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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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有蛋青色的晨光,屋内似明似暗,她可以看见曾恶在另一头沉睡的轮廓。他什么时候又上床的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曾恶睡觉的样子像个胎儿,倦在一起只有一点点儿,他的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没有掀惟一的被子,大概是怕再次惊醒她吧。
缪二心里一热,鼻子便有些酸了。她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他睡得很沉,毫无知觉。
隔壁的夫妻已经起来;在院子里打开水笼头洗濯发出很响的声音。他们可能是摆蔬菜摊的,缪二从他们偶尔的对话中听了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一口浓郁的河南腔,那男人可能有鼻炎,不停地擤鼻涕;那女人走起路来“咚咚”地沉响。
直到这对夫妻推着板车离去,院里才又复为静寂。
缪二闭上眼,沉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之中。
外面骤然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嚎哭声,缪二完全醒了。她听见一个男人的训斥声:“看你也是没出息的货!不上学?不上学以后就跟你爹我一样下岗在家!”
缪二轻轻下床走出去,看见一个小男孩——可能是房东的孙子站在院里一边哭着一边揉惺忪的睡眼,房东的小儿子在水笼头下拧了一把毛巾,拿过去狠狠地给孩子擦着脸。
“把你吵醒了?”房东的小儿子抬起头向缪二打招呼。
“哦,没有。”缪二连忙笑着摇头。
缪二在水笼头下“哗哗”地洗脸,用手指头蘸着盐沫子在牙齿上擦来擦去,她的盥洗用具都放在那个小旅行包里,跟钱一起不翼而飞了。
房东老太太也从屋里走出来,笑咪咪地跟缪二说话:“小曾早就说他有个媳妇儿俊着呢,我们还说他吹呢,敢情真这么俊!”
缪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向她打听厕所在哪里。
“出了门,往东顺着街走就看见了。”房东老太太口齿不清地向她指点着,两只触目的门牙随着嘴巴的动作往上一耸一耸的,让人不忍目睹。
缪二回屋没找到卫生纸,便在桌上撕了两张洁白的稿纸,然后出去找厕所了。
厕所很大,脏兮兮的,臭气薰得人直落泪。无数硕大的苍蝇充满激情地飞来飞去。厕所里相对着两排蹲坑,彼此之间无遮无栏,大家蹲下去面面相觑,也不见谁显出些许尴尬。如厕的人很多,在门外排起了一小列队伍,叽叽喳喳地聊天。听她们的口音南腔北调,似乎来自全国各地,看情形是在京谋生的外省人。
厕所门前堆着一大堆垃圾,一个蓬头秽面的民工正在往一辆马车上装垃圾。栗色的马显得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许久也懒得动弹一下。它的双目是微闭着的,它大概早已厌倦了周围这些肮脏的熟悉的景致。
在京城里竟然见到了一匹马!缪二很惊诧;觉得像一场梦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回到院里,她看见出去溜鸟的房东大爷已经回来了。他的板车停在房中间,板车上摆着十几个鸟笼子,她好奇地走过去,看着他给每个食槽里加水,加高梁米、小米拌成的料。那些食槽都是讲究的景泰蓝瓷器,很精致。直到他把一个个鸟笼子挂在屋檐下,她才走回屋。
曾恶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书,他脸上的神情狰狞可怖,肌肉紧绷着,像憋足了劲要干什么似的。缪二很奇怪,盯着他看,蓦地看清他是坐在一个小红塑料桶上,裤子已退到了大腿下。缪二的脸倏地红了,慌忙退了出去。
没多久,她看见曾恶一脸舒畅、惬意地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包黄黄的东西,她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了。他把它扔在了院内一个大垃圾筐里。
“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曾恶在屋前叫她;她只得随他进屋,心里却实在恶心。
进屋后曾恶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别扭,便诧异地问:“怎么了?”
“你怎么不去厕所?”缪二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那厕所太脏,我从来不去。”曾恶说。
“你屙在屋里就不脏了?”缪二反驳。
“我不是扔出去了嘛?”曾恶说。
缪二无言以对。
曾恶的脸上笑盈盈的,像中了彩似的。他说:“你一来就给我带来好运气。”
缪二莫名其妙地望着曾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便秘,很严重。”曾恶郑重其事地说,“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屙屎了,你看我刚才屙出那么多。”
缪二哭笑不得,一脸的难堪。
曾恶却毫不在意。他从裤子口袋里面掏出一堆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桌上,对缪二说:“早餐自己到外面去吃,需要什么自己去买。”那坦然的神情仿佛他家财万贯似的。
“你呢?”缪二连忙问。
“我去上班。”曾恶自然地说。他背起了他那已显斑驳的吉他走了。
曾恶一走,缪二立刻自在起来。她把那一堆零钱认真整理出来,一共是43元5角2分。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用一本厚厚的汉语词典压住。然后她把床上的被套、单子等全取下来泡在院内的水池子里,接着她就开始打扫、整理房间。
她站在一张高凳上面擦拭窗玻璃的时候;房东老太太进屋看了看,不停地夸赞她。
她洗衣服的时候,房东家的小儿子正躺在门前一张竹躺椅上晒太阳。房东老太太扫院子时从他身边远远地绕过;单留他那门前的一片不扫。渐渐地缪二看了出来,这母子俩似乎有矛盾,谁也不搭理谁。日子也是老的、小的各过各的。
晌午的时候,缪二上了趟街,把周围的环境看了看,找到菜市场买了一把便宜的小白菜;又想到曾恶屋里那只昏暗的小灯泡夜间看书、写字实在不方便,便又去买了一只40瓦的灯泡。
中午曾恶没有回来,她打开门外的煤球炉随便煮了点面条吃。
缪二在院里洗锅碗,房东老太太凑过来想聊一聊时却来了位风尘仆仆的老太太,房东老太太介绍说,“是孩子们的老姑来了!”急忙把客人让进上屋。半个小时后又进来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一只异常活跃的公鸡和一大兜水果、点心,听他咋咋唬唬地说话,缪二才知道这人是房东的大儿子。他们在上房里有说有笑,房东的小儿子却躲在自个的北屋里不露面。
缪二准备下午再去“中国新闻学院”碰碰运气,也许能打听到裘乐的下落。但是天却突然阴了下来;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只得作罢。
无事可做,她只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却是那个害她落到如此困境的男人,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淌。
直到闻见房东家炸鱼的香气她才坐起来,去院里洗了把脸。她看见房东家的小儿媳妇从外面回来,便连忙打招呼:“下班了?”
