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宝说:「人找到了,弟妹从大栅栏后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么走到宣武门外去了。」
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子借了电话报平安。金启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后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启庆又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具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宝谢了金启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
金启庆坚决挽留:「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茵陈。」
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说:「让金启庆见笑,内人年轻,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吧。」
「新婚燕尔,明白明白。」
金启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后,一定要把何先生给我拉回来。」
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
何天宝帮忙鼓捣,他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受了指示拖延时间,故意不发动车子。
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也不好交代。
「什么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
何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竟是真情流露。
刚巧就在这时,车子好容易发动起来,又不断遇到日伪军警的哨卡,伪警察还好,日军对于他们从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种通行证根本不认账,还是要仔细检查。从六国饭店到宣武门外不过三五里路程,他们四十分钟之后才到。
何天宝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声骂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东洋倭寇……」
辉子安慰他:「快了快了,这都是大栅栏那场枪战闹的。」
何天宝忽然问:「大栅栏到底谁打谁问出来了吗?」
「是日本人设伏抓抗团的学生……」
辉子随口答应,话说了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作为一个司机,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宝冷笑:「你们这跟自己人装神弄鬼的,是谁的意思?周佛海还是李士群?」
汪精卫的情报系统创建于租界极司菲尔路76号,人称「七十六号」,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其实里面一片混乱,前后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个头子,这三位都不放心别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亲随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宝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卫夫妇直接看中的,七十六号的三巨头估计统统在猜疑他们。何天宝打听过,这北平联络站当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后来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
不管辉子是向周李哪一个汇报,都不会信任他这个「越南仔」。
辉子保持着那种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说:「您是搞政治的,我们是搞情报的。这些事情不告诉您与您有好处。」
何天宝冷笑:「最好是这样,如果我媳妇儿少了一根头发,你就小心了。我对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对付不了你这么个小喽啰。」
听了这话,辉子有些含糊,把车子靠边停下,陪笑着说:「这不关金大爷的事,我跟南京的联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会儿两位就能团聚,保证太太无惊无险。」
「有惊无险?什么意思?」
「我们斗胆,要考验何太太一次。」
何天宝愤怒地问:「既然你们已经吓唬过我们一次,为何又要单独吓唬我太太?」
辉子说:「我们也是小心谨慎——这次枪林弹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从大栅栏穿过军警的封锁线,走到宣武门外去。虽然可能是赶巧了,但是我们确实不放心。」
「那你们要怎样才放心呢?」
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何天宝。何天宝接过来看,是颗演戏用的空包弹,他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拿颗子弹吓唬我吗?我既然敢顶着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干革命,就不怕杀头掉脑袋!」
「何先生你误会了。」
辉子又摸出一颗子弹递过来,解释:「这样的才是真的子弹。我们一会儿用的子弹都是去掉了弹头的。」
何天宝面色阴晴不定。
前面忽然响起枪声。
何天宝跳下车子,站在路边看,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们的车子停在骡马市大街边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外大街的交叉口,一个短发女子跑过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着把短枪,边跑边向后开枪。何天宝觉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细辨认,她右脚的鞋袜似乎染成了红色,应该是受了伤。
何天宝望着姐姐,脑子嗡的一下变成了蜂窝,无数念头乱纷纷呼啸来去:是谁在跟姐姐交火?军统的人、北平的人还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种程度?我能不能撇清关系继续潜伏下去?
