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云闭月,夜深苍然,披衣独立翠竹之下,冷看天际,心中寂寥。
时已深宵,植满翠竹的庭园静悄无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其他人都被安置在少林后山的西厢房中,只有君明月被带到这个偏僻的院落休憩。
不过,此举亦正合他的心意,只因今晚他不想被其他人打扰。眸光流盼望向透着微弱灯火的房间,再看向庭院前的小路,他在想:那个人应该出现了,又或者,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怯弱,根本不敢来见他?
手无意识地绞着衣摆,凝视一片漆黑的院门,弱不胜衣的身影,隐藏在竹树的影子内就像静夜下石雕,一动不动,直至一点灯光在黑暗中亮起。
随着灯火慢慢扩大,提灯人的身影亦渐渐清晰,袈裟披身,法相慈悲。
好一副道貌岸然的高僧面目!君明月在心中冷哼一声,脸上毫不动容,倚翠竹而立,仰首观天。
渐行渐近,慧德神僧伫立在他身前多时,君明月的头依然抬得高高,连眼角也没有扫向他一眼,慧德神僧无奈,只得自行打破闷局。「君施主,贫僧有话想向你说。」
「君施主?」尖梢的眼角,随着一抹嘲弄轻轻勾起,墨黑凝珠溜溜转动,浏向慧德神僧在年岁痕迹下依然端整的脸庞,君明月笑起来,美丽的脸上挂上几道笑纹。「为什么不叫我明月?或者……叫我一声大儿子……」
瞬间,慧德神僧脸上掠过羞愧之色,接着,又努力平伏。「君施主,贫僧是真心想与你谈谈,你……今年二十七岁了吧,日子过得如何?还有……」
迟疑着顿声半晌,他再问。「小羽……你娘……她的身子好吗?」他已有二十年未离开过少林,竟连君明月的娘亲已经辞世经年亦不知晓。
听着他的说话,君明月姣美的唇角不自觉地勾得更高,神情似笑非笑。人道少林方丈一心向佛,潜修经年不问世事,严然是得道高僧之相,但又有谁知道他根本是凡心未了,作孽深重?
微笑着走向厢房,伸手推开房门,转身,於披在身上的银绣翠衫散开的美丽弧线中,形态优雅地平举右手。
「请。」凝看慧德神僧一双墨眼,君明月不忘用轻得像羽毛,又清脆得像水珠的嗓音加上但书。「你不怕,就进来吧。」
慧德神僧没办法回答,他早被洞开的房门内的白幡白布,棑木棺材所惊,看着君明月平静带笑的脸孔,遥远抑郁的眼睛,无法言喻的不祥升上心头,只是,他已无法退后,唯有抬脚踏前。
※※ ※※ ※※ ※※
「方丈──!」
在众人尽已入睡的寂静深宵,一声淒厉的惊叫响彻少林后山,从床榻跃起的好汉皆不约而同地探头张望同一个方向。
「杀人了!杀人呀!」
弯腰拾起翻倒在地上的茶壶,看着小沙弥奔逃的背影,君明月噘唇,难得孩子气地自言自语。「又不是杀你,叫什么叫!」
听着已经传开的嘈杂叫嚣,姣好如月牙的双眉轻轻扭曲。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修长的手指轻抚下巴,在素色单衣下的缎面小靴不自觉地来回踱步,踏过青砖地上形成小洼的血迹,留下几个湝的鞋印。
房间里里盈绕着血液被踩过时发出的黏稠声,与粗重的呼吸声。垂首,看着盘腿住在棺木前方,苟延残喘的慧德神僧,君明月的眼神中充满烦恼。
慧德神僧紧闭双目,脸上满是斗大的汗珠,掩藏在袈裟下的肩头抖动不休,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腰眼处,鲜艳的颜色将附近的衣料都晕红了大半。
君明月知道他的伤虽重,但并不致命,不过,只要他伸手在匕首上轻轻一推,就可以为他娘亲了结一生怨恨。
这么简单的事,他偏偏无法下定决心,边在房中乾转着圈子,边咬着唇,在心中骂道:要自尽就下手重一点!作个样子给谁看!
