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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热?”岚烦躁地站起身,她怕热,而且不能忍受身上有汗。我压抑住内心爆发出的一阵狂喜,不动声色地埋头奋笔勤书。
“你好好复习,我去洗个澡。”岚往卫生间走去,“才几月的天啊真是。”她自言自语。她喜欢泡浴,长时间地,优美地。像是一只独自嬉水的天鹅。我听到卫生间里开始传出岚洗澡的哗啦声便立刻行动起来,心跳声隐约可闻,有点眼冒金星。我轻轻搬过凳子,蹑足而上,躲在卫生间门旁的墙后以免身体的影子出现在毛玻璃上被岚察觉。我身体贴着墙,脚踮得连专业芭蕾舞演员也自叹不如,我把青筋毕露的脖子伸长到极限,通过那条裂缝静静享受我的视觉盛宴。
那确是醍醐灌顶的完美一幕:岚的肉体私密盈溢在小小的卫生间里,明黄灯光下,浴缸中的水面不停折射出金子般的光芒,岚就坐浴其中,乳房的曲线让我几欲昏厥。我的目光缓缓向下移动着直至那几乎可毁灭理智的私密之处,我的喉头干涩地吞咽着,凝视着纤毫毕现的质感光芒中,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滚动在她保养有致的紧绷肌肤上。然后她站起身,冲去身上的乳白泡沫,黑色的耻毛在银色水流的冲洗下调皮翘起,让我想哭。
我坚持着,直到岚擦干身体开始戴胸罩时才赶紧爬下来,轻轻把凳子搬回原处,蹑手蹑脚之间不发出任何声音,如窃喜不已的鼠般,把刚才的视觉盛宴珍藏在大脑皮层的永不磨灭处。
岚打开门,一股蒸汽包裹着她犹如才从云端下来。她的脸红红的,发丝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好闻的香风来到我身边,俯下身看我的试卷,“怎么一个字都没写?你觉得这么磨洋工有意思吗?”她问。
我抬头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无辜。
那时我比高玉宝还喜欢读书,再多的地狱试卷我诚然热烈欢迎,就像岚常讲的那样——“你要找到学习的动力。”
6
九三年,十六岁的我每天苦练俯卧撑。我试图蓄起胡子,最终留得嘴唇上的两撇坚定绒毛。我渴望成为男人,经常幻想能靠一己之力救岚于水火之中,我认定那还得靠我的力气。无数个白日梦中,我反手握刀面对着一群试图夺走岚的怪兽,怪兽们口吐火焰,面目可憎如jim,我挥刀砍杀,最终结果无一不是了结最后一个怪兽后迎风浴血地站在岚面前,手中刀刃满是崩口的三八军刺当啷落地,我眼中噙满骄傲和诀别的泪水,手捂着腹部的伤口,满足地倒在岚的怀里,闭上眼睛,死去。jim开始觉察到我的一些情绪,但他始终不明白症结所在,他眯起眼睛看着我,不再用和孩子说话的口气和我沟通。我谨慎应答,结巴中不露半点声色。jim也算个黄金王老五,和岚这年纪碰在一起,双方肯定都是想有个结果。岚有点犹豫,jim却很猴急。很多动作的细节上都能看出岚的半推半就和jim的死缠烂打。这天我在外面做功课,忽然听到里屋传出jim的欢呼声,他打开门冲出来,一把抱起个头已经跟他差不多的我在空中转了个圈。“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岚答应嫁给我了!”他欢笑道。我在旋转的世界中看到岚笑吟吟地站在里屋门后,手扶着门框,脸上是羞涩的红晕。jim还在抱着我旋转,以致我看到的岚带着眩晕的残影。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泪水,可泪眼朦胧中我却看到那个少年忧伤地坐在窗台上,他看着岚,好像在说:“说好一起去天堂……”兴奋中的jim感到脸上有热热的液体,这才发觉我怒目圆睁地洒落许多热泪。jim吓了一跳,他慌张放下我,片刻后就忽然明白了一切。岚疾步走过来,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问:“小结巴,你哭什么?”我和岚对视着,直到泪水也慢慢噙满她的双眼,我知道她看着我时定是想起了那个少年,往昔的故事像是一首老情歌荡漾在我俩的心河,激起的浪花晶莹欢畅地奔跑,那一刻我俩有了默契,那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刻骨失望。她不爱jim,我看出来了,可是她活在这个正常王八蛋都结婚的狗屁世界里,她已经三十二了,她没办法。
岚推开我,边笑边不好意思地擦去眼中的泪,说:“什么呀,我怎么也哭了。”
jim叹了口气说:“你还不明白吗?他兴许是爱上你了!”岚和我对视着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时剧烈收缩了一下,就像很多次我看似巧合地用少年的习惯细节刺醒她的记忆那样。但那只是几秒钟的事,岚转过头对jim说:“你瞎猜什么,他的事我都清楚。”岚和我对视着,问:“是你舍不得姐姐嫁人吗?”
