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守寒气的浑身发颤,指着众人语不成句,“你,你们……你们太也欺人太甚!”
他形容本就迂腐,此刻圆睁着眼,胡须抖颤,鼻子似也要气歪,刚与他争执的小厮带头,起哄嘲笑道,“老夫子,你这般穷酸,快快领你女儿去嫁了那书倒好,强过在这里现眼!”
一语既出,四堂哄笑,贺守寒几要晕过去,贞良更是满腹辛酸,饶她再要强刚硬,也落下泪来,遥望那边八人抬的大红轿,贞良背过身去,泪珠子纷纷滚落白玉般脸面,恰似外间滂沱。
1。12*
贺守寒未看到女儿哭泣;还兀自要与人理论;倒是一个小丫头瞅见了,诧异道,“哎哟,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怎么哭了?”另一个也道,“还不快住了眼泪,这般晦气!”七嘴八舌的议论,贺守寒忙丢了众人去瞧女儿,贞良恐老父亲伤心,不住拭泪,可哪经得住心内悲伤,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止不住了。
梅香止住下人叽喳,关切问道,“老伯,你女儿怎么哭成这样,快让她住了,大喜的日子这般作相不美。”
贺守寒却呸的一声,瞪眼回骂,“她要哭她的,你却管闲事做何?!”
梅香一听也恼了,沉下脸,“你这老头,我好生劝你,你怎倒听不出好赖话呢?”其他人见梅香被排揎,纷纷又开始帮腔,吵得亭子内欲炸了锅。
灵眉轿子里听得外间吵嚷,不明何事,一会儿梅香回来,说与她听,灵眉听完倒笑了,“你快别哄我,哪里有出嫁不做花轿的,忒也不合情理,我看定是你们促狭,捉弄人玩儿呢!”
梅香一听大喊冤枉,“哎哟我的好小姐,我便敢消遣他,哪里敢来消遣你,你是富贵惯了的,哪里知道也有那等穷苦人,什么婚礼、嫁妆,卷个席子就过门了的。”
叶灵眉闻言上了心。她自出世以来,便如那婶母刘氏所言,锦绣里堆,珠宝中养,哪里有过甚么真切的忧愁烦恼,最大的心事也不过是妆奁不够精致,嫁人需要别离。就连那新婚的夫婿,都是叶老爷千挑万选、自己隔着屏风也相中了的。此时外间叶顺规治了自家仆人,吵闹声渐消,风雨声中,那女娘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和她父亲的长吁短叹钻入耳中,灵眉听着听着,不由动了恻隐。
轻轻掀开轿帘一角,吩咐丫鬟,“那女子生的如何模样,你说与我听。”
梅香看过;言道;“细溜溜身条;白生生脸面儿;看样儿;倒有几分读过书的样子。”
灵眉暗自点头;又问;“那老爹爹呢?”
梅香撇嘴;“却是一幅穷酸愣头的腐儒相!”
灵眉遂吩咐她,“你去问问,缘何他一个读书人,却要将女儿如此草草出嫁,失了礼法?”
梅香不愿,嘟着嘴道,“小姐做什么要管这个,我看那老头不是个灵光的,适才我见他女儿哭了,好言相劝,倒被他抢白一通,等下若再是狗咬吕洞宾,又叫我吃一顿难堪。”
灵眉恼她,“好蠢丫头,让你去问,你便问去是了,这许多话。”
梅香无法,只得去问了,果不其然,贺守寒心痛女儿,见来问的又是刚才那个精利丫头,还说他不遵礼法,草草嫁女,噌得胡子翘起,指着她跌脚,“你你你,大家不过来此避雨,雨停便各自散去,你做什么要苦苦追问,咳,你做什么要出言讽刺?”