还在暗生闷气的时候,外面已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方丈!方丈!」十数在附近巡夜的灰衣僧人在刚才吓走了的小沙弥的带领下首先赶至,而在一涌而入的人潮之后,是提剑的东方红日,他应该是从睡梦中匆匆提剑赶来的,连身上棕色长衫的盘钮都尚未扣上。
几乎与他同时赶至的一身整齐布衣布鞋的流芳,慧德神僧今天虽然没有责备他,不过,他依然自发地跪在佛堂请罪,一听到叫声,立刻就展开轻功赶至,只是断想不到,竟然会见到这么一个情景。
「师父!」流芳大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前,单膝慧德神僧跪於身旁,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紫金,腹间渗出温热鲜血,心中焦急得无以加复,忙不迭点穴止血,把刀小心拔出,并以右掌贴在他的背心上,将真气源源注入。
「你……你杀我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以真气输入之余,流芳赤红双目,瞪着君明月云淡风轻的脸孔。
雪白的指头绕旋青丝,看着他在愤怒下通红的俊脸,君明月刹时没办法作出回应。面对如此淳厚朴实的人,他可以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响起,姣美的脸蛋不自觉地偏过一边,恰巧,房门「砰!」地合上,屹立门前的东方红日一声不吭地抽出剑来。
这里发生的事,他并不意外──今天在广场上当他见到君明月看着慧性时的神色,他就料到必会有事发生,却想不到会如此快速,如此「光明正大」。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只有想办法补救。
「明月,不包括你我,这儿只有十四个人。」深沉冷酷的嗓音随着刺耳的剑鸣响起。
君明月微微一颤,明白他的心意,日哥是要他俩同时出手,在短时间内将这里的外人都光,那今日的事自然死无对证了。
凝视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英伟脸孔,心中一暖。即使有再多的争执不满,多少年来他依然相信,在紧要关头,只有日哥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第一时间就出手维护他。
「混帐!快保护方丈!」十二个少林僧人立刻结棍成阵,团团围在慧德神僧身前,
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流芳浑身一颤,紧紧地瞪着君明月,他不怕死,亦相信自己的能力足可支撑到其他人赶到,却很害怕会看见君明月点头同意,经过今日的事情之后,流芳发觉自己根本不瞭解他。
这张美丽的脸孔,这身飘逸的气质下所隐藏的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肠?流芳越来越疑惑,越来越不安……
杀气瀰漫,无人不将神经绷至最紧,看着东方红日绝对认真的脸孔,君明月无法不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会,然后,缓缓地摇晃螓首。
东方红日压眉,正要劝说,一直紧闭双目,不言不语的慧德神僧倏然睁眼,说。「你们都出去……」
「方丈?」
放眼环视充满疑惑的僧人,慧德神僧忍着伤痛,解释道。「贫僧的伤……不是君施主……刺的……你们先出去……」
「退到院门……出去!」眼见众僧不从,慧德神僧只得加以命令的语气,在积威之下,众僧面面相觑,合十以礼,不情不愿地一同退出。
挡於门前,东方红日无意退开,反而横剑当胸。慧德神僧虽然说他身上的伤并非明月所为,只是他身受重伤,若然身死,少林寺必然将这笔帐算在明月身上,这儿的人放走一个都是祸根!
他功夫深厚,耳听八方,得知百步之外,已有大队少林派的人赶至。再不杀就迟了!待杀光他们,死无对证,到时随便说是盗匪杀人亦好,魔教作乱也罢,只要他俩两口一词,少林亦对他们无可奈何!
他与君明月虽有堵多嫌隙,不过,面对此危急存亡之际,却断无半分独善其身之意。
两人相识於微,结义金兰,随年岁增长,虽有种种怨怼矛盾,但心底里始终藏着最真挚的一面,为了维护君明月,东方红日已下定决心,要以雷霆手段,将今日发生的事完全掩盖在鲜血之下。
只是,他虽然处心积虑,却断想不到君明月的反应竟然是如此地出乎他意料之外。
环视呆立在门前,进退不得的僧人,再将目光放到明显杀意张狂的东方红日,君明月微微迟疑后,说。「楼主,你也出去吧……」
