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是一个一刻不停的闹人的汉子。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他的歌肯定是不专业的,他就是会闹人。他煽情,装疯,摇头晃脑,针对吃客的身份,即席修改歌词,好像天下所有的流行歌曲,都是为吃客特意写的。被百般奉承的吃客,听了麻雀的歌,个个都会忍俊不禁。
在这沸腾的夜里,来双扬不沸腾。她司空见惯,处乱不惊,目光从来不跟着喧嚣跳跃。她还是那么有模有样地坐着,守着她的小摊,卖鸭颈;脸上的神态,似微笑,又似落寞;似安静,又似骚动;香烟还是慢慢吸着,闪亮的手指,缓缓地舞出性感的动作。
这一夜,卓雄洲是与他从前的几个战友聚会。
他们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卓雄洲当然还是“久久”的吃客。两年来,卓雄洲从来不坐别家的桌子,只坐“久久”的桌子。结账也是经常不要找零的。
卓雄洲对九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用找了。”九妹最爱这句话。
九妹看见卓雄洲来了,一定亲自出面接待。
卓雄洲与他的一群战友刚刚走进吉庆街,九妹就迎上来了。九妹一脸谄媚与甜蜜的笑容,说:“卓总啊,今天有刚从乡下送来的刺猬,马齿苋也上市了,还有一种新牌子的啤酒,很好喝的。”卓雄洲说:“好啊好啊,九妹推荐什么我们一定吃什么,九妹没有错的。”
卓雄洲的战友们就开他的玩笑,说:“红尘知己啊,这么肉麻啊,给我们介绍介绍吧。”卓雄洲便笑着说:“是知己呀,是肉麻呀。过来!九妹,认识一下你的大哥哥们,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回头客了。”
九妹大大方方地跑过来,一一地叫道某哥某哥,以后请多多关照;倒是卓雄洲的战友们,一个个不好意思,也不答应,光是笑嘻嘻说好好好。
卓雄洲一行刚刚坐下,九妹带着扎花围裙的姑娘们翩翩而至,把啤酒和赠送的小碟就送上来了。
小碟无非是油炸花生米,凉拌毛豆和油浸红辣椒,鲜红与翠绿的颜色,煞是好看,其实是勾引吃客腹中馋虫的。大家眼睛一看,口腔里的味腺就有液体分泌出来,由不得人的。
九妹说:“卓总,鸭颈总是要的了?”九妹的意思,是今天的人多,鸭颈的份数一定就不少,光是卓雄洲一个人去端,怕要跑几趟,九妹想去帮忙,不知道卓雄洲愿意不愿意。卓雄洲放眼去望来双扬,点了点头,但是对九妹还是做了一个不要帮忙的手势。卓雄洲还是愿意自己去来双扬的小摊子上,一碟一碟地端过鸭颈来。
去来双扬那里多少趟,卓雄洲也不嫌多。九妹心领神会,咬着嘴唇暗笑,给厨师下菜单去了。
卓雄洲穿过一张张餐桌,来到来双扬面前。
来双扬温和地说:“来了。”
卓雄洲说:“来了。”
卓雄洲对来双扬,与对九妹完全不同,态度显得拘谨,语言也短促。来双扬帮卓雄洲掀起纱罩,卓雄洲端了两盘鸭颈。卓雄洲说:“几个战友聚会,不知要吃多少鸭颈,待会儿一起结账。”来双扬说:“你与我,客气什么,只管吃。”
来双扬故意说了一个“你与我”,把谢意与亲昵埋在三个字里头。她不能太摆架子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卖鸭颈的女人,而卓雄洲,人家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总。来双扬不是那种给脸不要脸的夹生女人,她不想得罪和失去卓雄洲这样的吃客。卓雄洲来吉庆街吃饭两年了,来双扬对于他,也就是三言两语,卓雄洲的焦躁和绝望就像大海上的风帆,在来双扬眼里,已经时隐时现了。凡事都有一个度,来双扬凭她的本能,把握着这个度。今夜,是该给卓雄洲一点柔情了。
卓雄洲回到餐桌上,脸庞放着光彩。酒还没有开始喝呢?怎么就放光彩了?
卓雄洲的战友们,把目光放远了,引颈去瞅买鸭颈的来双扬。卓雄洲仓皇地指着餐桌上的鸭颈说:“这鸭颈好吃,好吃啊。鸭颈下酒,越喝越有啊。”
卓雄洲的战友都瞧着卓雄洲做贼心虚的样子,卓雄洲越发惊慌失措,指点着鸭颈说:“哎哎,你们看看吧,这鸭颈,烧得多好,光是看着就有性欲——哦不——有食欲,有食欲!”
