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原说:“我们要迷惑敌人,首先是要查漏补缺,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抓老鬼?不是。老鬼已经抓住了,已经在网里面了,难道还跑得了?瓮中捉鳖,跑不了的。你也不用担心老鬼不现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时间会叫老鬼露出尾巴的,迟早而已。”
迟早都没关系,莫非一条网里的鱼还能兴风作浪,把情报传出去?不可能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封锁消息,不能让外面的共党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怀疑都不行。要记住,老鬼在这里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在干什么呢?
肥原想了想,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说法,笼统地说:“就说他们在执行公务吧,把他们拉出来,集合在一起,就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这个以后大家必须统一口径,而且应该设法尽快让老鳖知道。可以尽可能让外面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他们的家属、上司、同事等等,包括你那些卫兵,都叫他们知道。骗住了他们,也等于骗住了共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抓住老k这条大鱼,然后把那些小鱼小虾也一网打尽。现在情况已经有点儿破绽,你已经抓了一个人,好在没抓老鳖,否则这出戏就没唱头了。”
现在看,这出戏还是蛮有唱头的,因为还养着老鳖。有了老鳖,已有的险情可以化险为夷,没有的美事也可以梦想成真。肥原胸有成竹地说:“你要知道,老鳖现在可是我们的大道具、大诱饵,我们要用好他,用他去帮我们钓大鱼。”方法似乎是很简单的,“只要给老鳖提供一个老鬼在外执行公干的假情报,他自然会替你去向他的组织上报告:老鬼现在平安无事。”
就是说,当务之急是要给老鳖做一个情报,让他和他的同志们知道老鬼在干什么——在此执行公干,不是受审,不是软禁当鱼饵。
“这没事,”王田香拍了拍胸脯说,“我会去落实的。”
“那就快去落实吧。”肥原说,“要尽快,越快越好。”
“好,我这就走。”
就走了。
三
肥原目送王田香离去,一排粉墙红瓦的屋檐钻入了他的视野,那是孤山上有名的楼外楼,是他最心仪的饭店。他马上想到,晚上要去那边吃饭。好久没去吃了,不知九龙师傅还在不在。肥原以前是经常来杭州的,每次来都要去楼外楼吃九龙师傅的手艺。想起胖乎乎的九龙师傅,他更加坚定了晚上要去那边吃饭的想法。但跟谁吃呢?他想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顿时大声“哎哎”地叫住了已经走远的王田香,让他回去通知张司令,晚上他要在楼外楼设宴,请司令作陪。
王田香问:“客人是谁?”
肥原笑道:“他们的家属。”
王田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肥原问他:“你把这些人弄到这里来关着,他们家里人知道吗?”
王田香说不知道,肥原说:“那怎么行!把人关在这里,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不是明着告诉人出事了吗?现在咱们既然说他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他们家属来吃个饭,表示一下慰问,这不是应该的?”笑了笑,又说,“叫你的太太也来,让她也来当一个贤内助接受一下慰问,荣誉一下,理解一下,支持一下。”
王田香是个聪明人,他马上想到肥原这样做的目的,所谓慰问是假,放风才是真。都说老鼠是一窝一窝的,匪贼经常也是一窝窝的。他想,肥原一定怀疑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所以把他们请来吃一顿饭,表面上是犒劳他们,实际上也是要对他们制造假情报。
肥原感叹道:“是啊,如果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一定会和老鳖同时向他们的组织提供老鬼在外公干的假情报。这样的话等于是上了双保险,老k、老虎他们即使长满了疑心,也将深信不疑。”
高明!
高明!!
