筒照他的瞳孔。

  “我没事,肚子有点痛。”他说,转头避开手电筒的光线,声音听上去还算连续,声调也正常,至少说明他呼吸平稳。

  “哪里痛?吃过什么?今天有没有大便?”我伸手摸向他的腹部。

  他努力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医生,我没事的,我知道。”一边用戴手套的手阻住我的手。

  “你…真的没事吗?”我还是不放心,师傅总是强调不能放过可疑的腹痛病人,否则会铸成大错,“急诊室就在旁边,我陪你去吧。”

  他仍然坚持不去,但同意我送他回家。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梧桐枯枝覆盖的清冷的街上,把繁华喧嚣的商业区慢慢留在后面。他能站起来推车说明可能不象急腹症,我又稍微放心一点。即使在我这种外行看来,也知道他黑色的羊毛大衣和围巾质地优良,但帽子很普通,自行车比我的还要旧。我问过了他的身体状况,发现他不大愿意多谈,一下子倒没什么话好讲,反而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你好晚下班啊”“今天真冷啊”之类的话。他应该还是有腹痛,很少答话,只是慢慢地走,有时会停下皱着眉头佝偻着腰。我也只好停下等他稍微恢复一点再走。几次他又发作时我靠近他想扶他或让他靠在我身上,他都避开了。

  我担心他没法走得太远,幸好他家很近,几个街区就到了。最后他把车停在一个小院里,回头对我说:“谢谢了。再见吧。”我说:“我什么也没帮你做啊,谢什么啊。你行吗?”“我没事的。”他慢慢走向那幢老式5层公寓的门厅。走了几步,又回头劝我:“你回去吧。谢谢你了。”我推车走了几十米,实在不放心,又回去看他。果然他坐在门厅里楼梯的台阶上,痛苦地弯着腰,嘴唇毫无血色,两手握拳顶住胃部。“泰雅!泰雅!”我急急奔向他,脱下手套不容分说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按着剑突下、麦氏点、murrphy点,一边问:“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他一一摇头。他很瘦,但腹部是软的,看似没有明显压痛。他嘴唇哆嗦了一阵,好象又恢复过来一点:“我住在顶楼。”

  我扶起他上楼。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靠在一起。可惜我不能长得再高一点肩再宽一点让他更好地靠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在水磨石阶梯上发出规则的脚步声,加上他的大衣和我的棉衣摩擦发出“悉索”声,象神秘的音乐慢慢化开冬夜的黑暗和寒冷。如果不是担心他的身体,真希望楼梯能更长一些。

  他住的房间是老式公寓的佣人房。开门是一个小厅,可能通向一个晒台。左面的小门好象是厨房和卫生间,右面是一间形状不规则的房间,放着很少几件老旧的家具,挂着褪色的15年前流行花色的窗帘。我扶他上床,弯腰给他脱鞋。“别…”他努力缩起双膝,自己脱掉鞋子和大衣。我发现我又干了一件傻事。他的被子平铺在床上,上面盖着床罩,现在他已经躺下,把被子压在下面了。我应该早点把被子打开的,真是蠢。现在只好把他的大衣盖在他身上,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房间里有任何可以盖住他的脚的东西,于是脱下棉衣盖在他膝下。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好点了吗?”

  “还行,”他说,“常常发,发起来厉害,过一会儿就好了。”

  “有什么规律性?”我接着问,“检查过吗?医生说是什么?”

  “没有什么,没看过。”

  “是没有什么大病还是没有看过?”我决心追问到底,这个腹痛蹊跷。

  “没看过,有时吹了冷风或累了就会发。反正就这样,死不了。”

  我正色道:“有病就应该看!否则拖成大病就治不好了。”

  “小病也不一定全能治好。检查出什么病又有什么用?”

  我语塞。灯下他的面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帘低垂,嘴唇略张开,露出晶莹洁白的牙齿。我探身摸向他的额头,他再次转头避开:“别…”我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老实说,我并不是只想摸摸他有没有发热。在这时候乘人之危实在不够君子。我自己脸上开始发烧。

  突然他的眉头又皱起来,身体再一次紧缩。“你怎么啦?”我吃了一惊。他快速起床,拖鞋也没有穿就奔向厕所,“砰”地关上门。我急忙跟上,拍着门叫道:“泰雅!泰雅!你怎么啦?”“没事,马上就好了。”不久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他打开门出来,“我说过我没事的,”他说,“今天谢谢你啦。”