照慧德意思,应该是尚有说话要与他说清楚,他是不怕,不过慧德自命是少林神僧,过去的丑事断不肯在其他人面前提起。
听见他要自己也出去的说话,东方红日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收缩了一下,君明月不敢再正视他神光凌厉的鹰眼,只得垂着眼,轻声道。「劳烦你守着院门,别让其他人接近。」
毫不领情的态度,令一双浓眉猛然挑起,凌厉的眼神更加锐利如刀,最令东方红日不平的是一直留在慧德神僧身旁的流芳!为什么他可以留下?勉强压下大声质问的冲动,东方红日抿紧厚唇,一脚重重地踢开房门,当先走了出去。
东方红日依然离开,君明月轻轻舒出一口气,只要有日哥守在外面,纵在万马千军,一时三刻间,亦绝走不进来。
目送最后一个僧人走出去,并关上门,慧德神僧摸着流芳放在他肩上的左手手背,喘嘘嘘地说。「明心,你……你在棺材前面叩头……」
「师父?」叩头?眼角扫向那副用上好棑木造的棺材,流芳大惑不解。
「没有这个必要!他与我们「无亲无故」,不需要叩头!」君明月立刻作声阻止,说到「无亲无故」一词时,嚼字之际份外响亮。为娘亲承担痛苦过去的有他就够了,不需要加上另一个。
知道他是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一点颜面,慧德神僧脸上泛起感激,事实上,他亦不愿再将过去所干的丑事说出来,立刻改口说。「棺里的是为师的……故友……明心,你……代为师叩三个响头吧,这个头……是一定要叩的……」
他一再坚持,流芳亦不敢多问,幸好,慧德神僧伤口上的血已经止住,神气虽弱,已足保命,便缓缓收起输送到他身体的内力,走到棺材前跪下去,着那副没名没姓的棺木恭恭敬敬地叩起头来。
听那响亮的叩头声,慧德神僧心中一阵感伤,看着身前五步,神色淡淡的君明月说。「你应该恨我,为什么……为什么不上前补上一刀?」
颦眉细思,君明月亦在心中反问自己。眼前的男人毫不怜惜地把娘亲的感情蹂躏,牺牲了他母子的幸福以成就他高僧的名声。这样的一个人,自己为什么不乾乾脆脆地杀了他?
一切都是源於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
三十年前,独自离家,到杭州游玩的君家小姐君小羽,遇上隐瞒身份在江湖上行走的少林方丈。
一个高贵美丽,一个高大温文,同时坠入爱河,情到深处,将两人的理智完全蒙蔽,他们在一个小镇上定居,还生了个孩子,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在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不久,慧德的授业师父──一个当时已过百岁之龄的少林长老,就找到了他们。
一夜弘法,慧德顿悟悔改,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连夜离开,可怜,君小羽拉着自己的大儿子,哭得声嘶力竭,依然唤不回情郎的一个回顾……
就是慧德的无情令娘亲因爱成恨,终日要他练好武功,上少林报仇,就是慧德的无情,令他成为了两个人爱情之间的牺牲品,渡过了一段不快的童年。
捏着拳,闪动着贝片光泽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里,君明月用经过压抑的嗓音,淡淡地答道。「我不恨你……对我来说,你与一个陌生人根本没有分别,恨你的不是我。」
看着他在自己的嘲讽挑衅下羞愧得拔刀自尽的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他并没有恨──无爱何来恨?而且,自己的童年虽然缺少了父亲,亦得不到娘亲的温柔,却在富裕的生活下长大,衣食无忧。
况复,当日慧德所做的亦未必完全是错,立在慧德的立场,他不过是忠於自己的欲望与君小羽相爱,之后再忠於自己的信仰,从爱情中大彻大悟而已。从某方便说来,自己的性格与他倒有几分相似……
睫扇扬起,带着抑忧的眸光流盼向那副棺木,从头到尾,慧德只是辜负了一个人。
慧德神僧的眼睛亦看了过去,有谁想到二十七年前的一别已成永诀?记得他刚回到少林寺的那几年,小羽不下三,四次带着他的大儿子来找他,未到山脚,就被他秘密派去的人赶走。
那时候不愿意见她,是怕自己的尘心未了,这时想来却很后悔,她是带着对他的怨恨而死去的吧?看着棺木,慧德神僧难掩伤感,喃喃承诺。「来生……来生我必会补偿你……」
君明月听了他的自言自语,住从秀丽的鼻尖哼出一个闷音。「我看你的佛学造诣称不上高,不过,负心薄倖的本领却一定举世无双。」来生?轮回之说虚无飘渺,用来欺骗普通的愚夫愚妇就可以!