王田香嘴上说,心里也在说。
后来,肥原即兴把计划稍稍作了点调整,似乎就显得更高明了。吃罢筵后,他把各位家属从楼外楼饭店直接带来招待所,乘车转了一圈。当转到后院,车子往东楼前一停,众家属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在对面的楼里——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一个个神情肃穆地坐在会议桌前,像煞了在开一个紧急又重要的会议。
bsp;第17节:风声 第三章(3)
眼见为实,还有什么不可信的?都信了,而且都热烈地生出一种自豪感,自己的亲人跟宝贝似的被卫兵保护着,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开着重要又机密的会议。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不能靠近,只能举目相望。望得心里都美滋滋的。自豪得美滋滋的。
美中不足的是,顾小梦没有结婚,没有家属,而大富大贵的父亲似乎也没把张司令的宴请放在眼里,没有亲自来,只派了个自以为是的管家婆。说起来,顾小梦倒是管家婆一手带大的,但毕竟有点不着边际,如果让她夹在一群家属中间,会破坏整个事情的严肃性。所以人虽然来了,却没让她入筵,只是私下接待了她,说明了情况,赠了点礼品,把她打发走了。事后肥原想,这也没什么遗憾的,想必管家婆回去后,一定会把情况报给主人,并在下人中传播。要的就是这个,广为传播,让顾小梦身边的人不辨真相,叫假想中的共党分子上当受骗,误入泥潭。
这么想着,好像顾小梦就是老鬼,她的亲人中必有同党似的。
其实以目前得到的信息而言,假若几个人中一定要排除掉一个人,肥原将排掉顾小梦,理由是她家来的人太莫名其妙。不明不白。不着边际。从顾小梦父亲派管家婆来赴这个宴,肥原多少看出了这家人的傲慢和清白。无疑,如果顾小梦是老鬼,亲人中有什么同党的话,该不会叫一个管家婆来的。当然,没有同党也不能断定顾小梦就不是老鬼。谁是老鬼现在不要去猜,不要来测。为时过早,肥原想,现在是搭台子的时候,戏还没开唱呢,等戏开唱了,谁是红脸,谁是白脸,自然会见分晓的。晚上的台子,总的说是搭得不错,张司令在席间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自己又临时冒出灵感,把一群人拉到现场,看了个眼见为实。加之,王田香说他下午已经蛮巧妙地把情报丢给了老鳖,而且还顺便办妥了烟花女子那边的补漏工作,肥原心头顿时欢喜地响起一阵欢快的锣声,感觉众人都粉了墨,要登台演出了。
四
王田香也是这般感想的,虽然他晚上的角色不宜抛头露面,但下午他是抛够了头面的。下午他的任务是回部队去给老鳖做情报,三下五除二,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无非就是在老鳖身边漏两句话而已,不难的。难的是烟花女那边的补漏工作,必须要提审她,知道她家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然后才能通过她身边的人来想办法,寻求补漏方案。
如前所述,烟花女子是昨天晚上被捕的,按理王田香早应提审过她。但她身上的纸条如晴天霹雳,没商量地把王田香一下推到老鬼面前,忙得不可开交,人一直耽在裘庄,连部队都没回过,自然无暇审她。下午提审她,见了人,王田香简直是发现新大陆了。尽管变化很大,昔日披金戴银的富贵太太装扮成一个轻佻的烟花女,但王田香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钱虎翼的姨太太:二太太!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小,也真是奇妙。二太太的出现,令王田香一下子暗想到钱虎翼的跟头是栽在谁身上的啦,肯定是这个身心不一的二太太嘛。他知道,以前钱虎翼对二太太是情有独钟的,哪想到她居然是个共党。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让王田香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不是说钱虎翼一家人都死了,怎么还有个二太太?
是这样的,因为二太太的名分不正,没入住裘庄。毕竟是当了堂堂司令,把持一方,形象问题很重要,钱虎翼在举家搬迁裘庄时,没有把二太太带进庄。王田香想,二太太可能就是为此对钱司令怀了恨,然后伙同裘家后人,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送上了黄泉路。因为二太太没住在裘庄,案发后也没人怀疑她——虽然钱家人都死了,独她幸存。现在看来很显然,二太太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都送上了黄泉路。
最毒妇人心。王田香没想到,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二太太长着颗蝎子心!
bsp;第18节:风声 第三章(4)
因为是二太太,很多事情问都不要问了,比如她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这些王田香本来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关键她是钱虎翼的女人,做补漏工作太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二太太一定参与了谋杀活动,但把她说成参与又何妨呢?于是,王田香带了两个警察,熟门熟路地来到二太太公寓,翻江倒海地搜查,把老佣人吓坏了。记者的消息真灵通——当然是王田香通的风,一下来了好几拨,王田香不厌其烦地答记者问,风光无限。当天傍晚,二太太的几张照片被当地两家晚报刊登,危言耸听的通栏大标题,让全城人都知道,伪钱司令一家的命案终于水落石出,案犯锒铛入狱……入狱了当然不能跟组织上联系了。
王田香就这样出色完成了补漏工作,非常精彩,博得了肥原高度表扬。
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后,王田香又得意扬扬地打起了小算盘:如果略施小计就把老鬼吓出来了,岂不是他的功劳?就这样,趁肥原在楼外楼用餐之际,他擅自把二太太秘密带来裘庄,让她在会议室与各位打了个照面。
干吗?