我点点头。
两天后,岚告诉我她和jim决定五一结婚。
我陪着岚去买衣服,岚说结婚那天她得多置几身衣服,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说实话以前我不太敢往那些商厦里跑,总觉得那些世界光彩流转非我所在。岚却很笃定地在各个柜台前转悠,胸有成竹地拿起一件,比比,然后在营业员的热烈赞美中放下。
“这条好吗?”她拿起一条淡绿色的裙子问我。
我感到头昏脑胀。
“那这件呢?”她又拿起一件低胸的乳白色的棒针衫问我。
我红着脸摇摇头。
于是我们从南京路一直走到淮海路,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着,不说话却觉得很美好,最后竟然走到徐家汇。那天岚逛遍了所有柜台,我从一开始只摇头,到后来只点头,可她还是没有拿定主意。最终她看中一件宝石蓝的紧身连衣裙,当她穿上那件紧身连衣裙从试衣间走出来时,我惊叹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那连衣裙把她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魅力四射。
“两千六,买了就身无分文了。”她悄悄对我说,热热的气息把我耳根吹得痒痒。
“买!”我咬咬牙说。
我们从商厦出来时岚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一瓶矿泉水。她喝一半,我喝一半。
“你算是跟我间接接吻哦。”花光身上钱的岚开玩笑。
我耸耸肩说:“我的……初初初吻。”
那天我们花光了身上最后一分钱,所以只好再走回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很多情侣走进路边的餐馆。我想起包里还放着早上买的鸡蛋饼。我把饼一分为二,把比较大的一块给了岚。
岚咬了一口我的鸡蛋饼,说:“真好吃!”
我点点头。
那天我们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到家,一开始路上岚还玩笑不断,后来就成了沉默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打开门后两个人往沙发上一躺,再也无法动弹一下,连灯都懒得开一下。
“像我,应该是要结婚的对吧?”黑暗中岚忽然轻声问。
我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于是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二次喋喋不休起来,我告诉岚我失恋了,借代者自然又成了太保玛丽娅。我平静地告诉岚我内心中最脆弱柔软之处是如何被情之利刃绞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碎肉,我克制着喷薄欲出的绝妙形容词,尽量不使自己的倒苦水行为变成一种顾影自怜的表演。我选择那些简洁有力的辞藻,在黑暗中结结巴巴地向岚表明我的绝望。
岚打开灯仔细观察我,她说:“你想哭就哭吧,毕竟玛丽娅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这些事谁都经历过,哭出来就好了。”
我摇摇头,心想要是能用哭解决问题,我早就哭了,哭不倒长城非好汉,孟姜女也不是我的对手。而那一刻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我要在岚结婚那天离开上海这个伤心地。除了病情相对稳定下来的爷爷要托付哑巴照顾,其他的都无所谓。美专也好,前途也好,全都不值一提。
我的出走计划赢得了太保玛丽娅的赞同,才四月中旬,太保玛丽娅就穿上条时髦的牛仔短裤,不穿丝袜,春光中尽情露出两条修长的腿直到那短得不能再短之处,逼禽兽们犯罪。
“不出走不消失不流浪算什么失恋?”太保玛丽娅感慨地盘起腿剪指甲,内裤隐约从她自认为很保险的牛仔短裤中露出来,让我立刻坐立不安血脉贲张恨不得用头撞墙。“出走!消失!流浪!妈的,与其慢慢痛苦还不如找个更凄凉的处境让自给更痛苦一点!”太保玛丽娅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导我,“每个人的痛苦能量都是有限的,”太保玛丽娅啪地按下指甲钳,腿部一颤抖,内裤更多暴露出来,我几欲昏厥。“关键是,”太保玛丽娅大大咧咧继续开导:“你要在短时期内超负荷痛苦,只要不去死,就尽量把自己搞得更痛苦些,顾影自怜触景生情以泪洗面人比黄花瘦以便迅速把痛苦能量消耗掉!”
