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狄桂华逆案初期。此案是宣华朝第一大案,株连甚重,上都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和国公婚后回乡祭祖,等回转上都,案子已经到了尾声,霍氏也罚没离开上都,不知所踪。过了些年,国公转任吏部,这才无意间从年老官吏口中得知那霍氏离开上都之前已然身怀六甲。然而事过境迁,物是人非,那孩子是否是国公的血脉,霍氏究竟有没有将孩子生下来,倘使生了又流落何方,实在无从查访。多年以来,一直都是我和国公的心头憾事。西楼……我看着像那霍氏的孩子,岁数也对……不知国公以为如何?”
聂云正好看完,合上契约,抬头说道:“霍西楼的确是我前妻的儿子,这一点可以肯定。”他的语气很是笃定,话也说得干净利索,仿佛更像是在官署里商讨公事。
周庄微笑着叹息道:“果然缘之一事妙不可言。想当初侦骑四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竟是轻易相逢。大抵天道奥妙,不可洞彻之故。我等俗人,只好知人事而安天命……”
他们夫妻如此这般一唱一和,倒叫赵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应对了,于是只好拿出自己最拿手的以不变应万变之大法。
聂云那是何等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哪里会遇到赵瑟这一点小小的大法就裹足不前?他立即就提出如下不合理要求:“这样一来,我倒是更希望赵小姐能允准小女和西楼那孩子的亲事。赵小姐想必也知道,我和夫人成婚多年,一直没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管西楼的身体里是不是流着我的血,他毕竟都是在我和霍氏离异之前有的,叫我一声父亲绝不过分。倘使他与瑾儿能缔结良缘,实在是天作之合。”
“正是!”周庄附和道。她用上都贵妇人那种无可挑剔的笑容将这样一个天大的难题又推回到了赵瑟的面前:“只看赵家小姐是否成全了?”
至此,赵瑟终于体会到陆子周先前为什么一定要说“你终于还是上了聂云的当了”。原来这夫妇二人并不是来给自己女儿提什么亲,根本就是聂云伙同自己老婆来抢她的西楼!用迂回手段迫赵瑟开口讲明霍西楼的身世,从而打开僵局。这番手段在赵瑟看来绝对算是别开生面。然而转念一想,于赵瑟自己仿佛也没什么不便,反正西楼的事总要聂云承认了才算有意思。唯一的麻烦只在于手中的筹码似乎少了那么一点儿半点儿。
既然如此,赵瑟唯有抛弃上都贵族间那种以互送宠侍为尊荣的派头,拿出比聂云更不要脸的嘴脸才能避免鸡飞蛋打的悲惨局面。于是,她很是为难地说道:“可是……可是……西楼已经跟了我,您家小姐要是再取,我就要先休了西楼,这……恐怕不太方便吧?诚如聂大人所说,周赵两家世代交好,赵瑟正该成人之美。奈何上都向来风行流言蜚语,倘使赵氏所出之人,重披傢衣,隆而重之地傢入周家,议论起来定然大损周氏之颜面。何况聂大人昔年旧事,似乎也不宜重提,还望夫人三思。”
周庄一思也没思,眼尾扫过赵瑟,温和道:“我家国公昔年旧事,上都人尽皆知,并没什么可忌讳的。只是实在不曾想到,既说西楼是陆先生的弟子,怎得赵家小姐也一并纳入香闺?否则也不会如此冒昧相求。”
赵瑟自己揭人家的短,自然怨不得周庄话中含蓄的教训与嘲讽,只好讪讪而笑。由此可见,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话下次果然不能再说。
陆子周相助道:“西楼的终身,是当初霍大娘郑重恳求过小姐,小姐才答应的,是以并不曾请教国公大人的意思。至于说西楼跟我读书,做了我的弟子,那确实是在小姐取了他之后的事。那日没和夫人和国公分说清楚,是子周之过,还请夫人和国公千万恕罪。”说罢起身,肃然为礼。
陆子周这样一说,连聂云一时都有了几分幽幽戚然之容。他叹道:“原来是他母亲的意思呐……真是想不到……这的确是我没资格过问的事……”
周庄转动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只差一点儿就做出拉动嘴角的表情。她不无遗憾地道:“既然如此,此事恐怕还要从长计议……”停了片刻,她搂住自己的女儿说:“只可惜我们瑾儿的一番心意。陆公子,改日读书,还是不要她和西楼一起吧,我怕那孩子伤心!”
陆子周自无不答应的道理。周庄话语里便有了要告辞的意思,赵瑟难得占一次上风,而且还是占比她厉害了不止一点半点儿的外人的上风,哪里舍得贯彻“穷寇莫追”的翩翩君子风范,浑身一热,便忍不住要哭着喊着去充“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大瓣儿蒜。
赵瑟忙说:“聂大人可还要再见见西楼吗?”
