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周展宁其人,就不能不谈到她那段孽缘。
初三开学,报到第一天,周展宁她们班得到消息,将转来一个男生,因都说他是打架滋事被之前的学校劝退的,所以同学们尚未见其人已经在猜测是如何一个顶撞老师欺负无辜拖班级后腿的小痞子。
周展宁的同桌是个瘦小的女生,推着滑到鼻梁中间的眼镜欲拉她加入八卦,周展宁轻轻拨开同桌的手,翻开新发下的英语书:“hobosdoedde……”
但课后的周展宁往往是另一副模样。
她总是将腰抵在教室外的瓷砖墙上缘,放松地矮下去半截身子,左右少说围着四五个女生叽叽喳喳,她在当中无忧无虑地笑,其实也在默默留心计算别人投来的关注。
这是她上初中起玩惯的小心机,但第二天课间,当感到一抹不同寻常的视线时,周展宁心里一沉。
别人看她,是偷,是悄。那目光看她,是不加掩饰,是笔直。
周展宁第一次情难自禁地抬眸回望。
后来她在日记中这样记述初见的场景:那双眼睛的主人双手插兜,背靠的那面墙已经斑驳得褪皮,他微躬的脊梁骨抵在上头不经意一蹭,再拉开距离时深蓝色校服背面已擦了白惨惨一片灰粉。
无风无雨,也无晴。可心湖被人投下石子。
周展宁那时看《武林外传》记最深的一句台词是展红绫所说“女人的直觉”。
那男生面无表情却越走越近,直觉告诉周展宁,他就是转学生。
“季泽越。”
男孩正处于变声期,略有些嘶哑的嗓子说出自己的名字。
“女人的直觉”又告诉她,日后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你能不能帮我掸下灰”
季泽越将热切隐伏在没有波澜的问句下,仅仅望一眼周展宁烧红的脸,便转过身去。
周展宁满脑袋嗡嗡声,恨不得变作隐形人,满走廊的起哄声中,季泽越侧脸看她,周展宁被他纸包火般欲盖弥彰的注视盯得心慌,慌忙抬手与其说是掸灰,倒不如说是轻轻打了下季泽越的后背。
如此很轻的一下而已,季泽越却蓦然抿唇攥住她手腕。
周展宁呼吸一滞,说话都结巴起来:“那什么,疼啊”
季泽越拧起的浓眉下是乌黑的一双眼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面容逐渐泛起奇异的变化,似乎想笑又在强憋。周展宁丝毫不敢看他的眼睛,耳边浮漾他一个隐含笑意的漫长的“嗯……”声,她脸埋得更低,季泽越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强迫自己严肃起来,方才压低嗓对已然手足无措的周展宁含蓄道:“那个,……我想追你,有什么条件么”
——
故事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
14岁的这一年,周展宁开始了她轰轰烈烈的初恋。季泽越虽然看似老道,可一约会就暴露了青涩的本质,周展宁刚答应试试看,他就约她爬山。好脾气的周展宁下山时不慎崴了脚,季泽越二话不说蹲在她面前,将她背下了山路。
最让周展宁惊喜的是季泽越并非她们先入为主以为的差生,相反他一来就在月考中凭远超第二名的高分打响名头,从此稳当当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
在天真的学生时代,成绩就是一切的代表。周展宁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状态:交了其他高中的朋友,对方问你有男朋友吗周展宁抿嘴笑得分外甜:“有啊,他叫季泽越。”然后那人下一句保准是“啊是不是你们学校那个第一名啊”。
季泽越的出色无疑狠给周展宁长脸,重点他不光脑子好,长得还帅啊。周展宁和他牵手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遇到老师,周展宁从刚开始的还会在他掌心里挣扎,很快发展成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到最后迎面笑嘻嘻高举起和季泽越紧握在一块的手,齐声喊:“老师好。”
叫家长记过遣回家反省将两人调到不同班统统没用。中二期的周展宁所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跟着心爱的人一块挨处分。
