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畹乜拮拧!
“怎么不好?”我的开场白非常职业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好痛啊!”他呜咽着说。
“早上查房的时候告诉过你了,”我说,“开好刀肚子上的刀疤要痛几天的。”
“不是的…不光是肚子上。”
“你听话配合我们,屁股上的脓包好得快一点,就少痛一点时候。”
“也不是的,是前面痛。我好痛啊,痛死了。”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没办法!小毛孩子!我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单,乍看似乎没什么不对头的,绑的带子不松也不紧,腹部纱布看上去很干净,接通腹部的负压球引流量不多。我解松他一边脚腕上的带子,让他曲起一条腿,查看臀部塞的纱条,渗出很多,看来非得换药,不过也不至于痛成那个样子哭鼻子。我放下他的腿,他好象肠子被什么拉了一下一样,细细的嗓子又发出小狐狸一样的尖叫。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早上查房看过伤口以后,我记得把尿袋用别针在床单上固定好,然后去开刀。我们走后护士们开始做一天的基础护理,包括整理床铺,清理引流的负压球和尿袋。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别针被松开,以后再也没人管。尿袋渐渐装满,因为重力的作用垂在床下,只靠卡在他体内的水囊保持不滑落出来。而这小家伙手脚都被绑起,自己根本无法摆脱窘境。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在心不在焉的人手里简直不亚于性虐待狂最暴虐最阴毒的花样。
我苦笑了一下:“你怎么不早对护士说?”
他委屈地抽着鼻子说:“我叫了老半天,她们进来看一眼就走了,没人理我。”
我勉强笑了一下:“谁让你…”我本来想说“谁让你是个小鸭子”,话出口一半,觉得太伤人,改口说“谁让你不把话说清楚。”
16。刻骨
我走出单间,到消毒间拿了量杯,回来把尿袋里的尿液放出,乘在量杯里,记下数字,然后接好尿袋再把量杯拿到消毒间病人专用的污物倾倒处倒掉。洗过手,戴上帽子、口罩,拿了全套换药用的棉球和纱条,我走到他的床头,在出入液计量卡的“出”列上写上“16:20 1050ml 尿”。我注意到从早上8:20开始只有静脉补液的入液量记录而没有出液量记录。可怜的小家伙,几乎被折磨了大半天。放下出入液计量卡,我看到他的床头卡重新补充过重要内容:姓名-瞿省吾;年龄-13岁。
13岁啊!
吸毒、同性卖淫、被追杀,外加几乎少不了:被强暴他身体的伤害肯定不是自愿“做爱”留下的结果。这么“社会”的一个人,竟然只是13岁的孩子。他已经足够世故,世故到谎称自己17岁,既不年长到让嫖客丧失兴趣,又不至于年轻得让他们产生罪恶感。一时愤怒冲上我的心头:这叫什么社会啊!我恨不能伸出一只巨灵之掌,把污秽和罪恶一扫而光。但是现在我一个小小的住院医生能做的,只是教训教训手边的这个“社会”人物。
“臭小子!你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我吼道。他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我看他床头卡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
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他害怕地把脸的下半部埋在被单里,骨碌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顿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埋在被单下的可怜兮兮的声音说:“今天警察又来过了。”这个我能猜到。否则谁会一下子想出他的真名。“他们好凶好凶。我以为护士会象电视里的一样挡住他们说‘病人情况不允许’。可是护士看到他们进来,马上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好害怕。”他一边说,一边又掉下眼泪来。
看看时候不早,如果再不快点干完我今天不能回家吃饭,于是我掀开被单,嘴里说着“换药,别动啊”,手上曲起他的腿开始换药。
瞿省吾接着说:“护士小姐看到我都特别不高兴…这个房间特别吓人,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我好象看到墙上有人脸,还会对我笑。吓死我了。这个房间是不是有鬼?是不是以前死过人?朱医生,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准是把嘴露出了被单。
“你不说话会死?”我冷冷地说。他闭上了嘴不支声,我拔出脏纱条时,他的腿微微地打颤。我用镊子夹起棉球伸进敞开的伤口时,他颤得更厉害,并且“嘤嘤”地哭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真的要象对付儿科医院的小孩子一样,换药的时候要拿玩具哄着?照他的真实年龄,确实可以住儿科医院。想到这里,不免可怜起他来。我说:“你刚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死…死人?”