他面胀紫红,又羞又恼,梅香哪受过这个,将要回嘴,却被人扯住衣袖,回头一看,是叶顺,想到今日是自家小姐的好日子,方拧拧眉咽下了,此时那贞良倒止了泪走上来,也拉住自家父亲;言声道;“爹爹快别说了,我看人家也未必就是恶意。”
梅香拍手道,“我看这位姐姐却是明白人。”细细一瞅,见对方白净一张瓜子脸,清丽端庄,眼眶儿虽红红的,但那嘴角倒又显出坚强的神色来,当下心生好感,做福问道,“这位姐姐,良辰吉日,你却为何连轿子都不乘一顶,又连个迎亲的人都没有呢?”
见她正经问话,那一众仆随都闭了嘴,无人再插科打诨。贺守寒被女儿拉过坐到亭廊凳子上歇歇喘气,贞良环顾一周,满亭的人,从刚才帮劝的老家仆、到迎亲的婆子、各丫鬟小厮们,甚至那八人抬、红彤彤严实实的大轿子,齐齐向自己望来。贞良轻叹口气,想这原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也向轿子方向回了一礼,起身答道,“只因家祖与那济州府周家早年有约,小女子十五岁时须嫁与他家,父亲这才带着小女,前去寻亲。”
“济州?”梅香闻言甚是惊诧,追问道,“难道是那临近京都的济州么?”
贞良点头,“正是。”
“啊,”梅香回与了小姐,上来又问,“听适才姐姐的语气,难道竟没有见过周家那位公子么?”
贞良苦笑摇头。
“难道那周家竟然没有来寻你们,没有提亲、下聘么?”
贞良再摇摇头。
“难道……”
话音未落,贞良已转过脸去,略忍住了眶中泪水,转过强笑道,“不瞒这位姐姐,我与爹爹,连周家是否还在济州,都还不知。”
众人哗然,梅香看向贞良的眼神充满怜悯,贺守寒不悦起身,扶女儿道,“女儿,莫要与这些人言论,他们哪里懂得父母之命,哪里懂得礼义誓约。”
梅香摇头回到轿边,轿子里灵眉却一时摇头,一时点头,不住赞叹。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愚钝执著的父亲,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良孝顺从的女儿,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稀奇的事体,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偏让她,在这出嫁躲雨的途中遇到了。那穷家女子的伤心事,到了富贵小姐这里,于她年轻顺遂、不知人间疾苦的心灵想象,竟发酵出无比浪漫传奇的气息。
灵眉平日里闲时,也曾看过戏曲儿杂书,此时不知怎的,一半出于怜悯,一半出于好奇,竟生出成就一段佳话的心思儿来。当下唤丫鬟临近,悄悄说了几句。
梅香一听大失颜色,“使不得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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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眉嗔道,“蠢才,轻些!”说着悄悄掀开轿帘一丝缝儿,梅香眼瞅韩婆子不见,忙接过塞袖笼儿里去了。
灵眉又吩咐道,“仔细,别漏说了你我姓名。”
那梅香走了几步又回来,低声劝道,“小姐,这锁麟囊里面尽是珍宝,不仅如此,也是夫人抱外孙的一番祝愿和念想,你怎么能……”见里头人不言不语,只得叹息着朝贞良走过去。
3。 大水
光阴如水,世事无常。
如今已是天佑八年七月,六月里一场大水,大河沿岸多处决堤,受灾最重就是平江,下面五个市镇淹没了泰半,鱼米之乡化作滔滔,生灵涂炭甚多,半数喂了江中鱼米。
大批流民涌向金陵,一时间金陵城内遍地哀声,满目疮痍,如妇女丧夫,老人遗子,幼童失怙,种种惨状不足言表,便是那一家子都被洪水吞了的都有。
“哎,惨啊!”
周成,济州府周家管事,半月前随东家南下金陵,采买金箔,不料发生大水,生意耽搁了几天,随东家宿在金陵府最大的金箔锻压商宋家。
这天东家二爷命他去城内观看形势,周成转了半日,回到住处,尚未开口便摇头跌足,一旁的小厮四儿接过他斗笠褡裢,放到一旁,端上一杯茶来,“周大爷,日头毒辣,您喝碗茶水润润喉嗓。”
周成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问道,“二爷呢?”