连在政教处门口罚站,两人都挺胸抬头拉着小手。主任捧着茶出来一瞧,差点没把杯子给碎了:“手松开松开!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
周展宁和季泽越还就真配合地各自收回手,依然抬头挺胸目视前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端正严肃,可等主任一转身,两只手立刻又勾到一起,十指紧握。
曾经的朋友们疏远多日,此时却不约而同来劝周展宁分手:“你们未免太张扬了,影响真的很不好,真喜欢的话等上大学了再谈不也一样吗”
周展宁斜着眼睛将她们逐个乜了一通:“没记错当初一口咬定泽越混,会带坏我的也是你们吧”
眼看中考的大限一天天逼近,她和季泽越都是尖子生,老师家长合计之后,分头与他俩促膝长谈,要求学习一定不能退步,其他改睁只眼闭只眼了。
周展宁一口答应:“这是自然的呀。”她的计划做得很远,要和季泽越上同一所高中、大学,然后结婚、生子、共度余生,为了幸福的未来现在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她分心构建着未来的宏图,笔尖一顿,在新发下的试卷上晕出一个墨点。
七月中旬,周展宁和季泽越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他们出去玩了一天,回来在地铁站吻别:“所有美好的终于要开始了。”
一切就从这里被分割。
过了半年之后,周展宁哭的次数平均算下来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可哭归哭,让她放弃季泽越她做不到。若不是高考前一晚她在嗨吧找到正吸粉的季泽越,而他冲她的脸上喷了口烟雾厌恶地说分手,恐怕她至今都在飞蛾扑火中。
放假没多久,她妈瞧着她整日里半点朝气也无,死气沉沉的样子,很快就不止口头上撺掇她多出去转悠转悠,直接代为划定好路线,酒店机票行程安排一应俱全,利索地把周展宁连人带行李丢出了家。
她国内国外一路走来,连坐在罗浮宫外面的台阶上休息却莫名其妙被白发拄拐杖的老奶奶踢了脚屁股这样的糟心事都经历了,回程才发现最后一站定在深市。
“妈你没搞错吧,我跟陆叙最多网上聊聊天,并没有多熟啊!”
“让你去你就去,毕竟是你哥,有家里人照顾妈才好放心!顺便帮我观察下你哥有没有女朋友,老大不小了,也没听说有这方面消息,急死个人。”
——
“太不靠谱了。”
如此深夜,周展宁把陆叙请出次卧后,只能和洋洋吐槽:“我妈让我来陆叙这儿,竟然没提前跟他打声招呼,我好尴尬。”
洋洋就是之前给周展宁代购澳洲保健品的那位同志,现在放假在祖国,明明就是不熬夜会死星人愣是嘴硬说自己在倒只有两三个钟头的时差,周展宁懒得戳穿她,反正有人陪自己说话没什么不好的。
洋洋兴奋了:“那你现在岂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周展宁:“……你想啥呢那是我哥!而且他家很大,用不着蜗居,ok”
“好好,”洋洋还好意思说:“我不是看你平时就好兄妹这一口嘛,这才提醒你不要错失良机。”
周展宁冲她翻去巨大的白眼:“大姐,那是小说,和现实自己当主角能一样啊”
洋洋听了,不仅没为自己bsp;周展宁见她这样就发怵:“行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洋洋浮现出智者安详的微笑:“你这个哥长怎么样啊据我的经验来看,什么现实因素阻碍,概因男方不够帅。你这个哥要是足够帅的话,你还会跟我这儿假惺惺怕是迫不及待扑了。”
“神逻辑。”周展宁一口凌霄血,“实话告诉你,我这个便宜老哥啊,全身上下别的没有,就是一个大写的帅。当然你这种死颜控是不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的,所以我的节caoni永远不懂。”
其实洋洋可比她伶牙俐齿多了,但现在只是摇头:“小宁宁啊,我和你说,如果你那个哥真有你说得那么夸张的帅,那不睡可惜啊。”