“不是,是那前面,我问你做了什么事以前?”
“我说朱医生最好了,不朝我白眼睛,也不训我,说话也蛮和气的。”
我几乎笑了,今天已经有两个人说我好话了。也许我确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只不过我自己一直没发现?想到这小家伙学得这么圆滑,突然又觉得悲哀,为了生活,人会那么快地世故起来。我说:“现在知道我也会不和气了?”
“那…你还是比其他医生要好。”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哦哟!痛…。痛死了!”棉球的运动范围没有大的变动,他却很自然地企图转换话题。
“你老爸老妈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叫你‘日则三省吾身’,你今天都想了些什么?怎么哄护士?怎么骗警察?有没有想过以后还要怎么骗医生?”
“我怎么会骗医生嘛…啊哟痛啊!”
我抬起身来,正色道:“你这种小滑头,这么好的名字不要,偏偏叫自己什么‘shingo’,这都是什么怪名字?”
“他们说…他们说shingo叫起来可爱呀。”他不知道我要把他怎么样,怯生生地把半边脸埋回被单下。
“你还说你17岁了?就你这小杂毛样还装17岁?明明才13岁,装什么装,要装也不挑个象点的装?”
“我才不是13岁呢!”
“警察会弄错吗?”
“当然会!还有5个月我就14岁了。所以现在不是13岁,是13。58岁,四舍五入就是14岁,算虚岁就是15岁,再四舍五入就是20岁…说17岁还说少了呢。”
我差点想揍他一巴掌,照这么计算我要不了他那么多步骤就可以四舍五入成30岁了!我可不想现在就踏进30岁的大关!
“你精神很好嘛!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罗?好不好?我现在就去开出院单。”
“啊?那…可是…我还没拆线呐?”
“你要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拆。”
“那肚子不是要裂开吗?”
“你找个地方躺着别动就行了。”看到他害怕的样子,我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感,打算把戏演下去。
“我。。。我哪儿也去不了啊。”
“你不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才13年7个月就忘了娘在哪里吧?”
他没吭声。我低下身体,继续换药。里面好多脓,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挤空了脓液留下的空腔即使受到最好的护理,没10天半个月不可能长好。
“我忘了妈妈长什么样了…只有takuya待我好。”
我心里一颤,棉球掉落在床单上,只好再夹一个。
“takuya救过我一命。要不是takuya,上次差点被人弄死。takuya会做饭,烧的东西很好吃。takuya好聪明,上礼拜给我剪了头发,人家看了都说酷。”
“还有呢?”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保持那么中立那么平静的声音。
“takuya教我一些…你懂的啦,就是,就是‘做’的时候,不会痛的法子。”
“比如说?”
“你?你想听?”
我没回答。因为我知道他想说。果然他接着说:“他叫我不要屏气,要放松。要是真的觉得放松不下来,或者害怕得太厉害痛得太厉害没法放松,就不停地说话。”我心想:所以刚才你这么烦!突然我耳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啊…周先生…”
“啊哟!痛死我了!啊哟!”瞿省吾尖叫着。我又滑落了棉球,金属的镊子头一下戳到伤口上。我真太缺乏大将风度、太没职业水准了!我责备着自己,重新夹起另一个棉球。
“‘少爷’们都说takuya看上去就象见过大世面的人,会打扮,会唱歌、跳舞。人家还说他‘有气质’。咦,什么叫有气质啊?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彪车,人家干嘛说他有气质呢?”
人就得抽烟喝酒彪车才叫有气质?我算是见识了。不过我不想打断他。校正他的世界观不是我一个人谈几次话就能解决的,何况我现在无心也无力和他多谈。我只是放任他多嘴多舌地倾诉自己。也许他太害怕,应该让他倾诉一下。
“老板说如果不是takuya这么‘有气质’不会放他上台面。他很有把子年纪啦。可是真的有客人喜欢他。都是些有钱有‘档次’的模子,喜欢‘有气质’的。”
“他是…老板找来的?”