人生在世,所能掌握的只不过是匆匆数十年,与其寄望不真实的未来,倒不如主牢现在!投下一抹清冷波光,君明月转身离开,比起在此浪费时间,他宁愿出去陪伴东方红日。
刺耳冷嘲令慧德神僧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直听着两人对答,始终一头雾水的流芳,看见他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忙不迭跪下,再次将内力源源输入他的体内。
精纯的内力令慧德神僧浑身舒坦,缓缓平伏过来,看着君明月在素衣包裹下的优美背影,犹豫片刻,叫住了他。「君施主!这里的事……过去的事……你可会宣扬……」
「放心!」君明月打断他的说话,别过头来,姣美如月的脸孔上挂着一抹绝丽的嘲笑。「既然慧德神僧不惜一死都要掩饰过去,君某又何忍败坏你的无上名声?」
「君施主……」内疚一闪而过,慧德神僧脸上的皱纹更深。「你……可要什么补偿?只要是贫僧力之所及,必如你所愿。」
皎洁的脸孔倏地掠过被羞辱的愤怒,为了掩饰,君明月不再看他,只看着雕饰花纹的门框,发出如铃的笑声。「补偿?那你就宣佈少林已败,让出武林盟主之位吧!」
「阿弥陀佛!这……恕贫僧无法答应。」武林盟主之位落在少林已有三代之久,断不可以在他手上失去,而且,慧德神僧带着忧心地看着君明月弱不胜衣的背影。
他的大儿子呀!看上去虽然仙姿飘飘,却有一颗充满致裕粨袷侄蔚男乃迹
第十章
自午后,听却流芳吐露心事,君明月大感忐忑,及至深夜依然未眠,思潮紊乱,既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断绝流芳的情意,又担心后天之战,东方红日能否取胜。
在床榻间翻来覆去,暗暗追悔,不应该在好奇心驱使下偷看流芳练功,平白惹来无边烦恼。
心烦意乱,更不耐炎夏闷热,披衣而起,推门而出,黑夜繁星,月下小路,低首沉吟满怀愁绪之际,忽尔,听得一声娇斥。「停下来!」
君明月愕然抬头,但见身前不远处站着三名持剑美婢,正是东方红日手下的四剑婢之三。
春花,夏蝉,冬雪三人同样愕然,想不到这个在夜里差点闯入东方红日所居厢房的人竟然是君明月,飞快地向对方交换几个眼色,想到身后厢房里正在做的事,都无由来地慌张起来。
姣美的弯眉蹙起,君明月想:她们深宵守候在东方红日门前,为的是什么?疑惑之间,不自觉地踱前两步。
这不经意的举动,竟引来三名剑婢一阵莫名的紧张。居中的红衣艳婢春花到底是几人中的大姊,镇定下来后,仰起下巴,说。「楼主有令,未得准许,任何人不得内进。」
短短几句说话听在智慧卓绝的君明月耳中已是破绽百出,「楼主有令」这句话已很值得商榷,难道日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练就了未卜先知之能,料到有人会在深夜时分经过他的房间吗?
锐利的眸光一一扫过三名剑婢,夏蝉,冬雪的肢体绷得很紧,反手按着剑柄,紧张得莫明其妙,年龄较长的春花亦是,只是在她美艳的脸孔上多了一种奇妙的表情。
那是在不安之下,隐藏着嘲笑的表情,君明月心忖。有如月的眸子溜圆转动一圈,最后,越过她们,巧妙地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想知道厢间里正在做什么,也未必要走进去。洁白如月的脸孔上勾起一抹充满狡黠的绝艳笑意,君明月收敛心神,将心思沉入静夜空山之境,四周倏然静寂,在内力的推动下,他渐渐听到叶落花开之声,听到池水涟漪之声,更听到……
春意绵绵的喘息申吟!君明月的脸刷地发白,倏地从空灵之境惊醒过来。美丽浑圆的眸子瞪着房门,凌厉得像要燃烧起来。
三名剑婢功力低微,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其神情肃杀,都不免一凛,春花最是机伶,立刻便打算放声示警。
嫣红的唇瓣刚刚张开,君明月的身形便动起来,袖影翻飞,玉指徘徊,有如月色荡漾,春花连半个音节都未及吐出,喉头便传来一阵钝痛,哑然无声。
惊骇地四处张望,只见两名妹妹僵硬地伫立原地,眼睛睁得大大,手依然按在剑柄上,竟是连剑也才不及拔出,已被点穴定身。
跟在东方红日身边,以亲信自居,她向来看不起这个弱不胜衣的副楼主,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的武功如此厉害!