当过兵的一群男人喷发出响彻云霄的大笑。卓雄洲也只得笑了,笑得很是有几分尴尬。
来双扬听到了卓雄洲他们的笑声。来双扬知道这种样子的笑声,一定与她有关。
一定是卓雄洲露馅了。卓雄洲啊卓雄洲,你有老婆孩子呢!
来双扬自然还是声色不动地卖她的鸭颈。
来双扬是一个单纯卖鸭颈的女人。
来双扬却不是一个卖鸭颈的单纯女人。
来双扬现在没有工夫考虑卓雄洲的事情,她在酝酿对于九妹的计划。今年九妹已经满二十三周岁了。九妹的母亲每一次来看望女儿,都要央求来双扬替九妹操心一下她的婚姻大事。不管现在的九妹表面有多么城市化,不管时代变化得如何现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归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规则。九妹本质上还是一个乡下丫头,她这一辈子,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了。在乡下生活了二十年,只读了三年的书,农民的本性已经入骨了。只要吃客舍得花钱,你看九妹的笑容讨好到了什么地步?恨不得把笑容从脸上摘下来送给别人。对于卓雄洲,九妹几乎是在飞媚眼了,处处都遮掩不住地说卓雄洲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帅,有意无意地怂恿来双扬与卓雄洲相好。
九妹这丫头啊!没有办法的。从前太穷了,穷破胆了!
在这个问题上,来双元说得对,久久不会娶九妹的。久久这个家伙,是在玩九妹。久久生得太俊俏了,俊俏的男子不风流好像对不起自己似的。久久这个不成器的鬼东西啊!把九妹弄得神魂颠倒,弄得痴心妄想。久久不吸毒,也不会娶九妹,何况现在久久的毒瘾到了这种地步,还能够娶谁呀!
来双扬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九妹年纪到了,迟早要嫁人了。对于九妹,爱情是最不重要的,因为她的爱情不在她现在的人生状态里。九妹的母亲,对于女儿幸福生活的憧憬便是:有钱,有城市户口,有饱暖的日子,有健康的后代。九妹的母亲对来双扬说:“如果你能够帮九妹过上这种日子,老板,你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救星!”九妹的母亲用她一生的经验获得了质朴的生活观,她是对的。然后,九妹的后代,便可以从九妹的肩头站起来,开始更高质量的人生追求,便可以讲究爱情什么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来双瑗可以做单身贵族,待价而沽,但是九妹却不可以这么做的道理。假如九妹不趁年轻饱满的时候嫁出去,熬到二十八九就尴尬了,就只好回乡下种地去了,就还是回到她母亲的人生老路上去了,不到四十岁就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太婆,晚上睡觉浑身骨头疼。
现在,来双扬想通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她认为是没有损害九妹的。
她是在利用九妹,可九妹也利用了她。如果不是她,九妹将来的幸福生活很难说有多大保障。女人老起来多快呀,不就一眨眼的工夫?
来双扬的计划、构思一旦成熟,她立刻开始了行动。
来双扬很日常地对九妹说:“九妹,你一直吵着要去戒毒所看望久久,我没有让你去,这次探望,我带你去吧。”
九妹听了,乐得一蹦三尺高,赶紧过去给来双扬捶背,口里胡乱奉承道:“好老板!好姐姐!”来双扬说:“行了。去戒毒所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去买一挂香蕉来。”
九妹说:“一定要那种大大的洋香蕉吗?”来双扬说:“一定要。跑遍汉口也要买到。”九妹说:“真是亏了你,老板。你对弟弟这么好。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久久一进戒毒所,就一定要吃这种洋香蕉?平时他是最不喜欢吃香蕉的。”
来双扬说:“不要问了。只管去买吧,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来双扬一定要洋香蕉做什么?当然不是来双久爱吃。谁也不会一进戒毒所,突然就喜欢吃他平时最讨厌的水果。这一次,来双扬要把一切内幕都展示给九妹看看。
一挂硕大的洋香蕉买回来了。来双扬带九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了房间的几道门,窗户的窗帘也都闭得密不透风。来双扬虎着脸警告九妹:“你给我看着!不许动也不许尖叫!”台灯打开了。来双扬在台灯底下,用细小而锋利的手术刀,细心地把香蕉蒂部,呈凸凹状地切割开来。然后,把一种喝饮料的细塑料吸管,从保险柜取出一小捆来。这些吸管里面已经被灌好了白粉,两头也已经用火烫过,封死了。
来双扬把这些吸管,一根一根地戳进了香蕉里面,然后再将香蕉的蒂部对接上去。
来双扬的活儿做得绣花一般精细。九妹这里,早就捂着自己的嘴巴,大惊失色了。
香蕉还原了。装在一只水果篮里,不用拎起来检查,就可以分分明明地看出这是一大挂新鲜的结实的洋香蕉,确确实实地可以蒙骗戒毒所的检查人员。
来双扬让九妹提上水果篮,她们这就去戒毒所。
九妹不敢去提水果篮子。她抽泣着说:“我不去!你这是在害他!说是在戒毒,还不如说是让他躲在戒毒所吸毒!这还是犯法的事情!”来双扬厉声道:“慌什么?