“不知道,好象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过呢,老板不会要没根基的,怕是屁股不干净会招来眼睛、鼻子,肯定是有介绍人来着。象我这种就不要紧,我肯定不会是警察的卧底罗。”
我终于塞进最后一根纱条,好不容易直起累得要断掉的腰,看到瞿省吾额头上的汗珠和嘴唇上的牙印,心想如果不许这小子说话他准会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来。我指指他肚子上的纱布:“那,你是怎么惹上这档子事的?”他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在掂量我的问题和警察的问题有什么区别和内在联系性。“放心,”我说,“你爱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会逼你说真话。反正打死你,你也不会说真话。”
“那还是takuya的事。”
我心里一沉。
“礼拜六下午老板打手机给我说有一个客人点takuya,大概老难缠的,推不掉。但是他礼拜五晚上撞上一个特别辣手的客人,现在都起不了床,肯定没法去。要我去顶一下。老板说那是个takuya的老客人,我打takuya的手机问他这客人有什么特别的,老板说‘老难缠’的是什么意思。takuya听了,说叫我不要去了,还是他自己去算了。我听到他声音特别不对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好象给整惨了。他救过我一次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他说不出“知恩图抱”之类文言,顿了一顿,接着说,“反正我就去了。谁知道那家伙真是个变态,进门就拿出手铐、绳子和铁丝来。还好我手小,好不容易趁他上壁橱找东西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豁了命地从手铐里脱出来逃出去,身上的绳子都没解掉,就跑到了街上。那家伙还在后面追,说要‘做’了我。我管他!今天先逃了再说。我想这地方这么大,不会碰上他。可是那家伙真疯了,着了道似的跟踪我。虽然我机灵,最后还是栽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他好象终于有点累了,停了下来。恐惧抓住了我。那个辣手的混蛋不是我还能是谁?当时自己象中了邪一样,下手没一点轻重。泰雅怎么了?他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是不是…
我追问道:“takuya呢?”
“不知道,”他半闭上眼睛,“从上个礼拜五到现在还没见过。”
“你想不想看到他?”我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总得有人陪吧?人家开完刀都有人陪的。叫你家里人来?”
他以沉默为应答。
“要takuya来陪你好不好?”
瞿省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啊!打打他的手机吧。呀,我的手机…”我不想提醒他现在除了伤,一无所有,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说吧,多少号?”
他报了那个我一直没能弄到的号码。手机铃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嘎然而止,话筒里传来甜美呆板的女声:“亲爱的用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谢谢。”
我怅然关上手机,告诉他说:“自己先睡会儿吧。他好象没开机。”泪水再次从他眼中涌出:“不会的,他这时候肯定开着手机的。老板会来电话的。再打一遍嘛。”我表示无能为力,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瞿省吾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朱医生,陪我一会儿吧。我一个人好害怕。”“乖,自己睡觉。”我说。走以前,没忘记把导尿管固定好。
关上门,我总算给了警察一个真正的微笑。倒掉脏纱条和棉球,把换药器械投在消毒缸里,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从消毒间窗口勉强可见的“美丽人生”。这是几天来第一次。至少…他还能把铃声响起的手机关掉。那么,至少…他还活着。感谢上帝,感谢真主,感谢如来,我不至于沦落到杀人的罪孽。感谢一切神明。
消毒间旁安全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丁非穿着染血的手术室隔离衣气喘吁吁地奔上来:“呀!朱夜!又有活儿干了!”“什么?”我简直十二万分不愿意。我好一阵子才弄清楚原来脑外科急诊病人手术时发现颈椎骨折,而且位置很糟,如果不先固定颈椎,脑外科手术时不得不采取的坐位姿势会很危险,而病人的情况使脑外科手术不能拖延。尽管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还得抽一组创伤科医生下去手术。师傅和严威已经下去了,还需要一个住院医生。
“你去不就行了?”我说,“你不是还在手术室吗?”
“我们那组还没完呐!”他说,“今天2台连着开,加一个急诊。杨向东让我先上来找人,我马上还得下去。你快点换了衣服下来吧。”
“有没有搞错!我昨天早上干到现在没有停过!”
“我也没法!他们只叫我来通知人,又不是我叫你去!”他转身下楼,嘴里说,“反正我通知到了哦!”