  他似乎真的很快完全恢复了,找出麦乳精招待我。但热水瓶空着,于是我们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等热水烧开。很难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的家。家具不但很少,而且象是是用一次洗劫后的残余物拼凑起来的,没有两样稍微“大件”点的家具是成套的。电器只有一台旧14寸彩电和一个单门冰箱。连锅碗和茶杯也是零零落落。但所有的地方都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相比之下我自己塞满书和cd的小房间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是一个狗窝。“稍微等一会儿。”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厅里通向晒台的门,走了出去,寒风顿时灌满了小小的厅,涌进厨房,使我浑身打颤,有种窒息的感觉。几秒钟后他走进来关上门,手里拿着衣架,上面是洗得很干净的内衣和袜子。他叠好衣服放进抽屉,走回厨房。

  水开了。泰雅冲好麦乳精,用一个细长柄的旧银勺搅过,先递给我。

  “刚才吹了冷风没事吗?”我小心地问,他好象不喜欢别人过于关心他的身体。

  “没事,”他说,“每次都是这样,上一次厕所就好了。”

  他坐在床边,辫子已经解开,柔软的头发撒在肩上,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分外白晰秀丽。他双手握着杯子,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麦乳精,杯面上淡淡的白色雾气被他呼出的气息扰动,幻化出敦煌飞天似的造型。我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看着他,麦乳精虽然全部都还在我的杯子里,温暖和香甜却一点点在我胸中流淌。我真希望现在出现动画片里的怪兽,让时间在这一点静止,我就可以永远呆在这里,把这阴冷的冬夜凝固在温暖和宁静中。

  “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你。”我说。我还清楚记得他的美丽如同子弹一样击中我心的感觉,

  “那天我忘记带钥匙,在你们医院的花园里等别人上班开门。”泰雅说,“虽然没有花,看上去比弄堂里总是好一点。可以透透气。”

  “没想到你住在这么近的地方。”

  “这房子虽然很旧,一个人住住倒也方便。”

  “我很喜欢老式的洋房,”我说,“洋房有韵味,不象公房没有生气。我上中学时喜欢骑自行车到处看房子。”

  “哦?准备搬家?”

  “不,就是到处看看老房子。没机会住看看也是好的。”

  “是吗?可惜现在是半夜,否则晒台上看出去很美。楼道的灯和栅栏门也很漂亮。”他说。

  我心里想我宁愿看你,但这句话总算在大脑里过了一遍,因为过于失礼没有钻出喉咙。我说:“你喜欢看窗外风景?”

  他浅浅的笑了:“对,你不也喜欢看窗外吗?”

  我的脸红了。每次当我疲惫不堪时,我总是趴在值班室的窗上向外张望,看远处群山一样的高楼,各种广告牌和近处的花园。方和说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专心,模样就象一只张着嘴等着天鹅从上面掉进我嘴里的癞蛤蟆。有一次方和和丁非捉弄我,把报纸做的帽子戴在张望窗外的我的头上,我没有发觉。郑为康看见他们在走廊里笑得直不起腰来,觉得不对头,就一间一间房间看过查看过来。如果不是他在我背上拍了一把把我惊醒,待会儿我也许就会戴着报纸做的帽子回办公室写病史或接待家属。

  “那么说,你早就注意我了?”我说。

  泰雅说:“我几次看见你盯着‘美丽人生’的招牌看,看上去就象在做梦一样。没想到医生也会做梦呢。”

  “为什么医生不能做梦?”我反问,“医生也是人呀,是个人都会做梦啊。”

  他说:“医生都是特别现实特别悲观的人吧?我在电视里看到,找齐家属,一一交待,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开药也是一板一眼,全部都照标准来。这样的生活,梦会少些吧?”

  我反驳道:“美容当然也有规则,你总不能把别人的嘴涂成黑色,或者不在人家脸上涂抹而是涂抹在人家肚子上吧?头发也总是往下垂着长的。难道美容师做梦一定比医生多吗?”

