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更漏间滑去,直至窗外泛出鱼肚白。
我把看了一夜的书放回去,他也已经拿起我的厚斗篷,轻轻搭在我身上,替我系好缎质的系带,将帽子戴到我的头上来。我的头发随便挽着髻,只用一支玉簪挽发,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侍候人,且是女人,一不小心便碰掉了我的簪子,头发陡然披散下来。好在他的身手倒是不负虚名,接住了簪子。
“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啊,”我笑眯眯,“那就帮我梳梳头吧。”
靳初楼瞧着那支簪子,略有为难之色,不过,显然是想到了昨晚的承诺,他二话不说,以指代梳,将我的头发挽成和他一样的发髻——显然,他也只会梳这种。
可惜没有镜子。不过,他的瞳仁清晰地显出我的影子。
我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微微发光。
“喂,靳初楼,你从来没有给女人梳过头吧?”
他没有答话。
“我是第一个吧?”
他已经将斗篷的帽子戴在我头上,斗篷边上滚着白狐狸毛的边,风毛颤巍巍地拂过我的面颊,我微笑:“可不要忘记我哦。”
他已经拎起灯笼往外走去:“天亮了,回去睡吧。”
出来时,天还没有全亮,不过,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上朝的大臣们鱼贯入殿了。有睡眼惺松的小太监正在扫雪,雪积得颇深,小羊皮的靴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
我轻轻呼出一口白汽:“第二天了。”
又过去一天了。
每一天过去,都会令我有些感慨。
时光总是在消逝,然而我最想做的事,却还是没有做成。
我看了看静静走在我身边的靳初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楼,你要是肯抱我一下,说不定我今晚就可以把答案告诉你了。”
靳初楼提着已灭的灯笼,头也没有回一下,淡淡道:“若是明天你不能给我答案,我会杀了你。”
这话让我忍不住将气叹得更长一些。
回到杜府睡过一觉之后,半下午我便醒了,然后上街,到西市书坊随便买了两本书,外加几样新鲜点心,一壸据说神仙喝了也能醉的好酒,然后吃过晚饭,在屋内等靳初楼。
酉时一刻,天将入暮,靳初楼准时到来,见到我神清气爽地坐在窗边,略微一愣:“今天很早。”
“嗯。”我眉眼笑了,“最后一天嘛。”
明天过后,我说出他的身世,替他解开悬在心头七载的谜题,他终于获得答案,然后,我们之间唯一的牵连便会斩断。
呐,靳初楼,我知道的,没有了这一点,我这辈子都休想使唤得动你了。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一盏灯,一壶酒,一本书,一天星。
两个人。
不会再有了。
我眉眼带着笑,由靳小厮替我系着斗篷,收拾停当。离开杜府时,天已全黑。街上人迹稀少,风很紧,好像又要下雪了。
我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挺拔的身形能为我挡去不少寒风,他手里的灯笼在灯里明一下,灭一下,我总担心要被风吹灭了,下一瞬却又重新明亮起来。
今日到得兰台,我没有去书架找书,先摘了斗篷和裘皮手筒,然后掏出下午买的书,就着灯光,翻起来。
靳初楼正暖着酒,看了我一眼:“小说抄本?”
“嗯。”
“不查书了?”
“该查的我都已经查过了。”我懒洋洋地说,然而话未说完,靳初楼忽然掠到我面前,如此之近,眼眸深邃幽黑,不可见底,他直直地看着我,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诓我会有什么下场?”
“知道啦。”我轻声道,难得有机会这样近地看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轻且柔地一下响,淡淡惆怅,淡淡花香,我无法控制,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杀了我嘛。”
只一下,便被他躲过去了。
唉,身手太好也叫人烦恼。
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我把头埋在书里,在避光处,偷偷地笑了。
窗外响起扑簌簌的细细动静,雪果然下下来了。杜经年说我不走运,碰上了京城最冷的冬天。其实冷也有冷的妙处,雪天饮酒夜读,正是人生妙事。
良辰美景易过,转眼天边便透出一缕青白,我喝完最后一杯酒,放下书,伸了个懒腰。
靳初楼坐在窗边,并未动身,只沉沉瞧着我。
我摸了摸脸:“我脸上沾上糕粉屑了?”
他不言语。
我把书揣怀里,自己披上斗篷,然而带子还未系上,眼前便掠过一道寒光,我的手里一松。
那根带子我永远不用系了,靳初楼的剑削断了它,直抵我的咽喉。
冰冷的剑气令我脖颈的皮肤一阵紧缩。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仿佛格外冷一些。这剑气像是透进了心底,我停了好久,才能微笑出来:“你是不是真的会杀我?”
“你认为呢?”他的目光比剑光更冰冷,“第三天了。”
于是我只好又笑了。这原本就是不需要问出口的事。顿了顿,我小心翼翼地把脖子往后挪了一点,然后飞快道:“我只说是三天后,又没说是三天后的此时!”
他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你要几时?”
