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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作品:裂阱|作者:莫莫言|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3 03:13:37|下载:裂阱TXT下载
  点东西留给后世。但是,我终于不能,毕竟暂且身陷囹圄的我还没有资格去拥有本来可以属于自己的政治权利与书写权利,我只能暗暗在胸中完成画竹式的构思。

  我想自己未尝不需要摄入一些卡路里或者注射大剂量的恶性疾病疫苗赖以自残。

  令我庆幸的是,肖晶、夏鹿鹿、丁梦蕾、郑义、大刘、蔡建强他们以及我的杂七杂八的亲戚、同事和校领导们来探望我时,竟无一抱有对我冷眼低看的意思。

  也许,我夏散舟这一辈子都不是个能够让他人俯视的人,纵然我临时改变一下身份也罢。

  我最不敢面对的就是鹿鹿,我怕见女儿的眼泪,怕见我的失足带给她心灵上的阴影。因为女孩们对生活的体验通常皆只在于其强烈的程度而与年龄大小无关,鹿鹿会遭受的精神摧残可能将使她在郁郁寡欢中完成残缺型人格的早熟。但是,我错了。女儿是坚强的,懂事的,她的坦然与平静是那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直面她而不再有所顾虑了,更奇绝的是,这过程中居然还能伴有笑。

  第二个让我无颜面对的是肖晶。这位可怜的结发妻,将为我承受着人间最残酷的口水压力。她活得太辛苦、太困难了,而她又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怨我,全怨我。如果有来生,我甘愿为她做牛马,真的。

  丁梦蕾顺利地考上了某高校地球化学系的硕士研究生,她告诉我我的出狱之日,也正是她的毕业之日。老天爷说了算的事儿,她等我。

  至于郑义,看来他要做我学生的计划又得推迟三年了。世事难料,好在他的用功令我无地自容,我只能默默地祝愿这小伙子日后的飞黄腾达。

  而在我自己,目前最大的乐趣与最大的苦恼却只剩下了一个字,那便是熬。

  熬或许可以使我的脑壳变得清醒一些。

  放出来的那顿饭吃得我垂涎三尺,实在太香了,我几乎重又归复到了十八岁以前的食欲。在平日,这顿饭可以相当于我两天的伙食量。

  镜子里我打量自己,一副苍老憔悴的德性。

  丧失了一切社会职务的我如今倒显得更加轻松了,最令我欢喜无比的是我的私有财富竟然会毫发无损。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在我的秘密呵护下谁也别想打它们的主意,现在我真正成了一个自由的人。

  有的朋友劝我开廊卖画,我均婉言谢绝了。筚路蓝缕于我已毫无吸引力,我厌恶自己的创作染上铜臭味儿,它们来自我的心灵、精魂。从某种角度讲,它们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我必须严格地操守它们的纯洁性。

  我决计足不出户,大量创作。笔墨凝聚着我的心血,我要借助神鬼的力量遣发我内心久来的压抑。

  燃烧一切,毁我塑我。

  一个个巨大的白粉漆书“拆”字占领了三子招待所们所在的地域。

  宋强这辈子赚到手的票子不下百万,但他的积蓄几乎为零。他是那种有钱喜欢带别人花有三个能花五个的人。这回一拆迁,很有可能会使至今尚未婚娶闯荡了一辈子的他从此偃旗息鼓。对于宋强来说,给他几套城里的商品房纯粹是浪费,现在房价越来越高,拆迁办给的那两个钱屁事都办不了。招待所是宋强的祖父临死时候留下来的遗产,当初只有几间瓦房,九一年被宋强翻了四层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几乎就指望着吃这山了。现在房子要扒,他便也只有靠再想点子买些地皮做生意用来防老,横竖这是他的本色,也是唯一的出路。

  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样,宋强们早就下定了决心跟拆迁办那帮小子斗到底,真正闹到最后什么事儿都可以做得出来。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要想把一方土生土长了几十年的老百姓撵走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差事。老百姓一家比一家难缠,对付国民党反动派你可以飞机大炮尽管使几百万铁军也不在话下,可真要对付起内部人民来反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现在的拆迁开发商行为远远多于政府行为,老百姓心里有底儿,本地拆迁办的那帮干事们成天打着政府的幌子狐假虎威吃喝嫖赌花的全是上头拨给他们的拆地钱,随便拿几个子儿就想打发了人走剩下的净归自己们分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人民群众决不允许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故伎重演,少玷污咱们伟大的党!要干就干他个翻天覆地的,就兹当为民除害了。

  话说回来,拆迁办那些人也全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背后有着强有力的人民法院作为后盾。

  法律固然无情,然而有义,然而公正。他们不懂。

  宋强放话说,爷爷怕他们个鸟,爷爷是做过牢放出来的。

  一桩没完没了的买卖开始了,鹿死谁手虽然早晚必成定局可在这过程中谁会真个吃亏那就不太好说了。

  任凭你再往脸上贴金再横再趾高气昂也归根结底是血肉之躯,说碰到宋强这样的人敢一点儿不含糊哆嗦那都是假的。宋强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拖着照样做他的生意,其它的左邻右舍也纷纷仿而效之反正人家不走我也不走。三个月下来了,纹丝儿动静也没有,不敢有,有不起来。拆迁办的人自己也怕挨揍,更怕有人揭穿了他们的歪底儿,惹得一身骚。

  引火索从这里点起。

  穿过几条曾经熟悉的路,我终于看到了广陵公寓。它的外廓早已洗尽铅华,从建筑形式感分析至少也得在十五年以上了。周边很多的路径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观,我越过几家小商贩们的精美食摊,绕过几片外貌不一的五色花坛,呵!我总算瞻见了这伟岸的楼影,我正要满怀激动一步一步地接近它。