看着君明月已经走到门前的背影,春花一手护着疼痛的喉咙,一手紧握佩剑,说不出的惶恐遍布全身,就怕他记恨昔日的无礼,突然转身,夺走她的性命。
当然,那只是她的多心,君明月根本连眼角都没有再向她扫过去一下,双脚不断地向前去,眸光只定定地凝顿在房门上。
木然地推开房门,温热扑脸,放眼,红浪翻飞,半裸的娇躯软倚在精壮的男体之上,娇喘细细。
一直以来伪装冷静,伪装不在意,但是,当亲眼看见,感觉再也无法欺骗,心如被千刀所割,流出沥沥热血,不欲再看,君明月紧紧地闭上眸子,自涩痛的喉头吐出冷冻的嗓音。「出去!」
沉醉在情欲中的迷离星眸霎时睁大,秋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君明月,呆若木鸡,接着,尖叫一声,慌张地抓起褪到腰间的衣物,遮掩玉体。
看也不看,君明月只重复道。「出去!」
惊慌地套上衣物后,惊慌稍减,余下来的是好事被撞破的满满愤恨,秋月一手拉着依然卧坐在床上的东方红日,一手指着君明月,尖声说。「楼主,他就这样闯进来,还要赶我走,这算是什么意思?楼主,你要替秋月作主呀!楼主……」
东方红日早已知道他走了进来,只是故意不予理会,这时候随手拉起倘开的衣襟,头也不抬地说。「明月,你出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君明月本来尚可压抑,此时听得他的冷言冷语,一把无名火倏忽烧得火红。闷不哼声地冲上前,一手扯起尚在喋喋不休的秋月,朝房门的方向拖去。
「呀!你干什么?放手!楼主……」秋月挣扎大叫,始终无法摆脱他看似纤细的手腕,君明月毫不怜香惜玉地揪着她的长发用力一掷,将她掷到门外。
听得那惨叫,碰撞,东方红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骂道。「干什么?你疯了?」
无视外面烦嚣的响声,「砰!」地合上大门,转身,背抵着房门,向上瞪起一双发红的眸子,君明月低嘎地吼道。「是!我是疯了!」
又凶又狠的声音令东方红日一呆后,立刻粗声粗气地回以颜色。「我躲在房中和个婢女快活一下,也犯着你了!」
耍疯,他不懂吗?他东方红日要闹起来,只会君明月更凶更恶。「人人羡慕我位高权重,风流多金,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个「春风骄马楼」的所谓楼主,找自己的妻子不可以,亲近个婢女也不行,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这么想?妈的!我是个正常男人,偶尔发泄一下,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管我?」
在他的咆吼声中,君明月的脸惨白无色,抵着房门的身子由指尖起不住颤抖。心痛,痛得说不出话来。他说得对,自己凭什么管他……?
在素色衣裳包裹下的身子有如秋风中的落叶,不住抖动,似乎连站亦再也无法站稳,东方红日心中一痛,暗暗后悔将说话说得太重,但是,这几日来,他憋了满肚子闷气,实在是受不住了!挣扎良久,依然沉着脸,闷不吭声。
气氛僵持,东方红日板着脸,不发一言,君明月则垂首,一眨不眨地看着绣着水纹的鞋尖,多少年过去,他的心意一次又一次被漠视,被唾弃,日哥到底是不知道,不明白,还是,就是因为他是男人,所以不可以被爱?
银牙咬着唇,令线条姣好的唇瓣扭曲起来,色泽嫣红如抹胭脂,清冷的美丽在愤怒下鲜活起来,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他付出一切依然两手空空?
那个婢女有比他更好看,更聪明,更有能力吗?区区一个婢女……胸口抽搐不断,痛刹心头,愤恨不平,神伤自怜,矛盾紊乱充斥心头,横冲直撞,君明月只觉自己真的快要犯起狂病来了。
浓密的睫扇不停眨着,一层薄薄水雾积聚起来,低垂的双眸就像说话一样默默诉说无尽的悲伤哀忧,东方红日的鹰目偷看又移开,偷看又移开,浑身满身都被他忧伤所感,终于受不了地吼道。「你够了没有?」
于浓浓水雾之中,定睛凝视那张英伟的脸孔,浓眉鹰目,高鼻阔额是那么地叫他痴迷,亦是那么地叫他伤心,十多年了……人生之中有多少个十年?既然知道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那他还要继续沈迷不悔?或是,洒脱地挥起慧剑?
在沉重的思索之中,缓缓合上眼帘,几乎耗尽全身力气,君明月才能发出不带哭泣的嗓音。「武林大会后天就会再次举行,楼主应该专心致志,不要再沉迷女色。」
东方红日努唇,沉声道。「这样的武林盟主我不稀罕!」短短一句说话道尽他心中的愤慨不满。
不稀罕……不稀罕……君明月在心中反复细嚼,嫩唇勾起成一个自嘲的弧度,日哥不稀罕的到底是武林盟主之位,还是他的情意?