“一辈……辈子!”我痛苦地喊道。
“扯!没人能痛苦一辈子!”太保玛丽娅又换了一条腿,姿势更加不堪入目,“是伤口就一定能变成伤疤,出走什么的无非是在伤口上撒把盐,虽然一时间你觉得更疼,但会把流脓的时间缩短。”
“ok!”我重重倒在床上喘气,感觉如小马哥般被一发命运的子弹击倒——只是没有《英雄本色》中风衣飘落的潇洒定格。
“然……然后呢?”我边想着太保玛丽娅的绝妙大腿边痛苦地问。
“然后你要么就成熟了,要么就麻木了,要么就变态了,最差的结果是你成了个怕痛的废人,动不动就想起以前有多痛,缩头乌龟一样把自己藏进壳里——这么着你连王八蛋都不算,也就是个王八壳。”
我点点头。
“乌龟男人不可做!”太保玛丽娅总结,“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走的远远的,云南怎么样?但你要保证以后不做乌龟男人。”
我点点头。
房间里就此安静下来,但安静持续得太久以致我感觉有点奇怪,这才想起自己那刚才挣扎奋起的家伙正隔着单裤面对着太保玛丽娅。
可怜躺在床上的我当时只得屏住呼吸,假装思考,心里千万次恳求那家伙快点下来。但是那家伙非常之不买账,无论我用心去想恐怖大鳄鱼还是幼稚米老鼠,总之不依不饶地维持着坚挺态势。我知道太保玛丽娅此刻正吃惊地盯着那家伙,惊叹于我日益显露出来的禽兽本性可谓兽中极品。我脑子飞速运转可无论我夺门而逃还是羞涩坐起其结果都是我没脸到不能再苟活于天地间……
九三年的四月黄昏,深味失恋之痛苦的我绝望地捂住脸,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们忽然齐声聒噪,在我听来却更像一首绝妙的嘲讽大合唱。
四月二十四日是我的十七岁生日,那天太保玛丽娅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做东,哑巴为我买来蛋糕,智障也早早结束了宾馆小牙膏的喜悦工作,开心赶来。大家都知道我已经买好了明日去昆明的飞机票,准备痛苦出走。太保玛丽娅坚持给我买了张飞机票,“在云海间痛苦才显得有高度。”太保玛丽娅如是说。
我满怀心事地坐下,想到明天第一次坐飞机,痛苦间竟然感到有点幸福。哑巴为我斟满一杯红酒,我仰脖子干了。太保玛丽娅又为我斟满一杯红酒,伸到我面前说:“干!”我又仰脖子干了,头晕乎起来时和凑热闹的智障也干了一杯。
“八哥好……好吗?”我问哑巴。
哑巴摇摇头,伸手做了个闭嘴噤声的动作。我知道这八哥跟谁学谁,这下学哑巴了。
“要不我帮你养着?”太保玛丽娅问。
我想像着大病初愈的爷爷被满口脏话的八哥气倒再进医院的情景,坚定地摇摇头。智障开始吵着要和我去云南,生日蛋糕送上来时他又是一阵欢呼,动静大了点,引得一旁桌上的两个中年人侧目而视。
“算了,是个傻子。”其中一个指着智障对另一个说。另一个不满地嘟噜说:“傻子就家里待着,别他妈出来影响别人吃饭。”
我听了大怒,酒精在胃里翻腾,满心的愤懑再也无法抑制,jim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频闪在我眼前。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掀翻了两个家伙的桌子,饭店里一阵惊呼。两个中年人都有点犯傻,他们身上脸上都是菜汁酒液,我杀气腾腾地盯着他们,拳头捏紧,眼冒烈火,身上肌肉绷紧,一股热血在心尖处鲜红迸开。
“小赤佬你疯啦!”穿着黑西装的中年人甩着自己身上的回锅肉,暴喝着起身,一个耳光把我扇倒在地。我擦去嘴边流出的血,摇摇晃晃站起身,吐出了一颗牙。太保玛丽娅尖叫着想拉住哑巴,可是哑巴已经冲上前去,对准那个对我动手的家伙正脸一拳。整个饭店都听到了一声类似鼻梁骨断裂的闷声,那家伙惨呼一声,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捂着鼻子打滚。另一个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十六七的少年出手这么狠毒,他冲被吓傻的服务员狂吼一声:“快去报警啊!”我飞身越过满地狼藉,一脚踹在他胸口,他硕大的肥胖身躯飞出去时我都奇怪自己的力气怎么这么大?那中年人狂怒地迅速爬起,咳嗽着抓起一把凳子,挥舞着向我冲来。我和哑巴全打红了眼,纷纷抓起啤酒瓶拍碎,无数墨绿色的玻璃锐角对着他挥去。我狂吼着让哑巴退下,意思是出人命我顶着,今天非废了这个老逼样子!