遇上一点点事情就慌了?在生活中,这算什么!你放心好了,出了事情,责任全是我的。有什么要指责我的,看完了久久回来再说吧。还说爱他呢,这算爱么?
真是崩溃!“九妹便擦干了眼泪,提上水果篮,跟在来双扬身后,坐上出租车,来到了戒毒所。走进戒毒所的时候,九妹还是激动起来。她掏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
来双扬冷冷地说:“不用看。他根本就不会看你!”
来双久果然根本就没有注意九妹。来双久形容枯槁,目光发直,与所有的戒毒者一样,穿着没有颜色没有样式的衣服,活像劳改犯,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
来双扬说:“久久,九妹看你来了。”来双久却焦急地说:“给我带香蕉来了吗?”九妹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当来双久踏踏实实看见一大挂香蕉之后,他朝来双扬露出了甜蜜的微笑,也冲九妹打了一个招呼,极其敷衍地说:“九妹,越来越漂亮了。”九妹把脸一扭。
来双久根本就不在乎谁对他扭脸。他只是热切地对来双扬说:“大姐,你要是再不来看我,我就要死掉了。”
来双久把手腕抬起来给来双扬看,手腕包扎着新鲜的绷带。来双久说:“昨天夜晚,我割腕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来双扬就那么看着弟弟,石雕一般。来双久抓起来双扬的手疯狂地亲了起来。
来双扬任由弟弟亲着她的手,说:“久久,你就不能不吃香蕉吗?姐姐我实在买不起了!”
来双久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人!我是猪是狗!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可是……可是……大姐,你就当我是猪是狗吧,我从生下来就爹妈不管,是你把我养大的,就你心疼我,你就把我当个畜生养到那一天吧。
大姐,我来生一定报答你!“
来双久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声音跟动物的哀叫差不多。来双久从小就嘴巴甜,讨人喜欢,现在还是。不过现在只对来双扬一个人嘴巴甜,现在久久对其他人都很冷漠。来双久对来双扬的讨好卖乖令来双扬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来双久立刻破涕为笑,说:“大姐你赶快回去睡觉,你晚上还要卖鸭颈呢。大姐你不要太累了,要保重自己,争取能够跟卓雄洲结婚。等我回去,我首先就要找他谈谈。
我要把香蕉拿进去放好了。你们走吧,走吧。“来双久急得抓耳挠腮,说话飞快。他仅有的理智,只是存在于香蕉和来双扬身上。
来双扬说:“久久啊,我就等你找卓雄洲谈了。”来双久说:“没有问题。姐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来双久走了。他忘记了来双扬身边的九妹,回到他那到处是铁栅栏的宿舍里去了。那是什么宿舍,完全是关动物的铁笼子。九妹看着那铁笼子,狠命跺了一下脚,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回到吉庆街,来双扬还是把九妹带进了她的房间。现在,来双扬对九妹很柔情了,说:“哭吧。痛哭一场吧。我妈生下他就去世了。他是我这个大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丢不下他。他是我的孽障,我逃不出自己的命了。你呢,从今天开始,死了这条心,走自己的路吧。”
这是吉庆街的白天。平静的白天。大街通畅,有汽车正常地开过。
第七章
一个下午,来双扬走进了房管所。
这是房管所快要下班的时刻,或者说实质上已经下班了。政府机构的末梢,还是社会主义大锅饭,总是紧张不起来。
来双扬是来请张所长吃饭的。但是办公室还有两三个人,来双扬没有直接地说请张所长吃饭,也没有鬼鬼祟祟地说请张所长吃饭。来双扬不能让张所长难堪。
来双扬把她随身的包往房管所的办公桌上一甩,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蹬掉自己的高跟皮鞋,做出累极的样子说:“哎呀把我累死了。”张所长在看报纸。
他还是坚持看报,没有改变姿态。张所长知道来双扬经常跑他们房管所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回他们家从前借出去的那间老房子,还想尽快办理她目前居住的这间房子的过户手续。
来家四个子女,就她跑得勤,就她理由充足,她想独吞房产,这个女人不简单。
房管员哨子说:“逛商店去了?买什么好东西了?”