  这里居住着二十一世纪最优秀的艺术大师无常真人。

  我走上楼梯的时候,那扇破旧的防盗门再次和我相晤了。十几年前我见到它时似乎就没比今天新去多少,旧的东西可以令人感到亲切的气息。酒是这样,书是这样,朋友是这样,很多东西都是这样。

  可惜寂寂柴扉久不开,真人没在。

  我独立在楼道里回忆往昔的岁月遗痕,真人是位不易接近的长者,他操守着古代文士的一贯品格,并且地地道道地做到了在无名无利状态下的淡泊名利。记得在过去拜访真人的一些日子里,我几乎是每次都会被他那博大精深的学养与内涵所倾倒。在他老人家面前,仿佛我的所有新发现与新长进都是已为他先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并且微不足道。真人一介文士,却全无半点掉书袋的酸腐之气。站在今天的立场看,他是绝对超越凌驾于我们这个艺术时代之上的天才与领军人物。用传统用现代用学院用民间用任何一种眼光任何一种角度审视真人的作品都显得那么至高无上完美无缺。我历来很难向人折服,然而如果一旦真正遇上了值得令我折服的人,那么我便会无条件地对他五体投地,真人就是。

  在我人生最困惑的时刻,我需要真人为我指点迷津。我坚信,在这个星球上,只有他老人家才可以真正理解我夏散舟内心的混沌世界。

  然而真人的理念在我的心中却永远是个谜,一个颇费心机也解不开的谜。这个谜已经离我们太远太远,凡夫俗子根本就不可能去接近它,看清它。谁也不可能,包括我在内。

  四楼走下来的一个妇女同志忽然喊出了我的名字,这是一个皮肤很黑的本地人,年纪大略与我相仿,我怎么也没想起来她到底是谁。莫名其妙地与她搭了几句之后,她告诉我无常真人可能到希腊旅游去了,她还说这老头儿挺清苦人挺好她家就有老头儿的作品。我于是提出了请她带我上她家欣赏大师的名作她说可以。直到这时我才隐约记起了原来这个妇女就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由于我们那个时代男女间基本不怎么多话所以导致了我今天的健忘。聊侃当中我没告诉她自己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败落,我只是把自己说成了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一个极平凡的人。她笑说大家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一直都没想起她究竟叫什么名字,也没高兴多问,免得人家背地讥讽我贵人多忘事什么的。我只是希望下回来时千万别再弄个寻隐者不遇。

  希腊,一个令很多人神往却令我最伤心的地方。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我认定浪漫这个字眼儿早已离开了我的人生辞典。

  平庸的自在令我不安,我想发疯。

  “强拆?搞得不得了喽,你倒喊他们来试试看?拆爷爷地盘这么容易呀,爷爷还就是不乐意搬,看他能把爷爷头拉去杀掉么?有本事就把爷爷再扔进去关个几年,可就算那样谅他还能关爷爷一辈子?爷爷倒是不相信等放爷爷出来的那天随便他哪个当初找茬的还会有什么日子混,爷爷非把他全家杀得狗日干净一个不剩才算罢休!”宋强凶恶地对拆迁办派来谈判的戴着玳瑁边眼镜儿的小干事拍桌子打板凳恫吓道。

  “宋老板您别那么大声您安静听我说两句好不好。”眼镜儿扶正脸上的眼镜面露难色地说,我们也是就事论事什么都得按条文来的呀,咱得讲道理是不?”

  “爷爷就是不讲道理又怎么样?条文不都是你们订出来的么?乖乖,对你们怎么有好处怎么订,我们老百姓没文化不识字虽说光会写自己名字但就不朝你们纸上写怎么着,让爷爷们干吃亏的事儿免谈!”

  “您不能这么说,这我非得跟你们讲清楚不可。这条文怎么是我们订的呢?国家是有拆迁法有明文的,一切都得按法办事儿对不对,再说……”

  “按法按法,按个雀儿法!按法为什么不算爷爷的平方?按法爷爷一家老小上上下下这么多服务员上哪儿呆着喝西北风去?一起睡你家去你干么?按法爷爷早三十年前就该到马克思那边报道去了,还能轮到你今天跑这儿来废话连篇?”

  “哎呀宋老板您老别打断我说话好不好,您让我把话说完您再说行不?您家这种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您的那么多房子全是没有房产证的,按道理都算违章建筑。根据条文按四百块钱一个平方给您真已经是很不错了,您非把它算成正式面积怎么可能呢?我们得实事实事符合精神嘛。”

  “哪个跟你们符合精神呀,爷爷强奸你媳妇儿扔你一包‘大前门’你答应么?哼!你们盖出来的房子就不是违章建筑我们自己盖的就是我还问你们哪来的这个道理哩。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么?呸!老实告诉你讲,爷爷们这些房子还是蒋委座统治时代盖的呢,多少年了,那时候哪家哪户都没有房产证,这都是他妈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现在是你们想要爷爷地盘就好比买东西似的还要看爷爷乐不乐意卖呢。爷爷房子再旧再破还是爷爷自己的,你们要动爷爷地盘就要给爷爷比这更好的地盘更大的面积。古话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你们不是不懂吧,不搬就算了搬就要搬比原来好的,尤其像爷爷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家你早一天拆了店爷爷就要少做一天的生意,这个损失按法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赔呢?小伙子,将心比心吧,爷爷真是看你们年纪轻轻的不忍心跟你们动火,爷爷不相信要你家也拆迁了打发你几万块钱你家就能算了么?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