周围一片混乱,事态渐渐失控起来。地上躺着的那个惨叫着,他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涔涔流下。片刻后警笛呼啸而来,我看到太保玛丽娅慌了,我回头时她的目光正和我相遇,我明白她的慌张和无奈,“走!”我冲她大叫。
“滚开!”太保玛丽娅推开试图拦住她的服务员,拉起吓傻的智障,迅速逃离了现场。哑巴却无论如何不肯走,他冷静地和我并肩作战,在我失控的疯狂怒吼中,在中年人觉得大事不妙开始满场子逃命时,哑巴手持酒瓶,飞身越过一张张桌子,在四溅的菜汤中默默追杀。整个楼面弥漫着一股辣椒味,所有眼前景象都带着金星和残影。我听到楼梯上传来警察杂乱的咚咚脚步声,我甚至听到了他们腰间手铐的金属撞击声。我拣起那颗连着牙根被一齐打落的门牙,紧紧攥在手里,走到那个刚试图爬起来的中年人面前,对准他的下巴狠命一脚踢去。
在我和哑巴被铐上时,我还试图一脚踹死那个满嘴是血的中年人,可惜差了几公分。
哑巴默默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兄弟间才有的微笑。一个警察一次次地猛扇他的后脑勺想让他低头,可哑巴和我都疯了,他一边被警察拖着走,一边一次次地昂起那张帅气的脸用比万年冰更阴冷的目光盯着那两个被带进另外一辆车的中年人,直至我俩也被塞进警车。车上我吐出一口血,摊开掌心让警察看手里的门牙。那颗牙没被拦腰打断,而是连着根被打脱落了,感觉足足有两三公分长。
派出所里,录口供时警察犯难了。他们发现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结巴。只剩下两个中年人在那喋喋不休,他们情绪过分激动,以致和我俩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由此招致了警察的反感。我用舌尖慢慢舔着那颗刚刚被医生清理过,涂上某种奇怪药膏后塞入原位的牙,心想:“得抓紧点,明天走的行李还没收拾好呢。”
当晚太保玛丽娅打听了我们所在的派出所,随即作了一个决定,她跑去叫来了岚。那是岚第一次和太保玛丽娅见面,当太保玛丽娅按照我所说过的小区地址一家家地敲门,直至敲开了岚的家门时,岚正在家里试穿那套雪蓝色的连衣裙。她愣愣地看着太保玛丽娅半天,才明白我出事了。然后她拉起太保玛丽娅的手急忙往外走,边走边问太保玛丽娅:“他前些天告诉我说他失恋时我就知道他会出事,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于是太保玛丽娅言简意赅地把我和哑巴打架的事情说了一边,岚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边打量着太保玛丽娅说:“难怪他这么爱你,你真的就像他说的那么美。”
“啊?!”太保玛丽娅完全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么?”
车窗外一个个的苍白路灯飞驰退后,岚低下头,疲倦地叹了口气问:“他谈起过你,玛丽娅,你真的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吗?”