来双扬说:“现在有什么好东西,什么东西都打折,给人的感觉东西都贱。”
哨子说:“打折还不好?我就是喜欢打折。现在不打折的东西我都不买,就等着它打折。”来双扬不能再让哨子胡扯了。哨子是一个喜欢胡扯的中年妇女,说话嗓音尖利如哨,家常谈起来,尽是鸡毛蒜皮,没完没了。来双扬巧妙地把话题绕到了自己的思路上,来双扬说:“哨子你是对的。哨子你做的事情没有不对的,以后我要向你学习。现在,我的包里有一点儿零食,拿出来大家分享。接下来我要托你们的福,在这里休息一下。咱们邀请张所长来一场’ 斗地主’ 怎么样?闲着也是闲着,无聊啊。”
“斗地主”是一种扑克牌的玩法,目前正风靡武汉三镇。张所长对于“斗地主”
的酷爱,来双扬是早就知道的。当哨子从来双扬的包里拿出了一堆袋装的牛肉干、薯片和南瓜子以后,张所长放下了报纸。
张所长也是一个聪明人。张所长看报纸的时间够长了,架子端足了,是给来双扬一个台阶的时候了。张所长没有必要得罪来双扬,来双扬在吉庆街那还是相当有本事的。张所长在吉庆街吃饭,也够受照顾的了。张所长也快退休了,他不想退休以后走在街上,邻居街坊都不理睬。再说,张所长实在是喜欢“斗地主”,也实在是喜欢有来双扬参与的“斗地主”,这个女人出手大方,有牌德,并且还比较漂亮。
张所长放下报纸,说话了。他说:“还是扬扬有钱啊,又给我们派救济来了。”
来双扬说:“哨子你看你们张所长,崩溃吧?带一点儿零嘴来吃吃玩玩,也要被他奚落一番。”哨子不是聪明人,丝毫感觉不出来双扬与张所长的暗中较量,跑过去打了张所长一巴掌,教训人说:“不要欺负扬扬好不好?像扬扬这么关心我们的住户有几个?”
张所长不与哨子这种不聪明的人斗心眼,连忙平易近人地说:“好好好,我官僚,我检讨。”来双扬说:“张所长真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干部。”
“斗地主”就这么开始了。牌这么一打,关系也就贴近了。大家互相嘲笑,指责和埋怨,说话也就没有分寸了,动不动,手指就戳到别人的额头上去了。
张所长的手指也戳了来双扬几下,来双扬也回敬了几下。来双扬手指上是镶了钻石的,张所长就说自己挨了“豪华”的一戳,大家便敞开嘴巴笑。坐到一起打牌,气氛来了,机会也就来了。趁哨子去上厕所,来双扬对张所长说:“对不起,今天我赢你太多了,不好意思啊。”
其实来双扬并没有赢太多,她就是来输钱的。
她的策略是先赢一点点,后输多一些,这样输得就像真的。
张所长说:“光说不好意思就行了?”来双扬说:“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你这么廉政,敢不敢和我出去吃饭?”
牌场与酒场一样,是斗智斗勇斗气的地方,输家是不能对赢家服软的。张所长说:“有什么不敢?廉政就不吃饭了?江泽民还宴请克林顿呢。不就是吃个饭吗?”
来双扬说:“那好。那就说定了。”来双扬的第一步成功了。其实来双扬今天没有逛什么商店,高跟皮鞋也没有把脚磨疼。如果来双扬不来这么一场精心的铺垫,只怕张所长不肯受她一请。不是张所长不爱吃饭,张所长爱吃饭。房管所在“久久”
的挂账,也有几十笔了。张所长是太聪明了,他知道来双扬的目的。
他不愿意得罪一大堆人,成全来双扬一个人。再说刘老师的侄子,对他也不薄,他不能随便就把他赶出房子,让大家住到大街上去?来双扬不是已经有房子住吗?