“嗯。”房东的小儿媳妇淡淡地点了下头。
“在哪儿上班?”她随便问道。
“蓝岛大厦!”房东的小儿媳妇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然后挺着脊背,高跟鞋踏出一串细碎的响声回屋去了。
直到几天后,缪二才知道“蓝岛大厦”是朝阳区最繁华的商场,怪不得房东的小儿媳妇说起来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
缪二淘好米准备做饭时,却发现煤球炉早已熄了。她转了一圈儿也没有找到生火的木柴,正一筹莫展时,曾恶背着吉他回来了。一看他那笑盈盈的神情缪二就知道他今天很有收获。
果然,曾恶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钱,零星的角票里竟然夹杂了几张“大团结”。曾恶乐滋滋地说:“我说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吧?还真应了!”他把那些钱放到了桌上。
缪二清点了一下,竟然有112元6角,的确收获不小。
“干脆明天你也跟我一起去唱吧?”曾恶怂恿道,“那才带劲呢!有你往那一站肯定吸引人。”
“哦,不!”缪二似乎吓了一跳,她才没有勇气站在火车站去卖唱,她垂着头说,“明天我去找工作,以后,以后我会还你钱。”
“谁让你还钱了?”曾恶大度地说,“不唱就不唱罢,这又不是什么低贱的行为,其实说透了,跟那些光芒四射的歌星在舞台上的表演是一回事儿。”
缪二哑然。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她依旧不能想象自己坦然地站在火车站放声歌唱。
“中国人就你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曾恶不屑地摇着头。
缪二告诉他炉子灭了。他到院子里见隔壁的夫妻俩还没有回来,便打开了他们的炉子,过了一会儿等火着起来时,便夹一块煤去换了一块通红的煤,把自个的炉子引燃了。
外面刮起了大风,快下雨了,曾恶把轻巧的白铁皮炉子搬进了屋。
缪二慌忙去收搭在院里的被单,看见房东大儿子送来的那只大公鸡拴在上房屋檐下,疯了一样乱扑腾也没有人管。
房东的小孙子拿着一块炸得金黄的鱼块啃着从爷爷、奶奶屋里跑回自家,突然便传出嚎哭声。
“你就那么馋!”是房东的小儿子在屋里骂,“没出息的货!”
房东小孙子的哭声跟风声拧在一起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上屋吃喝说笑依旧。
曾恶把米饭闷在炉子上,给缪二讲他去了火车站治安室,那小偷还没有抓到。
“恐怕没希望了。”缪二颓丧地说,她将洗干净的被单仔细地铺在床上。
“那也说不定。”曾恶安慰道:“也许你运气好呢。”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闯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咋唬
“曾恶,我的雨伞呢?”然后便看见了正在铺床的缪二,就吃惊地立在了那里。
曾恶从桌下抽出一把黑雨伞扔给他,也没答腔。
“哟,你小子还真有艳福嘛!”那男人意味深长地说,“哪拐来的?”同时,目光好奇地打量缪二。
缪二背对着他继续铺床,脸却腾地红了。
那男人拉个凳子坐了下来,嚷道:“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我妹子,刚从老家来。”曾恶说,脸上的神情却很不友善。
那男人却满不在乎,依旧笑着说:“你妹子,你有这么酷的妹子吗?好,就算是你妹子吧,总得给我介绍一下吧。”
“他叫‘大鹏鸟’。”曾恶没好气地说。
缪二只得回身面对着他,她看见的是一位身穿中山装的其貌不扬的男人,这男人像是从建国时期走来的土改干部,但他有一双熠熠闪光的异常活跃的眼睛。
“我跟曾恶是同行。”大鹏鸟自毫地说,“写诗的!”
“你那些诗是臭狗屎!”曾恶不屑地说。
“好,我们现在不争论学术问题。”大鹏鸟对曾恶劈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恬好,外面“哗”地下起雨来;雨很大。屋内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曾恶拉亮了电灯。
“我有个重要约会必须去。”大鹏鸟匆忙看了下表说,“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他们那个‘东方之子’栏目准备采访我。”
“你他妈的做梦吧!”曾恶不由笑了起来。
“只有你这种远离现实的人才会永远做梦!”大鹏鸟用一种蔑视的口吻说着,冲缪二摆了摆手转身冲进了雨幕中。
曾恶起身去关门,却又闯进来一个人。这次是房东老太太,她用手抹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脸的愤怒。缪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谁让你们换了灯泡?”老太太指着电灯怒斥。
曾恶这才发现屋里亮堂了许多,知道是缪二换了电灯,连忙说:“大妈,那灯实在太暗了,我们晚上看书,写字眼睛根本受不了。”
“我管得了那么多吗?”老太太说,“那几屋里的人都早早睡了;你老熬夜亮着灯我也没有怎么说你,现在悄悄换了灯连招呼也不打,你们知道我每月光电费就多少吗?”
“我加电费总可以吧!”曾恶没好气地说。
“那就每月加20元电费。”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说。
“20元!一度电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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