这家伙露面就没好事!我恨恨地想。可是我实在太累,颈椎骨折又需要非常集中,不能马虎一点点。绝望中,一只手拍上了我的肩膀。
“啊,方和。”
“我都听见啦。我去好了。你替我看着病房,等到我回来再回去,怎么样?”
“那太好了。”
我就“清闲”地留守在病房里,接待了4批询问病情的家属,处理了2个出点小问题的病人,修改了1处不太清楚的医嘱,叫了2次会诊。然后,毫无来由地,感觉似乎不对劲。我从护士台伸出头看了看走廊,病人和家属都回自己房间去了,连看着瞿省吾的警察也吃晚饭去了。走廊上没有人,所以一时安静下来。和刚才的喧闹相比,一时没法适应,所以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仅仅是因为这个吗?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种有生命、有情感但是没有理智的东西骚动着,激荡着,喊叫着,就是这种东西,带给玫瑰绚丽的色彩,带给杜鹃泣血的歌声,带给少年无因的背叛。我只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投降给自己内心那块隐秘的角落。
我再次伸头向走廊看去。
他慢慢地走来,脚步轻得不可能被耳朵听见,如果察觉,只可能是心灵的感应。他轻轻地、慢慢地走来,象天鹅滑过水面一样优雅,象走向齐克弗里德尸体的奥杰特(天鹅湖悲剧版)。但是,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脚步均匀而稳健。未扎起的头发随意地披在颈后和肩上,虽然质地轻柔如此,因为行动的轻缓,没有飘逸开来。尽管穿着最最普通最最朴素的灰色长袖t恤,本白帆布长裤和帆布便鞋,他的美貌再次击中了我,带着不同以往的苍白和哀伤。
他在护士台前停步,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停留,直接读起挂着的病人性名列表。我的鼻子发酸,眼睛模糊了。是…是我太累了吧。是的,一定是的。所以我是没法开口说话的吧?是的,一定是的。
露露从病房换了盐水瓶回来,看到有人站在护士台前,礼貌地问:“请问找哪位?有什么事?”
“请问,”泰雅的声音很轻,说话很短,“瞿省吾,住哪一床?”
露露面露难色:“这个…这个病人比较特殊,没有经过警察允许不能探视的。那个…警察现在正好不在,要么,喏,这是他的床位医生,你有什么事问朱医生好了。”
泰雅转向我,停顿了一秒钟,可能他礼貌地笑过一下才有这个停顿吧?我的眼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表情,全部的意志都用于警告自己:“不许哭!不许哭出来!”
“你好,朱医生。”泰雅平静的声音成了落在暴风雨中涨潮到极限的海面上最后一滴冰珠,打破了苦心维系的平衡。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泰雅似乎随意地侧过身子伸出手肘靠在护士台上,挡住了露露的视线。“朱医生,我是,瞿省吾的朋友,”他接着说,好象和所有探望病人的亲友没什么两样,“他现在怎么样?我听说,他开刀了。他会好吗?现在,能看他吗?”
又有病人拉铃。露露换了一瓶盐水,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病房。我终于逮着机会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当露露从那病房出来时,我已经聚集了足够的勇气和毅力,低着头,用非常职业化的语调说道:“昨天病人情况很危急,在有效治疗的情况下,及时采取了手术。术后情况有些特殊,恢复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露露走进治疗室拿东西时,我顿了一下,掏出手帕再次抹了一遍脸。她从治疗室出来后,在护士台的桌边坐下写东西。我接着说:“病人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特别允许才能探望。”
“那么,请把这个,转交给他。”一袋苹果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请你拿回去,他可能几天内不会恢复到能够吃东西的地步。”
“那,我不带回去了,留给你们,谢谢你们,请多留心。”
他的声音停止了。他要离开了。
露露捅捅我,向我使眼色,用下巴指指苹果,我才从木僵中醒过来。老天!我都说了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我点点头表示不会破坏医院规定,提起苹果追了上去。
其实,说追也太夸张。因为他还没走几步。“我们不能拿病人和家属的东西,”我急急地说,跟在他身边边走边四下张望,“这是医院的规定,大家都要遵守。”走廊里没有人,我们已经离开了露露的视线,实习同学应该在办公室,那么…“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请你配合我们把这东西…”说到这个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我们正走过的值班室,飞快地然而尽可能轻地关上门。
苹果“哗啦”地被扔在桌上。我一手抓着泰雅的胳膊把他按在橱上,另一手摸索着伸进他的t恤,凑近他的脸,压低声音问:“哪里…告诉我哪里,哪里最痛?”他显然被我出其不意的激烈动作弄痛了,皱着眉努力不叫出声来。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肋骨向上抚摸:“我知道你很痛,我会给你想办法。”他隔着衣服握住我的手腕,小声说:“不用了,死不了。”他的声音轻得让我心里发痛。我的眼泪再次背叛了我,顺着鼻梁流下,滴湿了他的t恤。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也无法继续探索他的身体。就这样我们僵持着,似乎要到世界的尽头。
“啊呀!好亲热呀!”