认人呗。
认老鬼!
他给二太太数出一大堆诱惑和许诺,只要二太太的一个字:他!或者她!
二太太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以一个不知道对付他各种花花绿绿的诱惑和许诺,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无动于衷。无可奉告。他的小算盘就这样付之东流,珠落满地。一团糟。白忙乎。二太太是什么人嘛,敢在太岁头上拉屎屙尿的人,哪里是可以随随便便摆平的。王田香私设公堂,想搞什么速战速决,显然是高兴过了头。乐极生悲。知道肥原即将从楼外楼带家属们来眼见为实,他只好草草收场,遣人把二太太送回城里,将吴志国请上主席位,自己退居边缘。总之,他的小算盘打不成,也只好帮肥原打大算盘了。在肥原的大算盘上,他在会议桌上只是一个负责保安的二线人员,自然坐不了主席位。主席位理所当然是吴志国坐的,人家是一部之长,官高一级压死人呢。
这会儿,王田香从窗户里看到司令带着家属们(包括他自己的老婆)乘车而去,即急煞地出了门,去找肥原了。肥原送走人后,回楼里去取了点东西,叫上一个兵,陪他出了门。王田香看肥原出门了,以为他一定是要来这边开会,便小跑着去迎接。但肥原却没往这边来,而是径直朝外院走去,叫王田香纳了闷,不知他要去做甚。王田香追上去,向他报告说,他们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去开会。
肥原说:“开什么会,我有事,明天吧。”
王田香问什么事,肥原不答,只说:“你也跟我走吧。”
王田香看肥原手上拎着一袋什么东西,问他去哪里。肥原不答,只说:“走吧。”
一走,走出了院子,来到西湖边。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对岸南山路和湖滨路上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亦步亦趋地跟着肥原往前走,肥原竟是走得那么快,像个鬼似的,黑暗中照样走得路熟脚轻。
约走了有一里多路,肥原才停下来,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坟茔。在湖边。在湖水的拍打下,坟墓像在幽幽而动,令人悚然。肥原却像回了家似的,亲切地绕着坟墓走了一圈,这边摸摸,那边收拾一把杂草。完了,他从袋子里取出带来的东西:是几扎纸钱和蜡烛、蜡台什么的,看样子是要上坟。
“你要上坟吗?”王田香忍不住问道。
“嗯。”肥原不言而答。
“这是谁的坟?”
“一个叫芳子的年轻太太。”
“你认识她吗?”
肥原沉默好久,冷言道:“你问得太多了。”
上完坟,肥原的情绪似乎很低落,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经过招待所时,主动要进去喝酒。一喝就是几个小时,回来时,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这究竟是霜还是月光。不过,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罢,月光也罢,都预示来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虫工木桥◇bsp;第19节:风声 第三章(5)
五
来日果然是个好天气,日头早早地搁在钱塘江上,亮得发青,像轮明月。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儿地往窗洞和缝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睡梦。所以,尽管夜里睡得迟,他醒得还是蛮早的。醒了,只觉得浑身无力,不想起床,显然是昨晚酒喝多的缘故。他记不起酩酊大醉中有没有玩小姐,却记起了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很多事。其实,肥原对裘庄是太熟了,早些年……不过这是他的秘密,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王田香。
王田香起得更早,起来后一直在隔壁的窃听室里听肥原的动静,等他醒来,一边把昨天晚上的窃听记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记录一页纸都不满。就是说,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也出现了两个情况:
一、散会后(王田香做给各家属看的会),吴志国把顾小梦单独叫去房间,请她好好回忆回忆。言外之意有那么个意思,想动员顾小梦帮他证明,他确实没进过李宁玉的办公室。但没有达到目的。从记录上看,顾小梦只有一句话:相信我,吴部长,我会把事实如实向组织汇报的。言简意赅,又有点义正词严。
二、过了一会儿(记录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顾小梦回到房间,即把吴志国刚找她去声援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李宁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宁玉会作何反应,但记录上没有李的片言只语,只有一句综述:李没说什么。值班员解释道,李宁玉当时确实没说什么话,只是嗯哈几下,即支开话题,叫顾小梦去洗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说。
情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她出卖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交的,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交呢。想到李宁玉平时那个德性,冷漠又傲慢的样子,王田香又觉得下此判断为时尚早。都是在一个楼里上下班,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田香对各位的性情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对李宁玉,两人曾有过一次小摩擦,让他对李宁玉所谓的不徇私情——冷漠又傲慢——的德性,深有领教。那是年前的事情,说来简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宁玉合用一辆车去外面办事,李宁玉替机关采购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帮着搬上车,顺手拿了一本笔记本,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这是个多小的事嘛,两人一起出门办事,他顺手牵羊,你做个顺水人情,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宁玉却硬是大了,横竖不从,叫王田香甚是难堪。