耳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手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何天宝转头看,辉子也下了车,双手握着手枪,两肘架在车顶上,看着何天宝。
何天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机会,他本该立刻制服辉子,夺车救姐姐的,只是这个他冷眼看辉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辉子的脸上仍然挂着北平人的温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铐,放在车顶往前一推,手铐滑到了何天宝这一侧,说:「何先生,我还是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宝拍车顶,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
「听说何太太是留洋回来的女学生,怎么会随身带着手枪?我今天就算是冲您开枪,上海的人也不会怪我的。」
「谁说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说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团的人。」
辉子憨厚地点头:「既然这样您就更不必担心了,别让我难做。快戴上手铐上车,不然等一会儿日本人来了,我就只能先斩后奏了。」
何天宝就是想拖到日本人来,没想到辉子竟然要当场枪杀他。这个叫辉子的特工比他这个双重间谍要强多了,一派和气却能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正在僵持,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天宝!」
两人转眼去看,一个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边,化着浓妆,鲜红的嘴唇又惊又怕地颤抖,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栅栏见过的那人。
那女人飞跑过街,扑到何天宝怀里,用后背挡在他胸前,转头冲辉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枪对着他……你们……你们北平还有王法吗?」
何天宝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揽住那女人的背,软玉温香抱个满怀,那女人低声说:「不想死就假装我是你媳妇儿。」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着乳房的丝绸摩擦在何天宝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间知道了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转身拦在何天宝身前,展开双臂,怒视辉子,像只保护幼崽的母兽。何天宝痴痴地看着眼前乌云般的头发。
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宝和那个女人,愣了一下,向他们举起枪。辉子举枪要打何毓秀,何天宝挺身向前,用左边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辉子的枪,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宝一眼,转身逃进了一条胡同。
几个骑自行车持枪的便衣追过来,朝着胡同口里乱开几枪,跟着追了进去。
辉子看何天宝,何天宝恢复了急智,低声说:「你想暴露身份吗?」
骡马市不算繁华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些看热闹的人。辉子迷惑地把手枪藏进袖口,问:「你是……何太太?」
何天宝终于回过神来,哼了一声:「废话!」
辉子问:「那刚才那个开枪的女匪徒是……」
何天宝看着他,不回答。
辉子尴尬地合上手枪的保险,避开周围人的目光,插回腰间,走过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场误会,实在对不住了。两位请上车,上车再说。」
那女人说:「我不坐他的车!」
何天宝板着脸对辉子说:「郑先生很抱歉,内人今天受了连番惊吓,我们就先告辞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细说。」
