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唔,这个徽记很特别啊。”文师傅摸着那第十四个徽记喃喃自语,眼底闪过一抹光,用指腹反复摩挲,“就像,血一样。”
血一样?
不知道怎么的,桑和心头忽然一跳,目光不由落在琴徽上,面色一凝。
正巧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桑和的思绪,拿过手机一看,是物流短信,桑和在这盯着走不开,转头朝客厅里的桑妈妈喊道:“妈,我好像有个快递到了,你能帮我取一下吗,就在门卫室那里。”
说完,桑和又紧张兮兮地盯着她那把宝贝似的七弦琴。
那文师傅倒是没有再提徽记的事,又拿着放大镜检查到了另一面,不过嘴里反复哼唱起什么,大概听了两三遍,桑和才辨出他口中的小调是琴曲《长相思》。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文师傅一边鼓捣一边哼了上半段,桑和闲着无事,竟把后半段接了下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晏颂驻足在桑和身边,凝视着她的脸庞,挪不开眼睛。
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相逢知……几时?
“怎么样?”看文师傅检查完,桑和急忙从抽屉里翻出之前买来的琴弦递过去,而前者却出乎意料地把她手推开,摇着头叹息,桑和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没……没办法修好了吗?”
“也不是,只是机会小很多。”文师傅招呼桑和靠近,自己则蹲下身,指了指琴额琴首扣弦的地方,“你看岳山这里,你仔细瞧,会发现这里开裂了,所以琴弦装上去很快回弹,拉不紧。”
然后,他又将手中的琴托着倒持,指了指琴尾:“龙龈处也有裂痕,所以托不住。还有这后面的雁足,也有问题,所以拉不住。”
几个术语顿时就把桑和搞晕了,她拧着眉越发怀疑:“既然师傅您问题找出来了,又为什么说……修好的机会很小?”
“因为没有趁手的材料,”文师傅解释道:“这把琴年代久远,看似是桐木,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种木质很特别,所以想要修复裂痕很困难。而且,恕我眼拙,这剩下的几根琴弦,也不是普通之物。”
“我倒是可以试着用其他的东西修复,现在科技那么发达,替代品确实不在少数,不过,你要知道那也只是抢救性的,并不能让它回复到最初的样子,”文师傅忽然抬头,盯着桑和的眼睛问:“你愿意吗?”
这把琴,伴着桑和从孩提时代到如今,并且又承载了那过去的岁月和对哥哥的怀念,不可谓不情深,如今这问题抛过来,她反倒有些迟疑了。
“这……我能再考虑考虑吗?”
看她这个样子,文师傅一边摘眼镜收拾东西,一边宽慰她:“你可以仔细想想,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如果你有需要,再找我吧。”
“麻烦您了。”
桑和送他到了门口,想着也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人家跑一趟也不容易,总得给些酬劳。
哪知文师傅却摆手,一脸平和:“酬劳已经给过了。”
桑和愣了一下,那斯文儒雅的男人已经飘然远去,而楼道另一头,桑妈妈手里托着个纸箱子走过来,看她在发呆,还伸手在桑和的眼前晃了晃。
“搞定了?”
“没有。”桑和有些失落,说实在的,她心底其实挺不愿意接受第二个方案,“对了,你什么时候把酬劳都提前给了。”
“没有啊。”
关门的桑和手忽然一抖,大惊失色。桑妈妈觉着莫名其妙,再看桑和脸上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嗨,人家怎么说也是大师,还会贪图你那点小钱?兴许是能一睹过去的名琴,已经觉着心满意足了呢。这,你的包裹!”
桑妈妈把手中的不大的纸箱往桑和手上一放,进屋子里去查看那把琴。桑和想想觉得她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便没有再放在心上,倒是看手里多出的包裹,忽然又有些纳闷:“我最近好像没有买东西。”
难道是花哥送的?
不应该啊,自从那次见面后,他确实说到做到,也没有随便再寄东西。
桑和低头,看着上面的标签,忽然瞧见发件人那一栏,填着这辈子她最熟悉的两个字。
“妈!”桑和冲着桑妈妈使了使眼色,脸上顿时血色全无,“这个寄件人……寄件人……是……是……是哥哥!”
桑妈妈也吓了一跳,手中的琴砰然落地,只听嗡地一声,两根琴弦应声而断。
“什么!你说什么?”桑妈妈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跌跌撞撞跑来,抢过纸箱子,果然瞧见寄件人一栏填着“桑颐”两个字,再仔细一瞧,这快递并非快递,实为慢递。
——那就是说,这个快递是很多年以前,桑颐寄出来的?
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现在住在哪里?
把盒子拿在手上,很轻,如果不算自重,那么里面的东西应该不大。桑和猜不到究竟哥哥会在很多年前给多年后的自己寄什么,索性拆开。
偌大的纸盒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锦囊,桑和取出来,里面是一根长长的斑斓的鸟羽。
☆、chapter 62
085
阳光流转,邻居家的猫趴在窗户上晒太阳,和同样坐在窗台发呆的桑和对视。整整一天,她什么都没干,就久坐在那里,手上握着那根细长的鸟羽不放。
——桑和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能收到这么特别的礼物。
倒不是哀伤,桑和只是想不通,哥哥为什么会在七年后寄一根鸟羽给自己,为什么当年不能转交,这其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含义吗?还是,只是单纯的想给自己惊喜?