对这样一个人,靠现有的东西,王田香觉得还真不能下什么判断,正如你不能因他们之间的那点小摩擦,来判断他俩以前有什么过节似的。其实,两人以前没有任何隔阂和过节,不好也不恶,不亲也不疏,正常的同事关系。客观地说,摩擦之前王田香对李宁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码是好感大于反感。之后王田香才开始对她有些反感,私下里常说她是个假正经。说是这么说,真要以此来做什么决断时又不那么敢说了。现在敢说的只有一点,就是: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王田香决定将此情况汇报给肥原,让他去分析、定夺。
肥原没听几句就摆了手,制止了。肥原不感兴趣。肥原说:“你还是听我说吧,并照我说的去做。”他说了三点:一、叫王田香马上过去,带他们去吃早饭;二、告诉他们,他肥原昨晚去城里了,至今未归,何时归也不知;三、通知白秘书,让他吃罢早饭便安排人在楼下会议室里谈话,一个个谈。
谈什么?
当然是老鬼——谁是老鬼?
肥原说:“自首也好,检举也好,每个人都要给我说出一个老鬼。”这是要求,原则是畅所欲言,不要有避讳,“可以随便说,说错了不追究,不记录在案,不允许传话,更不能搞打击报复。但不能以任何原因、任何方式推诿不说。”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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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风声 第四章(1)
很显然,肥原准备把白秘书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则躲在台后冷眼旁观,暗暗观察。
第四章
一
老鬼昨晚一夜没睡,惊心动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惊散了,绕梁而去。他/她听了一夜的风声。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他/她眼前,无数次地让他/她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老汉就是二太太,当王田香把她带到会议室时,老鬼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她并不害怕老汉会认出自己,因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认识自己。即使认识,他/她相信老汉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她曾多次听同志们夸赞老汉,为了革命,为了抗日救国,视个人的荣华富贵如粪土,甚至连女人最看重的名誉也不顾。总之,这是一个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好同志。问题不在这里,他/她相信老汉!问题是自己怎样才能出去?把情报传出去!这个问题正如老汉的目光一样,一直悬吊在眼前,令他/她无法摆脱。闭上眼照样清晰可见!他/她就这样度过了漫长一夜,当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时候,他/她忧郁地想,自己迎来的也许是更漫长的一天……
二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白秘书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白秘书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玉,面有双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令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谁知道这是装的还是怎么的?好在张司令不在现场,听不到。
肥原和王田香听得倒清清楚楚。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下雨,没有刮风,线路一点故障也没有,每一个声音都能畅通无阻地传送过来——完整无缺,无一挂漏,让一主一仆,一日一伪,两个诡计多端的人,虽身在百米之外,却近如咫尺之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在白秘书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与李宁玉一道离开顾小梦,然后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说了一点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绝没进她的办公室。云云。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白秘书说:
“你可以想一想,我连她办公室都没进,哪来她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有其他什么证据,光凭这一点——她诬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党。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是想搅浑水,好让自己脱身嘛。”
就是说,面对谁是老鬼的大是大非问题,关键问题,敏感问题,吴志国没有丝毫犹豫和忌讳,一口咬定是李宁玉,理由是她诬陷他!