晃头,任由披散的青丝在削肩上散得更开,眸中忧郁如墨,肌肤苍白不见血色,沉沉酸痛令他生平首次不愿意再留在东方红日面前。
默默无言,在东方红日的愕视中转身推开房门,无视门外一双双愤懑明眸,缓缓向来时的园中小路踱步而去。
起初他的步伐不急不缓,镇定如亘,及至无人之处,却忍不住放足奔跑起来,环佩叮铃,云袖急翻。
奔走之间,夏夜热风吹拂脸上,竟有凉意,伸手抚去,双颊已是濡湿一片,顿足,呆呆伫立孤树之下,神伤感触,抑郁难平,莹莹泪滴源源而下。
一哭有如山崩,凄苦心痴,唯有夜风孤月知。
※※ ※※ ※※ ※※
挫折,是人生中一种很奇妙的际遇,只要生存在天地间,每个人都必定会遇上,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不过,大家的反应却未必相同。
有人遇挫会痛苦沮丧,永远沈沦在挫折的泥沼之中,永远无法抽身。
有人遇挫,虽然同样痛苦沮丧,却能于挫折中重新站起,遇强越强。
君明月从来不敢自诩为后者,但是,在哭泣叫喊过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依然闻鸡啼而起,净脸,披衣,享用早饭,神态自若。
在传唤下,走过来与他一起用早饭的司马俊,司马逸两兄弟,亦只能从他苍白的脸色,微红的双眸,知道昨天他渡过了一个难眠的晚上,却绝对无法从他优雅的举止中猜度出昨夜的任何端倪。
唯一怪异的是当用完早饭后,他拿出纸笔放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后,就呆若木鸡地定定凝视,很久很久。
司马俊,司马逸两兄弟心知他正在思索某些重要的事情,也没有打扰,只是在旁静静屹立。
除了外面悦耳的鸟声偶尔传入,房间里安静得连一根针下地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与宁静环境截然不同的是君明月杂乱起伏的心思。
他想起娘亲死后,尚且年轻气盛的他独自潜入少林,在少林寺的横梁上偷窥自己亲生父亲的情况,想起第一次看见亲弟时的震撼。
那时候流芳正在慧德的细心指导下打坐,只要一看那个所谓的父亲脸上的疼爱神情,他就知道那个年少的僧人就是他的亲生弟弟,虽然一身粗布僧衣,却无损他身上的明朗光彩,脸上挂上的淳厚笑容。
正直朴实,如同浑然天成的美玉,在那一刻,为他带来一份陌生的感动,他收起了对慧德的杀心,悄悄地离开少林,只因,他不愿意令那样的纯朴少年受到伤害。
之后,又过了几年,就在他几乎将记忆完全埋葬的时候,流芳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依然是朴实淳厚,依然是明朗温和,只一眼,君明月就认出了那张脸孔。他本来已经放过了流芳,流芳却偏偏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已经不再是对亲情尚有温柔眷恋的少年人了,这次要求流芳一起上少林,本来就有在必要时利用他的意思,只是,却总是无法狠下心肠,只因,流芳的淳厚正直,是他一生中都无法拥有的,如果可以,他希望流芳可以永远保存,可惜……
伸指尖轻轻地抚上面前的笺纸,滑过已干的墨汁……君明月无声慨叹,情是痴,情是苦,如果,总是由他一个人默默承受,未免太不公平。
在心中发出不平慨叹的同时,唇瓣亦不自觉地蠕动起来,喃喃自语。「流芳,日哥,你们都别怪我……我就要赌这最后的一把,无论输赢,总要为十多年的痴狂执着作出结论。」
※※ ※※ ※※
急湍雨箭,夜色蒙蒙,天气虽差,流芳却满脸带笑,喜气洋洋,每走两步就忍不住展开手上素白的笺纸,清瘦嶙峋的字迹一跃入眼
清茶棋具以待,人约黄昏之后。
中午,练功后回房更衣,就见这张笺纸放在案头,拿起一看,心中的雀跃喜悦实在无以加复,纸笺上虽不见落款,但观那秀逸慎密的笔迹,他已猜想到邀请者唯谁。
匆忙沐浴更衣,在房中来回踱步,待夕阳刚下,便急不及待地走出来。甚至不耐走那迂回的朱色长廊,而是打起纸伞,走进园中的小路。
如鸟隼翔,双足不沾污泥地在大雨下奔走,快到君明月暂居的厢房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眼神好奇地向前方的八角凉亭投去,亭内正坐着一道黑影,流芳心忖:滂沱大雨,谁有如此兴致,留在园中凉亭?