我猛地一哆嗦,不知道谁在这个时候还在值班室里。穿便装的郑为康从值班室双层床上层坐起来,他扔下手里的武打书,操起枕头边上的眼镜似乎下意识地想戴上好看清楚我和谁在一起,可是动作突然变得僵硬,因为两个眼镜片都碎了。他笑着丢下眼镜跳下床,走近呆立的我,眯起眼镜打量泰雅。开始他笑得很淘气,唇形似乎要吐出“美女”之类的话。随着他看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白,笑容渐渐在他脸上凝固、变冷、发僵、干结,最后只剩下惊讶。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急忙打断他狂野的思路,不顾可能越描越黑,“他是…他的肋骨骨折了,我在帮他检察。”
“哦!是…这样。”为康的目光从泰雅的脸上移到他的胸口。一阵脸红,我赶忙抽回粘在泰雅衣服里的手。泰雅似乎比我平静得多,他轻声说:“请你,不要误会。我今天,是来,看个朋友。”
为康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职业性的思考:“朱夜,除了明显的呼吸浅速,也就是说胸廓运动幅度减小以外,还有什么临床体征提示有肋骨骨折?病人好象没有主诉什么哦?病史呢?”
我心里一阵揪痛。总不能告诉他我4天前狠狠地踹了他的肋骨吧?正在犹豫,泰雅答道:“这里,是有点痛。”他指了指右侧的胸胁。他的机灵来自他的“职业”生涯,在这里派上了用处。可是我不认为能把为康已经形成的印象从他心里抹去。
“哦?是吗?几天了?”为康接着问。
“4天了。”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即后悔。我到底该怎样解释?
“躺上去让我摸一摸。”为康指了指值班室下层的床。一瞬间,我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觉。我知道为康会帮我的,也只有依靠为康的帮助,否则在这种情况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好。怀着感激,我深吸了一口气,防止不争气的眼泪再次落下来。
泰雅费力然而顺从地爬上床躺下。在他远离我们两的时候,我低声对为康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同样以压低的声音回答。
“你在想我是第二个严威?”
“我不在乎。”
“但是,你在乎…”我低头看了看他有点撕坏的衣领,“王医生?”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这个样子呆在这里,我这腔调,是个人就看得出和老婆吵过架了吧?”
“这个…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吧?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唉,摩洛哥啊,摩洛哥。”
“你又要出发了?”
“可以有机会不回去的,反正那里局势还不太平。不过,好歹已经去了那么多时间,如果当中打退堂鼓,前面的日子就白费了,医院许诺过的房子也拿不到,还得让她委屈在宿舍里。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再去,还说宁可窝在集体宿舍。你说女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弄呢?”他看了看已经躺在床上的泰雅,“不如找个…”
“为康,我不是的…”话出口后才发现自己一点逻辑也没有。什么叫“我不是的”?我不是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既然没有,那么我不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无谓地否认?如果不能坦然地面对哪怕为康这样善解人意宽厚朴实的人,那我将怎样面对别人?
“我们扯平了。”为康恢复了微笑,向我眨眨眼,然后走向泰雅,俯身掀起他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告诉别人他和王医生吵架,他也不会告诉别人我有一个情人。男孩气的契约。
他的身体一移开,我的视线就完全被泰雅胸部的淤青所固定。淤青沿肋沟延伸,内出血不少,他的肋骨显然折断了,而且不止一处。为康转回头来,大声说:“查房!朱医生,这样的病人应该怎样处理?”