一个单身女人,迟早要在吉庆街傍一个大款的,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张所长在房地部门工作了一辈子,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首先,我们的干部,做工作不是要立竿见影地解决什么问题,而是要搞平衡,和稀泥,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其次,不给当事人弄得难度大一些,以后谁都爱生事;再说,难度大了,跑断当事人的腿了,到时候当事人只会更加感激你。
张所长的这一套工作方式,来双扬太了解了。
来双元都不太了解。来双元当兵那么多年,复员回来还在省直机关车队,但是他依然思想简单,说话牛气,他曾经质问张所长:“你办事拖拉,阳奉阴违,专门为难老百姓,这是我们共产党的作风吗?”张所长一句话就把来双元顶了回去。
他说:“那你以为我们房管所是国民党?”吉庆街长大的来双扬,绝对不会像来双元这么行事和说话。她不会找张所长据理力争的,不会用大话压人,不会查找各种政策作为依据。她常来坐坐,只谈家常,展示展示跑断腿的苦模样,同时小恩小惠不断。见机行事地逮住张所长,一旦逮住,她就用尽天下的软话哀求。
今天来双扬逮住了张所长。
今天来双扬不上哀求的套路了,今天来双扬要使用杀手锏。
张所长以为来双扬请的晚饭,不过是在吉庆街罢了。可是没有料到,来双扬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了香格里拉饭店。在五星级饭店进餐,张所长还是很喜欢的。
但是来双扬这么隆重,张所长就有一点儿心慌了,是不是来双扬又有什么新的过分的要求呢?
一进饭店大堂,张所长就说要上一回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张所长洗了一把脸,面对洗手间华丽的大镜子,张所长自己给自己打气了一番:不就是香格里拉吗?来双扬难道不应该请?多年来,他们房管所为来双扬他们维修这些上百年老房子,投入了多少经费,花费了多少心血?来双扬是应该请的。香格里拉这种饭店,如果不是住户请客,像张所长这种房管所的干部,进来的机会极少,张所长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没有必要放弃这个机会。
来双扬能够有什么新的要求呢?不就是两间房子的产权问题吗?
工作上的事情,张所长知道怎么办。来双扬想要拥有两间老房子的产权,多麻烦的事情啊!别说请张所长吃香格里拉,就是吃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也不过分。
现在的人们都要求别人替他着想,为他服务,他能够反过来考虑一下别人的利益吗?来双扬这个女人还算不错,还是比较懂事的。她已经说了,她今天请客是因为她赢得太多了。牌场上的请客,好玩而已。去吃吧!
张所长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旁边,神情就很自然了。来双扬请张所长点菜,张所长不肯点,推说对菜式没有研究,不会点。
张所长怎么能够点菜呢?毕竟他是所长,来双扬是一个卖鸭颈的女人。张所长与比他地位低的人出去吃饭,向来都是别人点菜。他只是超然地说:“我吃什么?
我吃随便。“况且,来双扬请客,张所长点菜,他就不好意思点太昂贵的菜了,可是既然吃香格里拉,就应该吃一点儿昂贵的菜,要不然,还不如在吉庆街吃呢。
张所长不肯点菜,来双扬也不坚持了。来双扬请张所长点菜,也是一种姿态,表示尊重而已。来双扬像黑夜里的蜡烛,心里亮着呢,这菜,当然是由她自己来点了。
既然来了香格里拉,既然今晚要用杀手锏,那就豁出去了。来双扬点了一道日本北海道的鳕鱼,点了北极贝,点了虫草红枣炖甲鱼,这是一道药膳,滋阴益气,补肾固精的。张所长在读菜谱,听到这里,着实有点感动了,他又不是什么大干部,来双扬也这么下本钱点菜,他的面子也足够光辉了。张所长连忙打断了来双扬,说:“行了行了。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再说,这些菜的蛋白质也太高了,我这个年纪吃不消的,还是清淡一点好。把甲鱼换成冬瓜皮蛋汤吧,我最喜欢喝这种清淡的汤。”来双扬说:“张所长,别别别!甲鱼一定要的,咱们人到中年,就是要注意滋补,再来一个冬瓜皮蛋汤不就行了。”
有服务生在一边,张所长不好意思坚持。他只得告诉着服务生说:“小姐够了!