肥原在窃听室里听了吴志国说的话后,对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他说得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玉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证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经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原来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传话……”
三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愤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来了。
金生火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机关里,他以和事佬著称,平时少有是非,凡事礼让三分。为此,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表面上给足了你面子和虚荣。他似乎做惯了猪,一进门,肥原就听到他跟白秘书叫苦不迭——
金生火:哎哟,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这种事。我这个处长看来是当到头了。
白秘书:那也不见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来,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赏,说不定还要升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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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风声 第四章(2)
金生火:白秘书,你说,到底谁是共匪……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白秘书:这要问你啊。
金生火:哎哟,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远。
白秘书:老金你搞错了,这不是要看远,而是要看清。总共四个人,一个是你自己,两个是你的部下,你说谁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哎,白秘书,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
白秘书: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是事实,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总要有个下落。
金生火:难的就是没有下落。白秘书啊,说句老实话,我要心里有个底,是一定会端给你的,难的就是……
肥原甚至听到了他猛烈摇头的声音。
摇头是无奈、无辜、痛苦、失语……面对白秘书的老问题——谁是老鬼,他失语得更厉害,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声,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不惜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无措,希望白秘书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度过这个难关。
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白秘书,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样子,打心里说都希望他不是老鬼,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关。但是要过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老鬼,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老鬼,哪怕是信口雌黄。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白秘书最后这样对他说:
“这样吧,老金,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
足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别无选择,没有退路。老金选的是顾小梦,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相对也比较高。
白秘书要他说详细一些:时间,地点,内容……金生火挠着头皮,苦思一番,吞吞吐吐地说开了——
规定单身的人平时不能出营区,可她经常擅自出去……
她有时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敢听,听了心里发紧……
她还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做日本佬,甚至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她工作很不认真,去年她把一份有关剿匪工作的电报压在手上,差点坏了大事……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跟父亲去南京会见一些大官,听说连汪(伪)主席家她都去过……
肥原觉得听他说话真他妈的累,结结巴巴又啰里啰唆的,像个受罚的孩子,说的话经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有结语没有证词,要不就是有证据不下结论。总之,听到最后肥原也没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名堂,一笑了之。
四
随后下来的是李宁玉。
也许是吴志国指控在先的原因吧,肥原觉得白秘书对李宁玉说话显得底气十足,脸上想必是挂满了得意的笑容——
白秘书:李科长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喊你下来干什么。
李宁玉:……
白秘书:李科长是老译电师,破译密电是你的拿手戏,昨天的字典密码破得那么快,也许就是你的功劳,希望今天的密码,老鬼密码,你也能速战速决。
李宁玉:……
白秘书:怎么,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好,李科长?
李宁玉:……
白秘书:我知道李科长不爱说话,有人说你是天下最称职的机要员,嘴巴紧得很。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机要员,而是老鬼的嫌疑对象,你不要给我沉默,不说是不行的。
李宁玉:……
白秘书:哎,什么意思,李宁玉,说话啊,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你总要有个说法……
面对白秘书的道道逼问,扬声器里始终不见人声,倒是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白秘书是在和一只挂钟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不知道。”王田香答。
是梳头的声音。她居然有问不答,只管埋首梳头,岂有此理!
白秘书忍无可忍,厉声喝道:“李宁玉!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老鬼,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老鬼?”
李宁玉终于抬起头,看着白秘书,平静地说:“白秘书,我也告诉你,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共匪用红缨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虹←桥←书←吧←bsp;第22节:风声 第四章(3)
白秘书:你想告诉我什么?
李宁玉: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白秘书: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又为什么要诬陷吴部长?
李宁玉: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
白秘书:你想说什么?莫名其妙……
肥原也觉得李宁玉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经她解释后,当面的白秘书和背后的肥原与王田香都觉得她言之有理。她先是反问白秘书,前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当然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
李宁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怎么去张司令那儿诬告他?”
确实,那天晚上楼里没人知道张司令要他们来干什么,既然不知道,李宁玉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她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这么想着,白秘书开始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然后在导线这边听来,白秘书的口气和用词明显温软了一些——
白秘书:照你这么说,是他在撒谎。
李宁玉:他肯定在撒谎。
白秘书:那你是不是认为他就是老鬼?
李宁玉:谁?
白秘书:吴部长。
李宁玉:我不知道。
白秘书:你怎么又不知道了,你不是说他在撒谎嘛。
李宁玉:他是在撒谎,可你不能因此肯定他就是老鬼。
白秘书:为什么?
李宁玉: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违反规定的,而且关心的还是人事任免问题,你让他在司令面前承认多丢脸,只好撒谎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完全有。
白秘书:那你说谁是老鬼?
李宁玉:现在不好说。
白秘书:不好说也得说……
李宁玉就是不说。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雕塑一样的沉默。任凭白秘书怎么劝告、开导、催促,始终如一,置若罔闻,令白秘书又气又急,又亮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玉,你说话啊!”