我喏喏地说:“这…这怎么安排?我脱不开身送他去拍片,一个人也没法做固定术…”
“错误!”为康孩子一样笑了,“你应该先听听他两侧呼吸音是否对称;看看胸廓是否对称,有没有反常运动;生命体征是否平稳;判断一下有没有明显的、危急生命的气胸或者胸腔内出血。啊呀,恋爱中的人也不能不用功啊。”
我…真的是在恋爱了吗?或者说,真的恋爱过了吗?
走廊上一阵喧嚣。丁非的声音:“手术顺利的,顺利的。快去开门,把推床推进去。急诊病人回来啦!喂!中班!谁做中班?来换补液,铺床。”
我冲出门去。丁非看上去很兴奋,一看到我就凑过来低声说:“太爽啦!这个病人是我主刀的!他们让我主刀啦!我…”“帮我个忙,”我说,“算是帮方和吧。替我看着病房,直到方和回来。”“那你去干什么?喂…”我撇下他不管。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用白床单把泰雅从头到脚都蒙住,推进手术室。为康和手术室看门人打过招呼了,说有个熟人,干点私活。所以一点阻碍也没有。路过脑外科的手术室,只见大队人马在里面忙碌。其余的房间空无一人,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到达我们科常用的空房间时,为康已经把透视用的c臂机和防护用的铅衣从库房拖出来。巡回护士放下一个器械包和一个消毒衣包就走了。我们已经申明不需要协助的洗手护士,也不需要麻烦麻醉师,这完完全全是私人的事。话说回来,所有值班麻醉师都围着脑外科的病人转,请他们也来不了。
我想和泰雅说什么,让他不要害怕,让他确信我们在帮助他。掀开被单,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象睡着的孩子。我叹了一口气,说了句非常不带感情色彩的职业用语:“要透视了,不要动哦。”
透视的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看到透视屏幕上的图像,我的胸口刀割一样痛。泰雅右侧7…10肋在腋前线处断裂,断端如剃刀般锐利,每一次最轻微的活动,包括呼吸,都会使断端擦过敏感的布满感觉神经末梢的胸膜,好象赤足踏过钉板一般。为了减轻剧烈的痛楚,病人不得不减少一切活动,连呼吸也尽可能浅。幸好断端的方向不是正对胸膜,否则早就刺破肺脏,引起气胸、呼吸衰竭和内出血,有导致死亡的危险。可是再这么反复摩擦下去,且不说病人痛苦异常,薄薄的胸膜总有一刻会破裂,接下去将是难以收场的连锁反应。
“这里切开,”为康指着透视屏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切1cm左右的小口子,透视下穿几根钢丝扎起来。麻醉么,”他低头看了看泰雅,“局麻。有点冒险,万一操作失误可能就得开胸修补。小心一点,病人配合一点,应该也就可以了。”他抬起头寻求我的支持。
局麻?只是局部打上一点麻醉剂?根本不足以麻醉肋骨周围和胸膜上丰富的神经末梢。如果做和胸腔穿刺还行,要做这种手术肯定不能做到无痛,只不过聊胜于无。不过麻醉师不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局麻。
我低头问泰雅:“会有点痛的。忍住躺着不要动,行吗?”这个问题很古怪,可能与他常被要求做的事有几分类似,虽然目的大相径庭。他没有睁眼,安静地点点头。
宽大的手术单布盖住泰雅的全身,只露出手术野。我打的局麻药尽可能地多,然而,为康切开皮肤和筋膜,暴露并开始分离肋骨骨膜时,我感到单布下泰雅的手骤然抓紧了我的裤子。但是,他的身体没有动。为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别的时候看他手术有如观赏艺术家的手笔,精细、干脆、利落而稳重。但是现在,无影灯照在白森森的肋骨上的光,反射在我的泪眼里,眼前一片模糊,只在眼泪掉落到单布上的一瞬间,才稍微清晰一些。
“喂,你在污染手术野。”
“不…不好意思。”
“别光不好意思啦,来,钢丝。”
我把钢丝穿在大号三角针里,夹在持针器上递给为康。他缝了第一针,把钢丝绕在第7肋上。抓住我裤子的手绞拧着,连我腿上的皮肉一起扯了进去,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疼痛自下而上,穿过大腿、胸腹,直达心尖。但是,泰雅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感谢他无意的动作给了我赎罪的机会,我愉快地品味着疼痛,把它当作惩罚的美酒酣畅地饮下,为能少许分担泰雅的痛苦而欣慰。为康歪过头盯住透视屏幕,我用自由的脚踩下c臂机的射线开关,看着透视屏幕上实时的图像,直到为康说“好!”才放松。接下来,第二针,对拢断端,绞紧,打结,再透视,再缝针。