小姐够了!“话题就是从这个时候,顺水推舟开始的。来双扬的语言表达,有一个了不起的本事,这就是:显得特别真诚。要论嗓音的好听,要论形体与语言的配合,来双扬都不及她的妹妹来双瑗。武汉有一句民谣,说:十个女人九个嗲,一个不嗲有点傻。女人的关键是要会嗲。来双扬就在于她非常会嗲。会嗲的女人不是胡乱撒娇,是懂得在什么场合使用什么姿态。来双扬深谙嗲道,她说话时候的真诚感便是来自于对嗲的精通。来双扬说鸭颈好吃,可以说得谁都相信。
现在来双扬说话了。她说:“张所长,我说句良心话,你真是一个好干部。
你真是太廉政了。一般干部吃饭,他怎么会嫌好菜多了呢,又不是他自己掏钱。
菜太多,吃不了,人家光是尝一筷子,见识见识一下也好啊。张所长,我这才点了几个菜,看你替我急的,生怕把我吃穷了。张所长,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是太少太少了!我来双扬,有运气住在你的管段,想想真是我的福气。来,我敬你一杯!
“来双扬真诚的话语,把张所长说得泪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了这么多年的房管所长,替大家做了多少好事,到现在快退休了,还不是两袖清风?
家里也就是一个三居室,老伴也就在居委会上班,不是什么有油水的单位;儿子还是一个精神病人,靠他们老两口养活,不发病的时候也只能呆在家里,发病了就糟糕了,满大街地追姑娘,夜里还往他妈床上爬,只好雇请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保姆专门看管他。雇请男保姆,现在一天得二十五块钱,真是要张所长的命啊!
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张所长做得够好的了,他从来没有因为家庭困难叫过苦。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得到什么提拔,也没有得到什么荣誉。被提拔被树立的那些个优秀党员,张所长太了解他们了,就是会做一些表面文章,沽名钓誉。其实他们的实惠一点儿没有少得,张所长在某个桑拿屋,三次碰到了某个优秀党员。
这让张所长心里如何平衡得了呢?
张所长眨巴着眼睛,与来双扬把酒杯一碰,一口就抽干了一杯酒。张所长动情了。他说:“扬扬,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今天对我的评价,比上级对我的表扬更使我感到高兴。工作了一辈子,有群众的满意和支持,我就满足了。来,我敬你一杯。”
吃饭吃到这种心心相印的程度,来双扬与张所长几乎无话不谈了。使张所长一步一步放松警惕的是,来双扬没有提出什么新的过分的要求。来双扬几乎没有谈她房子的事情,与他大谈的是世道,是做人,是家常,他们一同愤世嫉俗着,吃得好不畅快。
话题,被张所长缠绕在他最大的心病上面。张所长最大的心病就是他的儿子。
张所长用巴掌抹着脸,害臊地说:“你看他爬他妈的床,这是多么难堪的事情。
我恨不得把这个杂种杀了,免得他有朝一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这时候,对张所长一直深表同情的来双扬忽然自己灌了一杯酒,将她镶着钻石的手指互相一个拳击。来双扬使出她的杀手锏了。来双扬说:“张所长,我简直都替你受不了了!这样吧,我就豁出去了,我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张所长说:“你?”
来双扬说:“你儿子这叫花痴不是?如果有了一个好老婆,他自然就好了。即使偶尔发病,也有老婆管着。小两口关在家里闹一闹,你老伴也就不存在危险了。”
张所长苦笑说:“哎呀扬扬,办法是好,可是谁愿意做他的老婆?再说,他还有文化,还晓得不要乡下女人,只要漂亮姑娘。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来双扬说:“张所长,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你这个忙,我帮定了!保管给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聪明人张所长立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对着来双扬,使劲地打恭作揖,说:“扬扬,只要你真的能够替我解决这个心腹大患,我和我老伴,来生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来双扬扶张所长坐下,说:“张所长啊,别说得那么可怕。什么来生?我们不都只盼望今生能够过得顺心一点儿吗?”
张所长正色道说:“扬扬,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话。我工作上分内的事情,就是你和我没有任何朋友关系,我一样按政策办理。你的房子问题,大家有目共睹,你的要求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我一直在积极地办理。只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太多,解决的时间需要长一点儿。不过现在已经快办好了。”来双扬当然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说了谢谢!