太保玛丽娅相当震惊地摇摇头。
于是岚把我曾经说过的那些迷茫,那些心碎,那些找不着北,那些美好和那些幸福憧憬告诉了太保玛丽娅。冰雪聪明的太保玛丽娅听到一半时就明白我的真实意图了,她看着岚说:“他还小,很多话只是说说的,不必当真。”
岚摇摇头,“我相信他的话,每一句话我都当真。虽然他只有十六岁,可我相信十六岁时的爱情。”
太保玛丽娅被岚的这句话镇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方便和你一起去派出所,我犯过事。”
岚惊讶地看着太保玛丽娅问:“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
太保玛丽娅说:“我多大那可是个秘密,小结巴这次就拜托你了。”
岚低下头说:“这种时候其实他只需要你,他是那么爱你……”
听到岚的这句话,太保玛丽娅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明媚很温柔。在她看惯了尔虞我诈看多了良莠不齐的男人看尽了禽兽们的懦弱嘴脸后,在她习惯了睁开眼就想着钱闭上眼就想着假酒眯起眼就想着挥霍后,她的灰色目光再一次闪烁出明媚透澈的柔光,在午夜。
后来我很多次问起太保玛丽娅关于当时的情况,太保玛丽娅告诉我她当时犹豫了很久,快到派出所时才擅作主张地把真相告诉了岚。“当时的确是被岚的那句傻话和你胡编乱造的那些鬼话给感动了,又想起你第二天就要出走,才忍不住说的……”太保玛丽娅惴惴不安地向我解释——那晚太保玛丽娅看着懵懵无知的岚,犹豫着说出了真相。太保玛丽娅说听到我把岚说成是她,只是为了能当着岚的面一诉衷肠时,岚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惊讶。
“她就是这么低着头,一直低着头听。”太保玛丽娅说。
“就这么着,一句话也没说过。”她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色,补充。
岚为我们付了川菜馆的损失费用,共计一千五百元。哑巴因为情节比较恶劣,再说打坏了人家的鼻梁骨,虽说和我一样未满十八岁,但可能要在里面待上一天才能出来,医药费不会便宜。那两个中年人也有责任,事情是由他们辱骂残疾人开始的,真正打架也是他们先动的手,警察也罚了他们的钱。除了哑巴留在局子里继续调查,其他人都放了。
记得那天凌晨我低着头跟在岚的身后,但无论我多么努力,都难以排遣心中涌起的失落,我终于明白我要失去岚了,从我拿着她的素描在大学门口被她叫住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她了。几个小时后我就将离开这个地方,我甚至不知道我到了昆明后要干些什么。
我的军黄色书包一下下敲打在屁股上,里面发出铅笔盒碰撞的咯啦啦声刺破了四周的宁静,迎面的风渐渐大起来,吹起了我的衣裳岚的长发。
“马儿你别悲伤。”书包冷静地对我说。
“老子我不悲伤。”我心里回答它。
不久到家,“进来吧,我为你洗一下伤口。”岚说。
我看到她修长的剪影泡在昏黄的楼道灯下,她低着头,扶着门框,长发便丝丝缕缕地披落下来,遮盖住了脸。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楼道,岚打开门,我侧身走进,胸口的肌肤接触到了她的乳房,怦然心跳中,我们缓缓关上门。
“小结巴……今天你十七岁了?”
我点点头。
“生日快乐。”
我点点头。
岚让我脱去上衣,我脱了,赤裸的上身布满乌青和瘀血。岚绞了一条热毛巾在那些青红的部位轻轻擦拭着,我别过头去,忍住不知为何而几欲夺眶流出的泪水。岚让我平躺在沙发上,用酒精棉花轻轻擦着我眼角的一处伤口,此时眼泪终于有了合理的借口流下。
“辣……”我擦去滑下脸庞的泪水说。
岚停下手,轻轻在我眼角吹着气,“难为你了。”她竟然这么说,让我不理解。
十七岁的生日,我很寂寞,因为喝多了红酒以致头昏脑胀。我想大多数同龄人正有着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而我,依旧一无所有,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画稿和一颗惶恐的被爱放在火上日夜烧烤的心。
那天岚坐在沙发上凝视我很久,她穿着那件和我一起买的雪蓝色的连衣裙,被包扎好的我大着舌头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她没答理我。我坐在地上,已经醉眼朦胧了,她站起身,又看了我好久,然后她走过来轻轻抱住我的头。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小肚子上,忽然悲伤得不能自已。
“罗亭,你为什么要这样?!”半夜她在噩梦中惊醒,高声呼唤着那个少年的名字,她穿着睡衣跑出卧室,泪如雨下地一把抱紧被她惊醒的我,然后又慌张放开,疾步走回卧室,关上门,我听到门反锁的咔嗒声。
那天我才知道那个少年叫罗亭,像是个妞的名字。