  “我?”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喃喃道,“我做的梦确实太多了,醒都醒不过来了。”

  床头的老式台钟发出“咯”的一声。我们几乎同时看了钟,指针过了12点。我感觉再呆下去有些不合适,起身告辞。泰雅送我出门,在门口时他说:“这幢楼是市级建筑保护单位。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仔细看看吧。”

  我骑车回家时,幸福就象小鸟在心里跳跃。午夜的都市住宅区,街道空无一人,暗了灯光的楼房象懒懒的睡兽,任凭我和我的小鸟在他们鼻子底下乱窜。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发现星期五晚上我又犯了3个错误。去市图书馆的路上我看见有2个女孩子分别涂了黑色和纯蓝色的口红神情自若地在街上走。晚上电视节目里拍本市新年到来前商店的优惠促销活动,采访了几个顾客。其中一个女孩子脸上化淡妆,穿毛领紧身棉褛,但在商场里她拉链敞开,露出里面超短t恤和画了抽象花纹的肚脐,另外一对情侣,女的梳一个用弹力丝绒网罩裹得严严实实的短短的冲天辫,男的剃平头,每一根(each

  and everyone)头发都完全竖起。看来我确实是太老土太没想象力啊。

  4。历史

  关于泰雅有太多的不解之谜。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买得起非常昂贵的衣服,不知为什么现在过得这么凄惶。他家里没有任何留作纪念的照片之类的东西,他的家世也是一片空白。也许那并不是他的家,只是租来的房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多大年纪。至于那个奇怪的外号“老人妖”,更是不知从何而来。但是我很快得到了一些关于泰雅的消息,快得出乎我的意料。而消息本身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新世纪第一年的结束,整个都市沉浸在无因的兴奋和狂乱中。宾馆区到处张灯结彩,各种酒吧、饭店都通宵营业。相比之下,急诊部反而成了宁静的港湾。“不管多忙今天一定要守住!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有任何纠纷!”接班以前急诊室主任亲自督阵,给每个科室的值班医生下了死命令。结果前半个晚上平静地过去了,病人比平时少得多。

  但是我还是有些紧张。这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急诊班。医院换班不是按照整月而是按照整周,所以12月并没有结束而我已经换到急诊来了。这个月全部都是夜班,每天从5:00到次日上午7:30,做一天休息一天,半夜没有病人的时候还可以缩在茶水室的箱子上睡觉,听上去比在病房上班幸福多了。但估计实际上上班并不轻松,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视急诊为畏途呢?方和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我:“记住,治不好病人没有关系,千万不要有纠纷。否则你就玩完啦!”末了还补上一句:“当班时千万不要让丁非到急诊室来。他这小子就会添乱。”

  我和陈劲交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留察室所有属于创伤科的病人兜了一遍。今天病人很少,只有一个自称被邻居花盆砸了脚趾头的人躺着等12小时后再次拍片子。他是交班前10分钟来的。他的第一张片子放在我桌上的看片灯箱上,被放射科值班、陈劲和我研究了半小时,一致认为没有骨折,而病人坚持自己肯定骨折了。最后陈劲作为上级医生决定留观24小时,12小时内复拍片。病人认为很满意,至少有住院留观的病史,他可以向邻居和保险公司索赔了。当然这是我很后面才知道的事。

  开始的4小时内很少有创伤科的病人上门。急诊地方很小,隔成鸽子笼一样的一间一间,每一间之间有玻璃隔开。我左面是内科和普外科,走廊的尽头是补液室、扩创室和抢救室,还有一扇门通向留察室。我们科的房间有水斗和文件柜,并且有一个小套间做茶水室,是所有鸽子笼中最大的,因为病人不多,也是每个疲惫不堪的急诊医生稍加休整的好去处。

  平静很快被打破了。9点开始不断有腹泻腹痛的病人上门,逐渐挤满了补液室和所有可以放下椅子让病人补液的地方。听忙得头头转的内科医生说是附近烧烤店食物中毒。最后病人过多,没有地方睡,内科医生就让一个病人睡在内科和普外科公用的检查床上。普外科表示强烈反对,说如果有急腹症病人要体检摸腹部睡在哪里。内科说就睡创伤科好了。谁也没有来问我一句我是否同意。半年多以前他们都还是我的老师,即使现在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上级医生仍然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

  外面吵闹声不断。几个市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逐一询问所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的病人的详细情况,每个人都拔高自己的声音希望别人能听清楚,而没有被问到的人则尽量大声呻吟以示痛苦不堪寻求别人的注意。突然在吵闹的海面上又掀起了一阵喧哗的高潮,几个年轻男女相扶而来,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叫护士,听语气也是烧烤店的受害者。我看到内科医生匆匆奔去照顾他们。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我的房间说:“看住你这张检查床,否则待会儿再来重病人连检查的地方都没有了。”又匆匆奔出去。显然新来的病人要求躺下补液,但所有可以躺的地方都躺满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看见院总值班愁眉苦脸地打电话,看嘴型象是和区中心医院商量分一些病人去。