辉子倒也光棍,点头说好,殷勤地说:「两位稍等,我去叫洋车。」
何天宝说:「不用麻烦了,谁知道你在车上又搞什么名堂!我们自己走路去——你喜欢盯梢就跟着!不,我劝你还是抢先到饭店去检查我们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里藏着重庆的特务!」
辉子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说:「是我鲁莽了,我明儿上门去负荆请罪!我们给您备了房子,在金鱼胡同24号,行李这会儿应该已经送过去了,这是钥匙和地址。」
何天宝不说话,板着脸接过了钥匙和纸条。
辉子灰溜溜地开车走了。那女人挽着何天宝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胡同女人就放开了手,一个人走在前面。中国女人穿着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摆动,绣着红色花朵的乳白色绸布在浑圆的臀部周围紧绷。
看看四下无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宝,浓重眼影包围的双眼中百感交集,粉脸上作出一个勉强的笑:「小宝你好。」
何天宝面无表情:「阿妈你好。」
第三章我用一段生命离开的你
「十年不见,你长得比我还高了。」
「是九年。」
这个女人名叫贾敏,是何天宝的母亲。她同何天宝的父亲本来是亲戚,何爸爸当年有妻有女,发妻就是贾敏的表姐。贾敏是洋派女学生,袁世凯称帝后离家出走去广西投奔孙中山闹革命,她的母亲拜托何爸爸去追,不知怎么的何爸爸竟然被小女生折服,就地加入国民党留在两广,他后来登报抛弃发妻跟贾敏结婚,生了何天宝,又把和前妻生的女儿何毓秀接到身边。何毓秀一直恨着贾敏,只叫表姨不叫妈妈,但跟何天宝感情很好。
二十年代中期国共合作,母亲贾敏跟共产党越走越近,秘密加入了中共,父亲则加入了蒋中正一派。国共内战爆发后,贾敏从丈夫身边偷取情报交给中共,戴笠在内部查了又查,始终不得头绪。直到1931年中共高层顾顺章叛变,宁沪一代的地下党几乎全军覆没,其中有人供出了贾敏,贾敏得到风声逃走。蒋中正念旧情,把事情压了下来。何先生愧对同志,踌躇月余,终于将儿女托孤给一位老友,饮弹自杀。后来传来消息,贾敏投奔红军后很快死于内部整肃。
1932年,他们父亲当年的黄埔学生戴笠组建特务处(军统前身)两姐弟执意投奔,在三道高井训练班受训作特务。但他们没能如愿去对付共产党,还没毕业就赶上「八一三」,蒋介石说了「人不分老幼」要跟日本人拼命,军统工作重心立刻转向抗战,两姐弟也暂时放下了家仇,对付汉奸。这一年来卧底汪伪,在刀山上走钢丝,儿时恨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在北平会遇到「已经死去」的母亲。
久别重逢,贾敏端详着儿子,粉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一会儿柔情万种,一会儿又疑虑重重。何天宝也看着母亲,看得出她用浓妆遮掩着岁月的痕迹,留住即将消逝的美貌,重重的眼影盖住了眼睛周围可能的细微皱纹,一双杏眼仍然灵动清澈,浓郁的口红突出了总是仿佛微微嘟着的、性感的唇形。
几分钟后贾敏先开口:「你们是重庆的人?」
何天宝说:「不是,我是追随汪先生的。」
贾敏说:「否认也没用,我是你妈,我不信你会作汉奸。」
「我也不信……」
何天宝想说「我也不信你会抛夫弃子」,改口说:「我也不信汪先生会作汉奸,国事糜烂,求和是逼不得已。」
贾敏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摇头说:「想不到我们家出了一个铁杆国民党,一个铁杆共产党,居然还会出一个铁杆卖国贼。」
何天宝冷冷地说:「汪先生不是卖国,而是为国家收拾残局——八年前中东路之战的时候,贵党对苏俄之忠诚,我们是自愧不如。」
贾敏说:「明白了,我只好大义灭亲,让我的同志们如果遇到何毓秀,就以汉奸处理,格杀勿论。」
何天宝无法控制自己,飞快地反唇相讥:「你不必说得好像很为难,你又不是第一次大义灭亲。」
贾敏表情惨然,说:「我当年对不起你们,特别是你,还有秀儿……」
她低下头,捂着脸,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哭声。
何天宝愣了一下,本能地拍拍她肩膀。贾敏趁势扑进他怀里,伏在他肩头。
何天宝紧张地东张西望。北平民风保守,男女当街拥抱的场面难得一见,周围不多的几个行人都停下了脚步看西洋景儿。
「我抛家舍业,自认是解放人类……可自己的儿子……却当了汉奸……」
贾敏抽抽噎噎地抓着何天宝的肩膀,「你快走吧,我的同志、军统的人、还有那些抗团杀奸团什么的,随时可能会向你下手。」