谢谢!然后为自己和张所长满上了酒,然后两人轻轻一碰,都干了。
来双扬说:“张所长,你知道九妹是我的干妹妹吧?我把九妹嫁给你做儿媳妇怎么样?”张所长喜出望外地说:“九妹?!”
第八章
九妹居然同意了。
来双扬有这个本事,硬是说服了九妹。
来双扬说服九妹并没有费太多口舌。因为来双扬事先已经彻底粉碎了九妹对久久的幻想。除了久久,九妹没有可能亲密接触其他的城市青年。九妹正是惶然不知所终呢。
来双扬用平静的语气,把九妹的人生状况给她做了一个客观的分析。客观事实很残酷,九妹明白了她在城市的处境和艰难,况且九妹还有狐臭,天天用香水遮掩着呢。来双扬建议九妹嫁给张所长的儿子。
九妹说:“张所长的儿子是花痴!”来双扬说:“不是花痴,能够和你这个乡下妹子做夫妻?人家一个体体面面的,干部家庭的大学毕业生。花痴怕什么?你不就是一朵花吗?对你痴一点儿有什么不好。现在的女人,就是嫌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够痴情,恨不得他们成了花痴才好,关在家里,只看老婆一个人。再说了,花痴这种病,一般结婚以后就会好的。万一不好,也就是春天发发病,别的季节跟好人一模一样,你是看见他来吉庆街吃饭的,多少女孩子喜欢他,你也是见过的。”九妹说:“万一发病了怎么办?”来双扬说:“万一发病了我会不管你?不发病,皆大欢喜,等于你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英俊女婿,城市住房,城市户口,公婆当菩萨供着你,你什么都得到了。万一发病,治疗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怕什么?”
九妹说:“假如病得更厉害了呢?”来双扬说:“崩溃!送精神病院呀!实在不成还可以离婚呀!到那时候再离婚,你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九妹呀九妹,现在做什么生意没有风险?人生也是一样的呀!你还在这里犹豫,人家张所长家里,成天都有哭着喊着送上门的乡下女孩,就是咱们吉庆街的,也不少。张所长为什么选择你,因为首先是他儿子喜欢你,看上你好久好久了。再是我没有把你当丫头,我当你是自己的妹妹,吉庆街都知道,你是’ 久久’ 的副经理。你是有身份有靠山的人,你出嫁,我是要置办彩电冰箱全套嫁妆的;’ 久久’ 的股份,也是要给你提到百分之三十的。九妹啊,你是有娘家的人啊!我来双扬这里就是你的娘家啊!你以为人家张所长不看重这个?一个干部家庭,谁不看重身份和地位呀!”
来双扬说完,接电话去了。一个电话,故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九妹独自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抱着脑袋前思后想。
来双扬打完电话,过来,也不再劝说,疲乏地歪着身子,仿佛为九妹操碎了心的样子,眼睛呢,只是征询地看了九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去磕烟灰。
九妹揉着眼睛哭道:“老板啊,大姐啊,你要说话算话啊,以后千万不要不管我啊!”来双扬轻轻杵了一下九妹的脑袋,说:“我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吗?真是崩溃!”事情就这样办成了。九妹将要成为一个花痴的新娘了。来双扬忽然一阵心酸。
来双扬挨着九妹坐下,抚摸着九妹的头发,说:“九妹啊!我何尝不愿意你嫁给久久呢?久久命不好,你的命也不好,我的命也不好。咱们都是苦命人,就这么互相帮着过吧。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来生我不要做人了,我宁愿做一只鸟。”
正好有一只鸽子歇在来双扬的窗口,来双扬看着鸽子说:“我宁愿做一只鸟,想飞哪里就飞哪里,父母兄弟,一家老少的事情全都不用管,多好啊!”九妹泪眼朦胧地也去看那鸽子,说:“我来生也不做人!随便做什么也不做人!”来双扬说:“九妹,大姐对不起你了!”九妹说:“大姐,不要这么说。这是我最好的出路,我反复想过了。”
来双扬说:“结了婚,安定了。张所长的儿媳妇,也没有人敢小看的了。到时候,你要放开胆量和手脚,把‘久久’的生意搞得更红火。大姐老了,有做不动的时候,’ 久久’ 迟早是你的。”九妹被来双扬感动得一塌糊涂,说:“‘久久’永远都是大姐你的、久久的和我的。以后,我心中珍藏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久久’了。我会拼命把生意做大的,我要尽量多赚钱,我要替你分担一部分久久的费用。
我想穿了,只要久久能够活着,他要吃‘货’我们就尽力让他吃吧。“