第二天岚一早就去上课了,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岚起身梳洗的动静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岚梳洗完来到我身边,我脸冲里,一动不动地睡着。我感觉岚站在我背后很久,我知道她在看我。她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没动,她就不再叫了,我听到方桌上铺开纸的声音,听到笔在纸上沙沙写字的声音,我猜岚在留言。
然后岚轻轻打开门,门又轻轻合上,怕吵醒我的样子。
我抹去眼中溢出的泪水,缓缓坐起身,茫然地四顾着这个留下我太多幻想和欲望的一室一厅。
我站起身,来到方桌边,便条上是岚娟秀的字迹。
岚只写了很简单的几句话,意思是让我今天在她家好好复习,马上就要考试了,并一再嘱咐我要等她回来,她说她想和我谈谈。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已经被太保玛丽娅卖了,我以为岚依旧被我蒙在鼓里。我想谈又能谈出什么新花样来?还是留些悬念,尽快痛苦去吧。
我仔细将便条折好,放入上衣心口处的口袋,打开门,没有回头,离开。
后来我听说哑巴赔了不小的一笔医药费,被放出来时整条多伦路都轰动了。那时我已经在虹桥机场排队领到了登机牌,而李金鱼和赵大饼带着敬畏的眼神看着面无表情的哑巴昂首走来。他的黑色西装破了,衬衫也被扯开,露出宽大而单薄的胸膛,其嘴角的血渍更显出一身冷酷打手般的杀气。据说他朝李金鱼和赵大饼斜了一眼,两人马上满脸堆笑地朝哑巴挥挥夹着烟的右手,谄媚之态令人发指。太保玛丽娅旋风般从亭子间的木楼梯上冲下,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心疼抚摸他脸上的伤痕,哑巴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好像不是去蹲了一天局子的孙子,而是去逛了一天窑子还趾高气昂地回来呵斥女人的禽兽老子。众人看着哑巴和太保玛丽娅走上木楼梯,进了我的亭子间,门嘭地关上,窗帘哗地拉上,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嚣张。楼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队连呼作孽,麻将的哗啦声挣扎着被湮没在哑巴和太保玛丽娅肆无忌惮的小床嘎吱声中。
就在那时,我的飞机起飞了,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发生我想像中的那一幕:岚跑到机场,劝我回家,我拒绝,不作任何解释,然后我们挥泪永别。
7
我离家时太保玛丽娅给了我三千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太保玛丽娅这样的人势必会成为我的朋友,不需要任何理由,互相喜欢罢了。
下飞机后我走出机场,上了出租车,在司机一个劲地催促中却愣在当场不知往何处去。我想起临行前太保玛丽娅跟我说过昆明有个叫讲武堂的地方,她说那里很棒,很适合失恋的人独自体验痛苦。
于是一个小时后,十七岁的我怀揣三千块钱游荡在衰草丛生的云南讲武堂里,我看着锈迹斑斑的野战炮和摁满血手印的北伐军旗时,心中的确充满了凄苦。我惊叹于此处的荒凉落寞,蹲在野蝇四舞的长草间,默默流了一会儿泪。
当晚我住进中玉大酒店,之后的三天三夜我都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面无表情地换着卫星频道,浑身赤裸,拉上金色的窗帘,烟缸里烟蒂堆积如山,卫生间里永远放满一缸热水。总有小姐打电话到我房间问我要不要服务,一开始我慌张挂断,到后来犹豫挂断,直到最后我结结巴巴地问了一下价钱——五分钟后门铃就响了。当时港台烂片里的美女经常在失恋后立刻痛苦失身于他人,总有一只苍白的手用力抓床单的特写,我想那一只只抓紧床单的手表明了某种痛并快乐着的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当晚我的确怀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在她上我下的体位中,在日夜渴望终于得偿所愿的亢奋中,在想起岚不日就将出嫁的失落中,用手抓紧了床单。“你怎么像女的一样?”经验丰富的她看着我紧抓床单的手,上下起伏,不慌不忙地问。我眼前一黑,就此告别了童子鸡岁月。第二天我醒来时感到前所未有的信心,十七岁的我已经成了男人,又没有任何责任要担待,这令当时的我备感鼓舞。身边熟睡着一个长发遮脸的姑娘,至于我是怎样进入,怎样完成了经常盯着岚时所幻想的那回事竟然全无了印象。那姑娘缓缓醒过来,一副不知南北,昏头胀脑的样子。
“包夜要多收一倍的钱。”她说。
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拿出钱,“我第……第一次。”我忽然说。
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当时所选择的表白场合以及对象未免太荒诞不经。但是更荒唐的是那姑娘揉揉眼睛问:“啊!?你真是个雏?”
