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阿火将一把把纸钱撒向天空。狄斌默默站着瞧向山岗下的官道,任那吹飘的纸钱落在身上。
于润生无聊地在墓园里走着,扫视每一个坟冢。终于他看见了“三祭酒”蒙俊的坟墓。墓旁的杂草除得很干净,前面插着一束还没完全凋谢的白黄鲜花。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拜祭过。
——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了……
“来啦。”狄斌指向山下的道路。于润生眺视过去,看见那几点黑影,眼中露出喜色。
到来的二十多人里就只有枣七一个徒步——他至今还没有学会骑马。可是从漂城一路到此,他都没有喊过累。
他们中间押送着两辆载货的马车,车上的“货物”是几口大箱,全都用油布紧裹着,外面贴满已被雨水溶化的封条。
枣七一看见于润生就跑过去跪在他跟前,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前额。这举动其他人看见都觉得夸张,可是枣七毫不在乎,而于润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主,我把东西送来了。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车子。晚上也伏在那些箱子上睡。解手也只是蹲在车旁……”
“我知道。”于润生抚摸枣七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
狄斌知道车子载的是什么——整整十二大口箱子载满了黄金、白银跟其他值钱的珍宝。也有比等重黄金还要贵重的罕有药材,和几卷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画。
把这些财宝另行押送是狄斌主意——老大若与它们同行,难保没有不能预见的危险。狄斌原本希望由自己押送的,老大意外地把任务交给枣七。
“他要是知道这些箱子的价值,会带着它们一走了之。”出发前狄斌曾这样抗议。
“其他人会,他不会。”于润生肯定地回答。
即使以于润生今天的地位,这笔钱财还是惊人的。漂城新埠头的工程还没有完结,锁住了“大树堂”不少的资金;接管私盐生意还没有多久,积存的“油水”有限……于润生没说,可是狄斌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
——那个从南方来叫“小黄”的男人……
“白豆,待会你负责把车子押回去。”于润生说。“然后把钱分成四份。”
狄斌知道其中一份必定是正式上缴给“丰义隆”的“拜门礼”;另外一份私下给容氏父子;一份留作在首都调度支用,而最后那一份……
——太师府……
于润生拖着枣七的手在墓碑间走过。“这儿也一定预留了容祭酒的地方吧?”他不经意地问花雀五。花雀五指向一株槐树下的空地。
于润生瞧着那片空地好一会儿。
——很好……足够埋葬两个人……
内室只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显得更见深沉。
狄斌双手捧着镇堂刑刀“杀草”高举过额,神情肃穆地走过站在两侧的部众,最后把刀安放在那新造的神龛中央的木架之上。
镰首早已拿着三支点燃的清香站在旁边,此时马上把香插进刀前的炉子,然后双手猛力合十——那掌声震撼整个静默的厅堂。
“谢本堂副堂主、刑规护法葛三爷英灵,护佑我等平安进京。”狄斌庄重地宣讲。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去,确定每一名部下的脸容都诚恳恭敬——即连与葛元升素未谋面的枣七也诚心地合十——心中很是满意。
狄斌和镰首都退到部众之间,只余于老大一人站在神龛前面向所有人。
于润生的脸抬起来,视察这些卑恭而又显得跃跃欲试的兄弟与部下。他忽然记起四年多前,在漂城北部那个属于他岳父的仓库里,他站在一个木箱上向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讲话的情景。
那一年他发动了一场战争。现在,他要发动第二次。
舞台已经设定好。
——开始吧。
第二章 无智亦无得
赵大伦感觉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雾笼罩在广场上空。潮湿而郁闷的空气,令他额头冒出汗珠,再沿着脸颊与衣领滚下来,把写在衣服上那些字体渗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一样,把那件写满了斗大墨字的白纸衣披在身上,额头缠上一根白布带,走到位于东都府衙门前这个小广场,跟其他农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号
冤
天道昭昭
赵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纸衣的胸前写着这样的字——是赵大伦亲手写的。这已经是第三件。第一件给雨水淋坏了,另一件给差役撕破了。这一件再破掉,他还是会再做第四件。
——从进首都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平安回乡的打算。
其他农民有的也开始自己做起纸衣来,然后请赵大伦为他们写字——在他们当中,他是唯一识字的人。
赵大伦上京快满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头或是牢狱里,还是松林乡赵氏村的人先饿死。
在这一年里,他眼看着这些跟他一起在广场上伸冤的农民一天天地增加,当中有许多来自比他更遥远、更穷困的乡村。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别无选择。
沉重的赋税他们可以忍受;从州里、县里、乡里一层层压下来的种种苛捐杂项他们也可以忍受;各种无理的强迫劳动,还有地方官吏进乡里“视事”如同抢掠,他们也都忍受了;开一口井、宰一头老牛、生一个孩子、葬一个亲人都有种种不同名目的“抽征”,他们从没有吭一声;当年“平乱战争”赵氏村有十四个被强征的壮丁没有回来,遗属们连半分钱兵酬都没有收过,县里却先索取兵酬的抽税——他们一样没有反抗……
他们知道:自己生为农民,注定就是要给别人欺侮。就算连最后那一口饭也没得吃,他们都能忍受。
去年由于欠收严重,四个村民在村长首肯下到了县城衙门,请求暂缓税项。
那四人在县牢里关了五天才回来。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走路;另一个的右手变成了软巴巴一堆肉;其他两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赵氏村的人咬牙强忍,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
两天后县里来了十个人,硬说是村长煽动村民抗税而要“严加查问”。他们待在村长的屋子里一整夜。门锁上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村长的十三岁女儿雅花的尸体。每道伤痕都暴露出来——因为衣服都撕破了,长有稀疏阴毛的下体结了血痂……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赵大伦每次想到那具尸体,心里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愤怒,而是像结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这些来自其他农村的人认识以后,他才赫然发现:这许多人家乡里发生的许多故事,赵氏村并不是最悲惨的一个。
他的心里更冰冷。出发上京时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经死掉。他总算读过一点书,比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雪亮: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只是向着一道钢铁铸造的墙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无法放弃。不是因为赵雅花那具尸体常常在眼前出现;不是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难友;也不是因为他知道,县里的人也许已经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乡等着他。
他不放弃,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纸衣上的字。他的脑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广场的中央,什么也没有想。
——直至现在这一刻。
他蓦然预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脑里一部分猛然活过来,恐惧与想象同时燃点。
令赵大伦感到不安的,是广场跟平日有点不同。过去每次集会时在外围虎视眈眈的差役和禁军都不见了,连平日守门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赵大伦更清楚感觉到隐形的压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个人上京,而是赵氏村七十三人全体到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不只这样。还有广场上二、三百个来自不同村落的人……还有许多没能够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经绝望回去的、病死或饿死的……这些伸冤的人,他们家乡的农民统统都朝首都这儿进发……那将会是什么光景?
——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疲倦饥饿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掌……成千成万……
赵大伦想象着在广场上漫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不属于他们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丛之间,全身从头到脚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他拥有赵大伦平生见过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头顶仍及赵大伦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头,似乎发现了赵大伦的目光。他看了赵大伦一眼,又马上把脸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赵大伦看见了:这个男人好像有三只眼睛——额顶上多了一颗……
——他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惊的方式,实现他刚才的想象。
赵大伦恐惧得全身颤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还能呼吸走路的时候回去家乡。他想再看一眼乡里高大的松树,还有赵氏村的美丽田野。在夕阳之下……
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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