话音未落,李宁玉霍然起身,对白秘书大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抽身而起,手里捏着梳子,疾步而走,把白秘书愕得哑口无言。
王田香听了,兀自笑道:“白小年啊,你惹着她了。”转而对肥原解释说,“这就是李宁玉,脾气怪得很,她平时跟谁都不来往,只跟自己来往,很没趣的。但你一旦惹了她,她会勃然大怒,说跟你翻脸就翻脸,没顾忌的。”
王田香还说,她以前当过军医,早些年在江西围剿红军时,一次张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她用嘴帮他吸出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她救过张司令的命,可想两人的关系一定好。王田香认为,她胆敢如此小视白秘书(包括对他也不恭),正是靠着与司令素有私交。
肥原听了,未发表任何意见。
五
最后下来的是顾小梦。
顾小梦进门就来了个先发制人,对白秘书说:“你别以为我是来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老鬼,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态度和言语感觉,肥原和王田香都可以想见她的刁蛮和凌人的盛气。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白秘书: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顾小梦: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党,我只知道我不是。
白秘书: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顾小梦: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呢?
白秘书: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顾小梦: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白秘书:顾小梦,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顾小梦:白小年,你这么说就干脆把我弄死在这儿,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白秘书:小顾,我知道你父亲……(讨好的笑声)可这是我的工作啊,希望你配合我。
虹桥书吧bsp;第23节:风声 第四章(4)
顾小梦: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白秘书:这么说吧,小顾,老金和老李都是你的上司,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顾小梦:我没法认。
白秘书: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顾小梦: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听着顾小梦的脚步声咚咚地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没有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有招,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是吓破了胆的,只要堂前一坐,虚惊一下,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他们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老鬼就会形影大白。在他多年的经验中,共党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曾经对人说他现在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行了。但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不免有点失望。
不过,对揪出老鬼,肥原的信心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手上有的是杀手锏。制胜的底牌。肥原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老鬼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老鬼,他充满信心。不像王田香,出师不利后,脸上嘴上都有点急乱的迹象,骂骂咧咧的,乱猜一气。
肥原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他:“不要着急,也不要乱猜。你要相信,老鬼现在是砧板上的肉,跑不了的,只要耐心等待,自会水落石出。”
王田香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好地说:“是,跑不了,有肥原长在,老鬼再狡猾也是跑不了的。”
肥原走进自己房间,坐下了,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条斯理地对王田香道来:“你说老鬼狡猾,狡猾好啊,狡猾才有意思嘛。你想如果他们今天就招了有什么意思,你不会有成功感的。结局是预期的,乐趣在于赢的过程,而不在于赢的结果。所以,他们现在不招,我反而有了兴致,乐在其中啊。”
肥原喝的是真资格的龙井茶,形如剑,色碧绿,香气袭人。转眼之间,屋子里香气缭绕,气味清新,像长了棵茶树似的。
bsp;第24节:风声 第五章(1)
第五章
一
什么叫度时如日?
老鬼现在就是在度时如日。时间在分分钟钟地过去,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在分分钟钟地流失,而他/她,似乎只能不变地、毫无办法地忍受时间的流逝。窗外,依然是那片天空,那些神出鬼没的哨兵;心里,依然是那么黑,那么绝望。他/她想象着同志们为迎接老k的到来可能布置的一个个切实周密的行动,不禁对他们大声疾呼:快取消群英会!快取消……但能听得到他/她呼号的只有他/她自己。他/她觉得这是对他/她最恶毒的惩罚。他/她想起以前一个同志说过的话:干他们这行的,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残害。他/她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可现在似乎不可避免就要发生了。他/她感到很痛苦,痛苦的程度远比他/她想象的大。他/她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才能把情报送出去?问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连续发问可以减轻他/她的痛苦,可其实是增加了……
二
到底谁是老鬼?
中午,一个卫兵向肥原报告了一个重要情况,说明好像是顾小梦!
事情是这样的,白秘书同各人谈完话,差不多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按规定吃喝拉撒的事都是由王田香牵头的,到时间他该带他们去餐厅吃饭。但是今天中午他去不成了,因为肥原不能现身(在城里呢),他要陪他进餐。于是便派张胖参谋代他去招接他们。张胖参谋过去后告诉白秘书:王处长去城里接肥原长,估计马上回来。这个理由一说,张胖参谋陪他们吃饭也好,厨房给东楼送好吃的也罢,都光明正大了,可以磊磊落落地贯而彻之。
但顾小梦却给张胖参谋出了个难题:她说她肚子不饿,不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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