提到久久,来双扬流泪了。汹涌的泪水,把眼睫毛上涂的黑色油膏,淌了一脸。
她揽过了九妹的头,依偎在自己怀里。她喃喃地说:“久久活不长的。他要是活得长,我就只好卖房子养活他。来家的这两间老房子,就是最牢靠的两笔财产,一笔是久久的,一笔是来金多尔的。我自己和其他人过活,只有靠我卖鸭颈和’ 久久’ 的生意。我这辈子不如你呀,九妹,我就是一个卖鸭颈的命了。”来双扬这个样子,九妹还有什么话说,两个人竟是肝胆相照的亲姐妹一般了。
日子过得很快。说话间,一个月过去了,九妹的婚期也到了。张所长的儿子,一听要替他完婚,高兴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张所长的儿子与九妹一同去“薇薇新娘”影楼拍婚纱照,影楼的小姐都嫉妒九妹了。一个乡下妹子,怎么把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青年弄到手了?她们对张所长的儿子卑躬屈膝,把刻薄的冷淡藏在虚伪的热情里对待九妹。张所长的儿子居然觉察出来了,说:“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否则,我和我女朋友就要换一家影楼了!”九妹听了兴奋得实在忍不住,提着婚纱跑到街头,给来双扬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把未婚夫的话,逐字逐句地讲给来双扬听。来双扬在电话那头说:“好哇。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来双扬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来双扬高兴当然是高兴,但是她已经把九妹的事情放下了,她要去忙别的事情。生活中的事情真的是很多很多。
来双扬把来家的两间老房子收归到了自己名下。除了久久,来双元肯定是有意见的,来双瑗也肯定是有意见的。来双元与来双瑗,来双扬不怕他们。
他们的思想工作,来双扬都可以做通。谁要是来硬的,来双扬就要问问他们,谁能够把久久和来金多尔负责起来?谁能够把吉庆街的“久久”酒店负责起来?
来双元不能够,来双瑗也不能够。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只有来双扬必须把小金解决一下。
来双元的背后主要是他的老婆小金在挑唆。小金下岗两年多,想钱想得要命,现在是穷凶极恶了。
来家的长子没有得到房产,小金绝对饶不了来双元。
小金下岗之后迷上跳广场舞,据说在舞场结识了一个律师。现在她动不动就说要诉诸于法律。如果不解决小金,来双扬的哥哥来双元,后半辈子就没有安宁日子过了,来金多尔受到的干扰就太大了,来家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了。来双扬必须解决她的嫂子小金。
与小金这样的女人较量,来双扬便要使用她的另一套本领了。这就是泼辣。
小金泼,来双扬要比小金更泼。出发迎战小金之前,来双扬换下了裙子和高跟鞋,穿上一身廉价的紧身衣服,黑色的;手上却戴了一副白色腈纶手套,这手套是来双扬夏天骑自行车用来保护手指的,今天她是晚上去找小金,没有太阳紫外线,她是怕小金把她镶钻的手指抓挠坏了。虽然是人造钻石,也是八十元一颗的。来双扬这样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个江湖侠客。
琴断口广场成了来双扬的嫂子小金终身难忘的伤心之地。
来双扬到了琴断口广场之后,暗中观察了小金很久。小金是那种年轻小巧玲珑中年发胖的身材,骨骼小,肉多,整个人成了一个圆滚滚的树桩,这种身材没有什么关系,人到了年纪都会发胖的。问题是小金年轻的时候朴朴素素,看上去令人舒服,现在却爱俏起来。小金不懂得,一个中年妇女,爱俏是一定要有身材本钱的,还要有经济实力的,还要有见识和悟性的。不然,就应当取本色的风格,穿得干净整洁,大方朴实也就很好了。小金真是要命!穿的什么?居然敢穿黑纱!
里面紧身吊带背心,外面罩一件半长黑纱,下面是今年最流行的两边开衩短裙,脚尖上是松糕凉鞋,头发呢?吹起来挂在头顶如僵硬的快餐面,还染有一撮金色的黄发。这居然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的打扮!真是丢来家的人!在大喇叭猛放的流行歌曲声中,小金涂脂抹粉,做出一脸的表情,用一种以为自己很亭亭玉立风情万种的感觉,与那位相貌委琐,瘦得腰都挂不住裤子的律师,亲密地相拥起舞。
并且,小金只和那位律师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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