洋洋顶着发青的一双黑眼圈负责又不负责地循循善诱:“毕竟你和他从小两个家庭,深市和苏市天南海北,爽完了你拍拍屁股走人,从此再无瓜葛,露水情缘加禁忌,多么好的谈资,老来你还能朝向落日,在余晖中怅惘地和孩儿们讲述你和他舅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她说得好有道理,但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周展宁回想起自己鬼迷心窍的那个吻,倒没骂她尽瞎扯,神色变得淡淡的:“打住,挂了啊,你也早点睡。”
——
这一天起陆叙开始休假。
换作周展宁,假期的意义首先是可以睡懒觉了,但对于陆叙来说,他仍然准点起床用餐,去公司工作开会,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下班后就能回家。
周展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揉着头发走到客厅时,看到茶几上烟灰缸下压着一沓现金,她也没在意,看家里并没有面包之类现成能吃的,她咂着嘴回房间找手机订外卖,这才看到陆叙微信上留言让她拿那笔钱自用。周展宁穿衣洗漱后准备出门逛逛,经过客厅时视线又不自觉落在那叠钱上,她稍一停顿,走过去把钱一拾,径直去陆叙卧室把钱端端正正码好放进床头柜抽屉里。
周展宁上一次来深市还是六年前陆叙过二十岁,彼时她只有十二岁,突然得知自己要跟着妈妈去为全然陌生却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庆祝生日,别提多别扭不在状态了。之后陆叙出差也来过苏市,但都是她爸妈接待的,其时周展宁不是在校上课就是瞒着家人和季泽越出去约会,所以陆叙去她家拜访的次数明明不算少,但偏偏一次都没有碰见过。
现在深市对她而言依旧陌生,但周展宁自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她一不去景点,二不逛商场,搜索完深市特色小吃,打的直奔目的地。
美食街就是周展宁从小到大的天堂。从路边小摊到不大却爆满的店面里,周展宁每吃完一家就坐着歇一会儿消消食,紧接着出门再战,这一路走来真正吃到天昏地暗,正当她n次换场啃到第三只烤ru鸽时陆叙回到家中,看她不在,放心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最后拿起手机。
“喂”
周展宁前脚摸来这家海鲜大排档,后脚手机震动,一边接通一边还没落座就开始嚎:“老板娘,先来两瓶啤酒哈!”
陆叙一听她那边嘈杂的环境头就疼起来:“你在哪”
这条街食客拥挤人声鼎沸,周展宁音量按到最大也无济于事:“喂!哥你说什么声音大点,再大点!我听不清啊!!”
反复几回,陆叙深吸气,当机立断挂了电话,下一秒短信发来周展宁手机上:“在哪现在回家,带你去吃饭。需要我去接你吗”
周展宁想也不想打字:“我才点了吃的呢,浪费多不好。哥你先吃吧,别管我了。”
是有点气人的。陆叙一早订下餐厅,加上周展宁朋友圈里表露过很喜欢的某民谣歌手今晚正好在他朋友的酒吧有个小型见面会,他就想陪小朋友去看看,哪料得到周展宁的追求只是区区大排档。
陆叙没再回复,既然周展宁拒不配合,那么一切计划取消,他现在就可以洗洗睡了。
陆叙正这么想,新短信进来。
他几乎是立刻点开,某人还算有良心的提议:“或者哥你也来和我一起吃呀??”
——
陆叙有年头没来过大排档,尤其夏夜,艰涩流动的空气里裹挟着热腾腾的声浪一股脑涌来,家家紧挨着的摊位,通电的店招牌规律地变幻颜色,视线里一帧一帧行人翻过去,陆叙边走边张望,搜寻着周展宁的身影,突然对面某家海鲜大排档光下的一张桌子后隐隐绰绰拔起一个人儿,是个女孩的模样。
“哥,这!这儿!”周展宁不住踮着脚尖,隔着涌动的人群冲他直招手,指尖还忘我地掐着个刚剔下肉的花蚬壳。
灯下笑脸盈盈。陆叙眉峰舒展,快步穿过人群,向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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