泰雅象个乖乖的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感到腿上一阵松、一阵紧的撕扯,也没有看到汗水渐渐湿透了盖在他脸上的单布,似乎一点没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并没有自动止痛的特殊的神经构造,也许,只是比较习惯于忍受。
亏了为康一双巧手,终于顺利地做完了手术。我请他先走,让我留下来收拾东西,也是为了能和泰雅独处一会儿。
我掀掉单布,看着泰雅仍然紧闭的双眼。
“好点了吗?请你不要谢我。我没资格接受你的感谢。毕竟,这是我干的。我只不过是在试着弥补。呼吸还是不要太深,2星期才能初步愈合。”
他点点头没说话。
“你怎么想起到医院来找我的?”
“你的手机号码。我有点听说shingo的事。”
对,我只可能从他这里弄到泰雅的手机号码。我怎么没想到呢?
静默了片刻。一时间,有太多的话要说,你为什么要去干这种事?干了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才住手?怎么不怕警察再来纠缠…但是全部挤在喉咙口,没有一句能抢到通路出来。最后,我终于问出口的,竟然是:“这几天,想我吗?”
他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每一次呼吸,都会想到你。”
要是这话出自恋人滚烫的情书,该让多少情人深沐爱河,感动落泪。而无声地爬上我的脸的,是浸透悔恨的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控制住颤抖的喉咙,用哽咽的声音,吐出最后的希望:“我请求你原谅,你也请求我原谅吧。”
他睁开了眼睛,但是没有望我,而是不知聚焦在遥远的空间的哪一点。他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总是需要别人原谅才能活着,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无论你是否原谅,生活总是按照自己的脚步前进。”
“可是你…你就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那样…”
“谢谢你。”
“我说过不要谢我!”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说过,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你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的。”
“我会吗?这世上让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其中很多靠我自己去领悟,也许永远也不能明白。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吧。很容易的呀,动动嘴就行了。如果大家都坦诚相爱,生活不是会容易很多吗?世上不是会少很多纷争吗?”
“坦诚相爱,说起来太容易做起来太难的事。”他的目光转向我,但是我还是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不如从容易的开始做起。比如说,从装做不认识我开始,慢慢把我忘掉。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分别处于光明和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意外的原因,让空间扭曲了,才会偶尔交汇到一起。最后总会分开的,这是客观的规律。所以,现在开始,忘掉我吧。”
冰冷,慢慢爬上我的双脚,从腿向上升,一直窜到胸口,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你说过,”我喃喃地说,“不能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
“那明摆着是开玩笑。”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你自己!我们不是面对面地在一起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哪有什么见鬼的光明、黑暗之分?”