我点点头。
那姑娘大为沮丧,她告诉我她们这行有一条不成文的行规,那就是如果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破了雏的身,那就不能收钱,否则以后会没生意。姑娘说的信誓旦旦,我则相当内疚,几次想把钱硬塞给她都不行。
“你这不是断我以后的财路吗?”她杏眼圆睁地责问我。
我搓着手,相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于是那姑娘提出一个方案,“这样,今天你再包我一晚,我只收你今晚的钱。”那姑娘耸耸肩说,阳光在其肩头熠熠生辉,金色光芒裹着她宛如一个掉下凡尘的天使。
我当即脱了裤子,再次冲入被窝。
我开始游荡在翠湖边拿着面包屑喂海鸥,因为这样的动作和场景符合一个失恋者应有的行为举止,十七岁的我趴在栏杆上,风吹动散乱在额前的长发,眼神迷离,叼一根烟,偶尔深呼吸。
在昆明混到五月一日,吃腻了气锅鸡和过桥米线后,在岚披上婚纱的那天,我搭车去了一个叫文山的地方,在文山小镇游荡时我偶尔哭泣,因为那实在太凄凉了,我,一个刚满十七的少年,每天都在毫无目的地行走。有人指着远处的山告诉我山后就是越南,我继而萌生了越过边境继续痛苦游荡的想法。我就是在那样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走进地雷区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在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中,一只硕大的野鼠窜出,把我吓了一跳。我抄捷径地走出地雷区,重新踏上碎石公路,向中越边境走去。有当地人惊讶地向我跑来,拉住我指指我身后,我回过头才发现一块锈迹斑斑字迹模糊难辨的大铁牌子,上书:地雷区。
那是一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我木然地站在通往边境的碎石小公路上,身后是一大片我刚刚踩过的地雷区。
中越战争时此处埋了好几层地雷,据说当时铺下去的地雷们麻木不仁,基本不炸,以致敌我双方都安全地踩在前一次铺过地雷的区域再铺上一层,当地人告诉我这一块地雷区可能有五层地雷,但战争结束后那些雷就变得敏感起来,怎么踩怎么响,且再也排不干净,索性就用铁牌子警示起来。据说每年都会炸死炸伤几个,但绝少炸到外来人。往往是当地路熟的老手走捷径,一次没炸,两次没炸,接着胆子大了,照着原先走过的小径吹着口哨赶路,就炸了。
我不寒而栗地站在路边,忽然醍醐灌顶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我们都只有这么脆弱的一条命,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它。那一刻我方才明白罗亭的耍赖,是的,他可以被车撞死,可以病死,可以在残酷世界中被千万种危险不停攻击而最终难逃老死。但如果那样的话他的人生是完整的,因为他拼到底了,没有把一手臭牌一扔没种地说“老子不玩了”,直至我站在这块地雷区的铁牌子下,我才有点明白“活着”这个牌桌的威严性,最好不要耍赖扔牌,想翻牌的话只有继续打下去,也惟有此,我们的幸福和痛苦以及所有的生命体验才会被慈悲佛祖画上句号,省略号或者感叹号。
但罗亭自杀了,耍赖了,一扔牌说不玩就不玩了,那他再也没有机会翻牌,除了留给岚一个平凡的问号。遗忘的灰尘会慢慢盖住他的身影,在牌桌边人潮人海的喧嚣中,他的笑声会被立刻湮没,扯碎,消散在空气里,无人喝彩。
一个卖田七的小贩经过我身边,问我要不要买些田七,当地盛产田七,于是我买了一大袋,放入背包,在越南和昆明的不同方向来回张望了一会,往昆明走去。我想我身上还有一千多块钱,应该可以买张打折的机票回上海,回到我的多伦路,我的亭子间,我的岚身边。我将在云海上再次体验有高度的痛苦,正如我曾在讲武堂的深草间体会有深度的痛苦那般:咬紧嘴唇,流一会儿泪,小肚子抽筋,放几个闷屁。最好会有美丽的空姐问我要不要紧,那样,我就能冷冷擦去眼角泪水,缓缓摇头,如同所有历经沧桑的男人那般说:“没事。”我想包里的田七可以分来送给大家,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拿出最大的那块田七送给那个职业道德一流的小姐,以作为我告别童子鸡的纪念。遗憾的是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哪怕是个假名字也好。五月三日我在昆明机场从黄牛贩子手里买到了次日去上海的七折的机票,我打了个电话给太保玛丽娅,意思是痛苦完毕,不虚此行。电话那头太保玛丽娅惴惴不安地说:“那天晚上我把什么都告诉岚了……没忍住。”
我拿着话筒眯着眼抬头看天,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末了她又补充:“谁都没想到,岚把婚礼取消了,前天晚上她来夜总会找我,问你的下落,我说你去昆明了,至于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她就一个人喝酒——真货。”