“晚上。”我眨眨眼,“今夜子时,摘星楼上,靳大寨主莫要失约。”
他看着我良久,终于慢慢回剑入鞘,“岑未离,我再信你一次。”
我越过他,径自出了兰台第九库的门,门外寒风凛冽,一口气被这寒意激在胸口,险些呼吸不畅,然而将这雪意吸入肺腑之后,整个人却有一丝意外的清明,我站定,然后回首,向他弯眉一笑,“放心,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走吧,我还要找夕儿说会儿话呢。”
《望星记》 第五章 命星2(20100715 12: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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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很高。
从最顶层望下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正是黄昏时候,红日落到了西天,渐渐沉陷下去,半边天空都被它染红,栉次比鳞的屋顶上,也染上了这红晕,就连树梢房檐上尚未化去的积雪,仿佛也变成红的了。
摘星楼上的雪早已清理干净,淡白的玉石地面也同样映着淡淡的温柔的昏黄光芒。这一刻的辰光如梦如幻,我坐着椅上,面向落日,等待靳初楼的到来。
他没有让我久等。
当夕阳的影子完全沉了下去,当天边露出一抹月牙,我听到身后有平稳的脚步声,以及长风吹动衣襟发出的猎猎声响。
他在我身后停下。
“来了?”
风大极了,我的声音都快要被吹散了吧?自己听来都觉得含糊。我把太师椅摆在楼顶最边缘的位置,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连头带手都笼得严严实实,酒壶虽然就摆在身边,却实在不想把手暴露在风里,只好求助于来人:“能不能帮我倒杯酒?”
可惜啊,三天时间已过,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使唤他了。
一只手握住酒壶,嫣红的杨梅酒倾入白瓷杯中,煞是好看。他那只握剑的手,坚定,稳定,淡定。就如同他的声音。他淡淡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星星出来的时候。”
他看了椅子一眼:“不是等你摔下去的时候?”
“有靳大剑客在,我可用不着担心。”我笑眯眯地喝了口小酒,“小楼,其实一切我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眼下,只欠一样东西。”
他的声音微微发紧:“什么东西?”
“你的命星。”
我仰起头,望向他。他是如此之高,总令人觉得难以接近。此时他的后背衬着渐渐明朗的星空,愈发如梦之遥。我慢慢站起身,手自狐狸皮毛的手筒中抽出,抵住他的胸膛。寒风似要把我的手冻僵,不过,他胸前的衣襟这样温暖,令我想起,去年冬天他的怀抱。
“真是小器啊……抱一下都不肯……”我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不如去死吧……”
大约是我的声音实在太低了,他没有听清,问了一句“什么”,然而,他不会得到答案了。
他已经站在了最边缘的位置,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我的手猛然往外一推。
他坠了下去。
像落叶在风中飘离枝头。
他的脸上有不敢置信的神情,这大约是我所见过的、他最动容的时刻了,可惜,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看他的脸。
我的全付心神,必须放在星空之上,在他坠下去的同一瞬,中天一颗星辰光芒骤然一黯。
那是一颗奇异的星辰。他在无数的星辰之中,毫不起眼。然而,并非因为它生来光芒就这样黯淡,而是,有人挡住了它的星芒。
星辰的外围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光芒,就像落日一样的颜色,正是这样的红光掩去了它原来的光亮,令它看上去泯然如同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星。
放在平时,我绝不会注意到它。
而今天,我的心头已经彻亮。
这便是靳初楼的命星。
那么,一切便不会错了。
我心满意足地再喝了一杯酒,然后拎着酒壶施施然下楼。只是还未走到三级台阶,忽然听得抚掌声,一记,两记,三记,不轻不重,在寂静里听来格外分明,然后有人道:“岑大人好手段。”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脸,不过,这一把好嗓音,我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我微微笑:“教主大好了?”
“托岑大人的天人之术,总算还活着。”他自袖中掏出一物,在夜色之中骤然大放光明,赫然是一粒夜明珠,他轻笑道,“天黑楼高,容我为大人照明。”
珠光照亮了他的容颜,当真如一朵绝色之花悄然绽放,只可惜现在我没有心情欣赏美色。
我太想快些下楼,看一看靳初楼的脸有没有气歪。
光阴教主显然是水晶心肝,见我脚步快起来,道:“岑大人莫急,下面的事,我已让十四料理了。”
我怔住:“十四去料理什么?”
光阴教主微笑道:“从摘星楼摔下去,虽然人是必死无疑,只是未免死得难看,也太着痕迹,不好清理。不如让十四一剑了结,扔到乱坟岗上,才算干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顿了顿了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血液轰地冲上头,我一路冲了下去。
无数的台阶在脚下,好像跑也跑不完,当我终于来到了楼下,空荡荡的地面上,只有十四。
十四的剑已经离鞘,剑尖兀自滴着血,他用手抹去那血迹,眼中掠过令人心寒的光。
“你——”我的心砰砰直跳,声响巨大,震得自己难以出声,眼眶骤然涨痛,有泪滑落,而我并不自知,我直指着他的剑,难以成声,“你——”
“十四,怎么样了?”光阴教主在我身后道。
“他被人救走了。”十四半跪在地,答,“他自高楼坠下,非但未死,竟然还接得住属下剑招。”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是不是一个姑娘救走了他?是不是?”
他却只看着光阴教主:“不错,那名女子身手也很是了得,即使属下一剑伤了他,那两人联手,属下也不是对手,因而未追。请教主责罚。”
光阴教主叹了口气:“幸好你没有追上去赶尽杀绝,我好像帮错忙了呀。岑大人,真是对不住。他受了伤,想必也走不了太远,我与十四对追踪之术都颇有涉猎,就让我为大人找到此人,以谢前罪吧。”
我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只觉心里发沉,冷风似全灌进了肚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泪痕经风一吹,似刀割一般痛。
夜并不算太深,只是天气太冷,夜市都停了,街上少有人行,寒风呼号,像是要刮走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
我与光阴教主跟在十四身后,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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