瞪大眼看了好半晌,确定了凉亭内的正是东方红日,他本想装作没见到地绕道走开,但回心一想,明明看见了,却不打一声招呼便走开已是无礼,况且刻意绕道,焉是君子所为?
沉吟一会,终于不情不愿地向前直走。刚走进凉亭,便有浓浓酒气扑鼻,熏得他剑眉一蹙。
放眼看去,地上放着一个大酒坛已经空了,东方红日还抱着一个酒坛在狂饮,看那个大小,少说都有四,五十斤。
流芳见他埋头狂灌,摇头的同时,亦大感奇怪,少林上下禁酒,这两坛酒是从那儿找来的?未及开口,东方红日已从眼角留意到他走了进来。
「独酌无味,来!一起饮个痛快!」说着的同时,提着酒坛的手轻轻一推,便将那个几十斤重的酒坛向流芳推了过去。
知道他此举并无恶意,流芳含笑答道。「我不饮酒。」从容举起右手,在急送过来的酒坛边用柔劲一拍,那酒坛又溜溜地向东方红日转过去。
「不识货!这可是我熬夜跑了百里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陈年女儿红,酒醇,香,厚!」努努唇,将酒坛稳稳接住,东方红日再次仰首豪饮。
为了两坛酒,不惜来回百里,他的酒瘾可太大了吧!流芳听得暗暗咋舌,那狂饮的豪姿,令他忍不住劝道。
「东方楼主别喝了,你可知道明天与你对阵的正是在下,再这样喝下去,明天,你必败无疑!」即使是武林高手,一夜间来回奔波百里已是损耗甚多,再者这百斤酒下肚,别说打了,只怕明天,他在场中连站都站不稳。
「败?败有何惧?」斜眼睨向他,东方红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放心!明天即使站不稳,我都会上场和你打的……败,我不怕……我这一生最怕的……最怕的……只有他……」
即使没有指名道姓,流芳立刻已知道他说的是谁,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探听。「你俩吵架了?」
「讨厌!我最讨厌下雨了!」东方红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倏地压下浓眉指天骂起来。
几十斤黄汤下肚,这时候他已是醉了大半,言行举止自有颠三倒四之处,流芳并不介怀,只是微微苦笑,难得邀约,他应该赶去与君明月相会的,却偏偏在此浪费时间。
摇摇头,正要向东方红日告辞,却听他自言自语地说。「下雨……我就是在下雨天遇到他的,那时候,我赶着回家,见到他傻愣愣地跪在大雨中……他穿着浅黄的裯袍,上面绣满蝴蝶,小小的脸蛋被雨打得发白,又长又幼的手脚都冷得发抖,那么地惹人怜爱……」
如果他说的是别的事,流芳自然会毫不犹疑地离开,但是,他口中说的很明显就是他与君明月相识的情景,却叫流芳忍不住驻足,侧耳倾听。
东方红日正陶醉在回忆中,声音神情都温柔得像化开的蜜糖。「我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挡雨,他就瞪圆眸子,惊奇地看着我……很可爱!很可爱……之后,每天,他都坐在墙下等我,仰着头安静地听我说话,粉嫩的脸颊泛着红晕,就像个……乖乖的小宝贝,每次望见他,我的心都跳得很快……如果……如果,他永远都是那么楚楚动人,那么惹人爱怜,你说多好……?」
「人会长大,这是很自然的。」流芳忍不住插嘴。
「知道美梦破碎的感觉吗?现在不知道不要紧……从你看着他的眼神,我敢肯定,你迟早会知道的!」因醉意而玻鸬挠ツ浚3鋈窭饷3湎蛄鞣迹胶烊沼10暗牧撤浩鸬某胺砝湫Γ盍鞣加腥绻谟竦目x撤10臁
「如果只是长大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已经不敢自居是好人,但是,他……」语气一顿,东方红日再仰头喝酒,将上好的陈年女儿红当成水一样倒入口中。
「由创立「春风骄马楼」开始……我才知道……从头到尾,他根本不需要我,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疼爱他,保护他,照顾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太可怕了……当你发现日夜在你身边的人……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那种感觉是多么地难以接受……多么地叫人害怕。」
用脚尖轻轻地挑起地上的空酒坛向外面的雨幕掷去。在悦耳的声音中,酒坛迸裂成千百小碎片,溅起无尽水花,东方红日的声音倏然变得意兴阑珊。
「二年前,京城的苏姓大员,说要将女儿嫁给我,我欢欢喜喜就答应了,既是利益相关,又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绝了大家的心思,至少,我以为可以……但是……我还记得新婚那天我饮得大醉,迷迷糊糊地进了洞房,第二天起来,一打开门……就看见他……」