“光明中的人看不见黑暗,以为那就是世界无限远的边界。只有到了黑暗中反望光明世界,才会看到无形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人不能征服的疆界。”
“地理上没有,社会上有。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宁静的夜晚,永远没有安睡的床铺。自己一步走错踏进这泥沼,在彻底腐烂以前没有机会结束。”
“会有的,不要这么悲观呀。我们在一起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你会看见光明的,因为…”我猛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勇气,顺便企图把寒冷的感觉从身体里硬挤出去,“因为我爱你。”
他重新合上眼睛,留给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寒冷,再次聚拢,向我袭来。我最后问了一句,声音由于绝望而干涩得超乎想象:“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说过我爱你吗?”停了一会儿,用低低的然而足够我听见的声音说:“变态。”
冰冷,压抑在我胸中,把希望冻碎的冰冷,把热血凝结的冰冷,使我窒息眩晕,最终连我的喉舌也冻结起来,说出的话语是那样平淡单调:“伤口是细胶布粘的,不用拆线,7天以后撕掉。在此以前不要碰水。回去好好休息,如果胸痛特别厉害,或者咳嗽、发烧,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再来医院看。现在可以起床了。”
“谢谢。朱医生。”
17。凋敝花园
以后几天的日子,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为康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小秘密。虽然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泰雅,我们就好象普通的医生和病人家属的关系,即使见面,也只是淡淡地点头算打个招呼。而泰雅一成不变地报以相同地淡然的问候:“朱医生,你好。”
过了几天,警察的岗哨撤了。脱离了毒品和暴力,瞿省吾年轻的身体很快地康复起来。泰雅悉心的照顾远胜于心存好奇和厌恶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护士。在我的眼皮底下,泰雅扶他上厕所,给他擦身体,帮他每天用高锰酸钾坐浴,象妈妈一样提着瓶瓶罐罐带来汤汤水水,也象哥哥一样带了报纸和书来给他解闷。有一次走过病房门口,看到他们亲密地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共读一本书,笑着,我感到无来由地一阵锐痛。从此下决心走在病房的走廊里目不斜视。
这天师傅出去开会,病房里没大手术,难得早早结束手术室的工作,“正常”地吃了一顿饭,突然发现中午剩余的时间竟然足够睡一次午觉。那么睡哪里呢?这可是个问题。我推开值班室的门,看到靠外的双层床果然已经睡满,上铺堆了实习医生的书包和衣服,下层睡着方和和丁非。靠里的双层床上,严威睡在上铺,下铺空着。杨向东靠在躺椅里,用报纸盖着脸睡觉。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不会明说为什么不去睡在空床上。照例,年长的主治以上的医生有权独享一张床,而年轻主治就得和住院医生挤一挤。但是自从严威的事被揭了出来,他自动有了独享的权力,非但如此,连双层床的另一张床铺也没人去碰。一个同性恋就这么明确地被划为异类。虽然他被处分的公开原因是扰乱治安,但是实际的原因早就传遍了医学院和各大附属医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有,谁让严大教授那么有名气,医院系统又相对封闭,大家相互之间不是同学就是同事,熟悉得很。
方和和丁非都已经睡着,均匀地呼吸着,要叫醒他们挤上同一张床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样做的同时要不惊醒杨向东是不可能的。想了半天,我最终也没有勇气睡在严威的下铺,独自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
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戴大盖帽的人从办公室门口走过。感觉到他好象是要找我,我揉着眼睛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跟了出去,身体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从走廊尽头敞开的安全门里射入刺眼的阳光。然而警察径直在前面走,没有回头招呼我。转到安全扶梯口,他停了下来,开始细细打量靠在扶梯阴影里的泰雅。泰雅没有梳辫子,披散的头发被扶梯口的风吹拂着,散发浓浓的香气。警察伸出指尖,在风中捕捉住飞舞的发梢,沿着它追寻着,把手指插进浓密的秀发,温柔地抚下,直到捧住泰雅的脸颊。警察低下头,用自己的舌探索泰雅的唇。泰雅闭了闭眼,慢慢地偏过头,保留了自己的嘴唇,而奉上修长的脖颈。警察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衬衣钮扣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哀怨地,看着我。无声的目光在我眼底刻下带血的字迹:“你不爱我吗?”
我愤怒不起来,也迈不开脚步,象个被缚的受刑者一样站在那里颤抖。一忽儿又觉得眼前飞舞的字不是他那里来的,而是我发去又被他弹回的。泰雅的衬衣已经完全敞开,在阳光强烈的背景下渗出月光的柔媚气。警察的嘴唇没有闲着,一只手的食指拨弄他的乳头,另一只手慢慢解开了泰雅腰间的皮带,然后是牛仔裤的纽扣…
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脑袋上,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又得救了”,然忽地感觉到身体无比地沉重和被长时间压在脸下的手火辣辣地疼。又是恶梦一场。我抬起涨痛的脑袋,眯着眼睛对眼前的白护士帽说:“喂,今天不是我值班…”
“是你管的床啦,死人!”莉莉尖锐的叫声把我彻底拉回现实,“加床家属要求自动出院,现在!”她指指自己背后。
还没看清来人,只感觉他会很快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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