  突然那几个年轻人拎着补液瓶闯进了我的房间,其中一个边走边叫:“谁说没有床,这不是?”我正要开口拒绝,却发现他们都是“美丽人生”的职员,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告诉泰雅不在的理发师。我心里一动,看看内科医生,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这里,普外科医生可能到留察室去了,人不在。我清了清嗓子,说:“这是病人的检查床,如果有病人来……”“知道知道,有别人来我们就让位不行吗?”一个理发师说。最后最严重需要补液的一个睡在床上,其他5个人并排坐在检查床边,恰好面对我。我开始意识到这床确实结实,怪不得听说医院化了大价钱买来。但是和这么多人大眼对小眼让我很不自在。我把椅子拖到靠墙的地方独自看<<实用骨科学>>。

  我两只眼睛看着书,耳朵却竖起听他们谈话,希望能捕捉到有关泰雅的片言只语。他们并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安静下来,不停地抱怨烧烤店。听起来似乎有个有钱的老主顾请熟悉的几个理发师和美容师到烧烤店聚餐当作小费。

  “‘老人妖’那家伙平时要发毛病肚子痛,这次倒是逃过了。”其中一个说。

  “是呀,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装秀气。”

  “人家上过台,要苗条嘛!哈哈哈。”

  我的耳朵竖得越来越长,现在除了他们的谈话我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gigi,你真的看到过他扮人妖吗?”

  “我哪里看到过,上次听那个台湾客人说的。”

  “人妖泳装秀?”

  “好象唱歌跳舞什么的。谁知道是不是人妖。”

  “肯定是,台湾人不是常到泰国去旅游吗?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妖里妖气吗?”

  “jacky,你好变态!他是不是人妖和你有什么关系?”

  “哈哈,gigi,上次不是你猜他打过胎盘素吗?”

  “tommy,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也这么变态!”

  “对呀,gigi,你不是说那个30岁的老男人比你皮肤还要好吗?不是人妖还会是什么?呵呵。”

  “也许变人妖的手术失败所以肚子痛吧,有没有人验过他的身?嘻嘻。”

  “他做牢时肯定很惹火吧。和他同住一个牢房的人好划算哦。嘿嘿。”

  “变态!你们这帮变态!”

  “医生,胎盘素是激素吧?”

  “医生,打了胎盘素会变人妖吧?”

  “医生,人妖的手术做坏了会肚子痛的吧?”

  “医生……”

  “医生……”

  “唔?”他们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我心跳加速,大汗淋漓,手汗湿透了书页。泰雅清丽柔和的形象一点一点崩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已经30岁,做过牢,可能还做过人妖表演。为什么上帝要这样亵渎他?

  “医生,”那个叫jacky的理发师追问,“人妖手术到底是怎么做的?”

  “盐水快吊完了,”我指指躺着的那个人的补液瓶,“去叫护士换。”扔下书快步走出诊疗室。背后jacky还在问“到哪里去找护士”,我理也不理他。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一直走到大门口,冷风吹在我脸上象刀割一样。夜空中飘来宾馆disco舞厅的音乐。因为远,听不出旋律,只能听到节奏,象呼哧呼哧的喘息。我眼前仿佛出现泰雅润泽的双眼,那么纯净,那么忧伤,他看上去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怎么会坐牢?为什么坐牢?

  一辆救护车开进大门,正好停在我面前。随车医生跳下车,看了一眼我的胸卡,说:“真巧,来了2个喝醉了打架的,抬给你?还是脑外科?”

  我问:“什么伤?人清醒吗?”“都闹够了,睡了。”助手和司机已经把两副担架拖下车。我初步检查了一下,一个是鼻骨骨折,头皮裂伤,看上去意识不清,可能有颅内伤。另外一个是手臂骨折,还在闭着眼睛哼哼。“那个头打破的给脑外科,这个给我,抬进来吧。”

  我冲进诊疗室,对床上的6个人大声说:“全部都起来!重病人来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他们看上去很惊愕,随即乱成一团。我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一点。

  我一下班早饭也没吃就蹬着车往泰雅家里赶。因为是休息日,一早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这大大加快了我的速度。我到他家门前不到7:40。我一口气登上5楼,急急地敲了几下门。蓦地,我的手僵在半当中。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打算把他叫起来干什么?问他:“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在哪里做过牢?”或者“你做美容师助理以前在哪里做人妖表演?”甚至干脆脱光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我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即使他会告诉我,这对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知道他是杀过人抢过钱还是贩过毒,我心里就会平静一点吗?