何天宝手足无措,低声说:「好好……您冷静点儿,这是街上。」
贾敏是北平人,何天宝小时候跟妈妈都说北平话,此时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
贾敏已经泣不成声,抽抽噎噎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何天宝只觉得头皮发胀,胀到一个头两个大,「我们不是汉奸,我们是杀汉奸的——我们是军统特工。」
贾敏猛地抬头,粉脸上绝无泪痕,连妆都没有蹭到,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说:「我知道。」
何天宝愣住。
「这才是特务的世界,万事小心。」
何天宝点了点头,惭愧万分。
「别往心里去,你这是关心则乱,你是有情义的孩子。」
贾敏露出一个温暖而狡黠的笑容,抬手掐掐他肩膀,说:「还好,我儿子终究不是汉奸。」
「好不了太多,」
何天宝苦笑:「我们可是重庆的反革命。」
贾敏没有接这个话茬,说:「我先走了,通知我的同志留神秀儿,如果遇到就把她保护起来。」
何天宝说:「嗯,我也去通知我的同志,还有南京。」
「先不要联络南京……」
贾敏眼珠乱转——她虽然人到中年,眼睛仍然黑白分明、明亮灵活,「你新到北平,就有人费这样大的力气设局对付你们——你们在南京得罪了什么人?」
何天宝惊觉危险,七十六号的人对他不算亲热但绝无敌意,如果这次大栅栏的局是针对他们而设的,这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从何而来?他边想边说:「我们离开南京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这才三天——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
贾敏摇头,说:「我看你们是暴露了,赶紧去找你们在北平的人,让他们设法寻找秀儿,你必须立刻离开。」
远处走来几个路人,贾敏揽住何天宝的胳膊,拉着他走向胡同深处。两人身体挨着,何天宝的手先是放在母亲的臀部旁边,觉得不合适,就稍微向上,揽住了她的腰。
贾敏虽然生过两个孩子,但天赋异禀加上这些年江湖奔走,身材恢复得很好,腰很细,臀部宽大,手放在腰臀连接处感受她走动时的摇摆,别有种独特的性感风情。
看看四下无人,贾敏停下,问:「你有渠道离开北平吗?我听说军统的人前阵子损失很重。」
何天宝说:「有。」
又说:「但是我不想走。」
贾敏说:「毓秀已经暴露了,你必须走。」
「应该可以解释的——我们之前随汪精卫流亡河内的时候,所有人都学过用手枪。」
何天宝说:「我在汪伪政府里,就有机会刺杀那些大汉奸,还能接触到日本方面的机密。我决不能轻易离开。」
「万一秀儿……即便秀儿回来,她脚上有枪伤,也必须离开,你的妻子突然失踪,你怎么向日本人和北平的汉奸解释呢?」
何天宝看着贾敏,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自己都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但已经脱口而出:「既然国共合作,你就来接替姐姐,扮演我媳妇儿,好不好?」
听到儿子的这个古怪提议,贾敏脸上一阵飞红,摇头说:「秀儿虽然跟我长得相似,毕竟差了十几岁,瞒不过去的。」
「北平没人见过姐姐,只有档案照片,你也说过你们长得相似,而且你长得很年轻,打扮打扮,完全混得过去。」
贾敏看着他,红唇颤动,却找不到回答,勉强一笑,说:「找个地方坐下说吧,让我考虑考虑,还得向上级汇报。」
何天宝伸出手摆出握手的姿态,问:「这么说,你答应了?」
贾敏没有跟他握手,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挽住他手臂,说:「让我再想想——你这人太异想天开了。」
两人挽臂穿过胡同——何天宝拼命想要移开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确认贾敏的胸部确实比何毓秀的大——两个车夫老远在巷口望见,殷勤地跑过来,问:「先生太太,去哪里?」
贾敏在何天宝耳边说:「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说两益轩。」
何天宝对车夫说:「去两益轩。」
两个车夫用手巾重新给车座掸一次土,恭敬地请两人入座,脆生地吆喝一声「好咧」,拉起车子鱼贯而行。
两益轩离正阳门不远,车夫们一路小跑,几分钟就到。伙计们让进两位客人,不等点菜先摆上清茶一壶,小菜两碟,一碟酥鲫鱼,一碟芝麻酱拌苣末菜。
何天宝一愣:「你们弄错了吧?我们还没点菜呢。」
「这是伙计们孝敬两位的一点心意。」
北平饭庄子的伙计嘴巴很甜。贾敏现在表现得像个,何天宝让伙计推荐了四个菜,两人对酌。