他突然下来,在沉默之中,流芳没有再作声,他多少已经明白,东方红日郁积多时,现在,只借醉,找个机会与人倾谈,他不需要说话,只要静静地听便已足够。
在东方红日的脑海里正浮起朦胧的景象,那年冬天,京城下着大雪,他一打开新房的门,就见到一道修长纤弱的白色身影倚立在房外红柱。
漫天纷飞白雪,那人不知道已经伫足多久,雪色的貂皮披风的毛已经尽湿,弱不胜衣的身子在寒冷中不停颤抖,长长的发贴在脸颊,湿润深黑映得那张如月的脸颊更白更白。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很多说话,但是,那人竟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开,简直就好像是为了看他一眼,而不惜风雪皑皑而立。
就是那一眼,就是那盛满无尽忧伤的一眼,令他从此不再踏入新房半步。
是不敢?或者不想,不愿?……他根本分不出来。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爱人,很痛苦;被爱,也不容易……」
听着他吐出的沙哑嗓音,流芳细细咀嚼,只觉郁闷不已,咬咬唇,问。「那你到底爱不爱他?」
等了很久,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抬头看去,才发觉,东方红日已经醉倒,埋头在石桌上呼噜大睡,心中既好笑,又无奈。
想到自已竟与一个醉汉平白浪费时光,不免失笑,再次打起纸伞,走进风雨之中,才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东方红日的梦呓声。「明月……明月……」
起初,以为他是在梦中叫唤君明月的名字,再听下去才知道他是在吟诵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吟到一半,却又没了声音,想必是醉得厉害,又再沈睡过去了,流芳张开唇,缓缓接下去。「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亦是东方红日的心意吧?得到一切,才发觉只有最纯真的过去,才值得回味。
世人何苦……流芳叹气。
第十一章
看着灯火阑珊的一楝小院,收起纸伞,拂去肩上细碎雨点,正要抬手叩门,却发觉原来房门并未关上,轻轻一推便露出门后的真貌。
那天夜里的灵堂摆设已经尽去,房中放着的都是本来有的酸枝家俱。掖起衣摆走进去,房内正用铜鼎熏着檀香,散发出令人觉得浑身一暖的浓郁香气。
袅袅烟雾之间,那人一身薄纱青衫,倚坐在窗台下安着的酸枝圈椅内,手托着脸颊,闭着眼睛。
-流芳放轻脚步,缓缓走近,但见君明月身旁的木几上放着茶具,棋盘,与几颗散落的玉石棋子,应该是等得累了,沉睡过去。
不敢随便惊动,流芳顿下来,伫立在他身旁。心中苦恼,应该叫他起来,还是就这样离去呢?
一时拿不定主意,眼神不由自主地向下方的君明月掠去,他用左手托着头,下巴微微垂下,从秀丽的鼻尖吐出酣睡的细长气息,似是睡得很沉,浓密的睫扇轻轻抖动,在柔嫩的脸颊上落下淡淡影子,洁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华光,晶莹剔透。
青丝随意披散在肩际,衬得身子份外纤幼,一身薄纱青衫又轻又薄,衣襟敞开,露出内里的肌肤。
致命的诱惑,令流芳的眼神不受控制地沿着襟口滑入,凝视乍现的大片洁白,衣料的影子与柔软的肌肤,在灯火映照下,黑白分明,诱人得令流芳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自幼在少林长大,清心寡欲,这时嗅着满室温香,看着那大片莹莹雪肌,却觉一股心火正缓缓地烧起来。
海棠春睡的无双丽人地正毫无防范地坐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歪念倏然占据他的身心。
不自觉地弯下腰,凑近头,刚贴近那头柔软青丝,就有淡淡体香传入鼻尖,清新的香味好象盛开的花香,流芳忍不住将头再俯前一点,近得甚至可以将肌肤上光滑的纹理看得清清楚楚。
流芳觉得很紧张,紧张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垂在身侧的手指抖动不已,从鼻尖吹喷出的气息沉重而且炽热,流芳已经凑近得快要用鼻尖碰到君明月的脸蛋了,不过,君明月依然没有醒过来,他依然睡得很沉。
细细注视他随着呼吸而抖动的睫扇,轻轻起伏的肌肤,在睡梦中娇憨地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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