桑妈妈回去之前,打电话到了这家慢递公司询问,根据资料查到,确实是七年前,一位少年来这里拜托他们寄送,最初填写的是其实是家中的地址,而公司的员工怕七年后地址有变,事先打电话去询问,而接电话的桑爸爸看是找桑和的,便转告了现今的地址。
桑和一个人发呆了多久,晏颂就陪在她身边多久,他不是没有看到那根鸟羽,拥有两世记忆的他,甚至比桑和更加惊讶——
那一年的元宵节,桑和就是用一对这样的鸟羽,在朱雀楼里换得了一双玉玲珑,一枚她随身佩戴,一枚给了自己。
被困在琴中的一丝残魂,花哥相送的香囊,还有如今这古今相同的鸟羽,本以为这只是场美丽的意外,但现在晏颂不得不怀疑,这其中可能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他一定还有哪部分缺失的记忆并没有回来。
这个时候,桑和微微侧着身子,眼角余光正好穿过卧室,落在房门大开的书房,晚霞与流光洒在琴面上,转过一道七彩的光。
桑和从窗台上跳下来,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刚才那道光。
“又断了两根弦。”
她促着眉,脸色很不好看,行将就木般伸手轻轻抚摸剩下的三个琴弦,将脸贴在上面。
外面刚才还是红霞满天,眨眼便熏云漫卷,一时间狂风大作,似有风暴骤雨将至。穿堂风卷起她的长发,在空中肆意飞舞,桑和心中一咯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对了,就是一年前那天晚上,她到书房取琴,未关好窗,也是这样的大风扑面而来,隐约中,她好像还看到一个影子。
手中一松,狂风卷起鸟羽上下翻飞,桑和要去抓,无形里有一股力量将她弹开,她抱着琴失了重心,撞翻椅子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晏颂现身,没来得及用心念移物扶住她,待她落地,自己心下懊丧,正准备蹲着身子查看桑和的情况,却见她手指正好死死抓住第十四个徽记所在的地方,失重而猝不及防在琴弦上拉开的细口涌出血滴,与那血红的印记慢慢融合。
等晏颂还未反应过来,靠近七弦琴的自己,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走。
等着一切回归如初,狂风骤止,夕阳落下,夜幕四合,那片羽毛从空中落下,带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光,正好落在桑和的眉间,覆盖住她静谧安好的睡颜。
“sauver(抢救)”
“un battement de coeur(心跳)”
“respiration(呼吸)”
……
深陷混沌的晏颂渐渐有了些意识,他好像在黑暗中听到有人在说话,不时蹦出几个法语词汇,但他听不清,空虚到让他害怕。
过了很久,他的思维甚至开始有些错乱,他想起了前一世的桑和,替他挡住穿心一箭,动了动嘴唇似乎在跟他说什么话,这话好熟悉,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画面忽然一跳,跳到了他失落在黑暗之前,桑和为了抓住那根飞起来的羽毛,失重摔在地上昏迷,他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只能心急如焚。
慢慢地,那些在剑三里的欢笑细语,像走马灯一样过,桑和在家里的炒菜,敷面膜,看书地小细节小动作也一遍一遍在他眼前放。
“桑桑!”
晏颂在颤抖,他害怕,没有哪一刻有比现在更害怕失去,并且这种像末日一般的恐惧还在放大,直到他终于听见那些破碎的法语单词凑成了整句。
“病人体征急速恶化,需要马上手术抢救。”
“心跳变慢,呼吸减弱。”
他看到了!
看到自己躺在苏黎世的医院里,而医生和护士忽然呼啦啦冲进病房,拿着冰冷的仪器,在不断对他进行检查,不一会,晏子清也进来了,眼睛红肿着,却强打起精神,跟急救医生交谈。
他一瞬间明白了——他们在抢救他的身体,然后推着病床,离开了这个不大的房间!
他最害怕的事情,就与他近在咫尺。
可是晏颂不甘心,他想活着,他想活下去,活到去见桑和!
又是一眨眼,房间里的光忽然暗了下来,场景急速改变,晏颂从苏黎世的病房,到了苍茫的山林间。
白露深处,有人渐渐行来。
他追上去,见那背影,像极了戴着幕离,穿着对襟长裙的桑和,但他看不清,他一时间不确定这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有个人拿着紫檀长弓,好像瞄准了他,嘴里轻轻诉说:“你想不想尝尝和她一样穿心的滋味?”
是谁?谁在说话?
晏颂抬起胳膊,想去拉住前面那个人,那人回头,清风吹起轻纱缝制的幕离,露出桑和浅浅地微笑,但这笑容,却没有什么温度。她动了动嘴唇,似乎在说:“你后悔吗?”
有一支利箭刹那穿过他的胸口,慢慢变成粉碎的光,将他的心束缚。晏颂倒下前,看着那张本是桑和的脸,慢慢变化,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
这一幕太熟悉了!
晏颂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我的残魂会困守在琴中,原来这并不是偶然!”
他曾以为是桑和前世逝去前的执念,让他今生来还愿。直到此刻,晏颂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幕因何而生,而自己又是究竟因何来到桑和身边。
闭上眼睛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晏颂向前伸出手,似乎还想努力抓住心中那个姑娘的影子,他轻轻说道,心里是极度的不甘:“桑桑,对不起,等我!”
我一定会回来的。
昏暗的书房里,桑和悠悠转醒,用手肘撑着地板坐起身,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她俯下身有些紧张地看那把琴,琴在旁,完好无损。
那片羽毛从她的额间滑落到了琴额上,正好卡在岳山的缝隙中。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