北平饭庄子的伙计最有眼色,看出这对男女不想人打扰,点了菜给两人倒了酒,就远远走开。
两人边吃边聊,贾敏简单说了两句外面的情况。上星期七七事变三周年,日本人举行了一次庆祝会,抗日杀奸团的成员就在散会后暗杀了主持人之一、《新民报》总编吴菊痴。去年的中秋大搜捕之后,日本人大吹大擂过这个组织已经被摧毁,这一下十分丢脸,他们猜测抗团的人跟华北伪政府高层有牵连,就火速从满洲国调了一批日本和伪满警察进关,接办北平的「恐怖分子」,搜捕抗团的残余成员。
何天宝说:「我听说抗团本来是国共合作的,不过自从去年中秋节之变后,你们的人就退出了,今天你怎么会出现在大栅栏?」
贾敏正色说:「抗日杀奸团并不是军统的部属,而是平津人士自发组织的,我们去年退出是因为抗团树大招风,不利于抗战,但是我们仍然跟抗团保持着密切合作。」
何天宝说:「这里不是大后方的报纸,我不想跟你争辩什么。」
贾敏吐个烟圈,算是回答。
刚巧跑堂的来上菜,何天宝岔开话题,问:「北平的饭馆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不等客人点菜就先送两道?」
「当然不是。只有这些老字号才这么做,他们的跑堂的都是久经训练,看人准得很。这些年世道不好,已经差了许多,我小时候,家里从相熟的饭馆叫菜,都不给现钱的,而是每年算三次帐……」
贾敏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说起家乡就高兴起来,不住口地说些北平的变化,以前如何如何,现在又如何如何。说了半个多小时,贾敏才发觉一直都是自己在说,就问:「这些年你们一直住在南京?过得怎么样?」
「跟共谍子女一样。」
何天宝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本来以为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活生生的出现,本该是很戏剧性、很煽情的场面,偏偏这位匪谍母亲却没表现出什么母子亲情,年轻漂亮神采飞扬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他火大。
贾敏吃惊地看着何天宝,两只杏核眼瞪圆了,愣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意识到彼此的关系,问:「你们一定很恨我吧?」
何天宝不答,坦然地跟她对视,不凶狠不在乎但绝不游移,这是何天宝的特长之一,能让面无表情地激怒任何人,何毓秀称为「孤儿之怒目」。
贾敏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儿子的眼光,问:「那你为什么会提议由我来接替毓秀?」
何天宝苦笑:「因为现在咱们是盟友,抛弃前嫌共御外侮。」
「那是动员民众的宣传,你这样的聪明人不该相信。国共恶战十年,血海深仇,怎么和解?我同意你们军统的观点,国共必有一战。」
贾敏神色坦然,「等到日本人走了,第三次内战的时候,如果你遇到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天宝举起酒杯,说:「彼此彼此。」
「那你还让我扮演你媳妇儿?你看我们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贾敏轻声笑起来,跟儿子碰杯,一饮而尽。
「国家危亡,江山已经丢了一大半了,现在我必须留在汪伪系统里,能多拿到一个字的情报,都是好的——国事重于私仇。」
贾敏红唇一动:「私仇?」
何天宝沉默,但表情坦然。
贾敏取出香烟和象牙烟嘴,问何天宝:「你吸烟吗?」
何天宝掏出自己的,说:「我自己有。」
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喷云吐雾,避开彼此的眼神,一起注视蓝色烟雾在夏日黄昏的明亮阳光中跳升。
何天宝看着母亲的眼睛,她作为年近四十的女人来说,保养得极好,妆也化得精致,皮肤显得光洁细致,人到中年常有的眼袋和鱼尾纹都近乎没有,只是眼神出卖了她的年纪。那种有说不完的故事的眼神,绝不属于年轻女人。
贾敏吐出一个眼圈,红唇露出苦笑,问:「那么,我帮助你,对于我党有什么好处?」
「国家将亡,你怎能总想着一党私利?」
「君子不党。既然结了党就是小人。小人当然要算计私利。」
何天宝想了想,说:「你帮我掩饰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设法让你暴病身亡,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潜伏下去。而在你配合我演戏的期间,我每个星期给你一份南京的情报。」
「我在北平,需要华北的情报。南京的情报我们自有渠道。」
何天宝冷冷地说:「在汪精卫身边的圈子里,我跟李士群是平起平坐的。」