聂云犹豫了一下,转头去看自己的夫人。周庄颌首而笑,意思大约是“一切都随你高兴好了。”聂云便向赵瑟郑重施礼道:“如此甚好,烦劳赵小姐。”
于是,赵瑟派人叫来西楼。“给聂大人换杯茶吧!”她说。
西楼不明就里,只知道大士族之中翘楚的周氏竟然有意讨了他去给世女作侧夫。这时叫了他来换茶,心中忐忑在所难免,拿着茶盏的手都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好在不曾将开水溅几滴出来到自己亲爹手上。然而,尽管西楼是那样的紧张,他仍然忍不住在紧张之余偷眼去瞧聂云。他用那样一种姿势,那样一种表情——歪过头,视线一半落到茶碗上,一半绕过因为把盏而扬起来的手臂下面,透过衣服和桌案之间的缝隙,落到聂云的脸上,眸子里满是鲜活的好奇与不解。那个据说是周氏国公,朝廷重臣的中年男人一直在用一种霍西楼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亲切而热烈的眼神盯着他。
而只这一半的鲜活,聂云就沦陷了。或者说,只需要半眼的相望就足够了。血缘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确定他们仿佛什么都不需要,又仿佛倾尽一切都不够。
“夫人,我想认他作儿子,可以吗?”很明显,聂云未加思索就说出了上面一番话。因为他尽管是在恳求自己的夫人,视线却宛如长在西楼的侧脸上一样,至始至终就没有移动分毫。宋国夫人不动声色地表现着自己的惊讶与不满,这并非是她和她的丈夫事先约定好的脚本,当然也不在承诺范围以内。
简而言之,宋国夫人周庄与尚书右丞聂云之间牢固而不可撼动的同盟终于因为血的原因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想必不仅周庄,连聂云本人事先都没有料想到,“儿子——亲生儿子”这一组词语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吧!
“没能养育属于自己孩子的夫妻果然事先做了多充足的准备都是不够的啊!”作为已经有了亲生女儿的赵瑟,幸灾乐祸地在心中欢呼!
面对此情此景,人品堪忧的赵瑟欣儿喜之。她抓着陆子周的手在几案下面摇了几下,忍住得意,在心里炫耀道:“怎么样?我干的不赖吧!就算上了聂云的当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将计就计……”
(bsp;陆子周翻手拍了赵瑟手背一下,大抵对她的这些小伎俩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顺着他视线的方向。赵瑟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宋国夫人周庄的身上。
“你是说,我们认这个孩子做螟蛉义子吗?”周庄以大拇指圈着瓷杯,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说。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弥补自己丈夫话语中的不妥与漏洞。
赵瑟绝不介意在这种时候推波助澜。于是,她做恍然大悟状,欢喜道:“这样也不错呢。夫人!”
霍西楼为这一连串的变故而吃惊,尤其是赵瑟的奇怪反应和抽空给他的笑容。舀水的木盏如赵瑟所愿地失去轻重,几滴滚烫的沸水溅起来落到聂云的手背。聂云一惊,茶盏落地,破裂成无数碎片,每一碎片则都像是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星星。西楼暗中吐了吐舌头,退到赵瑟身后呆着,令有侍奴过来收拾残局。
聂云总算在沸水的提醒下省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然而,事已至此,他宁愿将错就错,也不愿更正。他是个坚决而坚定地男人。他恳求似的看着自己的夫人,说道:“求您答应吧,夫人,只是收一个干儿子而已,并不会影响到周家的宗庙,仅此而已。求您答应,为了我……”
可以说,聂云这一番话,从表情道声音都很到位。赵瑟很不厚道地在心里评价:“如果他能屈下一膝,那就完美无缺了。”遗憾的是,这里是赵家,并非周氏的内宅。然而不论如何,连赵瑟也得承认,聂云这家伙太有说服力了。
无疑,周庄没有理由不动摇。她脸上仍是不需加工就可以作为贵族仪态样板而发行的浅浅微笑,眉眼间却满是郑重。她抿了一下嘴,问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聂云回答得干脆而坚定。
“那么,就如国公所愿吧。只要您高兴。”周庄又恢复了云淡风清的笑容。她抚着周瑾的头发说:“相信瑾儿也会喜欢自己能有个哥哥……是吧,女儿?”
“哥哥?”周瑾斟酌了一眨眼的功夫,勉强表达了满意:“哥哥也很好啊!”
这样,事情就算是说定了。然而,这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误。便是他们在决定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征求当事人,也就是霍西楼本人的意见。这也难怪,缺席审判一向都是权利者们的最爱。所以,他们作决定的时候,习惯于忽略当事人的意见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那么,接下来,赵瑟唤西楼去给聂云和周庄磕头行礼,西楼虽然照做了,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开口叫父亲。
“孩子,别害怕,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啊!”聂云说。他抱住霍西楼,从肩膀外面最宽阔的的位置。
“父亲……”西楼叫出声,声音的内容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我想我们还需要一个更加正式的仪式,稍过几天吧……”周庄对赵瑟说:“看来,我得为此拜见一下苑国夫人……”
(bsp;作者有话要说:回家结婚是天下最累的事,馒头今天刚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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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赵瑟如上所述的一番作为果然遭到了陆子周毫不留情地抨击。他颇为担忧地提醒赵瑟道:“除了你看到的好处之外,还有更麻烦的事情隐藏在后面。你这么干的时候就真的没想到吗?”
“现在已经想到了!”
回应这句话的时候,赵瑟早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地、愁眉不展的嘴脸。她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支着自己的下巴,苦着脸发愁道:“我可怎么办呐!到了这个时候,西楼的身世我该怎样说给他听才好?我们这样为了政治上的利益和盟约,为了获得周氏的势力而利用他,西楼他知道了一定很伤心。西楼那样聪明,一定想得到……就算能把他蒙在谷里,可是,就算只是平白多了那样一个龌龊无耻的父亲,他也一定难以接受!”
“我说得并不是这件事!”陆子周看了赵瑟一眼,说道。对他而言,可能早就习惯了赵瑟脑袋里琢磨的事情偏离他所要引起她注意的问题的核心。陆子周说:“相比于西楼和与周氏结盟的事,我宁愿你把你今天这番堪称完美的表现用到将来弥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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