四儿回道,“才刚米铺的一个王老板来,与二爷议了半天的事,刚送出去。我还道你能碰上呢。”
“米铺的王老板?”周成疑惑,抬袖擦去嘴边水珠,刚要再说,却听背后有人问道,“周成,你去看那市面上情景如何?”
回头一看,正是自家二爷,因天热、又是在外,周奉一身浅灰浮云茧绸骻袍,腰系黑色革带,去了软纱幞头帽子,通体素简,只在腰间系一块碧色莹然的麒麟坠子,聊表一两分富贵。
周成忙上前问安,将上午看到的情形说了,“流民今天又多了一倍,都是从平江府各镇来的,官府无奈,又不能闭了城门不接,又怕入城四处流窜哄抢骚乱,传播瘟疫,已经将城西玄胜门以外一带划作专门的聚集区域并派兵把守。”
他一边说,一边让周奉坐了上座,接过四儿手里递来的凉茶摆上,自己站在下手继续回话,“我上午略走了一遭,满地饥民,饿死、病死的不在少数,许多良民也不得不插草标自卖为奴,情状悲惨。”
周奉打开手中折扇,却并不扇摇,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周成知道,每当自家二爷这般,必定是想着事情呢,当下默立不声,一会儿听他扇子往手心里合住,“啪”的一声,抬头迟疑问道,“二爷,刚我听四儿说,您请了米铺的王老板?可是这金陵府南城的米粮大户王胜有?”
周奉点头,周成心内更疑,“二爷找他做什么?”
周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找米铺的老板,自然是买粮。”
“买粮?”周成大为不解,“二爷,咱们这次南下,是接了京里的生意下来采买金箔,费了无数功夫,才与这锻箔的宋家接上了茬,人家也安排我们住了,只等交钱与货。您这两天,却又不着急了,反日日命我去观看流民,看了两天,吓,您又要买米?我们哪里来的钱去买米?”
四儿见状笑道,“瞧把周大爷急的,二爷,您莫不是想趁机囤粮,赚上一笔?”
他这样问,周成心内实也是这般猜测的,一脸的不赞同,借四儿的嘴说出来,作势呵斥道,“你懂个屁,王家就是囤米的大户,这个时节,他能便宜卖给我们?去去,一边淘气去!”
老家仆指东言西,借机规劝,周奉却好似浑然未觉,起身掸掸袍子,边向外走边道,“买米,舍粥。”
周成劝不住东家,只得听吩咐拿了一半预备买金箔的钱,从王胜有的米铺买了二十万斤大米,城西流民区里支起五口粥棚,向灾民舍粥。那宋家见要买的金箔量短了一半,又把价钱提了一成,周成夜半烛下算账,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越算越摇头,恐怕自己跑了这趟腿,半个子儿不赚,反得搭上一个月月钱。
周奉拿了账表,细细查看,看到那亏损的数字反而喜上眉梢,道了两声好,周成一见,满腹规劝的言语都化做口水,吞肚里去了,想八成这位爷是疯了。
一会儿周奉命四儿拿赏银给他,厚厚的一兜,周成接了,忍不住说道,“本来,二爷为的善事,我不敢说什么,只是这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下去,爷难不成,就只要一个善名么?”还有半句憋肚子里没说,心话看您平日里的作为,那也不象啊!
周奉大笑,扇子柄磕到座椅扶手上,浓眉一挑,“可不是就要一个善名!”
果不其然,不出三天,济州府大商户周家客过金陵,遭遇大水,周二爷慷慨解囊,买米舍粥,善名远播。
周家的粥棚是金陵城官府之外民间自发支棚舍粥的第一家,太守本愁急了存粮渐短、灾民不绝的境况,当务之急周奉出来,当真解了他一大难题。与师爷一合计,当晚就将本城知名商户全都请来,团团四桌,太守亲把周奉奉为上宾,大赞他:一救苍生解饥馑,二助官府添义举,三为商家做表率,并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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