贾敏摇摇头,说:「相信我,你的情报不值我一个月的时间。」
何天宝早就猜测南京高层有人跟重庆暗通款曲想脚踏两条船,以那些人的作风,共产党这边也下点筹码并不奇怪,他无计可施,索性投降:「既然你肯坐下来谈,就说明你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说说你的条件吧。」
「好。」
何天宝不问条件是什么,看着她,等着。
贾敏抬眼看天,红唇无声地动,手指轮番颤动,好像在算帐,过了一会儿说:「我帮你一个月,你筹一笔钱给我们,日本军票、国民政府法币都可以,折算下来要值一万大洋。」
何天宝盘算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说:「我不是财神爷,五千大洋。一口价——我只能弄到这么多。」
「成交。」
贾敏说,「不过我的权力有限,只能说原则上同意,还要征求我上级的意见。」
「什么时候能回话?」
「今天。」
贾敏说,「我们很需要钱。」
共产党的接头地点在西城,母子俩分坐两辆洋车到西单。在府右街附近又遇到一个路卡,五个北平警察站在那里检查证件,一个拄着东洋刀的日本顾问站在一边看着。检查何天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警察,抬手就放行了。贾敏遇到的却是个油里油气的干瘦警察,笑嘻嘻地张开双臂,说:「小姐这么着急去哪里啊?让我搜个身……」
「你尊敬些!」
何天宝说:「她是内人。」
说着握住贾敏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贾敏顺势揽住了他胳膊,像是受惊的普通女人。
那日本人突然走过来,给了瘦子一耳光,喝道:「没礼貌!」
然后对贾敏说:「证件。」
贾敏似乎要去摸自己的坤包,何天宝忽然想到何毓秀的证件还在自己口袋里,不动声色地捏了贾敏腰部一下,旗袍下的肉体结实而有弹性,迅速滑走。
贾敏像触电一样僵直了半秒钟,然后迅速恢复自然。何天宝取出姐弟俩的证件,递过去。
那日本警察拿着贾敏的证件对着她端详了半天,用生硬的中文问:「你换了发型?」
贾敏说:「是。」
日本人点点头,说:「郎才女貌,大大的好。」
第四章我们要长大成熟才能保护自己
母子俩在西四大街人流最热闹的地方暂时分手,贾敏自己去见共产党接头人,何天宝进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
现在是战时,电影院里却人山人海,大概是想要逃避现实吧。下一场放满洲映画协会拍的《白兰之歌》北平满街都是广告,主演是日本人力捧的满洲国少女明星李香兰。何天宝买票入场,这李香兰闻名不如见面,影片内容也是乏味的宣传,何天宝几次起身要走,又不想太显眼,观察周围的观众,大多数看起来像是中国人,看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挨到电影散场,何天宝跟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些患得患失,如果共党方面不同意「借兵」呢?
走出戏院,看到贾敏站在门口等他。天已黄昏,街灯初上。深黄色的灯光里,她随随便便地站在街灯下,面目模糊,曲线婀娜,姿态显得有些疲惫,同时透着风情万种,像个摩登妻子,又仿佛卢浮宫里从希腊虏掠的女神像。
何天宝本能地整整衬衫,走上去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见到了?」
贾敏杏核眼转到眼角,瞟他一眼,点点头。
「怎么说呢?」
贾敏转过眼直视前方,不看何天宝。她个子比何天宝矮一些,不抬脸的时候烫起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何天宝只看得到那张朱红浓郁、像酒又像血的嘴唇。那朱唇轻启,小声说:「你不愿意叫我妈妈,可以直接叫我名字。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吞吞吐吐的不痛快。」
何天宝痛快地说:「贾小姐,您那边儿回话儿了吗?」
贾敏说:「五千块,我们三天内要一半,我装死之后,有人会找你收另一半。」
何天宝说:「好。」
贾敏这才正过身子,对他鞠了个半躬,说:「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多关照了——当家的。」
何天宝拿着辉子给的纸条,找到了金启庆给他租下的住处,金鱼胡同24号。金鱼胡同在东城,东头靠着东四南大街,西头出去就是东安市场。洋车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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