  我无力地垂下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天!如果他来开门,我该说什么?他会穿好衣服才开门?或是穿睡衣?他的抽屉很空,房间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纺织品,睡衣这种奢侈品会出现在这个清寒的房间里吗?还是穿内衣?我闭上眼睛,想象他光滑细嫩的裸露肌肤。见鬼!我至少可以肯定他的声音、喉结、肩膀都是正常男性的样子。但是他为什么要长得那么美丽?

  “是你?”背后传来泰雅的声音。我看到他提着几个杂色塑料袋站在楼梯拐角。“你…”我张口结舌。他上楼来开了门,招呼我说:“进来吧。我买了早点。”我愣愣地跟他进了门。他把2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包子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厨房。“没想到你是我今年第一个客人,”他说,“我做些吃的,你等会儿。”他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回到厅里在冰箱里拿了些什么又回厨房。一会儿他端了2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来,“一人一半。”

  他先咬了一口包子。我几乎没有胃口,不仅仅是因为昨夜值班没有睡,主要是积在心里的话太多。他发现我不动筷子,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吃高胆固醇食物?还是太累吃不下?”“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值班?”“否则今天这日子谁会早起?”我想他昨夜可能送同事到医院,所以看到我值班。那他为什么不来和我打个招呼?想到这里我有点恼火:“你自己不也早起吗?”话一出口我又后悔,我是他什么人?为什么他来医院一定要和我打招呼?他的同事jacky不是说他早就走了吗?也许他早回来就早睡觉了呢?想到这里我又不好意思起来,变软了口气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他好象有点吃惊:“为什么说这话?你还在研究我的病?”我说不是的,把他同事的事情告诉他。当然隐去了他们对他的评论。

  “那东西闻上去就不对,”他说,“他们不当一回事。”他低头继续吃。看到我用筷子拨拉着面条,又说:“放心,这是刚做的,肯定干净。”

  “你…很会过日子啊。”我好不容易挤出这样一句。

  “一个人过嘛,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家里人呢?”

  “父母都过世了。”

  “你…怎么还没结婚?”

  “什么叫‘还’没结婚?”他笑了。他的笑容多么明净,我的鼻子发酸,他工作的时候笑容很少,但我们在一起时他好象要放松一些,高兴一些。能够让他高兴我也会快乐。为什么我会相信他同事闲聊的话?这种闲极无聊时说的插科打诨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我为什么怀疑他?就算他真的做过牢,改过自新后为什么还要被人翻老账?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泰雅说,“我30岁了,一个人过惯了,也挺好。”

  “你真的30岁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叫‘真的’30岁了?”他说,“你今天怪话可真多。你到底听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下瞒不过去,只好说:“昨天听见你的同事闲聊,说起你了。”他居然没有再问同事说了他什么,低头吃饭。我实在忍不住,先发问:“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摇摇头:“我又不是弄堂里的阿姨,传什么闲话。”我语塞,隔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又问:“你不在乎被人叫人妖?”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目光犀利如剑,使我寒战:“你看我象吗?”我急忙说:“不象,一点也不象。”他冷笑了一下:“你见过人妖吗?”“什么?”我心道不好,肯定又说错话了。他说:“人妖啊,你这个做医生的不会不知道泰国的人妖吧?”“我…在…”我想说我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但是没有一个杂志的名字能够从我的喉咙里吐出来。“national

  geographic,那上面就有过,”泰雅说,“你不是喜欢看那个吗?”我就象找到救星了一样连连点头:“对,就是,就是。”泰雅丢下筷子,拿条毛巾擦擦嘴:“那上面的人妖穿什么?好象是粉红裙子吧?嗯?”他大步走进房间,打开衣橱。我叫道:“泰雅!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仿佛没有听见,只顾把挂在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件拽出来扔在床上:“这个?这个是男人的衣服,不能扮人妖。这个?这个也不够嗲。”

  “泰雅!住手!”

  “住手?这是我家!你不是没见过人妖吗?不想看吗?哈,瞧这个!”,他取出一条浅蓝色兰花图案的大浴巾,抖开,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个勉强合适吧。”他一把扯掉扎着辫子的橡皮筋,开始脱毛衣。

  “泰雅!泰雅!”我绝望地叫道。

  他很快脱下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又把里面黑色的圆领毛衣和长袖t恤甩在床上,在他开始脱背心以前我死死地抱住了他。“泰雅!你这是干什么!”我哀求道,“求你,求求你别这样!何苦作贱自己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把头靠在他肩上,流下了眼泪。

  很多年以来这个缺点都没能改掉。我就是容易哭鼻子。无论是和别人争论问题,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