我啪地挂了电话。
五四青年节那天我回到上海,一身邋遢地走出虹桥机场。我搭上巴士,中途换了几辆车,在傍晚时分灰头土脸地回到多伦路。短短十天的出走,在当时的我感受犹如十年。我欣喜地看到李金鱼和赵大饼走来,立刻像久违的老友般和他们微笑打招呼。两个鸟人有点吃惊,冲我点点头走远了,我则沧桑满怀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一种温暖。我踏上嘎吱响的狭窄楼梯,打开嘎吱响的木门,亭子间里空荡荡,帘子没了,两张小床合并成了一张大床。我疲惫地放下行囊,心想太保玛丽娅一定又和哑巴吃喝玩乐去了,随即倒头呼呼睡去。梦里我来到医院,发现爷爷非常生气地坐在床上,见到我立刻破口大骂起来,并让我走近一点以便他能用大茶缸子砸我的头。我满心愧疚地走近爷爷,发现爷爷的眼里闪烁着思念的泪花,他边骂“小畜生”,边用茶缸子砸我的头,手法极其温柔,感触非常舒服,我甜蜜地依偎在爷爷怀里,享受着茶缸子砸头的舒服劲……太保玛丽娅就这么温柔地摸着我的头,直到我醒来。黑暗中我静静醒来,看着太保玛丽娅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妖精,若非是个女的,我会怀疑她是一个前世的兄弟找我一直找到了今生。
“岚没没……结婚?”我问。
太保玛丽娅点点头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的,我没想到这件事对她刺激这么大。”
我坐起身,内疚到想死。
“她说她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胡扯,她说她相信十六岁时的爱情。”太保玛丽娅点了根烟,摇摇头,“真奇怪,会有这样的人。”
红色日记本在我脑海中翻动着,我了解对岚来说十六岁时爱情的意义。我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我告诉太保玛丽娅我不能太自私了,一定要让岚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她已经三十二了,应该有个jim这样年纪的对她好的男人做老公。太保玛丽娅对此很赞同,她问我要不要去找jim把事情澄清一下,以便jim能原谅岚的一时糊涂。我想了想觉得这不妥,越描越黑而已。
“我我我必须……消失。”我说,“让时间……来来来恢复一切。”
太保玛丽娅想了想赞同我的想法,“对,一直找不到你她就能冷静下来了。”随即拿出一张信用卡给我,“里面有五千,再多没有了,这次你想去哪里?西藏怎么样?”
我摇摇头,“我不想再到……到处乱走了。”
我起身打开抽屉,把红色日记本和画纸画笔之类装进包里,“我要静下来画……画画画了!”
那天晚上哑巴和智障在鬼楼里庆祝我回来,二楼的地板上放着太保玛丽娅买来的熟食和整整一箱力波啤酒。庆祝直到凌晨才结束,地上散乱着快烧尽的蜡烛头,酒瓶,烟头,以及四个东倒西歪的人。哑巴用目光告诉我爷爷和八哥都好,我放心地拍拍哑巴的肩,一直没问他后来在派出所里遭的罪。对于这点谁都没问,好像有了默契一般,我不想让哑巴觉得我会因他的两肋插刀而不安,这才是兄弟。
太保玛丽娅告诉大家我明天就会搬去吴淞码头处的那个堆放假酒的小空屋,“他要一个人静静,他要开始画画了。”太保玛丽娅宣布。
哑巴和智障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是个秘密。”太保玛丽娅说。
大家都看着智障,智障坚决地作出伸手砍脖子的动作,意思是守不住秘密就砍头。哑巴无声一笑,意思是智障的傻头砍下来也还是颗傻头。
当晚散了后我独自来到岚的窗下,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三十二岁女人就在亮着黄色灯光的窗后,她的不理智她的付出她的果断让我感到我已经得到了全世界。那是我第一次为别人考虑,是我在十七岁的恋爱中想到的牺牲,我看着那扇窗中灯熄灭了,我默默发誓要让岚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那也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一种责任感。
别说你不相信十六七岁时的爱情,除了十六七岁时的爱情还不太明白人世间的丑恶和复杂,其纯度和力度以及深度都足以让人顿悟何为爱情。
我转身离去,感到孤单得快哭了,内疚得快疯了,爱得快死了。
我想岚会原谅我的,我终究没能竖立起一个类似热爱电影的傻目标,并从此积极向上,为岚设定的这个目标而日夜奋斗。我不爱电影,甚至不爱画画,画画只是我宣泄的手段罢了。我只爱岚,而且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爱她。
昨天我和哑巴吃了一顿饭,两个三十岁的男人吃完饭,坐在豪华的餐厅包间里细细品味古巴雪茄。我的未婚妻很欣赏哑巴,甚至连哑巴因生理缺陷而造成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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